嘤 鸣 友 声 满 江 湖 --李鸿民《徐淮唱和集》序
己丑中秋,李公乐农先生之《徐淮唱和集》编竟成帙,嘱我校理并短章代序。桑梓之亲勿论,景行之敬长怀,受命若惊,秋夜观诵,诗情满纸,快意淋漓,吾于是深味先睹之乐。 《徐淮唱和集》略分四编,依次于"唱和编"辑录先生诗二十五首、诗友唱和三十二首,于"自吟编"辑录先生自咏六十九首、自撰联四幅,于"友声编"辑录诗友题赠之诗、词、联计三十五首,于"序跋编"辑录友人题撰及作者自撰之序、跋、短文计二十一则。或因虑及该书之主体文案多为附丽于徐州、淮安二市文化背景之诗情对话,故而先生有意拈出"徐淮唱和"四字为全帙作标识。如此命名,可谓准确而平实。 "唱和"之风,弥漫诗坛,自古垂今,不绝如缕。所谓俗人俗唱,雅人雅和,各扬其声而又发乎其情。《诗》云:"叔兮伯兮,唱予和汝。"而"唱和"之本质,则为"嘤其鸣也,求其友声",君子周行,山呼海应也。唯因"唱和"常有,故诗坛多响应而诗人亦少孤寂。 巡行于《徐淮唱和集》的声律平台,一路探访,一路倾听,我触意于乐农先生无尊无卑的诗情派对,或询而答,或忆而慰,或留而别,或赠而谢,平等交往,和谐相处,君子之交,水乳互融。这让我油然萌生喊山应声、望海浮楼之神往。虽然乐农先生淡出宦境,仅以书家、文人之身份活动于社交空间,我仍然惊叹于先生所特有的亲和力、凝聚力和君子情怀。如此众多之诗友、文友、书友或茶友,以乐农先生为核心,抟聚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人文群落,相聚则推心置腹,相别则魂牵梦绕,静而思之,又岂可归因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所为,即有所获;有所持,即有所交;此诚"以诗会友"之必然,亦复桃李成蹊之奇观。比于当今盛世之官场诸公、宦海政要,或位尊而凌贱,或道衰而退贤,台上一呼百诺,台下孤家寡人,不以为失,反以为得;乐农先生之洁帆溯流、优游江湖,其智慧与品格已进三舍。 退而言诗,乐农先生以及与之唱和者,多非专业诗人。彼之唱和,皆风生水起,月移影动,情之所至,自然生发,因而我不准备对《徐淮唱和集》作过分严格的诗学考量。这并非降格以求。若放大背景,环视域中,共和国一花甲,国学中辍,礼教式微,诗艺之道,久耽沉埋,诗继唐、宋者,国无一子,即能承续晚清、民国者,亦鲜有人。时下,虽诗社林立,诗刊星罗,而佳作美章,万不及一。故以诗艺衡其成者,传承尚且无脉,胜蓝何曾有望?所幸者,政治强力可以腰斩传统,而无计禁锢人心,勃勃诗情终在国学热之烘照下,焕然为人民大众之自诉与相呼。人在即"人情"在,"人情"在即"诗情"在,"诗情"在即"诗艺"重光有日也。作为文化个案,《徐淮唱和集》的刊布,对于光大中华诗艺而言自有其一叶知春之启迪。 我收回目光,在《徐淮唱和集》的微观世界里徜徉,发现几乎每一组唱和或每一首题赠后,都掩映着一段遥遥相望、心心相印的故事。如"友声编"第一首诗,为王洪明"五绝"题赠:"季布无二诺,侯赢重侠行。其人虽已邈,千载溢芳馨。"初吟,知礼赞二古人;细考,方悉此诗实属意于乐农先生。王洪明,淮安涟水人,淮安教育学院中文系副教授。1957年错划"右派",备受磨难,壮岁无子,后唯依养女照料生计。"文革"结束,王氏冤案昭雪,回城任教,而养女却因农村户口而滞留乡下。多次上访,均无结果。乐农先生1984年出任淮阴市委常委、组织部长,接王氏上访,当即批转市公安局局长,首列理由四条,复明确指示:"建议调查,如果属实,立即解决。"不日,养女户口迁城,王洪明赋诗相赠,又送与养女、外孙之全家福以作留念。考一诗之本末,竟是一家之命运、三代之感戴,何其真挚!何其凝重! 又该编第二首祝尔康《送李鸿民返徐赴任》曰:"云龙三月花含笑,楚秀柳丝情茵茵。人山浩浩皆朋友,文海淼淼一知音。"诗中"知音",自当为乐农先生。妙在诗后附言,点化人生际遇:"知遇之恩,无以相报,仅石子三枚,留君临池镇纸之用。三石为磊,愿君与文房四宝常相厮守。望笑纳。1991年3月。"询祝氏事,乐农先生曰:"祝先生乃淮阴市教育局干部,1957年打成‘极右',劳改十余载,因档案失落而久久不能落实政策。1984年秋,叩门相访,闻之恻然,即嘱市委组织部有关人员:‘找到证人,即是档案,何必死守条条框框!'祝先生旧案推翻,遂为淮阴市最后、最慢、亦是我接手后最快落实政策之右派。" 举此二例,已知与乐农先生唱和者,多为命运交响。或点水润枯,或隙光烛暗,不当其境,孰知知己之难觅!总之,唱有分量,和有功德,诗情、人望、政风、民心,尽在其中。 又"唱和编"载高鸣珂《赠李鸿民诗人》一章,原诗书于一处方笺上,后书作者姓名、年月及吟赠时年龄(八十八岁)。喜获赠诗,乐农先生当即和诗一首。念及二人从未谋面,云雁相寄,略嫌率意,遂泼墨挥毫,书成行草,裱为一轴,思以当面呈谢。因我见证此一过程,故先生约我同去高先生寓所。至,方知老人已入院养疾。转赴医院,见老人已重症昏迷。儿女们答应,老人一旦醒来,定让他先看看乐农先生的诗与书。不久,高老去世。我估量《和高鸣珂先生》一诗或是高老生命中最后之诗情回音。斯人已逝,和诗尚存,友声之应,又岂是职业、地位之异所阻绝!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非报也,永以为好也。"中国诗人的唱和传统,上继国风而下开诗教;可以断言,只要诗意之酝酿在诗苑有花有蕊,苦吟之诗句,亦可以唱和之甘甜滋润诗心之荒寒。《徐淮唱和集》仅从一个侧面、一个瞬间表现了徐州与淮安两地诗人之间的理解与善缘。"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这已是世人耳熟能详的流水欢歌;如今,清清的泗水运河仍然将徐、淮二市上下维系,故人情之相濡、诗情之相染,又期乎必然也。 乐农先生从政已逾六十载,虽宦迹不出徐沛淮濆,然心忧苍生,情系家国之意,殷殷于怀,未曾稍释;年且八旬,诗情焕然,吾谓或"泛爱众而亲仁"者矣。为诗集序,并为先生寿。
2009年10月31日 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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