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代人注定要与形形色色的交通工具打交道。我们乘坐梦想号，从不尽相同的起点，驶向不尽相同的目的地；然后换乘欲望号，从某个新的起点，驶向新的目的地；终于搭上了时光号，从不一样的生活，驶向同样的死亡。
那年的冬天，冷得彻骨。风雪追着我们的火车，从辽西直到北京。我在北京换乘X市的火车。然后，在卧铺车厢里，我遇见了她。
她拖着一只皮箱从前面走到最后，又从最后走到前面。那个瘦瘦的乘务员告诉她，她的床位就在我的对面。
当她第一次从我身旁走过，一瞬间，阳光刺伤了我的眼睛。那种美丽，我不敢仰视！雪花被风砸在车窗上，像我的心砰砰直跳。
好一会儿，我们各自看着窗外的雪花。火车慢慢地开动，披着白雪的建筑物渐次移开。猛然间，我觉得她在盯着我看，我转过脸去，我看到一双月亮般的眼睛。
“嗨……”我回过神来，不自然地一笑。
“嗨。”她回我一笑，解释说，“我前面坐的那个车，两个女的一句话都不说，我都要闷死啦！”
那两天，我们在一起特别开心。她是一个毫无顾忌的女孩子。喜欢把脚蹬在我的床上，高兴了就哼几段流行歌曲，一字一句地给我读《故事会》里的妖魔故事，甚至用钢笔在我的手上、书上乱涂乱画。
几个月后，我在网上和她说起这些事，她的回答却是那么令人黯然。
“我现在不像以前那样开心了。”她说。
“怎么了？”我问。
“到底怎么了？”我追问。
“好多事，发生了好多事。”
二
我以前是一个纯洁的女孩。因为不上学早，所以学了美发，就认识了我的初恋。他是X市的，长的不好看，比我矮。但是我很爱他的。那的老板是我妈朋友，我叫姨，在那学不花钱。她发现后告诉了我妈。骂我了，那我也没放弃他。后来回家，我妈知道我和他还在一起，就用电线抽我。后来我自杀了。妈带我去找了他，说三年再见。那可能吗？我们还会在一起吗？所以那张字条白写了。我回家后学美容，我们偷偷见面，时间长了，我和他住了，但是什么都没发生半年。你信吗？没人相信。他对我真的很好，给我做好吃的东西，很好吃，但我说不好吃。后来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我去X市你知道了。可是他回家后和他以前那个女朋友在一起了，他们很开心。所以我没去你们学校看你就坐上火车走了。我回家不久，我总上网认识一个男的。我玩游戏他和我说话，我说我朋友在旁边你走开吧。那个时候谁都想泡我，我后搬到霜城，他们都叫我小太妹：我小啊，十七岁。别人告诉他我的电话，我回家他给我打电话找我吃饭。我不去。我们在楼下见的面，他硬把我带到他们租的房子那去了。我都说不吃饭了，他下楼买去了，让我和他朋友在一起。过一会儿我就说回家，他朋友不让，那我也走了。他回来，给我打电话，说真是的，买好了你却走了；他说他朋友说他了，交我这样的朋友，怎么怎么地的。他让我去说一下，喝一杯酒就可以了。我说好吧，就去了，上了他的当。
我去了，喝酒了，和他的朋友道歉了。我本来只想喝一杯，可是他朋友说喝酒说了很多，所以我喝了，有点晕。他们扶我躺着。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只看到他的狗男女朋友出去了。他给我脱衣服，我不，可是没劲儿了。后来我很热好难受。他说他在我的酒里放兴奋剂了。我就这样完了，被他毁了。我知道我以后将是一个坏女人了。我和他就处了几个星期，分开了。
那以后我在外面玩一些不该我玩的，接触那些臭男人，为了能站住我的位子，随便让他们搂一下。我很痛苦，但没办法。我后来很累，我爱我的初恋。我们现在又在一起了。他来霜城找我，我和他和好了，可是他还爱她。我现在和他同居了。我怀孕了，是他的，可是他不想和我订婚。我打掉可以，可是不知道还要不要和他继续下去了。我很累。
三
自从那次在网上向我追诉她的悲惨遭遇之后，女孩便很少与我说话了。也许她的确需要一个人见证她一瞬之间恍如隔世的生活。而我倾听了这个故事之后并不能改变什么。她只有继续一个人孤独地上路。我们毕竟走在不同的路上。后来，她的QQ签名忽然变成妓女们招徕生意常用的赤裸裸的言辞。再后来，她就从我的QQ好友中消失不见。
我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个梦：一个美丽无瑕的少女，怀抱着梦想走在路上，经过一片幽暗的森林，林中的野兽不免对她生起了歹心。于是，易碎的梦想终于被欲望的丛林所吞噬。
还记得在当时的火车上，她穿着红色的风衣，头发奇短无比，她是我见过的留短发最漂亮的女孩。我们的床位正在火车车厢的前端，那几个色眯眯的乘务员总是找机会笑嘻嘻地围过来向她调笑。一位军官的风韵犹存的妻子含笑而冷眼地打量女孩，仿佛看透了她一生的命运，然而又玩笑似地叫她做自己的干女儿。恰巧在同一车厢上的女同学过来看我，见到这位迷人的少女，就意味深长地朝我笑。而我在内心里也的确对女孩产生了朦胧的梦想甚至欲望。
女孩最初告诉我她是去看表姐的，我第二天便按着她留下的号码给她打电话，希望她能到我们的学校来玩。后来，她说想再来X市，并且向我借了一半路费。然而，她始终没有来，我再也没能见她第二面。我见证了她人生中最悲惨的故事，而我隐约期待的另一种故事却并没有发生。
在我们的时代，许多的价值已经衰败，许多的美好已然殒落，故乡使思乡的精神憔悴，憔悴的精神只好不停地流浪，流浪是为了寻找精神的故乡，而真正的故乡又在何处？我仍然每每乘坐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穿行在我们的世界与人生。只是再也不曾与那个怀过好梦的少女相遇。也许她从此以后不再有那样的梦了。我们很多人都会遗忘自己曾经的梦，慢慢地把欲望等同于梦想，再用我们的欲望毁灭别人天真的梦。而我每次一个人坐在火车上，就会陷入悲伤，怀念那个破碎的少女之梦。
——选自廿一行小说集《虚无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