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阳光照不进狭小的巷道,幽深的小巷子里阴冷而潮湿,即便门檐上的瓦片被晒得干爽,那微薄的温度却传不到檐下阴暗厚重的门帘里。门帘后是依然昏暗凌乱的房间,空气中混杂着古怪的草药气味,仅仅开了一瓦的琉璃天窗下,微尘游离,波澜不惊。 老头坐在柜台后面,撑着脑袋鼾声如雷。他脖子一歪,鼾声一顿,却只咂咂嘴,连眼珠都没转一下,换了另一只手撑住另一边脸颊,深吸了一口气便继续瞌睡。 鼾声方起,却又猛然顿住。老头原本松弛的身子骤然紧绷,豆眼暴睁,骇然瞪向撑在他眼前的那只稚嫩的手臂。僵硬地顺着那手臂往上看,他浑身发冷地撞进了一双不带丝毫情绪的眸子里。 那是个穿着普通青布短衣的少年,闲闲侧坐在柜台上,一手撑着身子,另一手无声地把玩着一根尺余长的胫骨。少年的样貌如他的衣着一般普通,正侧脸垂眸看着老头,表情无喜无怒,在屋里昏暗的光线中木然如游魂。 他竟然丝毫不知这少年已经这般盯着他坐了多久! 只这一眼,老头背上已然濡湿。他僵硬地直起身子,扯着嘴角道:"这、这位小公,是要买什么药吗?" 武馨芸依然盯着老头故作镇定的老脸,身形不动,幽幽开口道:"掌柜的,你这里有茴豆草吗?" 童掌柜瞳孔一缩,还不待有别的反应,便又听她轻飘飘加了三个字:"压坟的。" 来者不善!童掌柜不着刻意地往后退了退,横掌撑着桌沿晃晃悠悠站起来,脸上挤出个讨好的笑:"哎呀真不巧,昨儿个还有一株,但晚上就被取走了,现在真没了。"他双手的尾指已经抠出了藏在桌沿下的药粉,随时可以弹出去置人于死地,只要射中眼睛...... 不料武馨芸却轻巧地跳下柜台,身子也背了过去。她把手里的胫骨又掂了一下,然后轻轻抛向墙脚的一个石臼。这时童掌柜也看出来了,那胫骨正是从他那堆乱七八糟的骨头里挑出来的。 可石骨相撞的声音并没有传来,再一看,那根胫骨已然化作一堆细粉,正正落在那石臼里,一分不少。 武馨芸转过身来,眉头微蹙,竟有了几分娇憨模样:"掌柜骗人,明明有的,我都找到了。" 童掌柜被她刚才的那一手惊得再也不敢妄动,又听她这么一说,吓得小豆眼又瞪大了一圈:"找、找到?!怎么可能!" "刚才你在睡觉,我就自己先找了一下,"武馨芸眼神无辜,伸手指向柜台后墙脚边三个叠起来的大瓦坛,"明明有的,就在最下面那个坛子里嘛!" 童掌柜觉得自己的脚已经开始发软了,这少年竟然还不知不觉地翻遍了他的药房?! 他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又被武馨芸的笑语激得差点呛了一口气:"但是好像不问自取是很失礼的,所以我就等你起来再拿给我咯。" 都已经把屋里的东西翻遍了,竟然还好意思说这话?!敢情刚才那根胫骨不算"不问自取"吗?!还擅自把好好一块骨头碎得跟面粉似的,真的没有失礼吗?! ......虽然岩羊骨入药的确需要先磨成细粉。 被这么一气,童掌柜倒是省过神来,再细看一眼武馨芸,发现她身上果然不见杀意,不由偷偷松了一口气,却又不知她与那送草来的小子是什么关系,只得先赔笑道:"小公,不是我老头子存心骗你,只是那株草是早被人订下了的,真不能给你啊!" 武馨芸缓缓歪了头,黯淡得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直直望进童掌柜的豆眼里,语气幽怨:"是谁,要抢我的压坟草?" 我的......压坟草...... 童掌柜脊背上的寒毛"唰"的又立了起来,就算现在没有杀气......无声无息翻遍全屋,无声无息挨那么近看了他许久,无声无息把一根骨头化为飞灰......这少年,究竟是人是鬼?! 被武馨芸那般阴冷地盯着,童掌柜第一次后悔为什么不把屋里弄得亮堂一点。他压着堪堪冲到喉咙的惊叫,声音里却掩不住惊惧的颤意:"你、你的......你到底......"是人是鬼? 差点真的问了出来,童掌柜急忙咬住话音,这样一问,万一把人惹火了怎么办?!反正不管是人还是鬼,今日他都不会好过了。 人?眼前的人分明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如此年纪就有让他无力匹敌的修为?!鬼?岩羊骨便是驱邪的东西,还不是被他轻易捏成了粉?! 想着想着,童掌柜觉得自己真的再也撑不住了,腿一软便摔回了身后那张吱呀作响的老椅子上,颤声道:"小公,你找老头子有什么事,就直说了吧!老头子身子骨弱,经不起吓,还请高抬贵手。" 武馨芸等的就是这句话!药店开在这种地方,来买药的想必不会是寻常百姓;从孔非耀中的迷药来看,这个童掌柜也必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若是一上来就对他用强的,只怕会适得其反。 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武馨芸虽然是这么打算的,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成功了,不由暗赞童掌柜果然识时务。只是,她若知道童掌柜多是根据她的只言片语而自行把她脑补成自己绝对不敌的高手,甚至是非人类,她大概会啼笑皆非地改一个评价--胆小如鼠! 至少童掌柜醒来看到她的时候,她才刚刚坐到柜台上,而且她从始至终真的没说一句夸大的话......顶多是表情稍微没那么友好热情。 但是,她的师姐被拐了、师侄被迷了、灵草被瞒了,还要亲自到这一点也不赏心悦目的屋子里与人周旋,没有露出更加骇人的样子已经是十分照顾童掌柜这位老人家了吧! 武馨芸毫无让老人受惊吓的羞愧感,心安理得地倚上柜台,仔细盯着童掌柜的老脸:"有话直说?高抬贵手?你没骗我么?是不是又准备了什么阴招想暗算我?" 被她这么盯着,童掌柜的冷汗哗啦啦往外冒,干笑道:"老头子怎么敢,怎么敢......"他迅速弹掉指甲里的药粉,然后把双手举了起来,"保证不骗你!保证不暗算!" 武馨芸勾着嘴角满意地笑笑,然后那弧度猛然收敛,板着脸道:"那我先问你,是谁把压坟草给你的?" 童掌柜被她的突然变脸唬得一跳,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是一个青年男子,已经走了。" "他为什么要给你?现在他人在哪里?" "这......" "嗯?" "因为,因为......"童掌柜觑一眼眉眼含冰的武馨芸,"因为有买家需要压坟茴豆草,那青年男子有求于我,就去给我找来了。" 虽然与事实有点出入,却也还算老实,没有推说偷草与他自己完全无关。武馨芸眯了眯眼,追问道:"他人呢?" 童掌柜见她这般表情,只当她是要去找那挖草的人算账,便急忙道:"那人借着压坟草威胁我,被我下药了教训一顿,一大早就撵走了!他中了我的‘佳人粉梦',走不远,现在肯定还在城里!" 武馨芸似乎对"盗草"的人被惩罚了感到颇满意,缓了脸色问道:"佳人粉梦?症状如何?" 童掌柜巴不得武馨芸快点去找那小子,好让自己脱身,殷勤道:"我那‘佳人粉梦',可是我这辈子配得最满意的香药,药力触水即入!就是说,即便屏住气息,只要那湿润润的眼睛还露在外面,人就会中招!要是眼睛正看着粉色的东西,那药力就更容易发作了,那青年男子就是这样通过眼睛被迷倒的!" 一番习惯性的自夸之辞看上去并没有引起武馨芸的兴趣,童掌柜只得开始说正题:"沾了药以后,他先是晕厥,初次醒来后言行将如醉酒之人一般颠倒混乱,任谁也看不出他是中了迷药!不久之后他将再度陷入昏睡,睡梦中会见到......嘿嘿,就是那个,做一个香艳的梦!然后......嘿嘿,待他再次醒来,好戏才算真正开始!" 好戏?武馨芸暗暗咬住唇内软肉,眼中一丝戾气划过。 讲到得意之处的童掌柜却浑然不知,眉飞色舞继续道:"他醒来后,还是会像醉酒一般到处乱跑,只是这次......嘿嘿,只要他见到活人,就会扑上去!再过小半个时辰,小公只要看城里哪儿最热闹,那男子多半就在那里了!嘿嘿,除非一刀杀了他,否则没有个三天三夜,他是停不下来的!三天三夜后,嘿嘿,他不死也该残废了!" 好毒辣的迷情药! 武馨芸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杀气,寒声道:"掌柜的--" 还沉浸在兴奋之中的童掌柜被她这么一唤,霎时清醒过来,被她眼中难耐的煞气吓得忍不住往后一缩,连舌头都僵住了:"小、小公有何吩、吩咐?" "你的意思是,那个人见到活人就扑,还让我到他跟前去走一遭吗?"武馨芸狠狠咬了咬牙,警告自己千万不能露了马脚,要是被他发现自己其实是想救孔非耀的,反倒会被他以此要挟。"你的意思是,我想要亲自教训的人,已经被你弄得快死了吗?你在耍我?" 童掌柜只觉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一瞬间凝结成冰,两眼一黑差点厥了过去,他这一得意就忘形的老毛病怎么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又犯了?他惨白着一张脸,哆嗦着唇道:"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小的怎么敢!小的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武馨芸不语,只是盯着他的眼神越来越阴冷,仿佛一条随时会发起致命攻击的毒蛇。 在她的目光下,童掌柜抖得愈发厉害,恨不得把自己缩进身后的药柜里,他惊恐地瞪着那双豆子眼儿,如一只被毒蛇困在角落里绝望的老鼠。她明明没有什么动作,他却伸着干枯的双手挡在自己面前胡乱挥舞着,嗓子里却已经一声都吭不出来了,可见是害怕到了极致。 武馨芸见他这般莫名其妙神经兮兮的样子,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她还没做什么呢,至于怕成这样吗?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别真吧他吓死了,吓死了谁去救孔非耀? 可还没等她想出要怎样打破这僵局,便见童掌柜的颤抖猛然停住了。讶然看去,只见他的眼里竟仿佛收聚了屋里所有的光线,那般闪亮。 "我还不会死!哈!小公小公,听我说,您想亲自教训那个小子,一点问题都没有!我这就去解了他的迷药!他还没醒,没醒就能解!我把他交给您,您爱怎么教训就怎么教训!不满意的话我还有药,有很多药!能让他痛不欲生的药!您看,您看,能不能不杀我?" 童掌柜祈求的姿态可怜而卑微,看在武馨芸眼里却是分外刺眼,让她真的升起了一巴掌把他拍进药柜的冲动。她眸中狠色大盛,在童掌柜重新变得惊惧的眼神里猛然欺身上前,轻而易举一手制住他本能抵抗的动作,另一只手掰开他的嘴巴,往里面塞了两颗药丸,指节抵着他的咽喉往下一顺,两颗药丸就那么安安稳稳地落进了他的肚子里。 在童掌柜喉咙里一口气喘不上来的"咯咯"声中,武馨芸翩然退回原处,淡淡道:"你不是说要去把那小子弄回来的吗?还不快去?他活,我可以放过你,他死,你就替他被我惩罚吧。" 看着童掌柜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门帘后面,武馨芸并不怕他会找不到孔非耀,向他那样的人,肯定会有自己的消息路子,今早孔非耀闹出的动静不小,应该不难打听。她环顾一周,脸上泛起得逞的微笑,这下她是真的可以肆无忌惮地把屋子翻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