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上的蔚蓝
------------致郑和下西洋
一,
从一个季节到一个季节 尘土被压在麦垛下面
在白昼的末尾 大地用天空网住鸟儿
它洒下的羽毛被月光装饰成花冠
于王宫里静静候着 而南方的潮汐
年复一年 在平整的地平线上
弹奏出人世间迅速的音符
有一段文字 在青花瓷上沉浮
在宫殿深红的大门里 在汉白玉台阶的尽头
在缓慢遮掩的绸缎中 那刺伤的掌纹
以水的形状铺在宣纸上
直到汛期降临 大地上的麦子
疼痛无比 爱情像暴涨的河流汹涌而出
而在苍穹与地表之间
大气层过滤掉沙尘 硫磺和硝烟
我行走在破碎的空气中
从远方到远方 我用交织的水系
抵达田垄 村舍 抵达初恋时节的栀子花
我波浪一般的手插入地层深处
在青铜和陶器之上 定下谷仓的位置
等待流域一望无际 疆土日益壮大
船队装满宝藏回到王宫 回到地图上
城墙高耸的地方 钟鼓齐鸣
而我看到的那一片蔚蓝
她以昼夜连续不断的面积
撞击空气和陆地边缘
我的额头痉挛不止
在低沉的编钟里呼之欲出
这大音稀声的乐曲啊 哪一段
与我的指尖相连 滑落的谷粒
倾泻如沙 任由午后的狂风暴雨抽打
在陶土和铁器烧红的时候
我试图抓住划过黄昏的弹片 就像把枯叶压在
一本巨大的字典下面
而我的奔走一刻也没有停止
在一字排开的骆队中 在相互追赶的麦田后
在硕大无比的棉花上 我抽出悱恻的纱线
纺织成地球上蓝色的经纬线
我要在青花瓷排列成行的水岸
洗净砚台 画出大漠中
那一位行色匆匆的商旅 他说
他要用遍地的东方珠宝
填充满目悲凉的空间
爱 起源于丰收
那些爱自己麦子的人
也会爱别人的麦子 他们用象形文字
篆刻史诗和神话 在人世间的爱与恨之后
死亡自此充分表达 它的呼吸
像沙尘一样 掠过没有哨卡的原野
从麦芒刺入掌心
当人们看清了自己的死亡时
它已经变得广袤无垠 好似一座城池的死亡
一条河流的死亡 一位英雄的死亡
一个国家的死亡 甚至一名乞丐的死亡
或者一只蚁蝼的死亡 一道门
还来不及关闭 另一道门已嘎嘎作响
多少次 我走进战乱 走进反抗
走进饥荒 走进贫穷
走进人世间和非人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低下头来 划着短促的十字
而死亡的体积日复一日
在空气里蒸发 变成村庄 变成田野
变成荒漠 变成黑人凝固的眼睛
变成面纱破碎的女人 变成一群又一群
染白的乌鸦
大地上的死亡是从一朵花开始的
在一次次枪声后 它的容量
与天空已不成比例 我接受过死亡
一次比一次急迫的邀请
我的心率 我的气息
我周围空气的密度不再区分
我指尖上的向日葵开得绚烂无比
我抵押上一生的自由
来赎回死亡的承诺
我把掌纹印在土地上
俯下身来 释放阳光
储藏在呼吸里的能量
可是我的胸膛里 死亡的鼓点
响个不停 深陷的冰川
在脸庞上凝结
倘若 世上的爱可以传递
南来北往的大雁可以排列成人字
从一片瓦砾到另一片瓦砾
在空旷与空旷之间 在喃喃的祭拜中
献上一个小小的心愿后
村庄的屋檐下便硕果累累 于是从东到西
地球上绝无仅有的路
变成了一条光洁的丝线 自此之后
那一片蔚蓝便开始涌动起来
它发誓要在蓝色的坟茔上
倾洒自由的碑文
此时此刻 大地上的谷库安静无比
在悠远之外引吭高歌后
一粒蓝宝石戒指
掉入灯光通明的人世间
于是村庄连接村庄 院落连接院落
街市连接街市 戏台连接戏台
马车 驼队 商旅 船夫
摆摊的小贩 杂耍的艺人
朝拜的文武百官 在宫殿的宫殿中
当上朝的钟声三巡过后 我知道
我的爱已经成熟
初恋好比谷物 在泥土里
埋下密不透风的心事后
寂静的麦场开始灿烂起来
直到良田一泻千里
就像冰川下的一千条河流归入大海
那一片蔚蓝从此阴阳合一
抹掉昼夜的界限 抹掉陆地
窒息的面积 仿佛看到了我
跋涉了一千年的脚印 那被惩罚的自由
裹在富饶的绸缎里 大海啊
在你广阔无边的体量里
我还没有来得及放歌
你就怒吼起来 在陆地与陆地之间
你拱起蓝色的坟场 我的呐喊
无从表达 而我的极限
在这里沦落一空
二,
于是 我来到你启航的港口
来到你的罗盘上 牢牢抓住飞升的铁锚
天空开始滑动起来 你把高耸的桅杆
排列成森林 在星光的翅膀下翱翔
而在你拉长的望远镜里
你对面的大海缩小成一个圈
经纬线从你身后延伸过来
这就是你
魂牵梦萦的那里 你把地图
在大海上铺开 勾出东方的日出和日落
那里是村庄里的村庄
而星罗齐布的麦场之上
是珍珠之上的珍珠
你是天上来的水手 在月亮之上的月亮
你见到过西方的天空下
史诗和神话洒播的蓝 当你经过大海上
遍布的陷阱 你的帆从云上掉下来
仿佛一群洁白安静的羔羊
在大海的长眠之地放牧
而在船桨下面 那些传说 那些故事
睡得多么安详 你的船舱
满载一个国度的生活 她舒缓的早晨和黄昏
她的慵倦和富足 满载物种的胚芽
在大海之外的大海徜徉
你把大海犁成蓝色的田野
空气中的种子开始奔跑起来
鸟群牵来地平线 连接起陆地上
紧密的河流和阡陌 那里是江南
是中原 是城墙之中的城墙
是你进进出出的王朝
那一个嫩绿的上午 你的奏折上
画满星星之上的星星 而此刻
你身披斗篷 伫立甲板
就像站在中央的中央 你的船队
是移动的城墙 是宫殿之上的宫殿
你献给王妃的翡翠在你额头闪光
就这样 你进入了历史
进入了大海的身体 它用交织的神经
拉紧地平线 拉紧你的船舷
它的狂野不羁从海底拱起
在你的船尾 或更远的地方
铺成蓝色的坟场 那深埋的沉寂
等待着闪电击穿风暴 等待着你
进入宏伟的形体 从一滴简洁的海水里
展开源远流长的叙事
大海从此有了时间
人世最深沉的情感降临后
那些海盗 那些囚徒 那些探险的水手
那些自由的斗士就尾随而来
你只向苍穹挥了挥手
海天便波澜壮阔起来
在汹涌而来的空间里 你触碰到
大海冰冷的体积 那些阴暗的珊瑚
那些明媚的岛屿 那些棕榈 那些部落
那些国度 所有的绚丽和寂静
在这一刻沉入水底
你一次一次亲吻海水
在城墙围紧陆地时 潮水退去又复来
一个王朝大门内的大门缓缓开启
海风中的盐融入空气 那些消蚀的青铜
浸染的墨汁 绵长的茶叶
悠久的稻米 这一切生活中的生活
从此不再窒息 而你从陆地牵来丝线
把海水边缘的国度缝起来
大海从此彻夜不眠
你的船队装着黎明的容器
在东南西北醒来之前 地球的末端
不再有极限 在你拉开序幕里
一个空间进入另一个空间 当一颗星星
亲吻另一颗星星 人世开始汹涌澎湃
而你普及阳光和鲜花的经验
在上帝的火枪手到来后
东方的早晨依然那么香甜
三,
我从层层包裹的陆地中挣脱出来
站在你的地图上 看到了
经纬线结尾的地方 那冰川之巅
裸露的墓碑 等待着时间
把日照拽入水底 在英雄的静眠之地
洋流带来空气的密度 带来泥沙和种子
带来人世间的窃窃私语
大海 你的面积
在掌纹之间分布均匀
在一个王朝和另一个王朝沉没之前
我就拥有你深切的呼吸
当你用镜子折射苍穹 我的背影
就在你无所不包的空旷里
而你赋予我的自由 从鹰隼的彼岸
席卷而来 那是你俯仰的高度
在众神的黄昏涨潮 当你撞响丧钟
我的爱已逃不掉你的审判 而人世的罪恶
也同时进入你的容量 交织成深远的悲恸
可是 你放飞的鸽群已一去不回
我还没有抚摸过你的宽度
就被你的深度吞没 而你丢弃的风暴
已不在地平线上 此时此刻
万物寂寞 我能在何处
泊下疲倦的锚链 静待你的惩罚
当你在我胸膛上竖起十字
我会在你蓝色的坟场积聚能量 只是你的巨浪
已不在月光下失声哀泣
而我防波堤上的创面
一天比一天漫长
请用洋流带走我吧 在你涌动不息的深处
让我吻痛你冰凉的身体 当我与你
失散的鱼群相拥而泣 我的胸怀
已不在你囚困我的半径里
而你极地的浮冰已融化
那些覆灭的轮船 那些折损的桅杆
刻在我倾斜的罗盘上
从彼岸涌来的光线 把我与你
连在一起 而你的自由
就在我的放逐里
只是 我的爱意由来已久
在你还没有达到之前
我的汛期就注满了运河
候鸟衔来一字千金的信札 我的蚕丝
绷紧陆地的距离 当我破茧而出
我就看到了指尖上的蔚蓝
从一滴水弥漫至天边 烙在我掌心上的疼
还来不及传递 那包容的一切
已在人世间循环往复
请给我你的形状 你的体积
当我在你的历史里死去
那复活的一切 就在你的命运里
大海 我的寓所 我的坟场
我故事里的故事
在永恒的时钟附近
你洒下捕捉万物的网
我从中获取你的意志和思想
在更高更远的蔚蓝里抚平空气
大海 请用极地的冰川埋葬我
当人世的罪恶在这里无处遁形 洋流洗尽
你身上的弹孔 而我的爱与恨
绕过指尖上的刺痛
与你的蔚蓝融为一体
现在 我站在你的甲板上
身后已没有了天上来的船队
而我自由的面积 在月光的牵引下
一次一次撞击防波堤 灯塔里的守夜人
送来喃喃絮语 你的罗盘上
茫茫的星斗俯冲而来
而我已远离了陆地 在你的桅杆附近
我拉起锚链 我注定要去
蔚蓝之外的蔚蓝 彼岸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