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外拥挤的人群和去年的一样让人感到窒息。不过,今年的家还是和往年一样温馨。窗外弥漫着大雾,在腊梅的香溢中孩子点着断断续续的鞭炮声,屋外时不时都能听到邻居间互相拜年的寒暄。这一切都在告诉我年关已近。但是,除去温暖的被窝,一切似乎都与我无关,过年的喜庆也抵挡不住路途奔波后的睡意。 “嘭嘭嘭”一阵烦心的敲门声传来了。我迷糊着翻了个身,换个姿势接着睡。敲门声还在继续,我的睡意被打断。我烦躁的握住耳朵假装没听到。“嘭嘭嘭”,这声音好似催命一般,我真恨不得我此刻就是个聋子。 “三娃在家吗?我是隔壁的张叔啊!”得了,我就知道好事不上门,上门无好事。张叔和张婶文化低,看封信都得让我在一旁“翻译”。每次回家都没少找过我,我都快成他的御用“放音机”了。他有个儿子比我大七岁,我管他叫亮哥,三年前出国了,几年都没见过他的影子。我应付的答应了一声,极不情愿的离开暖床的怀抱,懒懒的打开门。“来尝尝,三娃,我刚刚炸好的酥肉,可香了。”头发花白了很多的张叔还是像去年一样热情。有好吃的,我的馋虫又被激活了,丝毫不记得刚才被人吵醒的烦躁。“好吃吧!”“嗯嗯嗯,好吃好吃。太好吃了”我嘴里大嚼着塞满的肉,嘟着嘴说道,差点没把我噎死。我口里吐着热气,嘴上满是肉末,整学期在学校没吃好的饿相暴露无遗。“慢点吃啊!你婶还在弄,还多着。”张叔身上还围着那条黄色围裙。三年前他就是围着这条围裙为儿子做了出国前最后的一顿饭。“叔有个事情还得麻烦一下你。你知道我……”张叔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他需要我帮忙,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文化低可能是他一生的痛。当年正该他读书的时候,却赶上了文革,十年革命一闹,弄得他像半个文盲。尤其在信息高度发达的今天,他几乎被边缘化了。 “张叔,又有来信要我读吗吗?”我吧嗒着嘴,赶紧咽下了嘴里的肉。“别说了,你亮哥早就不给我写信。去年你亮哥来电话说,国际长途太贵,叫我以后给他寄邮件,还给了我很奇怪的地址。”张叔用围裙擦了擦手,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了叠起来一个手巾,然后一层层的打开,小心的取出了一张折成方形的纸。我接过一看,这记的是网络邮箱的地址,怪不得张叔看不懂。我打开了电脑,笑着说,“张叔,你记的可是高科技时代的东西,一时半会儿跟你说不清楚。你要给他发什么,你说,我马上给你弄。” “哦。那就麻烦了。”张叔感到有点尴尬,但还是厚着脸皮开始说了。 “亮娃,我是你爹。快过年了,你今年又不会来吗?你妈最近身体不好,老毛病又犯了。她说她没事,只是想你回来过个年。你也几年没回来了,也该回来来看看了。你妈这几年天天都在念叨着你,头发都快白了。你也老大不小了,是不是该成个家了。我今年又做了你爱吃的香肠,就等着你回来了。你要是呆在美国太累就回来吧!家里条件不是很好,但快快乐乐的,不比美国差。你上次给的地址,我没看懂。还好隔壁的三娃回来了。我叫他给你寄信。多的也不说了,免得你听了烦。春节快乐啊!记得每天吃好点的啊。” 我在一边敲着键盘,一边偷笑,这张叔比张婶都啰嗦,换了我肯定会烦他。他慢吞吞的,似乎酝酿了很久,好不容易念完了,而我一阵噼里啪啦就飞快的敲完了,然后输上地址,发送,搞定。“好了,张叔。发完了。”我一向做事都是雷厉风行。“啥?这就完了!还没有贴邮票呢?”张叔一脸惊诧。我不得不心里鄙视一下张叔的无知,“张叔啊,这是高科技啊!亮哥很快就能收到。高科技嘛,只要有知识,既可省钱,又可省时间。”张叔脸色不太好,“哦。收到就好。你慢慢吃着,不够还有。我先回去忙。”话毕,理了一下围裙,匆匆的离去。 不到一个小时,邮箱就提示有新的信件。我心中暗自的称赞亮哥,这么快都给老爸回信了,真是孝顺。我听着歌,关了聊天,轻快的着打开了邮件。一遍看完,我怀疑我看错了,仔细确认是亮哥的回信后,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在隔壁,张叔那企盼的眼神几乎望眼欲穿。这封短短的信件着实让我犹豫了半天。 夜幕慢慢的降临,街上笼罩的厚重的雾。张叔家挂好的灯笼,正放出艳丽的红光,屋里正传来他们老两口谈论他儿子声音。我在门外徘徊着,不知道该不该敲响那扇门。犹豫之中,门突然打开了,我连忙准备离开,但是已经逃不掉他们的目光了。“三娃,你咋站在门外啊!”张叔双手扶着张婶,奇怪的问到我。“这个……我……那个”我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那个亮哥回邮件了。”“啥?亮娃回信!亮娃从美国回信了?老婆子,听到了吧!儿子从美国回信了。”张叔的听到儿子回信,欣喜不已。张婶不好的脸色顿时也精神焕发。“亮娃说什么了?”“这个……哦,他说叫您把身体的情况给他详细描述一下,他去找美国的大夫给瞧瞧。”“哎呀,儿子真懂事,在美国这么忙,还有心惦记的我。”张婶的有点苍白的面庞浮现了一阵喜色,顿时显得容光焕发。“我就说嘛!儿子还是很惦记我们的,平时都是因为太忙了。”张叔紧了紧张婶的围巾。“当然了,我生的儿子当然惦记我了。你以为只有你这个老头子想到我的啊!”张婶乐呵呵,一脸得意的说道。他俩越说越高兴,仿佛儿子明天就要到家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总觉得神情有点恍惚。每次听到张叔张婶回家的声音,我就听到心就一阵加速。我又看了一眼那一封邮件,仔细的回味了这封邮件。邮件只有寥寥数语,但我却觉得,对于张叔来说这可是字字千斤重。 “张叔在家吗?我是隔壁的三娃啊!亮哥又来信了。”又过了几天,我又去敲响了张叔的门。本来挺平静的屋里,一下就被儿子的回信给闹腾了。门外听到一阵清脆锅瓢摔跌落音,然后一阵小跑的脚步声夹杂着一丝粗气。“来了来了。”张叔匆忙的打开了门。我进了屋坐下,然后一边回忆着,一边给张叔重述了邮件的信息。掩门离去之后,门内传来了张婶的带着一丝乐意的抱怨声,“这孩子也是,我在中国都舍不得上医院,他倒好,跑去美国找医生了。100美元啊!我要吃多少顿白菜才省得出那笔钱啊!”“行了!你瞧你那副抠门的样。儿子是关心你啊。你别不识好。”张叔和气的“教训”了一下张婶。张婶得意的瞅着张叔,“老头子,我生的儿子当然关心我。我不就是觉得在浪费我儿子辛辛苦苦挣的钱嘛!不过这美国医生咋像我们的老中医,给了这么些办法。”张叔继续说道,“管他的呢!只要是医生的话,就听着吧!”我轻轻的松了口气,看来我的演技还不错。 几天过后,喜笑颜开的张婶来串门了。“哎呀,没想到啊!我那宝贝儿子居然从美国给我寄东西了。这叫什么来着……叫……叫……”“巧克力”我顺口接了一句。“对对对,是叫巧克力。咦!你知道了?”“不不不。巧克力是美国的特产嘛!一般都会寄巧克力的。”张婶似懂非懂的点了下头,接着双手从兜里捧出了几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看着她那一脸舍不得样子,我忍不住想笑。不过也难怪,毕竟是儿子从美国寄回来的东西嘛! 不久后,我上街时也能常看到和街坊唠嗑的人中多了有张婶的身影。张婶平时不大爱和别人说话,也很少出门。尤其从亮哥出国以后,她似乎更喜欢闷在家里,天天看着儿子的照片,翻阅着儿子过去的字迹。 今日阳光特别明媚,往日的浓雾统统不见影踪。四处闲聊的老头老太都在议论张叔一家的。“喂!你们听说了吧!老张家的那小子给他妈从美国寄了一盒洋东西回来了。”“听说了。好像是什么巧克力。你说老张啊,真是有福气,生了这么好的一个儿子。”“对啊,有出息,还孝顺。真是上辈子积大德了……”听着路人的谈论,我心里乐滋滋的,虽然他们夸的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上楼梯时,正碰到张婶和楼下的李姨闲聊。几天不见,张婶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容光满面,精神焕发,好像年轻的十岁。让人无法想到她半月前是那个,满脸苍白,眼睛无光,走路都打颤的老太。“你有这么一个儿子,真是享福。”李姨一脸羡慕。“哪里哪里,我那个儿子一直都是这么孝顺,有出息……”张婶毫不掩饰的自己内心的得意之情,她认为自己的儿子才是世界上最棒的孩子。 “张婶,亮哥有回信了。”这应该是她宝贝儿子的第五封回信,不过我知道,这也是很长一段时间内最后一封信。“快说,快说。信里面讲的什么。” 我很熟练的说道,“亮哥说,今年过年不能回来陪您二老,他觉得很愧疚。他希望二老不要责怪他的不孝。他马上要到其他国家去出差了。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和家里面联系。”张婶的那张涂满欣喜的脸,丝毫没有抱怨,更没有责怪。 “你说这孩子,还需要责怪什么啊!这都算不孝,那天底下就没有孝顺的人了。今年那,是我这几年来最高兴的一年。要说我这儿子啊,还真的不错。你看……”每次我说完,张婶依旧回味着亮哥过去那些光辉的事迹,似乎只有她的孩子才是最优秀的。而每次,我都津津有味的听着,虽然她至少给我讲了二十遍。 不久,我要开学了。这一次,张婶专门赶到车站送送我。“这里有些美国寄来的巧克力,你拿去给你同学尝尝鲜吧!告诉你同学,如果有想去美国的,就告诉我,我叫我儿子在美国多多照应着……”她紧紧攥着一把巧克力,狠了狠心,塞给了我……我轻轻的一笑,不经意间抹去了快要流下的眼泪。 我坐在车上,静静的打开亮哥回复的第一封邮件,其实也是唯一一封邮件。想起张叔听到回信时的欣喜和张婶闲聊时的得意,再看着那些苍白无情的文字,我的眼眶都湿润了。 “爸。你要我给你说多少次,你才不来烦我。明知道我在美国创事业,一天忙的要死,一来信就只知道催我回来。催催催,催个鬼啊!我告诉你们,我早就厌烦那个家,我一天都不想回来。以后没事就不要再来找我,我有空自然会找你们。” 我不知道,我把这一切告诉张叔和张婶之后,他们会怎样。不过,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演了一个寒假的戏,而且我确信他们永远都不会看出破绽。每封信都是我精心编纂的故事,每场戏都是我自编自导自演。那次医生的建议,是我百度到的。至于张婶津津乐道的那巧克力,其实我只是从网上买了再邮寄过来的。 我默默的删去了那封信,永远掩藏了头脑中的那部分记忆。我不会告诉他们真正的事情,但他们会永远拥有一个美好的回忆。或许,有一天,那会出现在眼前,不需要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