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世时，有个不合时宜的"怪癖好"：他爱抽烟，可近似顽固地拒绝"烟卷"，一直使用那个白玉嘴黄铜锅的烟袋抽旱烟叶。面对我们疑问的目光，他自我解嘲说烟卷没有"劲"，不如抽老烟叶过瘾。我们知道这是父亲不能自圆其说的牵强解释，其实，这里面既有他的恋旧情愫，还有家境捉襟见肘节约开支的因素在里面。风雨飘摇几十年，这个玉嘴铜烟袋一直陪伴在父亲的身边。 

　　这个不起眼的烟袋得到父亲一辈子的钟爱是有原因的。民国初年，父亲少小离家投师学木工手艺，六年含辛茹苦终于出师，回家做的第一件作品就是农民播种用的"耩（jiǎnɡ)子"，这个高技术含量的农具（一般的木匠做不出来，勉强做出来也不好用），由于做工精巧结实耐用被人争相抢购，结果是哄抬价格使父亲多赚了两块银元。他很高兴，就顺手买了这个普普通通的旱烟袋（除了烟杆是紫竹管做的，烟袋嘴和烟锅都是黄铜的）。从此这个烟袋和父亲一起经历了新旧社会翻天覆地的社会变化，共同品尝艰难岁月的百般滋味。

　　心灵手巧的父亲夜以继日地打造出很多农村人家常用的家什，就连当时很稀缺的木制弹棉花机也能做出来，这些器具家什拿到集市上卖很是抢手，当然也赚下钱养家糊口。做活休憩或者在集市卖家什的时候，父亲就拿出这个铮明瓦亮的铜烟袋，优雅地装满碎烟叶，不慌不忙地吞云吐雾，等待主顾上门。

　　1958年国家创办国营郯南农场的时候，因为他手艺好又吃苦耐劳，在十里八村口碑极好，被国营郯南农场领导看重录用。即便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国家整顿农场解散了木工车间，遣散了几十个木工师傅，可是父亲还是被继续留用。于是，他那挂满修理铸造车间各种模具模型的工作室里，经常氤氲着烟袋窝燃烧老烟叶的白烟，村西那条上下班的土路上，风雨无阻地晃动着他腰里别着铜嘴烟袋疾步行走的身影。很多年以后的一个春节，父亲狠狠心花钱买了一个白玉烟嘴（冬天含在嘴里不冰人，夏天太阳晒不烫人）给紫杆烟袋升了级。记得当时刚买来玉烟嘴的时候，父亲笑眯眯地连抽两袋烟，就像小孩子得到心仪已久的玩具那样，幸福陶醉的神情特别感动人。

　　大饥饿横行，国家救济每人每天五两粗粮，家家吃了上顿没下顿，连野菜都是各家赖以活命的好东西，抽烟就更是很奢侈的消费了。一般抽烟的人早就把烟袋束之高阁了，可父亲的铜烟袋还能够断断续续地冒出难闻的青烟。他买半斤黑黑的烟叶，回家来掺上同等数量搓碎的干豆叶子充数。父亲抽烟的时候，铜烟锅里有轻微的噼啪爆响声，可以闻到一股刺鼻怪怪的辛辣味，和纯烟叶比起来大不相同。就这样，父亲的满足还是溢于言表，他说很多人家连吃的都断顿了，我还能抽这样的"烟叶子"，已经很知足了。

　　四清社教以后，生活慢慢地好起来，父亲的铜烟袋锅就再也没有燃烧过豆叶那样的杂物。逢农历"四、九"大集的时候，父亲就会到市场上买回二斤黄黄的老烟叶，摊开放在太阳底下晒脆了，而后放在白柳条筐子里搓碎。他慢悠悠地先把老烟叶的粗梗抽出来，然后轻柔地把烟叶搓成小碎片，如果使劲大了或者用力不均匀，就会把烟叶搓成细末末，那就糟蹋东西了，这活计都是他自己动手，从来不使唤我们。撸干净烟叶的烟叶梗也舍不得扔掉，放到太阳下使劲晒，干透了，用剪刀绞碎了装进一个黑布袋里，放在木墩子上面用锤子慢慢地砸，砸碎以后和那些搓碎的烟叶掺合在一起，最终都在缕缕轻烟中化化为灰烬。一般人家是不抽烟叶梗的，可是父亲过苦日子形成了节约的习惯，能够利用的东西绝不糟蹋。

　　迨至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们兄弟姊妹都参加工作的时候，父亲的烟袋也和他本人一样"退居二线"了，虽然那个玉嘴铜烟袋还在使用，但已经处于品尝性质的了，烟锅里也是高档的黄烟丝，比一般的烟卷要贵一些。父亲用烟袋抽烟丝，好象是一种怀念往昔岁月的仪式，似乎滋滋燃烧的铜烟袋里有他从前的记忆在里面。他开始接受了农村里大为流行的香烟。开始的时候抽"大前门、凤凰、将军、大重九、石林"等中档烟，到他去世前的几年，香烟也升级为带过滤嘴的"红塔山、沂蒙山、泰山"之类的。劳累一生的父亲似乎也不再需要那种强烈的烟劲来刺激情绪，喜欢这些味道平淡搀和了香料的烟卷。这时的父亲已经患上胆囊癌，很少像以前那样连着抽两根烟，往往是一根烟只抽了半截就熄灭掉，放在马扎的夹缝里等下次接着抽。看看父亲这些细微的变化，我的心里酸酸的，父亲垂垂老矣，接连不断吧嗒铜烟袋的情景早就成了遥远的记忆。

　　最终，父亲的去世还是与烟有关系，不过不仅仅是因为抽烟。他的胆囊癌病灶，北大医学院教授说是大量接触浓烟造成的。回想起来，父亲做了一辈子木匠，最爱烤火也有条件烤火，他在农场没有退休时，整个冬季和春秋时节，工作室里一直燃烧着锯末，用来烘烤做模具的木材原料，他长期在青烟滚滚的环境里工作。十冬腊月，父亲回到家里就弄个大树根架在火盆上，点燃起来弄得屋里浓烟滚滚睁不开眼，他还沾沾自喜地说："烟暖，烟暖，有烟就暖"。我们每次都宁愿跑到外面挨冻，也不能享受烟熏火燎的滋味。这个职业习惯拟或是不良嗜好给他的健康带来了麻烦。有人说习惯决定人生寿命，此言不虚啊。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二周年了，那个伴随父亲大半生的白玉嘴黄铜锅的烟袋静静地躺在我的抽屉里。睹物思人，看见它，就好像又看见闲不惯的父亲蹲在地上（家里的沙发椅子他都不愿意坐，就喜欢蹲在地板上晒太阳），慢腾腾地把烟袋锅伸进黑布缝制的烟叶包里装满烟叶，稳稳地用打火机点燃，随着有韵律地吸抽，燃烧的烟叶在烟锅里一明一暗地闪动，一缕缕乳白色的烟雾慢慢地升腾弥漫开来，把他的身影包裹在缭绕的烟雾里，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