一
在这多云而潮湿的日子里,鸟儿在天空和树枝间盘旋。我想今天不会下雨吧,我不知道听谁说过,鸟儿低飞要下雨,那是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的。这样的天气容易让人伤感。五月,清明节已经过去了好多天。我不知道这个时令是晚春,还是初夏。今天我的一位好朋友对我说,他在五一放假时,回家乡呆了三天。他说在老家谁也没有见着,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说的是我们。我和他、还有郭瞿和梦华。从少年时代开始,我们四个就是最要好的朋友。
外面潮湿的空气吹进来,天空是忧郁的淡紫色,丁香的颜色。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七八年未见的老同学,今天在我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面容消瘦,用不确定的低沉声音叫我的名字。我想起来了,他是那个在我的记忆中,有着明朗笑容的大男孩。我说出了那个在我脑海中一闪而现的名字。看到他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熟悉的笑容(明朗中又掺杂着多少忧愁和无奈?),我知道自己并没有记错。他在我们毕业多年之后,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然后又匆匆离去。就是为了再和我见一面吗?我想,我们并没有太多的话要说,我们本来就不是很要好的那种朋友,只是上学时碰巧分在一个班级而已。但是有些人,是不容易忘怀的。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时间的脚步就会快起来。我们相识的地点是在家乡,那是一九九四年的事。我曾为自己晚上一年学而记恨当时的校长。但是,自从上学的那一天起,仿佛一个新的纪元就开始了。我的命运的转轮,从那时起,把我推向了一条不知道未来通向何方的轨道。
二
如果我和与我同龄的孩子一起上学,那我过往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恐怕没有谁会想象得到。一个人的命运是多么的奇妙,他所经历的每件事,他所遇见的每个人,恰如一个个令人眼花缭乱的万花筒里滚动着的彩色碎片。我们要用什么样的望远镜,才能将过去的人生看得清清除楚呢?我们只能记住那些看似平淡,然而又值得怀念的一切。
梦华在我的印象里,并不如王昔和郭瞿那样的清晰。或许,是我太久都没有见过她的样子了。我知道,我们四个人总有一天会分开,我从未想过那一天会很远,但又朦胧的希望那一天会无限的向后推延。可是时间推着我们不停的向前走,直到迈过青春的门槛。我们之中有一个人终于结婚了。我想,就是那一天,我们真正的长大了,青春也随之被遗忘在了身后。我和梦华参加了郭瞿的婚礼,当时我们并不知道,(或许隐约的能感觉到)我们以后不再会像以前那样聚在一起了。王昔在郭瞿结婚的前一天,就回到了他现在生活的城市。在临走前他们一起喝了酒,他表达了对新郎的祝福。在那个重要的时刻里,我们没能聚在一起。那一天让我倍感遗憾的是,我们都没有在一起合一个影(据说当时每个摄影师的胶卷都恰好用光了)。第二年,梦华也结婚了,这一消息是我在她结婚前一个星期才知道的,当时我正在一个朋友家里(看着一幅墙上的书法,手里拿着一本歌德的《亲合力》),听这个朋友说的(而他是从一个亲戚那里得知的)。我起初竟以为这是个玩笑。我问梦华,她说是真的(我那天正从一家书店里出来,眼睛还未适应外面黄昏中的玫瑰色光线,她穿着银行工作服的身影就奇迹般的出现了)。那是她一贯的作风,我行我素,从来不向别人说起她的事情和决定。但结婚毕竟是件大事,婚礼是在新郎的老家举行的,我们都没有去。举行回门宴的时候,她邀请了旧日的同窗,但并不到十个人。这回我们几个人中,我在那天只看见了她。郭瞿一早就来了,祝福之后匆匆离去(我在宴席上听一个老同学说,“他还问我你来了没有?”)。我和新郎早在他们结婚前就一起吃过饭,那天透过酒店的窗户,望见的马路对面的那所中学,就是我们曾经相识的地方。十几年过去了,我们都长大了。谁还记得那渺远的时代?我只记得学校对面曾经有一家小照相馆。
我对梦华的第一印象,是她的个子在女生中很高,以及那时王昔的近乎野蛮的被她欺负。他们在中学刚开学的时候是同桌,王昔坐在靠墙的位置。想出去的时候,梦华不给他让位。因此王昔只能从桌子上跳过去(我只是听说,不知道那是怎样的难度)。在我们以后谈起往事时,还常常提起这件事来,那是一个集体记忆中遥远的标记。但我那时甚至记不住她的名字,要想记住一个新的集体成员所有人的名字,是需要漫长的过程的(我在毕业前对一些人的名字还拿捏的不太准),而有些名字则是刚刚记住后很快就忘记了。我现在已经记不起她丈夫的名字了。我想她知道了是否会生气呢?我们那所学校对面有一家小照相馆。(我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它是怎样的存在了。亦或在另一条街上?)我清晰的记得,我曾经在里面照过相。那是在中学的第一个期中考试后,班主任老师带我们这些进入百人榜的同学一起去照合影。这种惯例一直延续到初二的最后一个学期,初三我们换了另一位班主任。在那次照合影的人之中,我们四个都在。从那以后,只有我们中的一个或两个偶尔才进过年级百人榜。中考之后,我和王昔考入了同一所学校,那恰恰是我们的友谊日后开始的起点。很难想象,我们之间的友谊,真正开始于初中毕业之后。那个具体的时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我们四个人,一起走在大街上了。
三
放假的日子总是无聊的,按时间推算,那是上大学以后的事情了。或许每到世纪末,人们心中总会有一种淡淡的哀愁情绪,就连那时的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这样的气息。我们在家乡的街道上行走,以期遇见旧日的同窗。或许,这仅仅是为打发漫长的无聊时间而找的借口而已。因为人活着,心中总要有一点期盼。当我们走累了的时候,就到冷饮店(冬天是烧烤店,通常是一家店)里去吃点东西,讨论各种话题。这时王昔是最活跃的,其次是郭瞿,然后是我,最后是梦华(我们说她是瞎掺合,她给我们一个大大的白眼)。我们问她在大学的恋爱,她从来一个字都不对我们说。但是她却听我们说,而且发表意见。但在我们几个人里,她是老大(类似于联合国秘书长的职务)。原因很简单,因为她的零花钱最多,出手阔绰,往往在我们吃完时买单。我想当年施耐庵或许是因为认识到了这个问题,才在小说中让宋江坐上了水泊梁山的头把交椅。
我们在一段时间里(我不记得一年还是两年),几乎把家乡的每条街道都走遍了。后来我得出经验,人一边讨论问题一边走,是不会感觉到累的。我们那时从晚饭后出来,然后在街上闲逛,再到各自回家的行程,几乎每天都会超过十公里。而一个假期下来,就是几百公里的路程。后来一个人类重大技术发明的普及,改变了我们消磨漫长时间的“万里长征”方式。互联网在那个时候悄然兴起,我们找到了新的革命根据地,从此开始经常到网吧上网。现在想起来,那段时间是相当有趣的,我们在OICQ上或聊天室里比面对面聊的更加起劲,(可能是文字比我们的口头语,更能表达心中的想法,并且几个人可以同时说话)。我们那时有像别人一样,喜欢跟很多的陌生网友聊天。但却很少去和网友见面。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四个人同时见一个网友,只有一次而已。应该说是梦华和那个女孩聊上的(尽管她以后一再否认,但我们却一直认定是她)。我们相约先去找那个女孩,然后一起吃东西。我们四个一起上了那家网吧的二楼,在楼梯的拐角,王昔先看见了那个女孩,然后是我们。但那时我们退也退不回去了。那女孩回过头来,欣喜的发现了我们。然后是相互热情的打招呼,(我想王昔那时一定是在策划怎样逃走,我们说好让他请客)。我们从网吧二楼下来,到了隔壁的冷饮店,那时正是夏天。我们的那个网友,体格高大,笑声爽朗,皮肤黝黑,笑呵呵的点了吃的。(王昔的钱包是从那天开始瘪下去的吗?)我们边说边聊,那女孩说她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今天我们能相见,真是有缘(王昔笑着说,他的心里流泪了)。后来我们送走了那个女孩(我们现在还记得她的名字,那是多么容易记住的名字啊)。
从那天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网友,后来对网络聊天也渐渐失去了兴趣。那是一个特殊的,带有伤感情绪的虚拟狂欢时期。时间也不过是一两年,之后我们大学毕业,我和王昔都离开了上大学的城市。而梦华和郭瞿则回到了家乡。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相聚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
四
我如今的记忆,对于过去的那些岁月,似乎有些无能为力。想勾画出一幅完整的图画,几乎是不可能的。当我想到梦华时,最初的印象竟然是不真实的,而是由她的一句话,而衍生出来的想象画面。在空无一人,或许有淡淡月色的大街上,一个年轻的女孩拉着一只带滑轮的皮箱,顶着满头的星光从火车站往家里走去。她说过,有时寒暑假回来,火车到站经常是夜里两点,既没有人去接她,她也不坐车,而是踏上没有路灯的街道走回家去。我想从火车站到她家的距离,怎也说也有三千多米。她在我们几个人之中,胆子是最大的,这点毋庸置疑。我记得我们一起出去玩时,王昔总是第一个回家,在晚上八点以前,最迟不过九点。我们常常因此很扫兴,尤其是在一起吃东西,或者聊天正起劲的时候。因此我们也就这样常常各回各家了。我们时常把梦华当男生看,她不但胆子大,花钱时出手阔绰,而且相当厉害。毕业前夕,她曾经把我的文具盒和书摔在地上,我不知道我们当时是为了什么事,(之后我接到了一个别人传递过来的小纸条,上面写着:我恨你!)。那件事很快就过去了,在那个年龄,谁也不会把不愉快的事情记到一个小时以后。少年的心里虽然有忧伤和烦恼,但更多的是健忘的孩子天性。我记得之后就是中考,考完之后,我有一次到学校去看成绩,正好看见她和她的同桌(她们怎么会和我坐前后桌?)站到公告栏的橱窗前,讨论谁考的怎么样。
我是怎样和郭瞿认识的呢?对,他那时和我,还有郭瞿,我们经常在课间一起打闹。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只能视为命运的安排),我们几个人的家的距离,缩短在一条不到二千米长的街的两侧。正是因为这种地域的关系,逐渐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有一次,我们从这条街上出发,坐火车到临县去游玩。那是一次匆忙的旅行,我们在古城里转悠,一起吃了午饭(我们花了大约三十元钱,觉得吃的很好)。然后又到了海边,郭瞿固执的想把一个瓶子(他喝饮料剩下的?)由海边放出去,想让它漂流到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合众国。在把瓶子放到海浪之中后,他找到了站在岩石上向蔚蓝色大海中眺望的我们。那时天色已近黄昏,我知道我们该回去了。十五分钟后,在我们要离开海边时,看见泛着金色光辉的海浪上,荡漾着那只寂寞的漂流瓶,海潮又把它推了回来。我们按原路返回火车站,坐在乘客稀少的火车上,在暮色中讨论刚才在火车站里看到的那两个少年到底是姐弟,还是恋人。只有王昔一个人认为他们是恋人,而我们三个都认为是姐弟,那个小男孩也就八九岁的样子而已。
后来,我们四个人聚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是我,梦华和王昔,有时是我,王昔和郭瞿。还有他们几个聚在一起的时候没有我。有一次过年的时候,我是说除夕的那天晚上。我,梦华和王昔,商量一起去烧烤店吃东西。梦华说七点以前不能出去,要躲星星。在我们的家乡,种种古老的命理说法,大家都坚信不移。于是我们就边喝啤酒(她喝的可能是牛奶),边吃肉串和鸡翅,边聊天。等待着时间慢慢的流逝,我们那时都已经大学毕业,工作成为了我们话题的中心。梦华和王昔甚至讨论起卖化妆品是否能赚钱的事情来了。我记得她当时还在银行工作,给我们每人免费办了中国银行的卡。我们虽然知道不一定用得着,但很高兴的收下了。那是她唯一一次送我们礼物,而我们却从来没有送给她过什么。我和王昔在那次之后见到她,是在她工作的中国银行里。那时快到中午了,看见我们进来,她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然后我们围着玻璃桌子聊天,王昔责怪她没告诉我们她下周就要结婚的事情。她轻描淡写的说,提前两三天和提前一个月告诉我们都是一样的。她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人,我想她想做的事情,谁劝也没有用。但她心思细腻,想事情总比我们周到,。
记忆中有很多事情在时间上已经先后叠合,我已经无法将它们按照发生的时间顺序排列起来。记忆对我来说,如同汪洋大海中的浪花,远远近近,起起伏伏。我记不清是在那天,还是更早,(她提到为我们免费办卡的那天),我们在银行附近的那家饼店里,遇见了郭瞿和她的妻子。他们的工作单位都离这里不远,中午正好在两地之间的这家店里吃饭。我们就这样聚在一起吃了顿饭。我那时想,以后聚在一起吃饭的机会,恐怕会很少呢。是的,往后我们就各自生活在了不同的城市里了。
五
过去的生活是旋转中五光十色的万花筒,而我的记忆只是那绚烂色彩所投射的影象。我不知道我的故事,离那一去不返的往昔有多远。我在少年时,没有用心灵捕捉住那一个个美好的瞬间,而现在就愈加的不可能了。时间的波浪摇曳着,记忆如同夕阳在海面上铺洒的粼粼波光,在跳跃中躲闪着每个凝固的瞬间。这是我们四个人的青春故事,平淡得几乎没有任何的味道,如同那透明玻璃杯里的纯净水。但我想任何的美酒和饮料,都是在无色无味的纯净水上加工出来的。我更愿意凝望那杯纯净水,只是因为它平淡无味,没有一丝颜色和杂质,完全是透明的。
梦华从来都不说自己的事情,但她是一个耐心的听众,并且热烈的参与讨论。我不记得她真正的反驳过谁的观点,她只是坚持自己的观点而已。但王昔却正好和她相反,他是一个倾诉者,如果没有他,我们之间的谈话会是多么的索然无味啊。他每次放假回来,都会给我们带来很多的故事。有他自己的,也有他的那所大学的,甚至还有那个北方城市的故事。
他的故事核心,是围绕三场恋爱展开的。而最近的这场恋爱,就要把他带进家庭生活之中了。现在只有我还离那样的生活很远,那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吧。王昔在学校里的第一次恋爱平淡无奇,从相识到分手,如同一阵微风,似乎并未在他的心上吹起任何的涟漪。
第二次恋爱,是一次真正的恋爱,具有所有恋爱的一切因素,而且不乏浪漫色彩。当然也包括分手的结局,那是一场完整的恋爱所必备的。然后是第三场恋爱,成熟而稳定,因此即将航入婚姻的港湾。在三次恋爱故事之间,当然还有很多有趣的小故事,那是属于生活在这个时代的青年才特有的故事,是他们的生活方式的幽默闪现。
我和王昔经常在一起讨论各种问题,而更多的时候则是一起上网,但这一切并没有什么意义,都不过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而已。我们一起发现了这个时代的虚无,那是只有这个时代才会有的虚无。有一次在过年的时候,他去了另一个城市的亲戚家,其实那不过是几个小时的事情而已。我在上QQ时,遇见了同时在线的他,我们如同往常那样聊起天来。他说起了在那边的无聊,提到了他的一个小表弟,他在亲戚家中不知道如何打发时间,因此来到网吧上网。我们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一直到他下线。我知道,他还要独自渡过另一段无聊的时间。第二天,他回来了,我们又在一起讨论各种问题,上网,逛街,然后一起回家。一切都在循环往复,看不出什么根本的变化。我想,这就是虚无。直到上班的梦华和郭瞿放假后,才把我们从虚无中解放出来。
在那些年月里,发生了一些大事件。我记不清这些大事发生的先后顺序了,但我知道那是发生在这个刚刚开始不久的世纪的事情。有一次我坐火车回家乡,应该是寒假吧。我刚把行李(一个书包,里面装着我要带回家看的几本书和衣物,书占有绝对的重量,但衣服占用了大部分的空间)放到行李架上,还没有坐回到座位上,一阵欢呼声就响了起来。在我莫名其妙的瞧着他们面容上的兴奋褪尽,开始沉浸于旅途的倦殆之中时,我才在车厢里飘荡的广播声中,得知了中国刚刚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后来发生的大事是震惊世界的“9梦华梦华”事件,不久之后美国大动肝火,战争在阿富汗打响。这场国际风波似乎还未完全平息,美国又把目光投向了伊拉克。当军事专家们正在分析萨达姆的应战策略时,很快又传来了这个国家的首都被攻克的消息。然后就是这位大人物东躲西藏的消息,这些事情都是我在小饭馆里吃面时,偶尔一抬头从电视新闻里知道的。有人热衷于讨论世界大事,但我显然不属于这类人。我总是为一些小事发愁,对于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来说,神舟飞船上天带来的兴奋,很快就会被情感上的一点小挫折所带来的失望取代,月亮和苍穹对我来说实在是太过遥远了。生活中哪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我看来不但是切近的,而且能够触摸得到。正是这样的小事,让我觉得自己生活在真实中。我们的生活的不真实的一面,源于我感觉上的迟钝和健忘。我总是忘记过去的事情,或是把事情真实发生的先后顺序弄混,这多少构成了我的虚无的一部分。我以虚无看待世界,总以为真实的存在离我很远。无论这几年来,世界上发生了什么大事,我的生活都没有改变。一条轨道从过去铺向未来,命运的列车缓慢而倦殆的行进着。
六
郭瞿和我最早成为朋友是因为什么我忘了,但后来有一件事我却记得很清楚。我们一放学后,就到老剧场前的广场上去打台球。两毛钱一局,我猜这样的价格,是那老头是专门为我们这些毛头小子们准备的。他可能不仅仅是为了赚钱,而是因为年老无事可做而已。后来我和一个朋友到街里(就是我们镇以前的老城区,大人们说以前老城区被围在四面高高的城墙之中,城里有很多庙。城隍庙、文公庙、东岳大帝庙什么的。我在老城区的一条街上发现一座很小的桥,下面有细小的水流,我想那是不是就是以前护城河的水呢?)去玩,那是在九十年代,满街都是游艺厅,但还没有人知道网吧是什么(短短几年之后,街机游戏就被联网游戏所取代。我想与此同时,CD被MP郭瞿淘汰了)。我在游艺厅里遇见了郭瞿,我们玩了几局格斗游戏,然后钻到一条胡同里,进了他家的院子。我们找到了象棋棋盘,一场对弈就这样开始了。我记不得是谁赢的多了,太阳西沉,他的父亲下班后,我和我的伙伴就一起回家了。那是我惟一一次去郭瞿在街里的那个家,不久后他的家搬到离我家很近的地方,从那时起,下晚自习后我们就一起回家。我们厌恶枯燥的学习,上课和考试令人难以忍受。中考前夕,教室的里人少的可怜,桌子和椅子被并到了一起,有人躺在上边看书。一个男生把一个掉落下来的椅子腿削成木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把这把剑取名“荡魔”。在教室内外来回的奔跑,终于在走廊里遇到了校长。校长很生气的对他说,你回家去吧,以后不要来学校了。但他终究没有就此回家,不然我们那个可怜的班级,为数不多考上高中的人就更少了。郭瞿现在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生活在家乡的人。我在上次过年回老家时,知道他的女儿已经有好几个月大了。
他把我们都向前推了一辈,谁也不觉得自己多年轻了。以前我们一起到街上逛,一般都是先到他家,然后大家再一起出发。有时我晚饭吃的早,到他家里时,他还在吃饭,我和王昔就在他房间里等他或在客厅里看一会儿电视。我会站在他房间的窗前,向下面的街上望,那是我们每天都要走上不知多少遍的街。但街两边还是多多少少的会慢慢发生变化。我上次回老家时,这条街大致还保持着三、四年前的格局,不过又多了一条通向另一条街的小道而已。这条街上有家超市,俨然就是这条街的标志。我每次回家时,多少都会到那家超市去买几回东西。有时我和王昔在白天去找郭瞿玩,常常到他家时,他还没有起床。他经常在给我们开门后,又倒在床上接着睡。有时会在我和王昔说某个话题时插上几句嘴,我想那不是梦话,但他很可能是在半睡半醒之间说那些话的。我们会在他家的客厅里看电视,玩他的毛绒小猴子,看他的相册,对着以前中学的毕业照说起来某个同学。他也曾给我们讲起他在外地上学时经历的爱情,但并不太多。后来他的年龄大了,他的亲戚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但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对象,是在一次晚饭后找他玩的时候。我记得他当时正在电脑前玩游戏,那种武侠玄幻类的,神情专注,而且不停的给我们讲解。我和她的女友只有无奈的听下去。郭瞿是我见过的,玩网络游戏最有天分的人之一。跟他一起玩,通关是很轻松的。而且他非常有耐性,能十多个小时不停的“烧大怪”(一个游戏中的BOSS,很多玩家一起用魔法去攻击,胜利之后可以抢到宝石和兵器之类的东西,不知道这类游戏现在还是否流行)。
他那天玩的是一种仙侠类的游戏,一边和其他玩家聊天,一边给我们讲解。他试图与一个玩家决斗,但似乎并没有比成。“他的等级太低,根本不敢和我比!”郭瞿高兴的笑着说。我和他的女友都在等待着他玩完这一局,我们好出去走走。我记不清是否是在那天,或是一年后的一天。还是我们三个人,在一家糕点店里吃东西。那家店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到处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蛋糕。屋子里充满了甜腻腻的奶油味道。不过店里的座位很别致,圆木桌两侧是挂着绿色蔓藤的秋千,他们坐在一侧,我坐在另一侧。因为我一个人坐在整个秋千上,因此不时的可以摇晃两下。而对他们来说,那仅是可以承受他们两个人重量的座位。我们那天聊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我们的近况,以及他们什么时候结婚之类的事情。那天我们都挺高兴。后来,我再见到他们时,是在他们的婚礼上。我那天站在酒店二楼的栏杆前,看主持人诙谐的问他们问题,并等着他们过会儿上来祝他们幸福快乐。我那天时间很紧,下午三点就要走。我想,我应该晚一天再走的。我那时还对一些东西放不下,现在看来,是这个时代人类根深蒂固的错误观念所导致的。现在太多人还抱有那种偏见的信条,流行观念的力量是巨大的。我想这就是一个咒语,直到有一天这个魔咒被破解,人们才能从那种束缚中解放出来,这或许是很遥远的事情。
七
我和郭瞿上次见面,是在过年的时候。我那时正在百无聊赖的上网。我听见有人叫我(不是我的名字,而是外号,他起的,至今也只有他在用)一抬头,看见了他。她妻子跟在他身后。我很惊讶他能找到我,就像很多年前我在游艺厅里遇见他一样。我从无聊中站起身来,高兴的和他们一起走出网吧。他的妻子先回家了,我们打电话叫王昔出来(我以为王昔已经回到他工作的城市了,郭瞿说他还在家),这回我们三个又聚在一起了。王昔因为家里有事,所以只能出来一小会儿。我们来到一家烧烤店,要了啤酒和一些肉串、鸡翅之类的东西吃。这回离我们上次聚在一起,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我们有多长时间没见面了啊!”郭瞿感慨到。他在找我之前就喝了酒,他是真的想我们了。我们说起往事了吗?我们的聊的更多的是现在和将来。他喝的越来越多,明显比我和王昔快。但我想,他有太多的话要对我们说。
“你们都回家来吧,我知道你们在外边不容易。回来吧,我们像以前那样天天见面多好啊。”郭瞿有点醉了,但这是他一直想对我们说的话。王昔说他也想回来,可我知道,我们都不可能再回家乡生活了。我们早已习惯了在异乡城市的生活方式。或许,我们心里还有其他朦胧的追求,遥远而飘渺。我们说不清楚,但那是有的。郭瞿因为有事要先走,郭瞿开车送走他之后,我们又回店里继续喝酒。和我们每次相聚一样,郭瞿总是第一个离开,而这次唯一不同的是,梦华不在。结婚之后,梦华去了她丈夫所在的连队。在他转业之前,他们会一直呆在那个东南的沿海城市。我在除夕时给她发了祝福短信,但没有回复。我想她是换电话号了吧,郭瞿认识她的表妹,并在她那知道了梦华现在的电话号码。他给她打电话,我在那一刻在想,她真的在电话那边吗?电话接通了,我隐约听到了她的声音。她一个人在家里,在离我们千里以外的地方。她还是那样,说话慢声慢语。我知道她总是将很多东西放在内心里,从来都不和别人说,这就是她。我们祝她新年快乐,她也祝我们新年快乐,用那遥远的声音。
那天郭瞿向我说出了他的痛苦,以及很多年前的一个神话般遥远的约定。我恍然大悟,但我多少却已经知道。记忆难以穿越时光的迷境,在那片海市蜃楼上建起真实的城镇。我们忧伤而徒劳的叹息,如果我们能再一次回到过去,人生中是否会少一些遗憾?那天,我又重新找回了往日的自己。郭瞿对我们说,有一天他躺在床上突然高兴的笑起来,他的妻子问他干嘛莫名其妙的发笑,他说想起以前和我们(我和王昔)在一起的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他的妻子当然不知道那件遗落到时间碎片中的事,那不属于她的世界。我那天回家后,才想起来,自从他结婚之后,我还没到他的新家去过。他已经有一个新的家庭了,那个家中有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可他并没有忘记我们,我们许许多多的过去。他希望我们都回到家乡去生活,那又是一个海市蜃楼的憧憬。有时幸福并不在未来,而是在过去,而过去比未来更难以抵达。但我们的故事还在继续,在过去和将来的两个方向上。
八
去天和前天的除夕那天,我都和王昔一起去看了礼花。在人山人海之中,一阵阵的爆竹声响起。郭瞿拿着数码相机,对着五颜六色的夜空(那时无数双眼睛在同时仰望着天空)。我那天记忆特别深的,竟然是一家礼品店,那是一个明亮的屋子,里面有很多色彩绚丽,做工精美的小玩意。因为街上太吵,爆竹声又太大,我们只有躲到里面才能听见对放方在说什么。前年看礼花的时候,我、郭瞿和梦华都在,我们还遇到了几个老同学。大家在人群中找到了一个相对不太拥挤的地方,照了几张合影。今年只有我们两个人,我问起去年照的相片。他恍然大悟似的想起来,那些留影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我们那天去找网吧的时候,被司机拉错了地方。却看见四个老同学,其中一个是我旧日的同桌。我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见他了,甚至认为他已经在另一个城市安家。看到他们四个在一起,我觉得很惊讶,王昔说他们本来就是一小帮。是啊,他们就像我们一样。我在上高中时,偶尔写了一篇文章(不知道是否可以算作小说),不知怎的被一个女同学拿去看了。她对我说写的很好(从她的嘴角溢出一丝凄然的笑容)。我知道她的意思,我写的故事的主人公正是她和我的同桌。他们的梦一般刻骨铭心的爱情经历,谜一般的分手结局。以后我还见过她,她给我的印象依旧笑声爽朗。但我知道,她的精神已经不如以前那样的正常了,那是过去的情感创伤给她留下的痕迹。她现在已经结婚了,我不知道她的孩子是个小王子,还是个小公主,但愿她会快乐。
我现在还能记起多少已经逝去的青春?我们在青年时代就开始追忆往事了,而现在呢?起码最近的事情还是记忆鲜明的。令我感到悲哀的是,有一天我们连伤感的记忆都没有了的时候,过去是否就真的不存在了?还是,一直就不曾存在呢。今天上午王昔在QQ上对我说,他回老家呆了三天。我问他看见了谁,他说谁也没有看到。我想象着他一个人怎样的一边手里夹着烟,一边走在满是人群但谁也不认识的大街上。头上是高远而空旷的天空,初夏的寂静中闪着耀眼的阳光。他一个人走进网吧,在一次短暂的停留后再次离开家乡。那样的日子,不只有他一个人会感受到。当他将数码相机,对着天空中绽开的绚烂礼花时,心中是否有种难以言说的怅惘呢?我们都是孤独的人,当我们真正的认识到那些纯真的日子何等宝贵时,青春已经在我们手中溜走了。
我还记得我们有一次在郭瞿的家里吃饭时的情景。电视里放着旋律优美的音乐,我们自己动手忙活饭菜。王昔从家里拎来一条大鱼,大家各展手艺。而我除了来回转悠外,只是洗了杯子而已。那天除了我们四个,还有赵毅。他那时在铁路工作,家已经搬到了邻县,但在家乡还有房子。由于交通上很便利,时常会回来。我们的大型集体聚餐活动(也就是我们五个人),通常都是由他张罗的。那次我们自己动手做饭,大家一边吃喝,一边唱歌。好像我们知道那天是值得纪念,而且许久以后将会有可能被遗忘的一天似的。因此郭瞿拿出一盘录音带,把我们吃饭时说的话都复制在旋转的磁条上。那天我们兴高采烈,大家都喝醉了。我记得我们唱起那首英文歌:《yesterday once more》。那样的日子还会有吗?
有一年中秋,我和王昔,郭瞿,赵毅在大街上的一个交通岗上,对着圆月许愿,吃西瓜,喝啤酒。那是一个离别前的中秋之夜,我们把西瓜皮摆在交通岗的每级铁梯上,然后把空啤酒瓶摔在马路崖子上。那并不是什么郁闷感情的宣泄,只是我们年少时的伤感泛滥而已。一辆警车从马路的那边驰来,我们惊诧万分。但瞬间之后,那辆叫唤的玩意就消失在了路边的拐角处。我们高兴的笑了,中秋的月还是那样的圆,但我们的寂寞却并未减少。那些落寞的影子,在月光下的大地上,来回的摇曳。
我在郭瞿的婚礼那天,没有见到赵毅。他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喜欢怀旧且伤感的人。关于他的情感经历,足以凑成一部具有传奇性质的罗曼司。他非常重视我们之间的友情,我们在他家聚餐时,从不会让他的女友参加。有些东西是只属于我们的,那是与往昔那些青春岁月紧紧连在一起的。我不知道它现在是否还存在,但至少,它在时间上刻下过彩色的划痕。
九
我们四个怎么会走在一起呢?如果没有一条线将我们足够牢固的牵在彼此命运的那段叠合的轨道上,这是难以想象的。梦华从不谈起关于自己恋爱方面的事情,任我们如何的旁敲侧击也毫无效果。有一次我对她说,我的表妹(她们在同一所大学,但不是同一个年级)看见她总和一个男生在一起(我的表妹仅仅是这样偶尔提起)。她很快转移了话题,用一句她惯用的话:“好了好了,有什么好说的。”我们三个人对此感到多少有点不甘心,终于在一年过年的时候(那年她大学刚毕业,在一所中学里当代课教师),她的男友来到她家,拜访未来的岳父岳母大人。我们坐在郭瞿的车里,在他们正提着一大堆东西要拐进家属院的大门时。如同小说中描写的一样,突然出现在了两个人的面前。我想她的男友当时看见三个男人从一辆警车上下来,并朝他走来一定惊诧不已。她多少有点窘迫的向我们笑了笑,接着给我们作了互相介绍。在我们三言两语的恭维之后,她的男友在稀里糊涂的情况下承诺了请我们吃晚饭。我们那天成功的蹭了一顿饭吃,并且差点没把那小子灌醉。后来不知道是否我们给他留下了过于强烈的印象,大概一二年之后,他终于在梦华的生活中消失,去了南方的一个城市。
梦华毕业好几年之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亲戚给她介绍了一些对象。对于她与谁相亲我们完全不知晓,但有一次我们知道了地点,于是决定去看看热闹(并非有意的去搅和,而是想知道她对那家伙是否有感觉)。我们如同神灵一般,再一次出其不意的出现了。三个满有智慧、力量和气质的人(有一些言过其实的夸张,但与那家伙相比,这么说并不过分)到来的那一刻,他在夜色尚未完全到来时自惭形愧的溜走了。后来她又通过人介绍,认识了她现在的丈夫。在她结婚前我们一点都不知道。而后,他们几乎在仓促之间就结婚了,并且离开了家乡,去了那个西南的沿海城市。
今年过年的时候,我们四个再也没能聚在一起。我们的青春岁月,到此时划上了句号。梦华离开家乡后,就一直没怎么工作,作了全职太太。我不知道她在那边生活的怎么样,她是一个看起来很开朗和乐观的人,至少给人表面上是这种感觉。但她的内心到底如何,又有谁知道呢?
王昔在当了一段时间画班老师后,在那个北方城市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我想他也该快结婚了吧。郭瞿现在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在家乡生活的人,他在政府机关工作。我知道他会时常想起我们,想着想着就笑起来。当我追忆起我的青春岁月时,它早已成为了过去。曾经有多少理想和憧憬,都在时间中被埋葬了呢?十多年前,我们开始相识,却并不知道彼此会成为最好的朋友。那时我们都知道,郭瞿和梦华是一对金童玉女。他们之间的故事,他们的七年之约。他们十几年来为什么没有走到一起,都随着我们的青春岁月的逝去,成为了令人遗憾的永恒之谜。
如果让我选择青春再来一次的话,我希望能记住其中的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我却不想过去有丝毫的改变,尽管那段岁月留下过太多的遗憾。我想,那是我们唯一可以拥有的真实的生活。一个没有青春的人,不仅他的过去是苍白的,他的现在是贫乏的,他的将来也是飘渺的。我们的人生是一条完整的轨道,因此命运才能将其每个阶段加以充实。当我们回首往昔,有所眷恋,才知道生命中什么才是最值得珍惜的。但愿埋藏在过去岁月中的种子,能在未来开出绚烂的花朵。青春无论有多少遗憾,都是我们无悔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