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回老家碰见了王老师。王老师油亮整齐的后背头引人注意，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手上拿着一把锄头。王老师激动地跟我说党的政策好啊，现在退休了一个月能拿四千多块呢，还有田有地种。

“我现在的生活过得很惬意呢！”王老师发出一句文绉绉的感叹，他把“惬”的发音说成了“jia”。

想当年初入校门七八岁年纪，我和我的同学们跟着王老师扯着嗓门念日、月、天，学阿、喔、哦。经过了初学阶段，王老师更进一步提升我们的识字水平，他把M的发音读成嗯，于是他教我们拼读“嗯——ao——毛，毛主席的毛！”然后继续教“h——ong——红，浑太阳的浑！”

朗朗的读书声稚气而宏大，很远都能听到。在这样的时代强音里，我们接受启蒙教育，迅速成长。

不知道是不是与王老师有直接关系，总之在王老师任教的几年，我的语文成绩一直很好，尤其普通话和作文两方面，常常在比赛中获奖。

与王老师有关的还有另一件事，虽然是间接的，但不妨转弯抹角来说一说。

小学时期我一直跟着妈妈住在学校的阅览室里。每天放学人走光了，妈妈也回家做家务做农活去了，学校里只剩我一人在地上跳房子、翻跟斗、爬树。偶尔和放牛的邻居小哥哥们一起打篮球。打篮球常常忘了时间，小哥哥们忘了看牛，于是就听到校外山间的田野里回荡着不绝于耳的吆喝声、怒骂声，那是小哥哥们的牛如脱缰的野马跑到人家稻田去糟蹋了，稻田的主人在到处兴师问罪呢！

更多的时候是我一人在房间看报纸、看书。阅览室靠墙排列着几个书橱，我从书橱上恣意地取下书、放回书。这个小小房间是我当时见过的最大图书馆，书橱上陈列着包括《赤脚医生》、《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毛泽东选集》在内的五花八门的书。这些书让我小小年纪就了解到最隐秘的人体生理结构、最奇妙的的童话世界以及最革命的理论思想。

在同龄人学会了放牛、做饭、挖野菜等等十八般技艺的时光里，我学会了静静看报读书的习惯，这些报和书对我来说不合时宜却影响深远。

限于认字水平，我常常并非看书而只是翻书。对于只有文字的书我会倒拿着回家让姐姐念给我听。有一次我拿着赤脚医生的书让姐姐念，姐姐念着念着就红了脸，然后莫名其妙把我骂一顿，“你是妖精吧，再拿这种书回家让妈妈打死你！”

当然我最感兴趣的是图画书。一本《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夹在那些可有可无的书籍中悄悄走进我童年的精神世界。此后直到现在，我再也没见到过这本童话书的版本：图文并茂、色彩醇厚鲜艳，书立起来很高、放下来很宽。当时我并不明白渔夫放走了小金鱼，他和老婆子为什么又回到从前破旧的生活。我追着问王老师，王老师颇不耐烦，把书拿回家看了好几天，然后回答说小金鱼有点不厚道，至少该给人家换一个新木盆。然后对我和我身后几个跨着木棍或扫帚的同学点着手指说，女孩子玩什么不好，非要玩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又说如果不是看在我妈妈的面子，他非得好好教育我一番。当时妈妈是学校的炊事员，兼做收发报纸和打扫卫生等杂事。

后来我陆续接触到更多的童话故事，由童话故事勾引而来的白日梦充塞着我的童年，我常常幻想自己坐着一根长长的晒衣服的竹竿在天上飞，也坐着一把很大的竹扫帚在天上飞。几十年过去，当有一天看到一部美国魔幻大片哈波利特骑着扫帚在天上飞，我真是感到万分激动，觉得自己早就可以在异想天开方面大有作为了。

但至今我并没有在异想天开方面大有作为。我曾正儿八经思考过这是否与王老师有关，王老师的学历止于小学三年级，在总结王老师的生平大事时，我忐忑而小心翼翼地将他归为误人子弟一类。王老师对自己也有清醒的认识。多年前出台了全国大规模教师转正政策，王老师搭上了这趟便车，和千千万万乡村代课教师一道，摇身一变而为国家正式教师。“我可撞上狗屎运啦！”当时王老师喜不自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