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先来看“媚俗”阵营中的代表人物宝钗,书中写到宝钗年纪虽然不大,但品格端方,容貌美丽。人谓:黛玉所不及。而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的孤高自许,目下无人,因此深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亦即多与宝钗玩笑。由此我们可以得知宝钗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格,都无可厚非。与黛玉比起来,人更加随和,人缘也更好,同时深受周围人们的喜欢。从书中其它地方的描写,我们也可以得知,贾府上下,包括最为挑剔的赵姨娘,也说她会做人。为什么她能得到贾府掌权人物的喜欢和下人们的爱戴呢?因为她“随分从时”。
在元妃省亲要姐妹们作诗时,她因为元春的好恶而让宝玉改诗。在看戏时,她迎合贾母的好恶,点《西游记》这样热闹的戏。史湘云请客没钱时,便给她螃蟹做东,以博得其好感,甚至拿自己两套新做的衣服给金钏做装裹衣服,也不忌讳。从一般的层面上看,她是处处为他人着想,甚至为了他人不惜委屈自己。但是我们如果仔细想一想的话,她的“专门利人”,并不是“从不利己”。她做的任何事,没有一件不是深谋远虑的,说到底,是以“小恩小惠”来达到更有价值的目的。正是因为出身于皇商世家,所以她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以一种利益的衡量为前提,比如她同情邢岫烟的贫穷,并不是她的善心发作,而是为了让她当弟媳。对她来说,在与人交往中很少有真情实感,即使有那么一瞬间的闪现,也马上被熄灭在主流封建道德规范之中。正是在她不断的为各种现实利害得失而“随分从时”之中,逐渐的丧失了自己作为一个人所具有的个性。对于她来说,已经完完全全地融入了大众之中,因为她才获得了“人谓,黛玉所不及。”的评价。
但是我们应该看到,“人谓”,正是众人眼中对她的看法,而不是作者的态度。书中有一段薛姨妈对黛玉说的话:“你这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有了正经事就和他商量,没了事幸亏他开开我的心。”这句话当她是在说宝钗,但是我们必须要注意,“就和风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作者为什么不直接说下面的话,要加一句和王熙凤与贾母的关系对比呢?这其实是作者的匠心独具,虽然是借薛姨妈之口,但表达的却是对宝钗性格的深入评价。在不知不觉中,宝钗的真实感情和在别人面前做出的虚假感情已经分不开了,王熙凤对待贾母时,完全是一种阿谀奉承的态度。因为她知道,在贾府只要有贾母给她撑腰,她的地位就不会动摇。而宝钗在罕言寡语,人谓装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中,已经不自觉的将这些为人处事的方法渗透到性格之中,所以在与自己母亲的交往中,也不自觉地渗入了自己都不知道的做作。
二、
可以说,宝钗是封建社会主流道德所塑造的完美女性的典型代表,不论才貌品德,还是为人处事,都与封建社会的思想意识和道德规范相一致。虽然她在大观园中的才华可与黛玉相媲美,但是她却相信并竭力维护“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愚昧论调。她对黛玉说:“咱们女孩儿家,不认识字倒好。”所以她尽管读书,并且积累了一定的文化素养,但是这也与她一贯的现实利益计较相关的。是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选才人用的。虽然没有入选,但是她却调整了目标,要成为“宝玉夫人”。这同样是基于一种现实的利益考虑,她在宝玉挨打后,也着急过,关心过,这不能说是虚伪的。但和黛玉的关心是不可能一样的,其中难免渗入了一些现实的因素。宝钗作为封建主流思想道德造就的典范“贤妻良母”,虽然对社会来说是成功的,但对于她个人来说,却是不幸的。因为在封建社会中,这些伦理道德规范恰恰是压迫和摧残妇女的工具。
宝钗虽然在为人处事方面,甚至在贾府的错综复杂的家庭斗争中,与黛玉对宝玉的婚姻之争中取得了胜利。但是她还没有能看透封建伦理道德的本质。拒绝“媚俗”,不一定能都取得胜利,但是至少可以保持自己的完整独立人格,表现出海明威所说的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的精神。在人与自然和社会的斗争中,体验生命和自我的力量。但是选择媚俗虽然会在一时取得利益,可最终会成为其所信赖的主流意识和观念的牺牲品。宝钗后来虽然如愿以偿地实现了“金玉良缘”,但是不但没有得到宝玉的爱情和美满的家庭。在漫长的岁月中“守活寡”,成为另一个李纨。
三、
媚俗是人类生存的一个基本境遇,对于宝钗来说,她的悲剧既有社会的因素,也有她个人的原因。因为她从出生开始,就生长在媚俗的社会环境之中,比之宝玉和黛玉,她更容易认同媚俗的观念。但是,我们在同情她的同时,也应该看到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几乎人人都处在这样的境遇之中。但不是所有人都对媚俗表示认同和妥协,比如宝玉、黛玉、晴雯、尤三姐等。
宝钗的媚俗在大观园里要算最为彻底的,而且不仅如此,她还劝别人也加入到媚俗的行列中去。她就曾经劝过黛玉:“咱们女儿家,不认识字倒好……为了移情,就不可就要了。”可见宝钗也并非完全没有对人真诚的时候,至少在宣扬媚俗观念方面,她是站在非个人的主流社会思想一方的,做媚俗的“鼓吹者”。宝钗鼓吹媚俗的主要对象当然是宝玉,这既是为了当时讨好贾母,贾政和王夫人,让宝玉读书考科举,又是为日后自己的长远打算。心计果然非同一般,这和她平时为人的沉稳与冷静是一致的。在劝宝玉媚俗时,尽管宝玉根本不听,有时“不管人脸上过不去”,咳子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她自己则“登时羞得脸通红,说不是,不说又不是”。尽管如此,她“过后还是照旧一样。”对于宝钗的传播媚俗的决心,可见真的不可救药了。就如同福轲的权力理论所揭示的,她已经被社会“规训”得太成功了。不但没有受到宝玉和黛玉的影响,反而总是要改变他们,让他们也“媚俗”。
但是,媚俗远不止是为了自己在从众之中获得利益而已。同时,在表面的“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之下,却总是以各种隐蔽的方式伤害别人。虽然媚俗的人们在利益上是一致的,关系也是融洽和谐的,但是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都是基于虚假之上的。尽管宝钗人缘极好,但是作者借诗对她评价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为了达到目的,可以施展各种手段。比如对于黛玉,在一次诗会上,黛玉用了《西厢记》和《牡丹亭》里的词句,她就以此为契机,讲了一堆媚俗的封建主流思想大道理。黛玉只得“垂头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她又送燕窝给黛玉吃,果然单纯的黛玉被她的假仁假意所蒙蔽。虽然不赞成她的媚俗论调,但是却被宝钗瓦解了敌意,而且对宝玉说,以前错怪了宝钗。当然宝玉没有像黛玉那样被一时的假象所蒙蔽,而是清醒的认识到宝钗的手段和方法。他提醒黛玉说:“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可见,虽然宝钗多次劝宝玉“媚俗”,但是不但没有效果,反而更加深了他对宝钗的媚俗的本质的认识。同时,他也看到了宝钗甘心媚俗的态度,对于宝钗只能表示惋惜。“好好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子,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蛊之流。”宝玉在反抗媚俗的问题上,从来都是清醒和坚定的。
四、
宝钗虽然很媚俗,但不可否认,她还是有很多优点的。可是我们在认真地思考这些“优点”的时候却发现,这表现出来的种种优点,几乎没有一点是发自内心的,无不带有虚假的成分。她说非所说,因为她说话只是为了迎合别人,是做给周围的人看的。她几乎从来没有真真正正的说和做,表现自我真实感情和意愿的事。她在媚俗中不仅丧失了自我,而且已经被“异化”。因为她的“自我”,已经渐渐的被一种主流思想和“公众”意识所代替。由她的“冷”,我们可以看出,她已经被“物化”。这种表面对人和蔼可亲,热情大方,实质上却冷漠得连一点点正常人的感情都没有了。书中有一段她和王夫人的对话“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由此可见,她已经彻彻底底地被“物化”了,其实她和她的哥哥薛蟠在本质上是一样的,根本没有把别人的生命当做一回事。就如同陀斯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描写的家族同样性一样,在宝钗和薛蟠的心里,任何事情都是用“几两银子”可以打发的。在宝钗眼里,无论是什么都是可以用钱来衡量的,包括婚姻、感情和人的生命。可以说她不仅没有了个性,而且也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了。在媚俗中彻底被异化和物化的同时,她和狄更斯小说《艰难时世》里的葛雷硬和庞得贝一样,都是眼中只有物,不见人的“单向度的人”(弗洛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