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难,天知否?
田秉锷
读岳德章先生的《马尔銮传》,我内心的悲凉无可名状。
或许,是岳德章先生的作品,触动了我刻意回避的一个历史主题;或许,是这一主题的悬疑结论再次让我陷入茫然。
《马尔銮传》叙述的是一个真实的英雄传奇。
1938年,日寇侵华,占领徐州。家住徐州北郊、即铜山县第二区口上村(马家口)的农民马尔銮毁家卖田,置枪购炮,拉起队伍,与侵略者作殊死之战。他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他就是他自己—— 一个不愿作亡国奴的中国农民。拉起的队伍一个团,人称“马团”。 自然,“马团”像她的缔造者一样,也是一支超乎党派而存在的军队——真正意义的“人民军队”。
八年抗战结束,马尔銮认为自己完成了抗日的任务,所以,解散“马团”,即开始了经济创业。当时,他也没有忘记,将“马团”最好的枪支送给了共产党人胡大勋领导的“运河支队”。
回顾马尔銮与他农民兄弟的抗战,同共产党的游击队没有摩擦,倒是与国民党的游击队、即铜山县县长、保安司令耿继勋的队伍发生过碰撞。待日军投降、全国相庆的时候,评价马尔銮的抗日之功摆在了当时的政府面前。让今天所有的意识形态宣传家不愿承认的是,他八年的老对手耿继勋没有贪天之功,没有指鹿为马,而是将马尔銮的抗日事迹上报“党国”,故而中国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给予马尔銮特别通令嘉奖,授予他青天白日勋章一枚,同时还奖励他一笔丰厚的奖金。
又过了五年,在国、共两党的斗争中,共产党胜出,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马尔銮被捕,1951年,于“镇压反革命”运动中被枪杀于徐州南郊黄茅岗,罪名是“匪首”。抗日的“马团”定性为“匪”,马尔銮自是货真价实的“匪首”。
“哪个坟头里都有冤死的鬼。”这是童年在田野里躲疟疾、躺在韩家老林的大桑树下听母亲说的。那时的印象极为淡漠,死是个遥远的话题,鬼是个朦胧的存在。今天,读《马尔銮传》,突然忆及老人的叹息,它穿越时空,凝聚了更多的无奈与悲凉。
“冤”的话题,太沉重。在中国,没有人扛得起。
"冤"的话题,也太暗昧。在中国,亦没有人勘得破。
基于“伸冤”之难,或“翻案”之难,我钦佩《马尔銮传》作者的文化清醒和历史良知。看来,他是要以只手倒悬日月的气度,来为一个人、一个家族、一个群体的爱国事业寻找一个不被扭曲的“名分”或晚了一个花甲的“认可”。
“正”与“邪”,“是”与“非”,早已在中国老百姓的心里判定了。但“民间”的话语是没有法理性的,也是没有权威性的。因而,我又怀疑岳德章先生的《马尔銮传》在表明了个人的文化立场后,依然无法更改那个冷漠的权力对马尔銮的不实之判。
中国现代史的结论因为党争的背景,注定是二元的。在今天,在中国,在美化自己与抹黑他人的完美结合中,“民间”的声音只能沦为“边缘话语”了。
“悲观”之为虚妄,正与“乐观”同。所以,我仍然愿意抱着黎明的期待,看历史囘漩到日月朗照、鹿马显形。
马尔銮,是人民英雄,是国家英雄。他不是党派英雄。故而,一党一派的否定,还不是历史的终极结论。一个生命会死亡,一个家族会沉沦,一个团体会消失,一个时代会结束,但中华民族是不会消亡的,所以,民族的英雄必将永存。
“伸冤”与“翻案”,倘若是针对着古代历史的,那还是一个“自由话题”;倘若针对着的是一个现、当代问题,则必是一个不准老百姓七嘴八舌的“禁题”。《孟子公孙丑上》引《太甲》语曰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而社会的“冤枉”,“天作孽”者极少,而大都是“人作孽”使然。一部人类的灾难史,即是一部“人作孽”的记录,与“三年自然灾害”、“七月唐山地震”等基本扯不上关系。
马尔銮历经刀兵,他见过血——日本侵略者的血。所以,临刑,他慨然而赴。“五十一年又是一条汉子”的期许,有些迷信,又充满豪情。在心里,我敬他。敬他爱国,敬他爱民,敬他有血性,敬他有作为。
《马尔銮传》是一个爱国者的命运悲剧,是一部被人为颠倒了的历史,是一曲欲哭无泪的挽歌,是一笔有借据却无人偿还的旧债。“冤有头,债无主”,连判定他死罪的人都灰飞烟灭了,我们还向谁诉求?
《马尔銮传》的另一个学术价值是,它将以人民群众可歌可泣的斗争与牺牲,补充、丰富那部残缺的党派色彩浓烈的徐州抗战史。
仰观高天,日月轮回而无声,这让我相信大自然是漠然于人间悲喜的;而反观人间,在经受了一遍又一遍的宣传淘洗后,谎言还是没有多少市场。《马尔銮传》的刊行,或许是一份抗拒忘却的纪念。
在毛泽东还是一介书生的时候,他写过一阕《贺新郎》,是赠给他爱人的,词中有句云:“人有病,天知否?”今日借来,改易一字,算是对马尔銮的追念。
2011年10月秋深于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