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仲春,我们英庄小学六年级的学生,正憋足劲要像大哥哥大姐姐那样努力学习考进县城的中学。谁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突然爆发了,一下子打乱了平静的学习生活。懵懂无知的我们还真以为改天换地的时代到来了,于是臂戴红卫兵袖章,在红旗下宣誓用鲜血和生命来保卫革命江山千秋万代不变颜色。校园里喧嚣沸腾起来,学生愚昧野性被毫无节制地释放出来,以前被压抑的私心杂念都被贴上造反的红色标签而泛滥成灾,于是“拉大旗做虎皮”,演绎了许多啼笑皆非的故事。 最先到我们学校串联煽风点火的是“郯南社会主义劳动大学”红卫兵,他们用狂热的革命激情点燃起批判老师、校领导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烈火。我们很新奇也很兴奋,不用上课做作业,还可以写大字报批判老师和校长,那太有意思了!大家跃跃欲试,平时经常犯错被老师整得灰溜溜的学生更是摩拳擦掌,会写毛笔字的,不会写毛笔字的,都“拿起笔做刀枪”,在旧报纸或者各色纸张上“涂鸦”。于是大字报铺天盖地,所有的墙壁都被糊满了,内容无非就是批判“三家村”黑店、学校的走资派以及老师各种资产阶级反动思想。别以为我们有那样高的知识和觉悟水平,大字报上所有的“语录、句子和思想”都是从报纸或者传单上抄袭下来的。我们这里抄一句,那里摘一段,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偌大的校园再也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我们除了写大字报、游行,还积极参加宣传队,表演小节目宣传毛泽东思想。我们需要什么,校长和老师就麻溜地给我们买来。看看老师严肃恭谨地阅览大字报接受批评,还表态坚决支持我们红卫兵的革命行动,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意和自豪。今天看来,那时候“胡闹”的代价就是荒废了学业浪费了青春,如果说还有点收获的话,那就是整天乱写乱抄大批判文章,不知不觉练就了写应景文章的套路,作文能力有所提升。再者就是初步练好了毛写字,现在经常给朋友们写春联或喜联,就是在那时候写大字报打下的基础功底。 作为年龄不大思想单纯的红卫兵小将,我们觉得毛主席让干的事一定没有错。上面兴起夺权的风暴,我们紧跟形势在下面也造反夺权——英庄小学的那枚公章就到了我们学生手里,而且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那枚象征权力的圆形公章就一直放在我的书包里。学校里有什么事需要公章的时候,老师就到我那里现场办公,当着我的面盖印,“掌权”的那种感觉真好。转眼暑假到了,教工红卫兵头目委婉地问我:“你看现在放暑假了,学校要用公章怎么办,放在你家里学校用起来是不是很不方便?”我不假思索地说,那就先交给学校好了,开学再收回来。在我的书包里躺了几个月的公章,又波澜不惊地回到老师的手里。再开学,老师对我们说,我们教工也成立红卫兵造反组织,就由我们来掌握学校的大权吧。就这样,造反夺权的胜利果实被老师轻易地摘走了,我们暗自后悔不已。 文革完全打烂了教学秩序,我们六年级该毕业也没有人管,而是接着上了七年级,继续在学校里“闹革命”。到了1968年1月(春节前),英庄小学遵照上级“小学不出村,初中不出学区,高中不出公社”的指示,招收初中戴帽班,我们这些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后代理所当然成了第一届初中生。吃春节饺子之前,我接到了英庄公社贫管会和军管会(支左的解放军)联合签发的初中录取通知书。 初中一年级的学习其实就是一场闹剧。城关公社有12个学区,都创办初中带帽班,到哪里去找能代初中课程的老师呢!有学历有资格教初中得到被列入“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之列,教学水平高的被批判是“白专道路的代表”,出身不好的老师整天打扫卫生干杂活。没办法,于是就从各村里刚毕业的初中生和下乡知识知青中挑选代课老师。 我们这些“猴子称大王”的初中生,本来就觉得在小学里上初中很憋屈,又弄一些不会教学人来糊弄我们,红卫兵脾气上来了——造反。大家不断地搞小动作恶作剧,把那些不会讲课的所谓老师轰走了。记得有一个新来的黄老师给我们上语文课——也就是学习毛主席诗词。大概她是刚初中毕业就走上讲坛,也可能是肚子里没有多少语文知识,或者是害怕口误被我们揪住小辫子挨批斗,她讲得拘谨死板,味同嚼蜡,我们一点也没有兴趣,也很不满意。等她再进教室的时候,我们几个同学一起使劲跺脚,发出很响又有节奏的声音,随后不断地有同学加入跺脚的行动,最后全班同学都跺起脚来,气势磅礴。那个老师尴尬地站在讲台上,期待着我们能够停下来,谁知我们根本就不想听她讲课,就一直不停地跺脚,最终,她还是灰溜溜地走了,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来学校教书。就这样,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个老师,有个把月的,有半学期的,最长的的只有一个学期。老师们大为头疼,谁也不敢到我们班上课。 像这样顽劣的闹剧,几乎每隔几天就要上演一次。后来,有个从下乡知识青年中推选出来的石老师,大概教我们的语文吧。他戴着厚厚的眼镜,宽阔的厚嘴唇,其貌不扬。最大的本领就是在学习报纸大批判文章和毛主席诗词以外,还能够给我们讲故事,基本上是雷锋和王杰等英雄事迹等,大家很喜欢他。可是教我们数学的公办老师(兼学校会计)很是嫉妒他,他好像很不待见给我们代课的石老师,经常挤兑他。我们几个人商议一下,就决定找机会整理一下那个会计老师。 一天早饭后打预备铃之前,我们把一把笤帚放在半掩的教室前门上端,笤帚下面还有一个装了垃圾的铁簸萁,就等着会计老师进来讲课了。过了一会儿,那个长脸的会计老师慢吞吞地推门进教室,咣当一声,铁簸萁和笤帚先后掉下来砸在他的头上,尘土垃圾弄了他一头一脸,浑身脏兮兮的,狼狈不堪。我们全体同学毫无节制地哈哈大笑起来,为自己的恶作剧收到预想效果而兴奋,为惩罚得罪石老师的人而得意。那个老师怒眼圆睁,一句话没说,转身回去了,欢送他的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他发誓再也不给我们初中班上课了。1980年我在县教育局工作的时候,在县城大街上邂逅老态龙钟的会计老师,我赶紧走过去搀扶他坐在树荫下,向他检讨当年的恶作剧并作真诚的道歉。他慈祥地对我笑笑说:“那事我早就忘了,也不怨你们,那个时代的学生都这样。” 虽说我们已经是初中生了,但是没有正儿八经上初中的课程,也没有像样的初中老师来教我们,任由我们像脱缰的野马一样自由驰骋。家长们感到孩子在这样的学校里学不到东西,还不如回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得利,于是隔三差五就有学生辍学,班里的学生越来越少。大约是我们红卫兵“头上长角,身上长刺”不好管理,或许是没有合适的老师来教我们,也许是这样近乎胡闹的初中班辍学人数剧增(我们班60名同学只剩下22人),1970年过完春节开学,学校郑重宣布公社教育组的决定,我们初中戴帽班二年级的学生集体迁移到城里的城关中学(郯城三中)就读。向往已久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我们欢呼雀跃,老师们如释重负——皆大欢喜。 青葱校园里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今天看来就像是天方夜谭,其实,那只是时代命运在学生身上反映出来的缩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