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上的火光
一
今天是亡狗皮皮的忌日,我开车准备去宠物陵园扫祭,皮皮是一条纯种的松狮犬,一身棕色的皮毛,黑亮的眸子里透出驯良和忠贞,它安静而忧郁的模样不时浮现在眼前,我被它的气息罩住了,心里很是感慨,一边叹气一边暗自决定,呆会在追荐亡魂时,一定要让皮皮的在天之灵感知到我对它的依恋和不舍,想到这些,我的神情自然肃穆了起来,嘴里似乎也含着一口悲抑之气。 小车在途经一个拆迁废墟时,我特意绕行一圈,用相机拍了一些照片,因为皮皮生前喜欢来这里玩,每次放风,它都要在废墟上欢快地奔跑,追逐那些出没无常的鸟儿和老鼠。突然,在相机的取景框里,我发现了一个无家可归的老人躺在瓦砾上,身旁有一堆木柴的残烬,一些细小的火苗挂在上面,老人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脚上的鞋子裂着大口子,露出一动不动的脚丫,初冬淡白的阳光在他身上涂抹着,他肮脏的脸竟呈现出石膏像一般的光感,他身下的废墟仿佛变成了硕大的画框,瓦砾从画框的暗角里倾泻而出,在他身边排列成几何图案,无论光影和构图都妙不可言。我猛按了一阵快门,然后开始一张张浏览,删掉一些不如意的图片后,又举起了镜头。 不过这时我发现,废墟四周已围了一些路人,他们正在用手机对着老人拍个不停,神情专注,一声不吭。我拉长镜头看过去,他们不过是这座城市最常见的上班族,脚下跨着电动车和自行车,有打工仔,有办公室和写字楼里的白领,还有一些拉着货物的小商贩。围过来拍照的路人越来越多,有的甚至在老人身边摆出各种造型,咔嚓咔嚓地自拍了起来;为了拍出特殊的效果,另外几个人还专门拾来一些木柴和纸屑,小心地放在老人身边的残烬上,呼呼地吹了一阵,火苗一下子就窜了起来,映红了老人冷冰冰的脸,于是更多人兴致勃勃地凑了上去。
薄薄的太阳升了一格起来,像孩子们画在纸上的圆圈,给人极不真实之感。我在相机的取景框里看得有些入神,头脑一片空白,直到手机短信铃音响起,我才回过神来,拿起手机一看是垃圾短信,这早就习以为常,不过惊动我的铃声,让我想起了今天出行的目的,皮皮的亡魂尚在候着我呢。于是我收起相机踩下油门,穿过一条小街后来到大街上,心里想着躺在废墟上的那个老人,有些神思恍惚,很难集中注意力。在十字路口停车等红灯时,突然有一条松狮犬,从我车前的斑马线上,旁若无人地走过,我吃了一惊,定神一看,没错,就是皮皮;我顿时傻了眼,赶忙右转跟了上去,仍然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就仔细观察它双耳的间距,以及它行走的姿态。没想到,它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越走越快,最后竟在人行道上奔跑了起来,拐了一道弯后就无影无踪了,我追过去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度假酒店的停车坪附近,我倒车入位,一边四处打望一边思忖,觉得它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
二
酒店的后面有一个很气派的花园,欧式园林风格,一尊尊雪白的大理石雕像掩映在翠绿中,在冬日的薄光下,显得格外地伟岸。我猜度它很可能去了里面玩耍,便下车进入酒店,穿过璀璨耀眼的大堂,来到一个巨大的花园里,扑面而来安静和整洁,让我冷静了许多,觉得刚才自己很可能看走了眼,也许它不过是一条与皮皮长得很像的狗,或者根本就是幻觉,但不管怎样,我得找找看。不过很显然,这里有极强的秩序感,我不能太随便了,就装成一副闲庭信步的模样,眼光尽可能扫过那些阴暗的角落。就这样,在望不到尽头的葱翠的花木里转悠着,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自己竟来了一个恒温游泳池里,抬头一看,眼前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身穿比基尼的少妇坐在水池边,正偏着脑袋整理自己湿漉漉的秀发;我吃了一惊,退到了一株盆栽的热带植物后面望过去,少妇浑身水淋淋的,肌肤润滑光洁,双脚随心所欲地拍打着池水,温热的水雾缭绕过来,我嗅到了一股幽幽的花香,再仔细一看泳池,原来里面洒了好多玫瑰花瓣,红的白的都有;我的视线被粘住了,身体里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拱动。 这时少妇钻入池水,缓缓游了过来,探出脑袋招呼我,让我帮忙把浴袍递给她。我震动了一下,她的浴袍就搭在我面前的一排椅子上,我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照她的话做了,浴袍是丝质的,拿在手里润滑绵软,我有些拘谨地走近她,她伸出手示意我拉她一下,我的手搭了上去,没用多大力气就把她拉了上来,她鼓胀的胸脯几乎就要碰到我的脸,我哆嗦着,后退了两步,慌忙向她解释自己无意中走错了地方,并比划了几个空洞的手势。她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并轻轻说了一声谢谢,披上浴袍后,赤脚走入了游泳馆的深处。我呆立原地,举起手来嗅了嗅,留在上面的幽香是那样的回肠荡气。不过,就在我打算离开的那一瞬间,我忽然发现了她忘记拿走的东西,那个搭浴袍的椅子上有一本书,我拿起来一看,是《查太莱夫人的情人》,装帧精美。应该把书物归原主,我顺着她的方向摸索了过去。一路上灯光幽暗,转过几道弯后,发现自己正在登上一个宽敞的大理石台阶,墙上的射灯下,挂着一幅幅硕大的油画;我屏住气息拾级而上,二楼有四五间屋子,有一间门半掩着透出了灯光。我来到门前,握住门柄推开了一点点,一眼就看见那个少妇穿着吊带裙,坐在梳妆台前涂脚指甲油,她如瀑的秀发倾泻在雪白的胸脯上,而她腿部的丰盈的曲线也裸露了一大半出来。我猛然觉得自己有点不妥,慌忙退了出来。
三
我来到停车坪拉开车门时,才发现手里仍然拿着那本书,正在踌躇之际,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我久违的一个同事申君打来的,自从他辞职南下后就断了联系,所以我深感意外,而他在手机里口气却是兴致勃勃的,仿佛我们之间从来没有疏远过一样,他说他已坐直升飞机过来了,他们公司搞房地产开发,要他来航拍一些照片,趁这个机会与我见见面。我有些惊讶和迟疑,但他高涨的热情是无法拒绝的,很显然他是要告诉我,当初他去南方的决定是多么正确。 按照约定,我开车来到了国际会展中心,这里曾多次举办过航空展,可现在却人影寥寥,在一条毕直宽敞的跑道上,我一眼就看到了申君在直升飞机下向我招手。我上前与他握手致意,寒暄了几句后便上了飞机,看着申君轻松自如地把直升飞机开上了天,心里不免有几分诧异,想起了与他共事时,他的低调和失意,而如今,他已可以自由地翱翔天空了。整座城市就在我们的脚下,像一个围棋棋盘,把人世间的黑与白框在了里面。直升飞机迎着冬日的阳光节节攀升,申君的话匣子打开了;他说他们公司刚买了直升机,就让他学了驾照,这次来航拍就是做一些前期准备,他们公司要在这里开发别墅楼盘;他又说他们公司正在进军高铁项目,未来的某一天,说不定他可以把直升飞机开到国外去呢。作为倾听者,我竭力保持着一种适度的微笑,也打心眼里为申君高兴。不知不觉中,飞机降低了高度,申君用手指了指: 你看,我们要开发的楼盘就在下面,那一大片废墟,看到了吗?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下一看,震动了一下,因为下面正是皮皮喜欢玩耍的那个废墟,不过飞机还有点高,看不清楚下面的细节。 还可以飞得更低一点吗? 没问题,飞机上装有大画幅的自动相机,这里有一个屏幕,可以看到下面的情况。 我偏过头去,果然看见了一个笔记本电脑大小的屏幕,我一眼不眨地盯着里面。 直升飞机在废墟上盘绕着,高度一点点降低下来,终于,我在屏幕上看清楚了,下面的废墟正是我刚才拍照的地方,那个老人仍然躺在瓦砾上一动不动,那些用手机拍照的人不见了,在离老人更远一点的地方,来了一些拍婚纱的人,无线引闪灯打在反光板上,亮闪亮闪的,那些穿婚纱的女孩子手里抱着鲜花,白纱裙拖得长长的。 申君也看得赞不绝口,多么奇妙的想像,废墟上拍婚纱,荒凉与美丽并存! 废墟上还躺着一个老人呢。我下意识地说。 嗯,看见了,回去做一下后期处理,把他PS掉就行了。 我默然无语,脑子里空荡荡的,申君把飞机拉升了起来,说是还要去拍一拍城市周围的自然风光,望着他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打起精神来,不然就太对不起申君的一片诚心了。
在城市上空绕了几个圈子后,直升飞机钻入了薄薄的云层,一路向前飞去,我感觉自己完全失去了地心的引力,像羽毛一样轻盈,申君哼唱起了《拉德茨斯基进行曲》,这首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的保留曲目,铿锵有力 ,我有点恍若隔世,索性闭上了眼睛。过了一阵子,突然听到他惊呼,到了,到了,多么巍峨的雪山啊!我睁开眼睛一看,直升飞机正翱游在群山的上空,踩在我们脚下的是终年积雪的山峰,我为之一振,心中生出了一览众山小的气概。申君选择了一个平坦的地方降落下来,下面覆盖的雪被强大的气流搅成了碎片,冒着白烟向上涌起来,直到螺旋桨完全停住,我和他站在了雪山之巅,但他比我要兴奋得多,仿佛登上了珠峰一样;他展开双臂,向群山大喊大叫起来,我也被他感染了,在他胸上擂了一拳,说申君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四
申君将我送回国际会展中心后,意得志满地飞走了,我回到车上,一眼就看见了副驾上的那本书《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想起了那个在洒满玫瑰花瓣的池水里游泳的少妇,想起了她涂抹脚指甲油时的情形,当时我为什么不把书留下呢?这个问题让我颇费思量,却没有答案,我暗自摇头叹息,开车再一次来到假日酒店,在一家西式餐厅里,我要了咖啡和方糖,把书放在整洁的桌面上,从早晨心事重重出门到现在,我还滴水未沾,确实该补充一下精力了,尽管有点心神不定,但我的举手投足还是保持了必要的矜持。这时一个裹着貂皮大衣的女人坐在了我对面,一只手轻轻放在了书上,我蓦然一惊,抬起头来一看,霎时怔住了。她露出深不可测的微笑,眼光幽幽的,淡淡地说: 先生,谢谢你替我保管这本书,我刚才一直在找呢。 我的心跳陡然加快,竭尽全力保持镇定,我也一直在找书的主人。 噢,看来我们俩想到一块儿去了。 她身上的香气飘过来了,在我周围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这使我在说话时显得底气不足,差一点就露出了破绽:是啊夫人,两个陌生人能想到同一件事,这样事很少见。 你真是一个有趣的男人,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她用神秘的眼光射住我。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我还有一样东西想给你看一看,不知是否感兴趣? 我沉吟着,而她却起身飘然而去,我还没有琢磨透她说的话,便跟了过去,可她已不见了踪影。我凭着直觉绕来绕去,不一会儿,那个熟悉的大理石台阶出现在眼前,上面挂的油画像一扇扇幽暗的窗户,把我的脚步一点点吸上去;二楼的那一道门依然虚掩着,不过这一次我刚一靠近,门就开了,站在我面前的是穿貂皮大衣的少妇。 想看我画的脚指甲吗?她一边说一边脱掉貂皮大衣,露出了薄薄的吊带裙,她光滑的肩膀就在我眼前。 我把她抱到床上,开始吻她那涂着金色指甲油的脚,巨大的落地窗帘在阳光的映射下呈乳白色,这缓慢的光让室内的一切仿佛都停顿了下来,每一处都是寂静,只有床在寂静中震动,我们都在向死神冲刺,可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看见了床头上挂着一个硕大的画框,画框里一个英俊的中年男人正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清朗的脸上挂着深沉的微笑,我深感震惊,问少妇画中的男子是何人。少妇叹了一口气,说是她的男人。我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少妇见我有愕然之色,便给我讲起了她男人的故事来,她说画中的男人是她的亡夫,在苏丹遭抢劫遇害,昨天才接到的电话,她男人在那里开了一个大酒店,在迪拜也开得有,一年四季都绕着地球飞来飞去的,根本没有时间回到国内来,这个假日酒店就由他的父亲代为打理。我听得惊心动魄,一脸疑惑,她光着身子下床,从一个大抽屉里取出一本相册来要我去看。我赤条条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将目光投向了相册里的男人,那是他在世界各地的留影,俊朗洒脱,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身后的景物有金字塔,有卢浮宫,有自由女神,还有迪拜的世界第一高塔。这么鲜活的物象呈现在眼前,我不禁脱口而出: 他真的死了吗? 暴徒用冲锋枪对着小车扫射,法医都没有数清身上的弹孔。少妇的语气淡淡的。 你的男人很出色。 噢,是吗,世事无常,转眼间他就成了亡夫。 这时,我突然听到了细微的响动,转眼一看,发现一个男人正轻手轻脚地走来,我吓了一跳,呆若木鸡。少妇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捂住我的嘴,在我耳边轻语,说这是她亡夫的弟弟,是个瞎子,让我别出声,同时要我亲她,并不断挑逗我。我把她压在了身下,再一次向死神抵近。 嫂子,你在吗? 没有应答,我和少妇都憋住了气。 嫂子,我来找找哥哥最喜欢戴的那副墨镜。 一切都结束了,我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从瞎子眼前绕过,夺门而出。这时少妇过来问我要去哪儿,我说宠物陵园,她说她也要去,让我等等她,她去收拾准备一下,可我哪有那样的定力和气魄。 我快步走出酒店,回到车上,长长出了一口气,平复着自己的心情,闭上眼,双手使劲搓揉有些麻木的脸,然后开车上路。
五
宠物陵园地处城乡交界处,在一座樟树环抱的山丘上,我买了一些香蜡钱纸,然后拾级而上。四处寂静无人,在这些百年樟树笼罩的深处,不时传出鸟儿寂寞的啼鸣。陵园内更是荒凉,坟头接着坟头,像一片沉寂的死海,我迎着阴凉的风向最高处登去,终于在一座居高临下的坟头,我蹲下来点燃烛火,用柏桠扫拂墓碑,碑上的一块白瓷上有皮皮的照片,在碑文字体的选择上,我花了一番心血,陵园的工作人员介绍说,来这里有钱的富人一般都选宋体和楷体,有点文化的就选隶书,我再三斟酌后,要他们用行书字体,这很符合皮皮温润沉静又不失天真活泼的性格。在这寂静的深处,我开始烧纸钱,皮皮在废墟上撒欢的模样浮现在眼前。这时,突然有人碰了我一下: 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一看是假日酒店的少妇,有些惊讶,是你……你来干什么呢? 说不清楚,也许来寻找归宿吧。 归宿……我愕然地望着她。 她却不慌不忙地从手提袋里拿出相册来,投入到纸钱的火堆里,相册在火苗的牵扯下舒展开来,她亡夫俊朗的笑容一点点化为了青烟。 我叹了一口气说,可惜了,怎么都该留个纪念吧。 她冷淡地说,人是记不住那么多东西的,不然人一生都难得安宁。 你好像有点悲观。 噢,是吗?也许是你有一双悲观的眼睛,所以看到的人就是悲观的。 你真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女人。 你不也一样吗?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怎样回答,就顺口说了一句,你怎么不去苏丹看你的丈夫? 上面说要等通知,看来一时难以成行,那边的局势不稳,不过,一切都结束了。 她凝视着火光出神,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冬天的日光已升上了顶空,像涂了一层白白的蜡,给人一种很远的感觉,阳光洒在她垂在胸前的秀发上,从貂皮大衣微露的领口处,我看见了她胀鼓鼓的乳沟。 在拾级而下的时候,脚蹬及膝皮靴的少妇崴了一下,多亏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她顺势倒在了我怀里,我把她抱起来,她软软地勾住我的脖子向下拉,我的脸贴在了她的胸上,感受到了乳沟处的律动,不过我的心思还是定住了,稳稳地从山顶下到山脚。在陵园外,我们上了各自的车,静静地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开走了。 我原路返回,途经那个废墟时发现,老人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在瓦砾上,只是他周围和更远一点的地方,已没有拍照的人了,他身旁那一堆柴火已完全熄灭,只有冬日苍白的阳光,在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静静地注视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