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俗是人类的一种基本境遇,《红楼梦》的作者将目光穿透时代和历史,将人类的一种最为长久、最为激烈的斗争以优美婉转,悲天悯人的笔调写出。使人回味无穷,给人以最深沉的思考。最早对媚俗的悲剧作出哲学揭示的是大哲学家叔本华,他的一生都与媚俗的世界对抗。他指出三种悲剧中的最后一种,其实不就是媚俗的悲剧么。日常生活中因猜忌、误会而造成的悲剧,铺天盖地,无所不在。这正是人类的一种基本境遇,媚俗所造成的悲剧是个性的丧失,是对平庸的妥协,无休无止的为了利益和虚荣而放弃真诚和善良。 《红楼梦》中晴雯的悲剧,就是“媚俗”的人们一手造成的。她反抗“媚俗”,采取的是不妥协的“入世”方式。因此,“媚俗”的人们想方设法排斥、打击和迫害她,而她的坚持反抗,也加剧了她的悲剧进程。在贾府中,上到最坚决的“媚俗”卫道士王夫人,下到媚俗的忠实追随者袭人,以及被她“陶冶教育”的秋纹,麝月,上下串通一气,迫害晴雯,在病重时把她赶出贾府。明明是袭人“作怪”,却让晴雯“担虚名儿”,真是黑白颠倒、是非混淆。袭人总是怀疑晴雯抢了她的位置,但是这只是她的假想,再加上她们属于不同的对立阵营,所以“出了名的至贤至善”之人,在抓住了有利时机之后,立即落井下石。正如晴雯的嫂子所说的“可知人的嘴是一概听不得的”,“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 “媚俗”的人表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就如同那些“好好先生”。他们整日称赞这个,讨好那个,遇事只装做不知,处世圆滑,当然会给人一个好印象。但越是这样的人,越奸诈狡猾,让人防不胜防,所以看一个人决不能看表面的现象。古诗有云:“疾风知劲草”,往往是那些真正有胆识,那些敢于反抗“媚俗”的人,总是受到误解和迫害。那些不与媚俗妥协的人,也都很聪明,甚至他们看事情比别人更加深刻,也更长远。但是他们明知道自己会受到委屈甚至迫害,却仍然义无返顾,勇往直前。 宝玉为晴雯写下《芙蓉诔》,也是写给他自己,写给黛玉,写给那些在“媚俗”当道,敢于反叛和斗争的高洁之士。就连平时里“小心眼”的黛玉,读后也说到:“好新奇的祭!可与曹娥碑并传了。”而一向“宽厚温柔”的袭人,一听宝玉赞晴雯,便大骂起来。由此可见两种人的真伪优劣。 宝玉对晴雯的感情,是纯洁和真诚的,他对晴雯的理解也是深刻的。他毫不犹豫的将她与那些堂皇正大、千古不灭之物相比,其实也是对历史上那些随波逐流、虚伪丑恶、媚俗现象的决不妥协,对坚决抗争的高洁之士以及他们不朽的人格加以肯定和发扬。爱国遭陷,不肯随波逐流的屈原;贫困自守,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他们虽然知道只要妥协媚俗,追随大众,对权贵低头,就可以安度一生,富贵一世。但是他们拒绝丧失自己的人格和尊严,宁愿放弃这样的生命之轻,而选择了生命之重。同样,司马迁在众口一词的情况下,为李陵辩解,而遭受了残酷的迫害。但是他认识到了生命之轻重,得出了“轻于鸿毛,重于泰山”的两种不同人生价值观。 晴雯在对媚俗不妥协的时候,采取的是积极的“入世”的态度,而黛玉采取的是“避世”的态度。因为她与当时的封建主流意识格格不入,所以,她对媚俗的态度更明显的表现为思想上的反叛,这点她和宝玉是一致的。他们同处在贾府的上层,所以他们对媚俗的不妥协,采取的是一种在行为和思想上以“雅”对“俗”的方式。因为他们所处的地位,对个性自由和美好爱情的追求,对一种具有审美意义的生活的向往,对封建社会主流的价值观的否定和反叛,就成了他们反抗媚俗的主要内容。而且宝玉具有“混世”和“避世”两种性质,由“混世”的反抗,到“避世”的远离,是他反对媚俗的方式的更替。因为在他和黛玉的爱情还有希望的时候,他还对贾府和大观园有所眷恋,虽然对媚俗的世道很厌恶,但却没有完全的厌世。还有“林妹妹”,还有知己“晴雯”那样真心关心和爱护自己的人,还有那些美丽纯真、天真无邪的少女。但是晴雯死后,他和黛玉的爱情也在封建主流意识的高压下逐渐的枯萎。大观园里的姐妹们一个个的离他而去之后,他也就对“污浊”的世界没有了一丝的留恋了,于是遁入空门。 作者对不媚俗的人物,一直都持一种肯定和赞扬的态度。在第二回,他就借贾雨村之口说道:“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作者在《红楼梦》中,就是通过对两个清明灵秀的人物,宝玉和黛玉的爱情悲剧的描写,来表达他对这些高洁灵秀的人物的热爱之情的。作者在描写他们时,是饱含热泪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作者写的是悲剧,因为主人公们是污浊的社会环境所不容的,他们选择了叛逆,选择了生命之重。虽然他们的美好生命在与媚俗的斗争中毁灭,但是他们的精神却如同凤凰一样,在“永劫回归”中再生。这是存在天地宇宙之间的浩然之气,是永恒不灭的崇高精神。作者是以“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心态来书写的,他写的不是帝王将相和世俗权贵,而恰是“情痴情种”,“逸士高人”。他们在那个社会里,是最“没用”的人,但是作者却对他们却是情有独钟的。 在论及媚俗问题时,我们在西方文学中最熟知的是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但是,当我们把目光从西方文学投向更广阔的世界文学的时候,我们同样可以在东方古典文学中找到“媚俗”的较早形态,我们称之为初始化媚俗形态。在中国古典白话小说《红楼梦》里,包含着丰富的初始化媚俗因素。 我们首先来看一下《红楼梦》的主人公,书中的人物,有典型性格的也不下几百人。但是要说最重要的人们,无疑是宝玉、黛玉和宝钗。书中提到“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在“终身误”中,作者写到“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朱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可以说,全书就是围绕着宝玉、黛玉和宝钗之间的爱情关系展开的。 我们先来看宝玉,宝玉在未出现时,他在黛玉心中的形象是“这个宝玉,不知是怎样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在看过宝玉的样貌后,黛玉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正是对“木石前盟”的呼应。在描写了宝玉的外貌后,书中又道“看其外貌最是极好”。接下来是《西江月》一词对宝玉的评价,一般的读者是对宝玉是肯定的。通过对宝玉的肯定,同时也肯定了和宝玉同属于一类的“不通世物”,“行为偏僻乖张”的与正统封建思想、文化和道德不相容的一类人。包括以黛玉为代表的晴雯、尤三姐、司棋、芳官等人,而与他们相对的自然是维护封建思想和道德的主流人物,是以宝钗为代表,包括袭人、王夫等一大批人。这一类人相对于前面的“边缘人”来说,不但人数众多,而且也是当时封建社会主流思想意识的提倡者和追随者。 在《红楼梦》中,前者是以“雅”的形态,后者是以“俗”的形态出现的。对于“雅”与“俗”不能过于简单的理解,而应在文本中具体的理解。但是我们可以说,雅的少数边缘人已经具有“反媚俗”的思想和行为特点。他们保持着自我的独立性,在封建社会中,以自己的行动来维护着个性和尊严。而后者在“媚俗”的主流思潮中,逐渐的以个性的丧失来逐步适应主流社会思潮,不断的为了随波逐流而改变自己,最后成为了众人无差别中的“众”中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