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黄昏淋湿的麻雀 一
每到黄昏时分,楼下的五岁小男孩朵朵,就会踩着小小的单车,领着我去一处拆迁废墟,看潮起潮落的麻雀。 我的单车比朵朵的大一圈,可却没有他灵活自如,所以我总是跟在他后面,只要穿过一条梧桐大街,那座裸露在黄昏天空下的废墟,就会像油画那样呈现在眼前。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里会有那么多麻雀盘旋往复,当它们像随风卷来的纸屑倾洒而下时,黄昏的残烬会涂抹在它们小小的身躯上,这种一闪即逝的光影令人着迷,我不停地按相机快门,每一次,我都能带回很多灵感。 我正在画一幅与猫有关的油画,我想赋予它颓败的光芒,所以对于朵朵的召唤总是乐此不疲。而朵朵对废墟上的麻雀感兴趣,主要是因为他父亲,他父亲在拆迁这幢楼房时摔了下来。朵朵说,当时他父亲正在楼顶抡起铁锤砸一堵墙,突然一群麻雀从他父亲头顶掠过,他父亲受惊抡空了铁锤,顺势掉了下来,被钢筋钉死在了残垣断壁上。朵朵想找到那一群吓倒他父亲的麻雀,因此在废墟上,他总是追着麻雀跑;他还指给我看了钉死他父亲的那几根竖立的钢筋。当他说他父亲就是死在这里时,他的淡定和若无其事,会让我失神发呆很久,而此刻,朵朵早已从我身边跑掉,又去追逐那些叽叽喳喳的麻雀了。 朵朵和他叔叔租住在低矮的棚户区,朵朵的叔叔原来也在工地上干活,后来被老板拖欠了工钱后就靠开黑摩的维持生计,成天眼光灰暗,面色苍白,赔给朵朵父亲的几万块钱全都捏在他手里。朵朵的母亲在父亲摔死后疯掉了,至今去向不明。 我与朵朵成为邻居纯属偶然,这次画猫是受朋友之托,为了捕捉灵感,就来这阴暗潮湿的棚户区租了房子作为临时画室。这里沉寂的生活气氛,以及它周围捉摸不定的光线,恍若梦一般的若即若离;棚户区连着无数条小街,时常有流浪猫从我眼前一闪而过,它们既像幽灵那样神秘,又像世外的隐士那样漫不经心,而这些正是我所喜欢的。楼下的朵朵经常来我的画室玩耍,他对调色板上的颜料很是好奇,我一一教他辨认各种颜色,没几天时间,他就全都叫得出名字了;我作画忙不过来时,就经常让他帮我找颜料,并让他挤在调色板上,有时我会不经意中瞥上他一眼,他那稚嫩却又气定神闲的模样,会使我暗暗一惊:很难让人想象他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不过近来由于他父亲出事,他的兴趣转移到了麻雀上,那废墟上空涌动的麻雀,仿佛携带着命运的密码,偏偏要回避他,这让他上楼来玩耍的次数越来越少,而我则把更多的精力用在了画上。 我的画架上是一幅未画完的猫,它蜷伏在屋顶上,下面是被一条条狭窄的小道切割开来的棚户区,好似棋盘上的方格子,腾腾的热气从隐秘的缝隙里冒出来,汇聚在一起,早晨的阳光只有一小半照射进来,而猫恰好呆在明与暗的交界处,那些发白的热气在它附近弥漫开来,整个画面寂静中透出某种无法言喻的生机。但是我对猫的表情拿捏得不是很好,特别是它那翡翠一般的眸子让我深怀敬畏,所以在落笔时总是迟疑不决。我抓拍了很多猫的照片,现在全都摆在了画室里;我拿着笔在画架周围踱步、吸烟,冥思苦想,却始终找不到感觉。于是我拿起了相机,推开窗户,正好看见朵朵踩着单车向我招手。我又惊又喜,兴冲冲地下楼,跨上老旧的自行车,朵朵已在我前面很远的地方了。
二 我和朵朵像过街老鼠一样,从棚户区的小道内钻出来,黄昏的梧桐大街阴郁而沉静,少有熙来攘往的场面,偶尔有车辆驶过,但大都悄无声息,可能是这遮天蔽日的树荫,以及铺洒在路上的梧桐树叶感染了司机。 每次骑车从这里经过时,我都会缓缓而行,心里想着猫在寂静深处,那不为人知的生活,我会不由自主地四处窥视,希望在梧桐树荫的折皱里,与它来一次不期而遇,可事情并不遂人愿。这时我就想,要是能把穿透树荫的余烬收集起来,变成一束能拿在手里的光,说不定可以将这诡异的家伙从阴暗处逼出来;我甚至想象到了深秋时刻的光景,当枯黄的梧桐像火一样燃烧时,它还会那样泰然自若吗。可是,梧桐大街宛若一条阴沉的河流,仿佛把人世沧桑全都封存在了河床下面。而这一切朵朵并不知情,他无心顾及我的缓慢,等我达到废墟时,他早已在上面跑来跑去了。不过这一次,来了一些捡钢筋的人,随身带来的是柴油发电机、氧焊切割枪,还有砸水泥的铁锤,他们在断墙内搭起灶台,生火做饭,夜以继日,盘绕于他们头顶的麻雀久久降落不下来,望着它们犹豫的模样,我有些心神不宁。这时,我听到了朵朵的呼喊声,他说他抓到麻雀了。我三步并着两步来到他跟前,他正蹲着身子,手里捧着一只受伤的麻雀。 朵朵,它可能是碰坏了翅膀。 它要是不能飞了,就不是一只麻雀了。 他用手指头轻轻抚摸它那小小的脑袋瓜子,同时喃喃自语,乖,听话,我一定会救活你! 我感慨不已,一时无语,慢慢蹲下身来,摩挲着朵朵毛茸茸的头。 我和朵朵匆匆回到画室,在放大镜下我找到了麻雀翅膀上的伤口,涂上了碘伏后,对朵朵说没事了,过几天就会好的,朵朵这才舒展开了眉头。 午夜时分,我听到了楼下一阵吵闹,夹杂着朵朵呜呜的哭声。我赶忙下楼叩门,朵朵开门跑了出来,说他叔叔要弄死麻雀。我吃了一惊,进屋正好看见他叔叔用扫帚拍打惊慌失措的麻雀,嘴里咒骂着: 小兔崽子,把这么不吉利的东西弄到屋里来,吵得人睡不着觉! 没想到四处碰壁的麻雀恰好撞在我怀里,我一下子按住它。他叔叔追过来,抬头看见了我,突然闭嘴,愣了一阵后扔掉了扫帚。我在床后的阴影里看见了一个女子,心里忽然明白了,朵朵的叔叔近来带回来一个陌生女子,根本就不避讳同一屋睡觉的朵朵,这很让我痛心疾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平静地说,麻雀好呆也是一条命,就让它呆在我屋里吧。 这一夜,朵朵和麻雀睡在了我的画室里。 一天,我在画架前沉思,突然窗前有晃动,我抬头一看,原来半掩的窗户外,有一只黑色的猫咪正偏着头打量我。我大为惊讶,心跳陡然加快,屏住呼吸喵喵地唤它,同时小心翼翼地接近它。没想到,它却不屑地大摇大摆走掉了。我心不甘,拿起相机跑下楼,发现它在棚户区的屋顶上慢条斯理地走着。我紧跟着它,想等它跳下来时才按快门,可它似乎觉察到了我的企图,一头钻进了附近的农贸市场。我也只好跟进去,它在顶棚上舔着爪子,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这正是我喜欢的,急忙举起相机,咔嚓咔嚓地拍了一通。而这时有人碰了我一下,并低声说我的皮包被偷走了,就是前面那个小伙子。我一惊,下意识摸了摸牛仔裤后面的包,果然空荡荡的,不过已有人在喊抓小偷了,我向前追去。不一会儿,愤怒的人们前呼后拥,把那个小伙子围困起来,并拳脚相向。我拼尽全力挤进去,喊道别打他,别打他,同时隔开了人们的手脚。出于自我保护,小伙子蜷缩成一团,皮包就在他身旁,皮包里除了钱没有其他身分证之类的东西。我说,小伙子,你要还是一条敢做敢当的汉子的话,就站起来,告诉大家,皮包是我送给你的。周围的人一听,目瞪口呆,有一大半人顿时泄了气,纷纷散去,只剩下一些看热闹的人。小伙子慢慢撑起身来,惊疑不定地望着我。 我露出了善意的笑容,你要记住,下一次你要是再做同样的事,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你真的不把我送到派出所去? 那样做能拯救你的灵魂吗?也许你空闲时可以想想这句话。 他半信半疑,拿起皮包慢慢离去了。 我有些垂头丧气地走出农贸市场,在门口被一个有些面熟的女子叫住了,说皮包是她偷的,现在当面还给我。我愣了一下,但立即就回过神来,她就是朵朵的叔叔带回家的那个女子。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说从来没见过像我这样对待一个贼的人。我有些震动,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她;她的模样很漂亮,二十七八左右,打扮得很时尚,手里拎着一个坤包,但眼光却有些黯淡,表情愁惨。 请别用这样的眼光看我,我真的是一个贼!她拉开手里的坤包,拿出长长的镊子,刚才,我就是用这个夹走了你的皮包,然后转移给了那个小伙子。 她细长而苍白的指头上,有烟火熏过的痕迹,仿佛那不锈钢镊子就是从那里延伸出来的,我叹了一口气,你为什么要干这个呢? 她淡淡地说,我以前在发廊上班,但老板要我晚上接客,我不干,就跑了出来,生活没有着落,欠了很多债,又借了高利贷,他们说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 我怔住了,无言以对。 可不可以给一支烟? 我掏出烟和打火机递给她,她点烟的时候,头发掉了一绺下来,与火苗的距离只差那么一点点,她深吸了一口烟,试图驱赶脸上的倦怠,努力维持一种从容和镇定。 你是一个正派的好人,我不配站在这里跟你说话,谢谢你的烟。 我仍然立在原地发呆,而她已经走远了。
三
经过悉心的照料,受伤的麻雀痊愈如初,朵朵每天都用米粒喂养它,还给它抓蟋蟀吃,画室的窗户是开着的,但麻雀却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它绕着朵朵飞来飞去,然后停在朵朵的肩头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每当这时,朵朵就要问,小麻雀,请告诉我,我爸爸是怎么从楼上摔下来的?看到朵朵那一副专注的模样,我的心情难以平复,虽然我知道答案,但我能心平气静地告诉他吗,这样的纠结困扰了我很久,有时甚至难以作画,于是我与朵朵商量起了麻雀的未来。我说朵朵天空才是麻雀的家,它的翅膀就是为天空而生的,我们应该让它自由,只有这样它才会快乐。朵朵答应了,不一会儿,他又踩着单车在楼下喊我了。我兴冲冲地下楼,骑上破旧的单车,按着铃铛,晃晃悠悠地在后面追赶朵朵。但是一进入梧桐大街,我就下意识地放慢了速度,而此刻的梧桐大街有着与往日不一样的斑斓,虽然是日暮时分,但透射进树荫的残光烁烁流金,这让我觉得那些隐居在幽暗处的猫,很可能出来与最后一抹暮光打个照面,于是我的车速越来越慢。我画架上那一幅久久不能落笔的画,不知消耗掉了我多少烟卷,我为自己找不到灵感而深受挫折。而此刻我神思恍惚地行进在梧桐大街上,好似白日梦一般,我竟有点区分不了现实与幻觉的界限。 梧桐树荫像风帆一样鼓胀了起来,整条梧桐大街流动不息,我破旧的自行车像一条漏洞百出的小船,在阴暗的漩涡里打转,而我的双腿好似损坏严重的橹棹,费力而迟缓。这时朵朵折返了回来,喊了我一声,我才如梦初醒,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废墟已被又长又大的编织布围住了,那一群麻雀也不见了。我吃了一惊,按事前计划,我们打算把伤愈的麻雀在这里放飞的。我赶忙与朵朵来到黄昏的废墟上,正如朵朵所言,这里已被围得严严实实,外面还有施工打围用的蓝色的铁板隔住。但我隐隐听到了里面有细微的响动,觉得事有蹊跷,便用烟头在编织布上烧了一个洞,然后把眼睛凑上去,刚好看见几个穿白大褂的急救医生,在抢救一个倒在钢筋上的汉子,他身旁的铁锤上的手柄已折断,而刺穿他身体的那几根钢筋,正是断送朵朵父亲性命的罪魁祸首。我打了一个寒噤,赶紧拉着朵朵的手离开,借口说这里已经没有麻雀了,得另找一个地方。朵朵说去哪里找,我说回梧桐大街;我给朵朵解释道,梧桐树上有很多小虫子,那是麻雀最可口的食物,有了吃的,麻雀就可以在梧桐树上安家了,还可以把它的伙伴招来。 在梧桐大街树荫最浓密的地方,捧着麻雀的朵朵一扬手,那个小家伙便扑扑棱棱地窜上了树枝,在枝头上跳来跳去,跳上了没有遮挡的高处,然后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我说朵朵行了,过几天那一群麻雀就会飞回来的,朵朵望着天空,半信半疑,不过在我活灵活现地劝说下,最终与我离去了。 夜色如墨,我失眠了,对着画架上的猫不停地抽烟。这时忽然听到了叩门声,声音很轻细,似乎有些犹疑。我打开门一看,原来是朵朵的叔叔愁眉苦脸地站在门口,我大惊,他说本不该来打扰你,想了很久,见你屋里亮着灯,就上来了。我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急忙把他让进来,递上一支烟,同时安慰他:不着急,有什么事慢慢说。 他深吸了一口烟后说,我知道你对朵朵好,朵朵能遇到你这样的上等人,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我是一个下人,真的不敢高攀你! 我听出了他话里有话,赶紧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能帮上忙吗? 他沉默片刻后,露出了绝望的眼神:那个女人把赔给朵朵他爸的几万块钱拿走了! 我惊呆了,无言以对。 这个臭娘们儿,我非宰了她不可! 她去了哪里? 肯定是被那伙讨债的人带走了,我知道那个地方。 走,去看看。 我坐上了他的摩的,问他去哪儿,朵朵叔叔说去市中区的一个发廊,我猛然想起那天她还我钱包时,对我说起的发廊的事,心中陡然升起了一种不祥之感。在驶上一座大桥时,我们远远就看见了一群围观的人。而这时朵朵叔叔的手机铃声响了,是一条短消息,他说他识字不多,就把手机递给了我。发亮的手机屏幕上字符清晰而整洁:请相信,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坏人,我承认我做过贼,但你的钱我分文未动,我是怕那些讨债的人来抢走这笔钱,所以就把它们藏了起来,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坐你的摩的时,你带我去的那一棵大榕树吗,钱就埋在榕树下面。 我百感交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告诉他没事了,她把钱藏好了,并说他误会了。 朵朵叔叔一拳就砸在了自己脑门上。我们在围观的人群面前刹车,朵朵叔叔问怎么回事,有人说刚才一个女的被一伙人追得凶,从这里跳下去了,她的手机还在这里呢。朵朵的叔叔捡起来一看,啊的叫了一声,二话没说就从桥上跳了下去。我急忙趴在桥栏上向下看,他在汹涌的河水里沉浮不定,我赶忙骑上他的电瓶车,向河的下游匆忙驶去。在一处通向河面的阶梯上,朵朵的叔叔扛着那个湿漉漉的女人,沉重地登上来,我急忙问怎么样,他说没事,就是冷得发抖。我掏出皮包里的钱塞入他的衣袋,让他赶快去医院,他愣了片刻后,要走了我的手机号码,然后说朵朵就拜托我了,等风声过了后,他再回来接朵朵。就这样,他用摩的载走了自己的女人。 第二天,我下楼去敲朵朵的门,没人应答,仔细一看,门是虚掩着的,我进到这间低矮凌乱的窝棚里,发现床上没有人,很是诧异,满腹疑惑地出来,正好一个邻居说,朵朵一大早就去找那一群麻雀了。 我即刻骑上单车来到梧桐大街,来回找了一圈,朵朵踪影全无。我又去到被编织布围住的废墟,找了一个缝隙钻进去,踩着残垣断壁到处寻觅。清晨倾斜的阳 光把废墟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那些竖立的钢筋看上去是那样的冷酷,而呈现在眼前的整个废墟仿佛突然露出了真实面目,清寂而苍凉,我顿时感到了自己的孤单,便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了废墟的高外,朵朵的父亲就是从这里摔下去的,而现在他聪明懂事的儿子,是不是也要从这深不可测的废墟里消失呢?我无助地望着天空,心里想着那一群潮水般涌动的麻雀,还有朵朵追着麻雀跑的样子,此时此刻,我是多希望能有一道小小的黑影从眼前闪过,虽然麻雀的歌喉不如云雀般婉转华美,但当它们聚在一起合唱时,那样的气势也不比一支交响曲差。我丧魂落魄地回到了梧桐大街,把单车停在朵朵那天放飞麻雀的那棵树下,然后坐在街沿上抽烟,很久很久我才说服自己:回去吧,只要那群麻雀一回来,朵朵就会踩着单车,在我的楼下呼唤我。
四
我的画架上那一幅未画完的猫已无法继续,调色板上的颜料已干涸凝结,而摆放在画架四周的那些猫的照片也黯然无光,我蓦然感到自己两手空空,笼罩在一种失败的情绪中。这时手机响了,是订画的客户打来的,要我带上画立即去他的住处,他派来的司机在梧桐大街等我。这个客户是一个画廊的朋友介绍的,背景深不可测,很有来头。已到了这种地步了,总得对别人有所交代。我取下画架上的画,蒙上一层帆布后,便下楼去了,远远就看见一辆宽大的劳斯莱斯轿车在梧桐大街旁候着我,我对自己的画确实很失望,所以在钻进小车的那一瞬间,我心怀愧疚,觉得对不起画廊的朋友。 小车一路疾驰,穿行在高楼林立的街道上,来到城南地带的富人区,然后放慢速度,静静地行驶在别墅群落之间,最后停在了一座欧式风格的城堡门前,一个穿制服的帅气的侍从拉开车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并说他们的老总已在客厅等候。他引着我来到一个巨大的客厅里,他们的老总正站在一扇高大的落地窗前,抽着一支粗大的雪茄,窗外倾洒进来的阳光在他肥硕的身体上勾勒出一道亮边来。服务生让我在宽大的布艺沙发上坐定后,恭敬地去到他身后,轻轻地说了几句后,他转过身来走向我,同时吩咐服务生去请太太来。他在我对面坐定后说自己对艺术是个门外汉,但这座城堡里到处都是艺术,他说这让他简直像生活在醒不来的梦中;他在摁灭雪茄时说,就连这雪茄也是艺术品,他一吞下它的烟雾后,就感觉飘在了空中。并问我是否有同样的感觉,他说他知道艺术家都是天马行空的家伙。他的这番不着边际的话,让我无所适从,一时语塞。好在她的太太随着侍从来到了这里,两个侍从把我的画举在她眼前,她立即就惊呼起来: 了不起,伟大的艺术品,太了不起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你表达我的敬意! 我无动于衷,觉得她有些矫情,一边平静地说,夫人谬赞了,其实这幅画并没有画完。一边打量了她一番。她一袭白色锦缎的高领旗袍,白净的脸上一双眸子像湖上的两盏灯,手里拿着一本装帧精美的画册。 她淡淡一笑,就这样好,如果画完了,我就不会去想这幅画到底还有什么没有画出来。请随我来,我想请你帮我看看这幅画挂在哪个房间里合适。 在随她登上宽大台阶的过程中,她顺手把画册递给了我,她说她喜欢克里莫特的装饰风格,我一看画册正是克里莫特的,我随口说夫人真是好眼力,她莞尔一笑,摆了摆手后说: 上面有很多房间,每一间的装饰风格都不相同,我个人还是最喜欢洛可可的装饰风格,法国的路易十四皇帝真是精明过人。 她这么一说,我略微有些吃惊,看来现在的有钱人附庸风雅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上去后出现在我眼前的全都是巨大而华丽的房间,她逐一向我介绍,有宏大的巴洛克风格,有细腻的日本浮士绘风格,有精美的伊斯兰装饰风格,最后停在了一间洛可可装饰风格的房屋里。她说她想把这幅画挂在这间房子里,问我怎么样,我没有回答,我在为富人们奢华而空洞的生活暗自喟然长叹。最后她问我是否可以在画里像克里莫特那样,添上一点洛可可的装饰风格。这话让我震惊不已,当即就答应了她。 回到画室后,我把画搁在一堆废纸上,然后用打火机从下面点燃了纸堆。与此同时,我把那些猫的照片一张张地朝火堆上扔,火苗一下子就窜起来了,边缘呈暗绿色,而中间是铁锈红,这都是我极为喜欢的颜色,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兴奋,因为,美和罪恶在这一刹那融为了一体。这时我的手机接到了一条短消息,是那个住在城堡里的太太发来的,内容如下: 洛可可艺术是法国十八世纪的艺术样式,发端于路易十四时代晚期,流行于路易十五时代,风格纤巧、精美、浮华、繁琐,路易十四常在凡尔赛宫开各种舞会,借着繁琐的礼仪与无意义的职务折腾贵族们,再以富丽堂皇的宫廷装饰营造悠闲的环境,便于搞风流韵事,以此来消耗贵族们的精力,使他们无暇去策划造反。因此艺术家授命编造一种理想生活的极乐世界情景,其唯一的目的是塑造出一个悠闲的、实际上是懒惰的社会快乐。 不过此时此刻,画已变成了一堆灰烬。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