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路 花 雨 是 平 生 --《郑正画集》序
碧柳垂丝,连翘吐金,海棠如丹,梨花似雪,正是一年春好。 与董尧先生相约,访郑正先生于彭城西关。 郑正先生的生活,近年来为城乡双栖--徐州西郊五十里萧县刘套镇有其故园,徐州市内有其新居;城市、乡村轮流住,既领略都市的繁华与虚饰,又领略乡村的恬淡与平静。虽然这和我的生存状态有相似之处,但我仍不敢断言,在轻而易举的空间转换中,郑正先生的精神固恋是否还依然是小村庄、黄河滩、绿柳居、老梨园呢?我说出自己的疑问,董尧先生说,郑正先生乡居者多,城居者少,他太恋家了。 "恋家",对一个老农民与一个艺术家而言,其含义与影响每每大不同。老农恋家,安土重迁,他的实践与思维可以合二而一;艺术家的恋家,则在土地之外,有着更多形而上的思缕。具有一种心思即可种地,具有十种思维才能进入艺术创造。 闻叩门声,先生出,依然笑容可掬,依然卓尔伟岸,决无望九老翁萎靡之状。我瞬间的感受是:天年之福,固不可人人得之,惟仁者寿、劳者康也。 预知我们造访,先生早已烹茶相待。茶香与花香、书香、墨香相映,让人眩然于日月同辉、少长咸宜的谐和之中。 近期,人民美术出版社将推出郑正先生的书画合集。依例,书前必置一序文;鉴于我曾为老耘(刘惠民)先生的书画集草拟过序文,所以,郑正先生、董尧先生并出版方,皆有意嘱我为序。 谈话无主题,亦无旋律。犹如春风从田野、林间穿过,带来了麦苗的清新之气、菜花的馥郁之香,复糅合了远处桃花、梨花的断续清氛,逐渐酝酿成一种春天的眩惑。那该是一种"画境"吧,有如郑正先生的花鸟、山水画之境;又该是一种"诗境"吧,有如局外人读画而醉的诗心与诗梦...... 当我依次打开郑正先生在二十年间出版的多个画集,我们的交谈突然变成了"画外音"。 画在,则丹青含情;书在,则点划有义;"情"与"义"俱在,而"画外音"则在穿越时空之后变成了不绝如缕的艺术回响和生命回响。 突然间,我清醒了自己在这一刻所应具备的身份:一个倾听者,一个记录者,一个在画外游走却可以与画家进行心灵对话、进而暂时放弃"自我"的"非我"。 就在获得这一份清醒的同时,我从自己的躯壳中解构而出,以无形无质的纯精神状态飞向郑正先生的七彩画界。一瞬间,诸多平面的画幅,都有了多维的具象;而寂静的画面之外,则平添了风语、鸟鸣、还有郑正先生的朗朗笑声。飞翔于这视像的界域,我感知的是一个画家从青春到白首的艺术沧桑。 世人说惯了"人书俱老"或"人艺俱老",可极少有人感同身受地体味这"俱老"背后的人生艰辛或艺术执着--稍一不慎,这"书"字、"艺"字就湮灭了,留下的惟有一个"老"字。当生命与"创造"疏离后只剩下一个空壳的"老"字,那才是最悲凉的"不得善终"。郑正先生可谓幸也!望九之岁,身心俱健,米寿之年,丹青不老,而且有新作、新集行世,这让我大为惊诧与感动。 我与郑正先生相识是经过了董尧先生的引荐。既造访过他在刘套的村庐,又造访过他在徐州的楼宇,既看过他写字作画,复与之品茗谈心,偶尔也曾举杯痛饮、尽兴方休。在距离之外、相望之中,我领悟到君子交、淡如水的清纯与疏朗。描述这种忘年交的关系,或可用"相知无疑、相和无碍"来表示。 而董尧先生与郑老的关系,则在乡谊之外,增加了诸多"同甘共苦"或"同命相怜"的况味。董尧先生今年八十有二,他与郑正先生、刘老耘先生是同乡文友,共同的政治命运,相近的文化追求,使他们彼此深知。所以既有人称他们三人为"刘套三杰", 也有人称他们为"龙城三友"。惟知之深,反言之简。 董尧先生插言:郑先生被社会公认的成就有两点,其一,他一生从艺,衰年变法,将自己的绘画艺术推进到一个炉火纯青、美轮美奂的境界;其二,他一生诲人,有教无类,在广角辐射的师道传承中,壮大了"龙城画派"的队伍,促使萧县成为中国著名的"国画之乡"。 听着董尧先生的提示,我陷入悠悠的遐想。一个画家、书家,博得虚名易,达于精绝难;独怀一技易,广授百徒难。而郑正先生的卓绝之处即在于他以近乎普罗米修斯的情怀,将艺术的火种,撒向莽原,完成了绘画艺术在局部地区(如安徽萧县,如江苏徐州)向"庶民"的倾斜及向"民间"的回归。 我问郑老,一生授徒多少。他说:在学校教授美术课,那就算不清了。仅以1985年退休回乡创办全国第一家"农民书画院"计算,即已有二百余人学而有成、并以书画为业。接着,郑正先生历数这些弟子们的社会背景:耕者、贾者、屠者、医者、渔者、林者、游学者、执教者、家居者并失业者......一近笔墨丹青,则皆为书家、画家。孔夫子弟子三千,贤人七十,郑老或近之。 当不少老人以"风烛"之态,畏惧于无常之手在黑暗中突然叩门时,郑正先生正在为年轻后生打开窗户,让阳光射入。"畏死"与"珍生"一体两面,而郑正先生则于高年高寿之岁,尽情让自己的、他人的生命承受日华七彩、星月清辉,并时时沐浴在鸟语花香之中。写下这主观性表述,我即知道已经超出了美术的疆界,正在延入人生哲学的领地。谁又敢断言,画家的艺术营造绝缘于灵魂的召唤、或艺术的画幅隔膜于信仰的皈依呢?郑正先生选择生命的乐观,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因而他一生都有花雨相随。 郑正先生出身于耕读世家。其舅父萧龙士先生,自幼研习书画,并受业于吴昌硕、齐白石诸大师。一生擅长大写意花鸟,为安徽画坛领军人物。郑正先生自幼在舅父指点下学画,尽得形神兼备之道。1949年春,青年郑正随萧龙士、刘惠民二先生入京,谒见齐白石先生。白石老人观郑正画兰竹长条,连呼好好,即于画幅题词:"足下正在妙龄,竟能坚持不辍,将来君像板桥不足道也。" 时代不靖,人生多舛,虽九死而不悔,郑正先生始终没有放弃画笔。与郑板桥的桀骜孤持相异,郑正先生则在与庶民百姓打成一片时获得人生的理解和艺术的赞誉。他的写意花鸟除宗法于萧龙士先生外,每每有白石老人的自然天趣、怡然生机,此正可告慰于前贤、而启迪于后昆。师承之道的确立,或在电光石火之间,自与束脩之礼无关。 向郑正先生告辞后,我与董尧先生行走在春风春阳里。说了许多话,都围绕着郑正先生。我们的一致评价是: 郑正先生一生的艺术成就,大收获在下半生--七十以后的画作,构图简约,笔力苍雄,墨色之润濡,意境之点化,每有出人意想处; 他将个人创作与教化弟子相结合,实现了双赢--此非简单的"教学相长",而是在普及了审美教育之后的审美创造,实现了一变为十,十变为百的艺术裂变; 郑正先生在农村,以家为校,开展艺术教育,附带还引动了"花鸟画、山水画重回田园、山林"的呼唤...... 话题落到艺术的价值空间与艺术家的生存空间。我们一时无语。 在我的心里,依然憧憬着那个曾经响彻云天的诺言:艺术为人民服务。其实,庶民百姓是十分现实的,当艺术名家、大家的艺术品在拍卖行瞒天过海时,庶民百姓用墨笔在大红纸上写出一个大大的"福"字,贴在家中,也记在心上。这让我有些相信:当许诺者背弃诺言时,人民并未绝望。而郑正先生则选择始终与人民休戚与共。因而书画艺术,已成为他与人民的共同关注。 2012年4月于彭城
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