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那一端的叔叔
一
地铁里是看不到城市的轮廓的,但当它流动起来时,我会被它滚滚向前的震荡吞没,这时我会觉得城市被撕裂成了许多碎片,并被裹挟在地铁四周的风卷起,与两侧玻璃幕墙上倏忽而过的光线搅和在一起,变成一个光影迷离的流动画廊。只有当地铁悄无声息地停下来,我穿过甬道看到电梯上方的天空时,我才会感到天堂其实离自己很近。不过这样的感觉主要来自于一个卖唱的女孩子,在离电梯不远的甬道的墙角下,她正抱着吉它边弹边唱,嗓音空灵而忧伤;我每次出站之前,都要在这里驻足聆听,浸润在那天籁般的歌声里。她身旁竖立着一个求助的纸牌,从上面的描述我了解到,她是音乐学院大二的学生,读高中的弟弟患了白血病,做骨髓移植需要好几十万,这对于一个家境贫寒的少女来说,根本无力担当,所以才来人潮起落的地铁唱歌。词曲是她自己谱的,歌名叫《折翅的天使》。我自己也是穷学生,因而对她多有惺惺相惜之意,但却囊中羞涩,每每都想掩面而过,可却被她婉妙的歌喉深深吸引。她的演唱像一把蓝色的笔刷,在不属于自己的天空上,轻轻涂抹着无人知晓的悲伤。每每这时,我就会想起叔叔要我去找的乌鸦,它不也是一只折翅的天使吗,这样的联想会让我神思恍惚。我会觉得叔叔的这只未曾谋面的乌鸦是蓝色的。从我心事重重地钻入地铁,到地铁像汛期的洪流一样曲折向前,以及沿途躲闪不及的光影,还有头顶被撕裂的大地,再到这个女孩子幽幽的吟唱,这一切不都是蓝色的吗。这些没有边界的蓝色,会在冥冥中让我生出美妙的信心。每当我从地铁的匣子里鱼贯而出,在离天空最近的甬道里听到她的歌声时,我就会觉得叔叔要我找的那一只乌鸦,就在附近离我不远的地方。 叔叔的画室在城郊地带,透过画室的窗户,能看到不远处浅浅的山丘和水墨般的树林,中间隔着荒芜的田野,一到黄昏,鸟儿就会成群结队地涌来,田埂上那些稀疏的苦楝树成了它们争抢的地方,而那些无处降落的鸟儿侧像乌云一样低回盘绕,最后落脚在笔直的电线上。我要去到这片荒原后面更远的树林和村落里的话,得翻过很高的围墙,这样做不仅十分危险,而且很可能被保安发现,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叔叔要我绕道而行,穿过白夜大街和梧桐小镇,就可以来到人烟寥落的乡村里,叔叔认为这里就是乌鸦的栖身之地。白夜大街与梧桐小镇首尾相连;白夜大街熙来攘往,梧桐小镇则静得出奇,繁华与寂寥仅一街之隔,但寻常闲散的百姓更愿意到梧桐小镇泡上一杯茶,聚在一起打红色的长牌,因为这里有一百多年前法国传教士栽的茂密的梧桐树,夏季的荫凉遍布小镇,而法国人修的教堂则耸立在荫凉之上,周末礼拜时,教堂的钟声会铛铛响起,虽然信徒寥寥,但当唱诗班的歌声从天而降时,人们似乎会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干干净净的。
二
摩托一路疾驰后,拐进了阴暗的棚户区,死气沉沉的,不见有人,只是偶尔能看见有几个流浪的拾荒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忙碌着。我有些纳闷,正欲问明情况,摩的已在一扇卷帘门前停下来了,司机叩了三下,卷帘门哗的拉开,走出来一个戴墨镜的汉子,司机说老板我给带来一个,他是来找乌鸦的。墨镜汉子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好小子,有种,跟我来!话音刚落,卷帘门就哗的关上了。我还未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墨镜男带进了一间灯影迷蒙的屋子,床头坐着一个穿睡衣的女子,她用辛辣的眼光扫视着我。墨镜男说这就是乌鸦,要我玩个尽性,我猛然回过神来,可墨镜男已转身出去了。我向门扑去,但门已被反锁。我大声喊搞错了,搞错了。被称为乌鸦的女子嘿嘿笑了,她说错不了小伙子,她就是乌鸦。一边说一边敞开睡衣,要我好好看看她胸脯上的图案。雪白的肌肤与深蓝色的刺青形成的反差让我目瞪口呆,而图案正是一只乌鸦。她问我好看吗,我无语可答。她又说还有更好看的呢,说着解开了胸罩,而我则完全凝固了。她笑盈盈地走近我,问我是不是第一次碰女人,同时伸出手来解我的纽扣。我一惊,省悟过来,连连后退,说自己真的不是要到这里来的。但没想到,对方却举起了我衣袋里的那一叠小卡片,问我这些是什么,明明是出来寻欢的,却信口雌黄,真是个伪君子。我惊诧不已,原来她还有这一手!我只得垂下头来,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她。她盯着我看了一番后,叹了一口气,说这样不行,只要进了这道门就得给钱。我说自己是个穷学生,没有钱,并承诺只要她肯放了我,带我走出这里,以后一定会给她很多钱。她笑了,说这是天方夜谭,不过挺美好的。她掀开一道布帘,带我走入暗道,七弯八拐后,我就站在了一条巷口上,不远处,一个拾荒者坐在废品堆上抽烟,而我身后那个叫乌鸦的女子已无影无踪。我拔腿就跑,一路狂奔,没想到惊动了隐没在暗处的狗,刹那间,歇斯底里的吠声此起彼伏。我吓坏了,贴着墙壁一点点挪动,生怕再弄出响声来。不过这时,我听到了砰砰的枪声,异常清脆,我震惊不已,吓得大气不敢出;一阵咚咚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我看见一个面目模糊的男子捂着胸口,一边跑一边呻吟,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拐弯而去。我战战兢兢地躲进了一间房子里,向下滑去,蜷缩成一团。这时我看见地上一条长长的人影靠拢过来,重叠在我的影子上。我听到了有人阴阳怪气地问我哪儿不舒服,要我赶快挂号看病。我抬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个挂着听诊器的男人,一袭白大褂显得特别长。我倒吸一口凉气,问他这里是医院吗。他反问我,不是医院我来这里干嘛。我听见了里面一间屋有金属器械的响动,问他里面在干啥。他满不在乎地说正在动手术。我大惊失色,跳起来就跑。一口气跑到那个吸烟的拾荒人跟前,问他梧桐小镇在哪个方向。他麻木地说顺着这条道一直往前,我有些半信半疑,不过也只能听他的了。 我气喘吁吁地跑了十几分钟,终于跑进了一片清寂的树林里,视野陡然开阔起来,天光还未褪尽,高大的香樟树在天空的背景下显现出了黑乎乎的轮廓,我看到了一些硕大的鸟巢,这会是乌鸦的巢穴吗?可树林里却不见它们的踪迹,不过我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聒聒的叫声,除了布谷和斑鸠,那会是乌鸦吗?我循着叫声向竹林走去,沿途不时能见到飘着白带的坟茔,这让我踩下去的脚步极为小心。走出一段距离后,我突然看见一个老头拎着一串大红色的鞭炮,从我右侧十几步远的地方钻入香樟林,看来是这里的村民,我慌忙闪到一棵树后,老头把鞭炮挂在一座坟冢的树枝上,噼里拍啦地放了起来,红色的纸屑和白色的烟雾混杂在一起,扩散开来。我猛然有些明白了,在传说中乌鸦是不祥之鸟,看来村民们在这里放鞭炮正是为了赶走它们。然而对于叔叔来说,乌鸦可是神鸟啊,还有那个在地铁的甬道上弹吉它的女孩,她唱的《折翅的天使》此时在我脑际萦绕开来,我眼前的一切渐渐变成了蓝色,是啊,只有蓝色离乌鸦最近;迷离中我似乎听到了地铁在身后追赶我的声音,这让我感到在这一片蓝色的流域里,自己已停不下脚步。 我来到阴沉的竹林里,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排被围墙圈起来的农舍,而聒聒的叫声就在围墙里面几棵参天的大树上,我绕着围墙向大树靠近,一路上不见有人,气氛诡异而神秘。即使青壮劳力都外出谋生了,村里也应该见到一些老人和孩子啊,我看了看身后荒芜的田野和机耕道上疯狂的杂草,不禁疑云密布。此刻,日头已坠落于地平线以下,大地拉开了一张黑色的幕布,一弯镰刀般的月亮已挂在了幕布上。我有些害怕了,但我发现自己仿佛在地铁的轨道上奔跑,只要一停下来,就会被身后卷来的风暴吞没;我意识到自己已无回头之路,便借着一株树攀上了围墙,仔细观察着,眼前是一些黑乎乎的作坊,昏暗的灯光忽闪忽闪,不见有人。我鼓足勇气跳下去,不料踩到了一片破瓦上,弄出了很大的响动,立即就来了两个拿着长长火枪的村民,好在这里遍布的高草掩护了我。他们俩在树下嘀咕了一阵后,举起火枪就朝树上砰砰放了两枪。树上的一只鸟抖动翅膀向远方坠去,它的影子正好在弯月上画出一条黑线,看来是受伤了。两个村民叼着烟,骂骂咧咧地离开了。鸟已经吓跑了,我也应该出去了,毕竟我是翻墙进来的,可是我发现自己要翻出围墙已经很困难了,因为附近没有可借力的树。于是我沿着围墙穿行在高草里,试图在墙壁上找到一些缺陷,可抹了水泥的墙壁很严实。我在草丛中穿来穿去,有些晕头转向。不过这时,我突然听到了细微的水流声,便拨开草丛循声望过去。在七八步开外,我看见一个挂满铁钩的作坊,地上胡乱地摆放着一些塑料管子,正汩汩地淌着细水。进一步的观察让我深感惊讶,因为我看见了摆放在角落里奄奄一息的大肥猪,它们浑身上下像气球一样肿胀。我立即意识到,自己闯入了宰杀灌水猪的作坊,并感到了处境的凶险。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所幸,我在墙壁上发现一个破洞,便匍匐着钻了出去。 我思忖着怎样找那只受伤的鸟,抬头看了看清冷的弯月,估摸了一下它坠落的地方,很可能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于是我一路搜寻向前,来到一个空寂无人的村舍里,正好看见刚才放鞭炮的那个老头,从屋顶顺着梯子爬下来,手里拎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形状上看像一只鸟。我的心收缩了一下,急忙上前施礼打招呼,问他手上拎着的是不是乌鸦。他吃了一惊,问我来这荒无人烟村子里干啥,并说他们村子里有好几年没有见过像我这样打扮的年青人了。我说我是来找乌鸦的,称自己是一个大学生,对乌鸦很感兴趣。他说这年头哪里还有什么乌鸦,并说他手里的是一只斑鸠,掉下来时把瓦都砸碎了。听到这话,我失望之极,突然想起了在荒芜的田野上飞来飞去的鸟群,问他那些站在苦楝树上和电线上的是什么鸟。他说大部分是画眉和麻雀,其余就是布谷和斑鸠了。我的心彻底凉了,当叔叔了知道了真相后,他会怎样想呢?他那幅未完成的画又该怎样收笔?老头说,年青人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不要想入非非。我回过神来问他村里怎么不见有人,孩子们去了哪里。他说很多孩子都被人贩子拐走了,剩下的都不敢轻易出门,放了学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我又问他那些作坊是干什么的。没想到老头有些不耐烦了,问我打听这些干嘛,又挥了挥手让我离开。我觉得他话里有话,就把我见到的告诉了他,说那是一个宰杀灌水猪的作坊。老头嘲笑我少见多怪,自以为见过世面了,其实还差十万八千里。他说他要让我长长见识,接着他告诉我,说我见到的灌水猪作坊只是芝麻那么一丁点,灌水猪作坊过去那一排房子,是提炼地沟油的,再过去一点就是黑心豆腐作坊,向北走三百米,是用烂皮鞋熬制明胶的作坊,再往北一点,是生产假烟的厂子,从右拐向东走几十步,是村里喝茶的地方,人贩子常在那里碰头......说到这儿,他打住了,又挥手要我离开。他说的这一切听得我掌心渗出了冷汗,叔叔是让我来找乌鸦的,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
三
又是一个周末,我在人流如织的地铁里,盘算着怎样去见叔叔,我怕他得知真相后眼睛的情况会更糟,很难想象一个离不开色彩和形状的画家能够在黑暗中活下来,我决定不告诉叔叔自己去找乌鸦时遇到的那些事情。地铁扭动着身子向前蛇行,我觉得自己像在深不见底的河水里沉浮不定,被地铁拽着衣襟奔跑,一路气喘不止。不过当我一想到自己出站时,能见到那位在甬道的墙壁下幽幽吟唱的女孩,呼吸就渐渐变得匀称,我沉静下来了,像在蓝色的池子里游泳,而这样的蓝色纯得一尘不染,只有天堂才有这样的蓝色。我就怀着这样的期盼下了地铁,远远就听到了吉它伴唱的声音,心情为之一振,加快脚步拐进甬道;我注意到,女孩的身旁多了一只白色的鸽子,怯生生的,耷拉着翅膀;我猛然想起了那一只被火枪击落的斑鸠,心中暗自惊讶,便问她这只鸽子受伤了吗。她缓缓止住吟唱,看了看我说,她在来地铁的路上遇到了这只受伤的白鸽,掉在十字路口的斑马线上,要是她不去救它的话,肯定会被过往的汽车压死。我愣愣地立在原地发呆,过了好几分钟后,我终于鼓足勇气向她索要鸽子,说自己一定会好好照理它。女孩睁大眼睛,诧异地望着我。接下来我说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我说自己愿出钱买这只鸽子,此话一出口,我就深感不妥,暗中掐自己的指头,但说出去的话又怎能吞回肚里呢,我陷入了难以自拔的窘迫之中。这时女孩露出了微笑,把鸽子递给了我,她说她自己再怎么需要钱,也不能把这样的生灵当物品卖掉,所以鸽子是送给我的。我大为感动,道了谢后急忙逃掉。 我买了油彩和画笔,把鸽子涂成了乌鸦的颜色,喙和脚爪画上了黄色,按叔叔现在的视力,应该可以瞒天过海。就这样,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站在叔叔面前,说自己抓到了乌鸦。叔叔大为震动,捧过鸽子来到窗前,仔仔细细看了好大一阵子,用指头轻轻抚过鸽子的表面。而在一旁的我如同芒刺在背,暗自祈求老天庇佑。叔叔长长叹了一口气,嘴里嘟哝着什么,过来拍了拍我的肩,我似乎听见他说了一句好样的,干得不错。我悬着的心总算放平了一点,怯怯地问叔叔,可不可以送一幅画给我。叔叔噢了一声,说那当然,要我去选一幅自己喜欢的画。我绕着画室看了一圈,最后停在了那一幅未完成的油画前,凝视着画中那位飘起长发的黑衣女子。叔叔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称我真是好眼力,接下来,他拿起画笔和调色板,画上了他心中的乌鸦。 我把画蒙上一块黑布后,夹在腋下直接去了画廊,我在叔叔的画室里见过画廊的老板,他是叔叔的朋友,他的名片就在叔叔堆放画册的桌上,而叔叔也向他介绍过我,所以当他见到这幅画时,也并没有感到意外,还鼓励我,要我好好给叔叔当助手。我没多说什么,要他给个价。他有些震惊,托着下巴在画前踱步,沉默了好大一阵子后,伸出了四个指头,说我叔叔的画是精锐之作,他给我这个数。我并不知道四个指头代表多少,就糊里糊涂答应了。他向我索要银行账号,说立即就把钱转过来。我说要现金,他愣了一下,说世道不平,让我当心。他看了看我的双肩带书包,说把钱装在我的书包里更安全一些。我掏出里面的书和文具后递给他,他上楼去了,等他下来时,我发现我的书包已变得胀鼓鼓的。我怀着一种罪恶的兴奋之感离开画廊,叫了出租车直抵地铁,可是在地铁的甬道的墙脚下,却不见弹吉它的女孩;我陡然想起她的求助字牌上留下的手机号码,便打了过去,手机接通了,我听到了女孩沙哑的声音,她说弟弟病情恶化,她和姐姐正在医院里呢。我大惊失色,立马赶去医院,按照她提供的地点,来到楼顶的平台上,远远就看见了两个正相拥而泣的女子。我有点不敢靠近她们,就立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大约十来分钟后,我轻轻走过去,取下挎包放在她俩跟前,说这是叔叔的心意,要她们快去救自己的弟弟。她俩转过身来,看了看地上的包后,惊心动魄地望着我。我说这是我叔叔的一点心意,并告诉她们我叔叔是画家,所以我是奉了艺术之神的旨意来这里的。弹吉它的女孩噢了一声后,问我指的是不是女神缪斯。我点了点头,并补充说还有她弹唱的《折翅的天使》。这时,她姐姐突然说,她见过我,同时说她真没有想到会再次见到我。我愣愣地望着她,梳理着记忆里的每一瞬间,猛然回过神来;没错,她就是胸脯上用深蓝的刺青纹着一只乌鸦的女子。这让我心潮起伏,惊魂难定。她说自己很卑微,要我原谅她那天说过的一些话,并称赞我真是说话算数。我说自己其实是一个懦夫,因为我欺骗了叔叔,后面的半句话是嗫嚅出来的,也只有我自己能听到。就这样,我深怀负罪之感慢慢离开了,她俩饱含泪花,望着我渐行渐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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