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过的主帖,此刻无法修改,先放这里: 但大海取得回忆,也给予回忆,爱情也把勤勉的眼睛紧紧吸引。 但诗人,创建那持存的东西。 ——赫尔德林 一
他那天晚上又做了梦,依旧是在一个很大很空旷的广场上。他走到一面墙的前面,上面刻有草叶和蔓藤的浮雕,年深日久,他对这里已经很熟悉。 小时候,他就梦到过这座城。那时城不是空的,而是有很多人,那些人穿着华丽的服饰,在广场,走廊和门厅里来回的走动。他在城里的廊道之间漫无目的地走。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河水的声音,有一次他顺着一条大理石廊道,来到一个八角塔楼上,这个塔顶是金色的,廊柱如象牙一样光滑。楼中央有一个绿石桌,桌旁是暗红色的砂石凳。他站在旁边,看到了城外的河,一条奔腾的大河,由西向东流去,河的对面朦胧中有一座美仑美奂的建筑,正当他把身体探出亭外,要更加清楚的眺望河的对岸时,突然感到身后闪起耀眼的光亮来。 他醒了,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一条小缝隙,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把头朝向枕头的另一边,又睡去了。可是以后就再也没有做过在这座城里的梦。那年他十二岁,第二天开学上小学四年级。 释源来到这座城市已经有一个星期了,这几天一直有雨,虽然每次雨下的时间不长,但天总是阴着。他看着脚下湿漉漉的路面在阳光的照耀下变干,心情舒畅了许多。上午的雨滴还挂在路旁一侧的那些繁茂的树叶上,这时节已经是夏天了,可他感觉到夏天还未真的到来。褐色的斑驳树干上,被雨水冲刷得闪闪发光,细碎的阳光躲藏在水珠的透明色彩之中。他在这个下午,在这条熟悉的街道上,又一次找回了以前在这座城市的感觉。 再过三天他又要离开,这里似乎总是无法真正的让他停留。在这个世界上,有他真正想去的地方吗?家对他来说,越来越遥远,他回头望了望走过的路,在一个路口两个大厦之间,露出一抹青山的影子。 他不禁感到一丝苍凉之感。 二
街两旁的变化不大,他十年前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现在这座城市唯一没有太大变化的,或许只有这条街了,公共汽车缓缓地从两排杨树相互覆盖的茂密枝叶下面驶过,行人一边向街旁的橱窗张望,一边悠闲地往前走。 他来到一个公交站点,身旁的广告牌上,是一个饮料广告,前面是绿色的,一片麦浪中迎风站着一个可爱的白衣少女。另一个广告牌上是一幅电影海报,他在这里等车,一会要去市图书馆。 他这几天下午都会去图书馆,找一本书。 八年前他偶尔在一本印度神话集或是民间故事集中看到一个故事,可他忘记了那本书的名字了。那个故事是他在这几天里想起来的,和他的一个梦有关,他是一个经常做梦的人,梦醒之后,他如果还记得,就会像弗洛伊德一样对梦进行分析,他对精神分析学很有研究,弗洛伊德,荣格、拉康的书他都看过,对梦有强烈的兴趣。 他把书从图书馆的基藏库里借出来,坐在一张临窗的桌前翻阅,他一页一页地翻着,不时的皱着眉头,陷入沉思之中,偶尔也将目光移向窗外,高大的松树的树冠,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夏天,树的枝叶绿得新鲜,或许是因为上午下了雨,把多日来树叶上的尘垢都冲洗干净了吧。布谷鸟在一声声地叫着。 他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不可能再找到那本书了,他只朦胧地记得,那个发生在遥远的神话世界里的故事。有些东西,错过一次就永远也找不回来了。他把书还回去,来到一个社科阅览室,以前他在这里度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每天从早到晚,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本书,放在曾经常坐的那个位置上看。他在书架之间走来走去,浏览着一本本书名。他伸出手来,用手指在光滑的书页上划过。以前那些在图书馆里度过的日子,在他的脑海里隐隐现现。这个下午过的可真快啊,他想道。天边已经出现了一抹红云,天蓝得像一块泛着光的蓝宝石。以前这个时候,他会到楼下的餐厅里去吃东西,他瞥了一眼那些伏案读书和写作的人,他们像当年的他一样,渴求知识能给他迷茫的生活中指明一条道路。
三 释源转身走出阅览室,来到一条走廊里,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依旧光可照人,多年的磨损,只能给它增添一份份新的光泽。这一份沧桑之中,泛现着冰冷的永恒。他靠在一面墙上,白砂墙让他的脊背感到凉爽,他望着走廊尽头的那个旋转楼梯,出了一会神。 他最近总是做一个相同的梦,他在一个清净无人的广场中央,地面仿佛是大理石的,四周是围墙,每面墙上都有门。穿过这些门,可以达到另一个广场,一个大厅,或一条走廊。他说不清这是一座宫殿,一个城堡,还是一个迷宫。但他今天在面对那个旋转楼梯时,突然想到,那也可能是一个图书馆的里面。 释源来这座城市只是为了见到他所爱的人,离约定见面的时刻还有三天,但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觉得这段时间会很漫长,尽管他等这一天,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那是在几年前,他开始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做一些在别人看起来比较实际的工作。但他发现自己的怀疑主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对爱情感到失望的那一刻吗?他像别人一样爱过,并以为那爱是会持续到天长地久,但那只不过是一个短暂的错觉,或许谁都经历过那样的一个美妙的恋爱时期,飘浮在少年明朗天空里五彩缤纷的肥皂泡。 他在二十几岁时,就学会了冷眼去看待周围的世界。在这个城市的那些年月里,他整天的穿行于忙碌的人群组成的队伍里,人群移动的速度和城市的节奏是一致的,犹如一列急弛的列车,轰隆隆的巨大噪声穿过城市的每一天。他孤独的在城市的喧嚣和寂静中行走,远远的落后于一个个人群,他看着人群从他身边飞驰而过,在一阵阵迷乱的脚步和嘈杂声过后,只有他一个人孤单的身影,还在街边的橱窗前徘徊。他时常望着橱窗玻璃上自己的身影,在真实的背景之上的虚幻影子,有一种亲切的落寞感。他会把手指轻轻的贴在橱窗的玻璃上,感受那一瞬间的幸福。 那段日子有多么的寂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几乎每天到图书馆去看书,无非是想和人交流罢了,和那些曾写下孤独的文字的心灵交流。文字有一种不朽的力量,他相信永恒的东西一定存在。处于迷茫之中的人,有一种追寻真理的渴望,他那时徘徊在阅览室的书架之间,希望在数不清的书籍之间沉睡,他想唤醒这些沉睡的心灵,和他们对话,其中有一位会解答那些久久盘亘在他心头的困惑。如同一个小孩在大海边,双脚踩在灼热的沙砾上,去寻找一个美丽的贝壳。那时他在迷茫之中有一种自由和接近真理的快乐,广大而寂寞的世界向他敞开着。但当他真正的去为自己的理想而努力时,世界顿时就只变成了一条崎岖的小径,他不知道密林中的幽暗小径会通向何方,一个澄明的林中空地,还是一片黑暗的沼泽?他只能在若隐若现的前人智慧的光亮中,摸索着前行。 四 就是在那时,他遇见了那个似乎注定会改变他一生的人。 一个人在追求爱情,爱情只会像海浪的泡沫,捉摸不定,任你如何用双手去捧,只会看着它在指缝间慢慢流走。而当你不再对此抱有期待之心时,它就会像一只漂流瓶一样,随着海浪冲到你的脚下。当你无心的将它拾起来,往往会发现,瓶里有一张很久以前的纸条。那张纸条上写的,正是你多年前期待的,别人会对你说的话。 那是在五年前的夏天,他在命运的安排下和她相见了。她是一个有印度血统的英国留学生,为了提高自己的汉语水平,要请一个汉语教师。经过朋友介绍,释源就成为了她的汉语教师。他自从第一次看见她,就仿佛感觉到他们之间会产生一段不寻常的感情,尽管在他教她汉语的一个月里,他们一直都保持着师生之间的友谊。释源比她大四岁,他在遇见她之前,就觉得自己曾经见过她,那是他在上大学的时候。 他一直就有失眠的毛病,一到晚上,不是看书,就是看电视来打发漫长的夜晚。而白天则找时间好好睡上一觉。大学寒暑假时,他放假回老家,在晚上有时就一直看电视到三、四点钟。有一次暑假在开学前的第三天,他看了一部电影频道佳片有约栏目播放的印度电影。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看过印度宝莱坞的电影。动人的剧情,优美的画面,精彩的歌舞,让他顿时着了迷,那个古老亚热带文明古国的文化,给了他以前朦胧印象以鲜明的质感。尤其是那个影片中的女主人公和她所演绎的凄美爱情,让他激动的心灵久久不能平息。 他知道艺术与现实的距离有多么大,可那遥远的异域之美,却对他散发出无法抵挡的召唤力量。他在以后的岁月中,将那个电影中的爱情故事就这样埋藏在了心里,直到有一天,他在图书馆里又偶然读到那个故事。那是一个印度民间故事,他曾经看过的那个影片,就是由这个产生自久远年代的,世代流传的故事改编而成的。就在释源见到她的那一刻,当他看到她那蓝得像天空,清澈如溪水一样的眼眸时,古老的故事在他的心中蓦然浮现了出来。她就是那个故事中的女主人公,他顿时明白了,那个千百年来在那个古老国度流传的故事,他的失眠的夜晚,宝莱坞的电影,图书馆里的藏书,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一瞬间的相遇。古老的漂流瓶,在时间的海洋中千回百转,终于被冲刷到了那个站在岸边的人的脚下。 第一次上课,他讲的内容不多,主要是把汉语拼音的基本发音和汉字的笔画让她温习了一遍,她在留学前曾经学习过。当他下课送走她后,看着晴朗天空上缥缈的云朵,公路上穿梭的车辆,街边店面门口进进出出的人,身旁一个带眼镜穿绿色校服的中学女生时,仿佛还觉得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梦。可他知道,第二天下午,她还会来上课的。 一个月过去了,她的汉语进步很快,不但能和他用汉语流利的对话,而且能看中文的小说了,尽管时常要带一本厚厚的英汉大辞典。在上完所有的课后,他们就没有再联系过。直到她回英国的前一天,她找出他留给她的电话,告诉他自己就要回国了。 他把对她的爱告诉她,但并没有提到那个古老的故事,在上课的时候,他抽空向她了解关于印度的一些事情,可她并不比他知道的更多。他后来终于明白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现代的英国女孩,而不是古老传说中的印度姑娘。可他爱她,这是真实的,对传说中的故事,比宝莱坞电影中的故事更真实。他很少给她打电话,但却经常给她发电子邮件。现在电子邮件几乎取代了传统的信笺,但为越洋交流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便捷。爱的文字在越洋情书里洋溢着,谁也没有想到,五年就这样过去了。她终于下决心来中国找他,两个人约定在他们相识的这座城市见面,并坐同一趟列车去他的家乡。
五 十年前,他刚刚从一个小城镇来到这座城市里上大学,他以前几乎从没有离开过家乡,当校车驶进大学的校门时,他才真正感觉到,自己将要在这个城市开始一种新的生活。那时这个城市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鲜而陌生的。 他坐在环城的双层巴士上,从窗口将城市街边的一切都迅速收入眼底。在大学里他和那些从全国各地来的大学新生一样,开始了逃课,恋爱和玩网络游戏的新生活,在不知不觉中,四年就这样过去了。直到毕业前夕,他才如梦醒一样恍然大悟,自己的青春时光全都荒废了。这令他痛苦不已,毕业后他开始了自学,像许多在这个城市中漂泊的人一样,到大学去旁听,后来整天泡在图书馆里,这样过了三、四年,他创作了一些文学作品,同时也结交了一些文学青年和艺术家。后来他找了一份文字工作,几年之后,离开了这个城市。 现在,他又一次回来了,望着城市上空的白云,他蓦然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这里。可他过两天又要离开了,他看了看手上的那枚指环,这是他要见的那个人,与他远隔重洋的恋人送给他的礼物。这是定情的信物啊。想着即将到来的相见,他的心情变得明朗了起来,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过去,在新的一天,生活将翻开新的一页,这是他多年期盼的一天啊。为着一天,他已等待了很久。 汽车里的人很多,但每个人都有空位。下午两点多,是这个城市公车上最不拥挤的时候,电车拐过几个路口和环岛,释源的目光一直瞧着车窗外的景物。在离开这个城市的几年里,城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来古老的历史正在被一座座明亮挺拔的现代建筑所取代,但公车的行驶路线是通向郊外的,一些熟悉的景物不断地掠过他的眼帘。今天又是一个热天,蓝瓦瓦的广阔天空上根本看不到一丝云的踪迹。以前在上大学的时候,他常常在这样的天气里,坐公交到市里。他以前所上的大学,在城市的郊区。现在他坐的公车,有一路离他的大学母校很近。一条熟悉的不太宽阔的街道出现在了他眼前,车再往前走一点就到站了。他站起身来,用一只手扶住车门旁的银白色栏杆。车摇晃了一下,门开了。 释源深深地呼吸了一大口气,他又一次站在了这条熟悉的街道上,街对面是一所学校,大门是仿古的,没有学生进出,显得很冷清,现在正是放假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想回母校来看一看,但要看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早上醒来,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回到母校去看一看,自从上了大二后,释源就对这所大学产生了厌恶,为了早点离开那里,他甚至想过辍学。毕业后临走的那天,他发誓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在以后的几年中,尽管他一直生活在这个城市,但真的再也没有回去过一次。 释源走在街边的一条彩色石板路上,又看到了卖打折书的小书店,他曾在里面买过一本《海德格尔存在哲学》,这本书让他受益菲浅。路对面的那家音像店的窗户上,还贴着五颜六色、绚丽多彩的广告和电影海报。他能看见前面那个市场的大门了,里面大得很,给他印象最深的是那些盛满水的鱼缸里游动的金鱼。市场对面的一条街上,是一个小公园,里面除了一条水渠和棵树之外,几乎什么也没有。 他来到路口,感觉当年在学校时的那种厌恶又在心中涌起,原来有些事情真的是难以忘怀的。他在想自己要不要穿过环岛,到路的对面去,这时绿灯亮起来,他犹豫了一下,迈步穿过人行道。前面一个研究院旁边的小路口,已经能看见了。 有多少次,他白天高高兴兴地外出,晚上踏着星光从里面向前走五、六百米,穿过一片菜地,从南门回到学校里。释源的脚步踏在一条笔直的小路上,两侧绿绿的菜地不见了,那一片令人产生无限忧愁的绿色消失了。几栋高楼矗立在原来的那片菜地所在的地方。旧貌换新颜,释源一边想,一边往前走。郊区的空气比城里好一些,在今天这样的明朗天气里,释源的心情比往日好多了。 学校南门的值班室旁边,站着一个穿制服的门卫,释源连瞧都没正眼瞧一眼,就径直走了进去。有时浪费口舌,反而进不去。学校放假了,连南门口不远的那家理发厅,都关门了。整个学校里,除了高大的杨树叶子在时而掠过的微风中抖动的声音,一片寂静。他拐了一个弯,来到另一条路上,前面是一个小操场,两面都有墙,只有三百米的跑道,据说以前是一个游泳池,后来改建成了这个小操场。以前大家在这里踢足球时,经常把球踢到不高的墙外面,这个学校有两个运动场地,另一个在老教学楼的后面,可以说是篮球场,他记得自己的运动服,有一次搭在篮球架子上,不到十分钟就丢了。路的右侧是学校的一个食堂,紧挨着食堂是一个二层小楼的餐厅,档次比食堂高一点,以前同学聚餐时,就到这个小餐厅的二楼。释源来到前面的一条比较宽的大路上,学校里的一切,几乎都能收入眼底。在他面前的是两座并排的教学楼,一新一旧,新的已经建成了八年了。老教学楼对面是食堂和教师宿舍楼,新教学楼对面是一家宾馆。宾馆左边是男生宿舍楼,男生宿舍楼对面是女生宿舍楼,两个宿舍楼个有一块不大的空地,中间就是释源现在所站的这条路,往左通向学校的西门,往右通向学校的集体浴室,整个学校就这么大。 这就是当年自己带着无限的憧憬,从几百里外求学的大学。这是一所理工科为主的大学分校。当初来报到的时候,他在火车站上和许多来报到的新生一起坐上校车,从繁华的市区公路,一直开进总校时的兴奋,在穿过总校区,由市区驶向郊区,在这所文科专业的分校大门前停下来时,立刻被深深的失望所取代了。那时天色已近黄昏,校门口小路两侧昏暗,简陋,陌生的小饭馆,给人一种破败的感觉。开学的那几天里,释源听说有人退学了,他也曾产生过这样的想法,但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四年时间就在最初的厌恶情绪中虚度了。学校里唯一给他留下好感的就是那个门口有两个小狮子的图书馆。他来到两个公寓楼中间,学校放假了,人去楼空。他试着回忆以前的情景,每到晚饭时,他就会和同寝室的同学,站在阳台上,俯看下面道路上走来走去的人。这是他们一天中最无聊的时刻,有时他们走在下面,也会向两边的公寓楼上看。同样茫然若失,百无聊赖。那是少么令人难以忍受的日子啊! 释源来到男生公寓楼前的公告栏前,有几张残破的纸在微风中颤动,留有一条条电话号码的租房广告。他在一个石墩前坐了下来,看着不远处校门外的那条小路。路两旁的小饭馆早已不见了。现在是两排崭新的别墅式建筑。校门左侧有一个小商店,现在已经成了超市,现在关着门,右侧的话吧,早已没有了。他久久的凝视着自己所见的一切,记忆如同幻灯片一样的变幻着。二十分钟后,他站了起来,蓦然想起,这是自己第一次看到校园里这样的空旷。以前学校放寒暑假时,他几乎总是最后几个离开,为的是能到自己平时想去,而没有去的城市里面的一些地方游玩。从这里坐公车,到市区至少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已经快四点多了,他要回朋友那去了。说好晚上一起吃饭,他不想让人等他太久。他这次回母校来也并非一无所得,心中多年的厌恶感,在夏日午后的空旷阳光中,渐渐的消散了。老教学楼阶梯教室向着太阳的玻璃窗上,反射着淡淡金色光芒,杨树的叶子在明暗交织的光彩中轻轻抖动,沙沙、沙沙,树枝和叶子的影子,在释源脚下的路面上浮动。他在拐弯处又看了一眼老教学楼,它静静地沐浴在下午的阳光中,楼前的空地中央,放着几盆开的并不旺盛的月季花,红红的花瓣在少许的绿叶衬托下,如同寂寞的凝固火焰一样。释源的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学校图书馆的匾额和大门,门前的两个小石狮子,又有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眸中,许多记忆一下在脑海里涌现了出来,他在这一瞬间已经忘记,曾经在这里度过的痛苦时日。 六 还有两天时间就能和她见面了,释源正在和朋友们一起吃晚饭。他在这些天一直住在朋友这,这些搞艺术的人一起租了一个三室一厅的套间。释源一边听他们讨论一本新的小说畅销书,一边喝一个大盆里的汤。他不时地插一句话,可脑子里却在想别的事。 他和她决定后天上午在西站见面,坐早九点十五分的车到站。在他们见面前,她先要去拜访一个老朋友,也是在中国留学期间认识的,专门研究魏晋的诗文。她在中国有好几个要好的朋友,其中就包括这个在苏州一所大学教中文的女博士。边喝汤边想着后天的见面,他的嘴角不禁露出了平时少有的笑容。 漂着绿色葱花的清汤中,倒影出他愉快的面影,"镜花水月",他思忖着。 释源有一段时间住在S大学里,S大学历史悠久,建校已经有百年。这是一座闻名世界的著名学府,校园面积非常大,释源觉得和自己家乡的小镇一样大。释源在S大学校内西门不远处租了一个屋子,尽管房价比校外贵一些,但环境却很宜人。出了院子是一条小路,路的另一侧是汉白玉的桥栏,雕花刻叶,每户院子和桥栏前,都长着藤草和树木,春夏绿叶里开着淡红、浅黄的小花在微风中摇动,秋天,有的树上会结出果子。桥栏后面是一道流水,几乎能贯通S大学里的所有水域,并且一直延伸到校外。沿着小路一直向前走,路过一个宾馆,会来到一条比较宽的大道上,沿路能见到S大学的一部分重要建筑,S大学由西向东,建筑风格由古典逐渐变为现代。小路的另一个方向,向前走三百米,有一个路口,向右一直走去,可看见一池碧水,由石头砌成的浮桥上去,直通湖心小岛,夏日近晚,岛上时常有学生举行联欢会。也有学校附近的中年人和老年人,在亭廊曲折之处,跳舞、唱戏,很是热闹。但过了九点,人就会见少,岛上数叶沙沙作响,鸟啼蝉鸣,又是一个别样的幽静,夏天湖里时而有鱼儿游到水面上嬉戏,一团团荷叶也都仿佛一望无际地铺散在碧绿的水面上,一碧而又碧,在夏夜的银盘照耀之下,显得愈加的幽深寂寞。在那段日子里,他正在当家教,下午上课,晚上就到湖心岛上去散步,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有时还会在临水的回廊上,望着湖水中的暗红荷花和深绿荷叶,湖边小路旁的橘红色路灯和天上的清白月盘,倒映在被风微微吹皱的水面上,浮动的光影,顿时给整个湖水笼罩上了一层神秘的梦幻色彩。他就在那如梦的时日里,不知不觉地爱上了那个外国女孩。 在释源的印象里,印度姑娘的肤色有点黝黑,她们有大大的眼睛,穿着轻柔的纱丽,带着手镯,脚链,宝石指环,额头有一个红点,鼻子上有一个金钩。但当她说出她出生在印度时,他除了觉得她那双漆黑如夜色,闪光如明珠的眼睛时,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是印度姑娘。她说这可能是因为她在八岁以后来到了英国,伦敦、由于那个城市雾气浓重,阳光不盛,让她几乎没晒过,因此,皮肤越发越无血色,变得像今天这样的白了。释源觉得这个说法有点道理,又问她祖上是不是雅利安人。他曾听说在印度的雅利安人后代的肤色是白皙的。她却说自己祖上是中国人,这让释源颇为惊讶。 "成吉思汗不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之一吗?"她用发音还不太准确的汉语问。 "是,那么你有蒙古人的血统了?" 她有点腼腆地笑了笑,在释源看来,那笑容中不乏一丝神秘的成分。释源想,她大概是不愿意多说自己的事情,于是就编出这样扑朔迷离的血统来。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只不过是教她汉语的老师而已。释源的汉语功底很好,英语掌握的也不差,应该说,在那一个月时间里,学生的进步是相当快的。她比释源小五岁。每天下午一点半上课,一直到五点,每节课的时间在一个小时左右,算是每天三节课。她在T大当交换生,T大和S大仅一路之隔,她由S大来到释源这上课,中途只用二十分钟路程。她前几天上课坐公车一站就到。后来骑自行车来,到五点下课时,两个人一个往S大校外走,一个向校内的食堂走。有一次上课时,三点多下起了小雨来,虽然雨并不大,但却一直下到六点多才停。由于耽误了正常的饭时,释源就请她到校内的一家餐厅去吃饭,途中他们路过开满莲化的湖边,小雨过后,一蓬蓬莲叶上,聚集了大大小小的水珠,微风拂过,这些晶莹剔透的水珠,就在一条条叶脉之间流动,在雨后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点点亮光。一朵朵或含苞欲放,或完全绽放的粉红色荷花,在一根根拔水而起的莲茎上,摇曳生姿。他们一前一后的走在五颜六色的石子小路,释源突然停下脚步,她正在欣赏着湖中的怡人景色,兀自撑着小伞向前走着。往前走了几步,她才回过头来,轻启朱唇,向他问道:"你怎么站在哪里了?"释源是上前来说:"我刚才看到你好像一朵荷叶。" "是吗?"她的笑容放大了,眼眸把蓝天、碧水、红莲,都收进这欣然的一笑中。她向湖边移了一小步,片片莲叶的间隙,照见自己的影,白色的上衣,绿色的长裙,头上一把粉红的小伞。她的笑又映在这池水中,微微荡漾,那不是一朵荷花是什么。释源又一次来到湖边,看着还未长出荷花的一片片莲叶,想起当日的情景来,触景生情,他极目远眺,望见重重叶影中,有小苞一角,这是今天这湖里最先将要开放的花吧。那天他们到餐厅吃过饭后,释源像导游一样,带着她在校园里走了一圈,虽说释源经常来说里面散步,遛弯。但由于学校实在太大,他只是每天只是来到湖心岛和大讲堂附近。这天或许是和她在一起的缘故吧,平日里不常去的地方,也都去逛了一番,他很久都没有像那天一样的兴致了。 自从那天以后,他们的交往也就多起来,有时下课后,就一起散步游原,有时还一起去爬山,或是去看城外的古迹。释源和她说话,大多数时间用汉语,但有时也辅以英语,那段时间他对古希腊文化非常感兴趣,但她对此似乎知道的并不多。后来交谈多了,他才知道,原来她很喜欢读小说,这让他很高兴,跟她大谈狄更斯,毛姆和伍尔芙的小说,这让他们在那段时间里,对对方有了较深的理解,并且彼此产生了好感。但这并没有让两个人之间产生恋情。在课程结束后,她又在中国呆了三个月时间,他们谁也没有联系谁,直到她离开中国的前一天,才给他打了电话。释源又一次来到S大学的湖心岛上,时值初夏,小岛四周的池水中,大片的莲叶又都浮在水面之上,微风拂过,叶摇莲动。无论多少时日变迁,这一池的莲,仿佛每到一年的这个时节,都如期的开放,不变的绿色,不变的假山喷泉,不变的凉亭长廊,释源坐在雕绿漆红的亭廊一角,天空蔚蓝,骄阳似火,在阴凉里,不时的感受阵阵的微风,心情顿时明朗了起来。以前的那些美好的回忆,瞬间又在沉睡的心灵里苏醒,仿佛他刚刚送走了下课的她,自己一个人散步到这里。明天她还会来上课吗?不,那是过去的遥远记忆,但再过两天,她就会来到这个城市,分别五年之后,他们又再度相见,这是多么的令人期待的事情啊,在这座城市的七天里,他除了等待和离开,似乎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去做,但他还是来到一些曾经学习和生活过的地方,是因为留恋,还是为了告别,他自己也不知道。 晚上他又梦到那座城,他这回是在广场的中央,在这熟悉的城里,他一个人也看不到,那些墙上的浮雕还是那样的清晰。他背靠在一根巨大的廊柱上,望着头顶上的天空,高渺的天穹之上,一轮明镜在中央高悬。他又听见了河水的声音,沿着一条游廊的台阶向上走去,月亮里仿佛映着他的背影,月轮周围的光晕和流云,在缓缓的漂移着。他一边向上走,一边望着神秘莫测的天穹,他走到了城的最高处,城外没有水,一片空寂,他又听到水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他想走出这座城。
七 见面的前一天,他又一次去了图书馆,他这一次不再想找那本印度民间故事集了,但他还是从基藏书库里借出了几本关于印度神话和民间故事方面的书来看。 他明天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这里有他以往太多的记忆。他在几个以前常去的阅览室里转了转,竟然发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有些人总是离不开书,离不开图书馆。他们或许有一段时间回不来,但他们不会忘记这里的,书对一些人,有着难以抗拒的魅力。 人在世界中是渺小的,面对永恒的时间之流和令人困惑的尘世万象,总会有些人去不断的追问,求索。释源倚坐在一条走廊的窗台上,向下看天井里的花坛和水池。花圃红、黄、紫的花朵相间,吐出夏日清凉的芳蕊,池塘的水在轻轻的荡漾着,绿绿的的莲叶,在微风中也在轻轻的颤动。高大的楼影将一本花园和池塘都遮在阴凉之中了,而另一本花园和池塘,却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展现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中。走廊的窗户反射着令人眩目的光,布谷鸟的叫声,在绿色的琉璃瓦之间回荡。花每年都这样的开放,显示出勃勃的生机。这里真是令人留恋的地方啊! 他来到了大厅的楼梯口,向图书馆的门外走去。很多人向上走,去到阅览室还书和借书。办证处已经关门了,尽管离天黑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但餐厅里的灯已经都亮了起来,他瞥了一眼。将宫殿一样雄伟高大,里面构造如迷宫一样的图书馆落在了身后,他知道自己有一天还会再来,里面有他难以抗拒的东西在吸引着他的梦,总将他带回这个地方。
八 他又一次站在这里,头上是半明半暗的天空。他不知道是晨曦,还是傍晚。这里似乎没有时间,广场很空旷,他沿着一条旋转的石梯向上走,听见河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一个八角的塔楼,孤寂的兀立在那天荒地老的城沿上,他隐约的看见,碧蓝河水的对岸,有一座圣洁美丽的建筑,那不是一座宫殿,也不是寺庙,而是一座陵墓。他从床上坐起来,窗外的天空,星的微光暗弱了,红白相间的东方,一抹抹鳞云在浮动。 释源见朋友们都还没有醒来,不想扰他们的好梦,就又躺下睡去。又是那个广场,这回已经天光大亮,他看清楚了四周,这是一座现代城市的火车站广场,白色栏杆外是一条宽阔的马路,数不清的汽车排开长队在缓缓行进。高大的现代建筑各具特色,一扇扇大玻璃窗反射着炽热的阳光。他背靠栏杆,突然看见一个女人出现在了人群中间,他曾经见过她,那双月亮一样的蓝色眼眸,荷花瓣淡红的嘴唇,乌黑如波浪丝的发丝,象牙一样洁白的手臂,但他记不起她的名字。时间快到了,他必须要穿过广场和候车室,登上那列去南方的火车。他来到将要乘坐的列车前,跟着一群人向一个车门走去,站在门口的穿蓝色制服的乘务员,由于疏忽,让没有车票的他上了车。车厢里没有想象的人多,很多座位都空着,正在他有点困惑的向前走时,听见一个人对他说:"请坐在这里吧!"他一看,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带着镜架有点磨损的金丝眼镜,神情快活,嘴角洋溢着一股神秘的微笑。 他疑惑的坐在这个对面的座位上,这时火车开动了。 "这列车是去哪里的?"他问道。 "我们去南方,一个亚热带的古老国度,现在起了风,我们的船会很快的。" "船?"他从车窗向外望去,外面是粼粼的河水,刚才的火车站,已经成了远处河岸上的一座古老的城堡,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就跨越了千百年。 "这是怎么回事?"他又问道。 "这是你的一个梦啊,你醒了,就记不起来这个梦了。但我们会见面的,朋友。" "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但我认识你手上的指环。" 他听了之后,伸出右手,中指上带着一枚指环,他想起来,这是他的英国情人,送给他的定情信物。正午的阳光照射在指环上的那颗宝石上,眩目的光,让他闭上了眼睛。他又醒来了,完全忘记了刚刚做的梦。 他这天早上醒来,忘却了晚上做的梦。
九 一早起来,他匆匆地吃了早餐后,就坐公车去北站。坐在一辆双层车的上层,他倚着车窗,向街的一侧看去,匆忙或悠闲的人群,在街边闪现着他们的身影,红色、白色、绿色、紫色,不同的城市的色彩,在他的目光中交织在了一起,犹如万花筒一样,在夏日的阳光下旋转起来,他感到一阵眩晕,心中涌起了深深的厌恶感,他的头脑中此时只有一个想法,人类的日常行为都是徒劳的,城市中充满了平庸、乏味、无聊的东西,他越发想离开这里了。 离九点十五分还有半个小时,车转过一个路口,西站暗绿色的巨大轮廓出现在了他倦殆的目光中,刚才抑郁的心情一扫而光,兴奋顿时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他下了车,跟着人流来到了西站的广场上,这里人声嘈杂,形形色色的人走来走去,卖饮料和食品的简易餐饮点前站满了人,看着流浪者一样的人,躺在广场中央早已破旧了花坛边沿上,仿佛雕塑一样,在炽热阳光下,一动不动的沉睡。他的身边总有人在走动,他尽量站在人少的地方,不用抬头就可以看到火车站仿欧式建筑最高处的钟楼,现在九点整,还有十五分钟车就到站了。他向出站口走去,人群在他身边流过,他又一次感觉到了无比的厌恶。 十 他来到广场靠路边的一排栏杆前,又抬头看了看时间。一想到再过十分钟,就能见到自己五年来一直日思夜想的人,心中蓦然升起一种无比的幸福之感。他靠在栏杆上,微微闭上被阳光耀得有点不舒服的眼睛。过去的爱的记忆,一瞬间都浮现在了他的脑际。爱,他只想起了自己教课时的一幕幕情景,他教她如何写汉字,怎样读准每一个字音。不知道是因为天渐渐的热了起来,还是因为他的烦躁,额头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 他睁开眼睛,又看到了嘈杂的广场和陌生的人群。时间快到了,他向出站口走去,这时很多接站的人,也都涌向出站口。人群挡在他面前,他从人群移动的空隙中,看到已经有人提着行李走了出来。他加快脚步,目光尽量不离开出站口,哦,那不是她吗?她从出站口走出来。她不再属于遥远的过去,大洋的彼岸,她就在他的眼前,爱在这一刻从那一封封电子邮件文字中,由虚拟变为现实。 她也看见他了,仿佛一艘航船,正在急切的驶向亮着灯塔的海岸。突然,他的脚步停了下来。茫然而困惑的望向四周,他激动的心渐渐的平静了下来,这一切,在这一瞬间,竟然如此的熟悉,好象以前曾经发生过一样。在什么时候呢?很遥远,又很切近。 他又把目光望向出站口,她在向人群张望,并没有看见他在这里。他蓦然意识到,自己和她之间的一切,早就已经成为了过去,五年来的思念,不过是一场越洋情书制造出来的爱情幻觉。他笑了,这时他想了起来,现在的情景,在昨天的梦中似曾相识。他向进站口的方向走去,他清楚的知道有一列去南方的列车正在等待着他。他怀着期待的心情,迈着轻松的脚步,走向梦向他暗示的地方。 他不知道会不会在车上真的遇到一个人。那个人将会对他说:"我知道你会来,虽然我不曾见过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