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史杂识之 金庸先生的猫腻
菜九段
过去有句名言叫做"利用小说□□,这是一大创造"。其实,利用小说可以干任何事。如利用小说寻开心,利用小说为古人翻案,利用小说推销自己的私见。只是这些目的是否能够达到,则难说的很。只有在读者众多的情况下,作者的这类用心才有可能大行其道 。譬如说金庸先生要利用小说□□,其影响则不可限量。我是个金庸迷,武打书非金不读。对于金庸先生的小说,我是最为佩服的,可以说是百读不厌,其长篇作品烂熟于胸,亦非夸张之辞。对其利用小说□□,亦毫无反感。金庸先生就曾用小说大走围棋,大饱口福,大大地戏说历史,这都不仅不让人反感,而且能使人对他化历史入故事的本事更加五体投地。但联想到世人容易犯类似以《三国演义》当三国历史的毛病,不禁时常也对金庸作品捏一把汗。果不其然,近读陈去病《五石脂》,就发现《鹿鼎记》中很有猫腻。《五石脂》中有相当篇幅说到清初庄氏《明史》案,直指海宁查继佐为此案之罪魁祸首。以我对金庸作品的熟悉程度,立即就想到《鹿鼎记》中好象将查氏作为正面人物写的。一查之下,果然如此。
《鹿鼎记》的楔子一章,就说了顾炎武、黄宗羲等人在小船上密谈,说到当年轰动全国的庄氏《明史》案,其中牵涉到查继佐伊璜先生。说其虽然亦涉及此案,但终因得广东提督吴六奇之力而免罪云云。此后庄史案作为一条主线贯穿于整部书。
金庸先生的历史功底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至少他不会对牵涉到他家乡祖上的事不清楚。如果在金庸先生与陈去病之间选择,我肯定会倾向仰慕久远的金庸,而不会认陈去病的账。但后者言下凿凿,笔墨用极,又不容人不信。我以为此查继佐或是金庸祖先之一,出于为先人讳的缘故,金庸特为之曲笔也未可知。
查继佐于此书开篇即出现,而且其惟在楔子里于人物口中出来,便再也没有下文了。从这个现象分析,此人原本可有可无,算一败笔式描写。是不是金庸就是要利用了这一败笔,将一段少为人知的海宁查氏的"不光彩"历史,在广大读者中正面地树立了起来呢?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因为在楔子之末,金庸特意来了一段夫子自道,提到其祖先查慎行等亦有罹清代文字狱之奇祸,却只字未提查继佐与查慎行家有什么关系。查慎行为海宁人,与查继佐同里同姓同时代,是否因此二查有亲属关系,金庸欲曲为之平反,乃有此出手。经查若干人名辞典,均未提及二查有亲属关系。但为不制造新的冤假错案计,我特意又去查了有关书籍。《清史稿》无此事,而近人印鸾章的《清鉴》有专门记载。其曰,此案诛死者七十余人,名列参校者皆死,刻工及鬻书者同日刑。"惟海宁查继佐、仁和陆圻,当狱初起,先首告,谓(庄)廷鑨慕其名,列之参校中,得脱罪。"看来,此事的真实性当无问题。就庄史案而言,其发其终的实际经过,《五石脂》所述与金庸所叙出入不大。金庸特意在书中指出,陆、范二人可能对没有杀头的结局莫名其妙。
后得中华书局《查继佐年谱》,查先生正是此案最早向当局告发人之一。在查继佐门人沈起所撰《查东山先生年谱》中,对此事叙之甚详,且无所讳言。其曰:清顺治十八年,庄史案将发时,"陆子丽京(圻,字景宣,钱塘人)告先生曰:‘南浔有庄鑨者(字子相,湖州人,贡生)作《明史纪略》,参阅姓氏首列东山(菜九摘按,即查继佐),次范子文白(骧),次及某,共十八人。(日记作廿一人)作序者李霜回(令皙)也。'先生殊骇,所谓大警者定以此矣。拟牒当事,从刀笔家称此书不工。先生曰:‘吾三人不工,此书是仇庄,非善。'因投牒督学,手着四六体,中一联:‘倘或犯于所忌,间有非所宜言。'并入范、陆名于牒,范、陆不知也。率此一联,生三家三百余口。"年谱注引查继佐《得案日记》曰:"骧居海宁,治远莫致。其弟文清合词简举,问之杭严熊光裕,不得报。是月之五日,余自作牒四六体,投督学胡尚衡,亦不得报。余手启胡:‘语陟鼎革而衡文,不知之乎?他日门户之忧,当与共之,勿谓此日不言,故警。'始以原牒行湖府学,学官为赵君宋,温州人,颇有深望。时鑨已卒,父老七十余岁矣,自言此书无不敬,可上闻。即奈何渔猎君宋毒之,详于府道。庄不得已,行千金寿知府陈某........."此事载于青史,无可销迹。然而因此事难明,故提及者寡。
金庸在楔子中自称,当年海宁查氏一门七进士,叔侄五翰林。其中有查嗣瑮、查嗣韩二人。这二人在《查继佐年谱》中被指认为查继佐之从侄。查嗣韩为查慎行之堂弟,而查嗣瑮正是查慎行之二弟,则查继佐与查慎行家亦非全无干系。这里金庸先生亦有搞错的,即他将原为查慎行堂弟的查嗣庭,误认作查慎行之亲弟。此为查慎行外曾孙所着,金庸先生不会没见过此书。
至此终于真相大白,查继佐纵非金庸的直接祖先,至少也是族祖,所谓五百年前是一家。按血缘亲疏分,两查的关系可算不亲,也就是说,查继佐之作为不干金庸先生甚事。然而两查均为浙江海宁人,难免要让人发生联想。金庸先生或基于自己的名声日益壮大,并且常常在作品中大树特树反清复明的正面人物。那么祖上的先人有这档子事,难免尴尬。金庸先生凭一己之功力已修炼成了武侠小说的泰山北斗,但还要谋求根红苗正,企图一手遮天。这就是《鹿鼎记》中猫腻气味的根据,也是金庸先生利用小说□□□□。因其声名显赫,文笔精妙,作品流传广泛,影响深远,便使得无数读者一下子就将此查当作一个正面人物全盘接受下来。于是,原本不甚模糊的历史又开始模糊了起来。
光宗耀祖原是人之常情,为掩盖祖上丑史,不知是否也是人之常情。
我们已领教过太多的假历史。以前我们只知道,历史是政治的婢女。在中国素有为政治目的篡改历史的传统,近期又常有娱乐片主角为适合自己的口味更改历史,如今又发现了一条为掩盖祖上劣迹不惜伪造历史的证据。难怪我们的历史显得混乱不堪,金庸先生又教我们学了个乖。
注本文所据资料来源:《五石脂》陈去病著,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菜九碰巧为该书再版的责任编辑,所以看得较细。《清鉴》,印鸾章着,上海书店1985年版。《查继佐年谱》(查东山先生年谱)沉起着,《查慎行年谱》,陈敬璋着,中华书局1992年版。录以备考(此与姚文元氏反右时之成名作同名。因其甚简略,姑用之。查继佐为虎作伥事,其人并不忌讳,然难以明了。故将有关文献撮略如下。文中楷体字为笔者注明用。)
查继佐作《罪惟录》,亦为明史之一种。
据《查东山先生年谱》注引查氏《得案日记》曰:杨子思圣犹龙奉分局修明史,属为集草,赞成全达。旧汇诸家之言,知《史概》尚未刻,草四十本,为湖浔朱相国国桢遗笔。国桢才弱,而考核最详,称信史。此草已质于同里贡生庄鑨家,鑨有纪略之志,使人缮誊两月,竟而还其质。又质于沉苍×,苍×宝之,原本不可得也。问之庄氏,忌不与校。余素不一至南浔,偶鑨弟廷钺束脯余门,曰:家史意独为之,不欲分人,且先生不须此。余遂有明史之役,改曰罪惟录。
菜九摘按,查氏本人亦有心于明史,其告发庄氏之举,是否先有同道相薄之意,后生借刀杀人之心,则难言。
有关吴六奇
徐鼒《小腆记年附考》卷十七
清世祖顺治七年(一六五)春正月。戊辰(十四日),我大清兵复取韶州,明总兵吴六奇降。[考曰:海宁查孝廉伊璜识吴六奇于未遇,后从王师征粤,官至提督,厚报伊璜。王士祯《文集》、钮琇《觚剩》、蒲松龄《聊斋志异》、蒋士铨《忠雅堂文集》皆记其事,谓六奇以乞丐遇征粤之师,途中被执,献策从戎,积功至节钺。鼒按:诸君皆据传闻言之,其实六奇在明时为五虎乱潮之一,踞大埔、饶平、程乡,永历帝授为南澳总兵。顺治七年,平南王尚可喜等自南雄下韶州,六奇与碣石镇苏利迎降。《台湾外纪》、《行在阳秋》言之历历,安得谓乞丐迎降乎!《贰臣传》谓六奇丰顺人,少时乞食各郡,习山川险夷,至是以总兵降,请乡导大军,招徕旁邑自效,盖乞丐乃少时事,查、吴相遇,实在明世。旋附义旅,为桂王驰驱,后人讳之,而托言骤贵于兴朝,非实录也。附辨于此。《查继佐年谱》引。
庚午(崇祯三年,一六三),先生三十岁。
先生与十二翁就试武林,遇乞儿陆晋、于畏五等。晋,新安人。抗声长歌,目空左右,群乞唯唯听命。先生异之,问曰:"若乞,亦识字乎?"晋笑曰:"不识字,还成得个乞子?"先生惊,下阶与揖,曰:"子其得道者欤?曷舍乞俯共朝夕?"晋曰:"夫谁不衣食人也。吾取之,不如其与之;吾劳取之,不如其逸与之;吾奢取之,不如其约与之。且取之而使人忌,取之而使人怨,至取之而使人夺,取之而使人不容,抵于法,何如与之而人乐,与之而人不见损,与之而人咸自以为积福也!"
先生固请,晋曰:"公等解我意,暂为知己辍业。"遂邀归寓,为之栉沐,为之衣冠,同社诸子皆亲如昆弟。
案,此事蒲留仙、钮玉樵皆指为吴顺恪事。蒲谓清明遇之野寺中。钮谓雪中留饭,明年孝廉寄寓杭之长明寺,携侣游湖上,忽遇前丐于放鹤亭侧。王阮亭、蒋心余承袭其讹。
先生自云:"葛如(六奇字)方布衣野走,世传余有一饭之得罪,怀之而思报。其实无是也。"是则公在时已传其事,故公为之辨。或谓:"时将军已贵,公为之讳,是固未可知。"
诸家臆断纷纷,皆因陆晋事而附会之,不及见外纪及年谱故耳。
以上《查东山先生年谱》
戊戌(顺治十五年,一六五八),先生五十八岁。
(查继佐此时在广东)暨入潮,先生族弟令东莞,先就之潮镇,吴葛如(六奇。《钦定贰臣传》:"吴六奇,广东丰阳人。顺治十一年招援,授潮州抚兵,晋左都督、少师、兼太子太保,谥顺恪。"《及门录》:"葛如能诗,自比武侯,故以为字。广东海阳人。")随遣役迎先生于军。吴与督抚李皆非旧识,而倾倒一如故交。吴令二子启晋,启丰负笈从游。
《偶然录》:公应吴督之招,在两广署时,陆晋亦贵为潮州提督。盖晋逸去后,即从军效力,积功谋任至此。知公至粤,遣使赍帛书为请,公赴之,晋郊迎百里外,其崇奉之礼不异于吴。夫吴、陆微时,皆托迹下流,公独能知其异,推之,识皋亭公于困厄中,其神鉴岂皮相之士所能及乎!
以上《东山外纪》。
有关查继佐与查慎行之关系
丙辰(康熙十五年,一六七六),先生七十六岁。
先生自去秋及春,辰刻下楼,必先语蒋夫人,然后令侍女扶持。独于十三日不告夫人,不令扶持,径急趋下梯。(陈)起与昌、升方早粥于楼下,急近前手扶。先生神色自若曰:"无容为也。"午后,稍觉痰喘。夫人乃治榻楼下,自此不复登楼,即楼旁为卧室。十四日,以痰喘故,拥衾危坐。夫人诞期将近,远迩姻族以次踵至。先生语夫人曰:"吾心境清闲,汝可接见诸堂客。"于是呼起入卧室,与昌、升同坐床榻间 ,三人可拥于前,或扶于后。族侄嗣韩、嗣瑮以次供饮饵之事。
菜九摘按,查嗣瑮,即查慎行之弟。则查慎行亦为查继佐之族侄。金庸以查嗣庭为查慎行弟,误。嗣庭当为慎行堂弟。
有关庄史事
经查继佐亲定之《东山外纪》亦有论曰:
庄子相尝赀购得朱平涵先生《史概》逸本二十卷。《史概》行世者半,半以忌讳不行,秘本也。子相延三数知己,穷日夜之力,纂次磨对,苦浩繁无所制。且负至性,生无所嗜好,必手求此书。久之因劳失明,就医数百里外,犹闭目引史学充左右,令人口诵不休也。先生曰:"史笔须有余情浮史外百尺。非然,徒瘁也。"使人致意:"吾当代草,可以愈病。"子相令其弟钺侍教敬修堂,然尚未忍割书视也。
菜九按,据此,则查继佐未尝不预其事。然其首供之官,为脱己祸,明矣。
庚子(顺治十七年,一六六)先生六十岁。
寒食后,先生挈家侨寓毗陵。秋杪,复归敬修堂。时浔之史案未发,先生知天,自粤还,晤语所知,有大警者至变。或伸楮掁腕,作为诗文,方在满志,忽心动,投笔起,置密室,功字画且未足,不能待,置之,急操笔曰:"常警,仄者之象。"惊问故,先生曰:"吾犹人负虚声奔走满世,凡座对知姓氏,无不鞠躬另上颜色,此等逾分,造物最忌。况此日恰又丧行有征。"至明年,文星果入贯索。冬月,庄史事狱发于浔中。
康熙元年壬寅(一六六二),先生六十二岁。
时旧乌程令吴之荣与庄氏为仇,讦奏伪史于朝,词连先生。
陆莘行缵任《老父云游始末》:有吴之荣者,取货于庄,不获。又查(继佐)有女优,吴欲观之,不与,亦憾甚。遂抱书击登闻鼓以进。
《得案日记》:有吴之荣者,旧旗书,为乌程令,贿败,拟大辟。又绍兴王石公者,以诸生工造款,继事败,亦坐辟。会恩赦两得脱。石公授指于吴,使典货湖乡绅庄老勉上百金,受之而衔庄,毒为摘《纪略》中四事,是冬,钱唐令慕公(天颜)奉督台赵公命以手版晨至敬修堂求见。
以上《东山外纪》
另据陈去病《五石脂》载
顾亭林书吴、潘事略,自言方庄生作书时,尝属客延其至家。因薄其人不学,竟去。遂不列名,获免于难。予求之《亭林年谱》,独佚其事。兹阅《南浔志》,得上元王元晫《送顾宁人之苕上》诗一首,始知其在遁迹孝陵时也。诗云:"良史才名未可删,天心命尔试诸艰。休云六代凌颜谢,直取三长驾马班。灿灿春华荣槁木,煌煌夏鼎烛神奸。书成自指苕溪水,一片丹诚告蒋山。"是亭林初意,固乐赞助其成也。不合而去,非天意耶!同时以不列名而获免者,尚有四人。一为陆璘,字湘远,曾任《明史纪略》总裁,后以丧检,为廷鑨父君维所薄,竟刊其名。一为齐治,字康成。子相以脯修招之,其约已具二十四金矣。后批云:"果能转精勤敏,则应加六金。"遣仆送至,齐览而讶之,遂坚不赴。一为潘尔夔,字六龙,慷慨有风致,能文工书。庄氏慕之,列其名简端。会与君维有财帛交,以致诟,复削之,得不罹祸。一为费尔庄,字夔一。先与庄左、黄廷钺结征书社,甚相得,将列名参订矣。会宴集,夔一使酒喧席,终夕号呶,君维以其狂,竟罢议。亭林又言,当鞫讯时,或有改词以求脱者。以予考之,殆即查伊璜、范文白、陆丽京三人乎。伊璜名继佐,海宁举人。文白名骧,贡生。丽京名圻,仁和人。咸负文望,列名参订中。庚子书成颁布,三人以不相闻,于顺治十八年辛丑十二月,具呈学道胡尚衡,辨明其诬。尚衡遂饬湖州府学教授赵君宋查报,赵即据实申覆,且指摘数十则榜示学门。庄因入京,竭大力始消弭之。未几,吴之荣事起,而祸遂不可解矣。之荣出首时,即谓庄胤成(即君维)、朱佑明、查伊璜等共造此书。至公庭质对,亦坚执伊璜等主笔。查以递过检明呈为词,吴复质其何不首督抚而独首学道。明系借此得赃名实两遂之计。查遂无词。囚禁者逾时,既乃密求于粤中总兵吴六奇,事始得解。先是满官督抚上本,俱依之荣口供,谓查系同谋造送。及吴为查营解,至定案时,遂一反其词。谓查三人,虽不比之荣之发觉,亦系首事之人,依律颁赏。故之荣荫袭拜他哈哈番,并给朱庄财产十分之一。查、范、陆亦得颁给器用什物。据《费恭庵日记》,谓曾亲见查等在慈感寺前领取朱、庄家具,约十余舟云。
陈去病曰:始预其谋,终首其事,诚利矣!人则何辜?庄狱之成,岂在之荣?反复启衅,实惟三子。奚况骄奢淫佚,开干嘉浮靡之风,查之肉其足食乎!
(陆丽京)自脱罪后,心有所歉,因被缁远游,不知所至。女名莘行,七岁即能诗,着有《云游始末》以纪其事。
菜九按,至此,明史案一事查伊潢先生的作为明矣。尚复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