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歌历史源远流长，中国诗歌爱好者人数众多，中国诗歌作品经典纷呈，中国诗歌发展道路曲折迂回。我们生于这个抛弃诗歌的年代，而我们不幸却偏偏爱上了这个曲高和寡的文学艺术明珠！它美丽，而不可触摸；它遥远，并难以接近；在朝拜它的路上，多少人洒过泪水？多少人在夜晚，为生命、为人类、为尊严、为自由、为爱情写下一首首诗歌！多少人苦苦探求诗歌的创作艺术方法，即使远在天涯，仍然笔耕不辍！但是当我们和诗歌一起走入当代的中国，我们的汉诗却遭遇了很多尴尬，特别是网络文学日益盛行的当下，汉诗的写作和鉴赏更是出现了许多方向性的问题。现代汉诗究竟出路何在？众多汉诗爱好者该何去何从？
　　
　　今天就汉诗的一些问题，丁香请来了诗人和诗评家烽烟先生，希望通过我们之间的交流，能积极探寻这些一直纠缠于我们心间难以排遣的问题，能为一直被这些问题困扰的广大汉诗写作者和阅读爱好者带来一些有益的思考。
　　
　　
　　
　　紫丁香：
　　
　　烽烟先生，您曾经发出过这样的喟叹："中国现代诗歌自从五四运动以后就成为了边缘学科，理论的失实与审美眼光的转移由于无法抗争于政治呐喊，因而只能服从于政治运动的包围，最终形成现代诗歌的历史诟结。"如今，"快餐文化"风起云涌，整个社会文化更是向着一种世俗化发展，出现了极其危险的全人类精神下坠的现状。文学创作日趋边缘化，而诗歌更是备受冷落，无数诗歌爱好者徘徊于汉诗的边缘，他们迷惘，但又执着！烽烟先生，您能就现代汉诗面临的困境具体谈谈吗？您能预见它可能的前景吗？
　　
　　
　　
　　烽烟先生：
　　
　　先说说我个人对困境的理解：这种困境其实指的是围绕诗人及其作品产生的一种复杂的历史概念遗赠、个人精神幻想场和现实存在网。具体来说，是指如何让诗人在自觉于诗歌的本质依据、保持个人乌托邦自由幻想的同时，完成诗歌对历史、当代题材的有效处理，对可能出现或已经出现的现实锥心主题的介入和警启。诗人的这种主观愿望或集体责任感，不仅必然导致汉诗的在历史语境下的多元并置，而且注定了每个时代的时代语型。
　　
　　讨论时代语型，有三个阶段是需要认真观照的。比如五四之前几十年、上世纪90年代前三十年及2000年之前后五年，期间，各种流派蔚然，除却少量警省的先锋诗人及流派外，更多情况下，诞生的是成批生产的困惑性、无存世目的性的农耕唱颂式庆典之作。形式上靠近沉静、隐逸、自负、玄识。非常容易让现代汉诗创作者和研习者认为是一种"真正正统类型"的现代诗佳构。这是误读与误解。应该说，中国先辈的逍遥抒情的确在这种抒写方式中被重新再忆、演绎、仿写，乃至成为美文意义上的消费品，或精致的精神工艺。当然，作为对权力话语的隐隐抗议，它们同时也体现了诗歌肌质的纯粹性，诗歌精神的超验性。但是，对现实的逃逸与归避，并不是现代汉诗存在价值的真正依据。那么，汉诗对当代生存题材的有力处理，对时代锥心主题的介入和警启，就成为现代诗人无法回避的问题。
　　
　　那么，我们又要面对这样一些问题了。比如：一个诗人的话语要素是从哪里来的，如何形成的？什么样的语型才是符合时代特质的时代语型？
　　
　　可以肯定的，在一个诗人早期的创作过程中，都离不开对先辈遗赠的从形式到精神超体验的文本模仿实践。这类体悟不管周期长短，既培养了诗人对某些原型语象的挪移能力和超文本体验，同时，也使文本抒写成为个性抒发的基点。这点，即使在最优秀的诗人身上，我们也会发现明显的文本仿写特征。仿写只是一个过程，而不应该成为一种抒写习惯。必然的，利用个体现实生存感悟和生命的原动力介入当下，寻找符合时代特质的诗歌语型，无疑成为最直接的、最有效率的学习及创作方式。而这时期可能产生的借鉴行为，因其对现实生存境遇的历险与观照，也一定不同于最初的简单仿写，而是充满明确目的的、有相对强健的共性价值审视。
　　
　　每个时代的具体语型，都会有其时代的共性----以增加新词的方式掩饰实际词汇量使用的速减。诗人一方面在作旧语型保留，另一方面也在制造新语型；都会有一系列核心语象成为诗人反复涉入的元素或原型，也会有新的非常私人化的语型主张及语法结构。比如海子的诗，大量地突出了"麦子"、"火焰"、"太阳"、"马匹"等。这些个性选择，因能量巨大（共性与个性相互渗透）而成为广义共性。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结果，都是取决于那个时代诗歌的内部机制。诗歌的内部机制是一种自然力的作用。它不同于诗人个体的创作过程。诗人是在叙述，但叙述不再是因果关系的交待，他与事件拉开了足够的距离，一边叙述，一边分析自己的叙述，抒写成为朝向精确的自我意志的探索。因此，不存在如何人为抑制它们的问题，而只存在如何通过个人的生命体验来加深或改写它们当代内涵的问题；不存在是否符合某一类旧式阅读习惯的问题，只存在通过个人对它们的创造性改造，从而同时创造其读者的问题；不存在我们能否使传统不朽的问题，只存在传统是否能成为激活当代、扩大审美引力的问题......基于这些认识，所以，当我们在考察某位诗人的具体语型是否具有时代语型特征时，就要分析诗人的系列化语境，仔细观察其当代性的强弱；而考察一个独立意象单元时，就要看它是否将一个古老的语辞化为个人"发明"般的"新词"来使用，并且，能够让人感受到这个意象单元是从诗人生命心象生发并经过扩延处理的。
　　
　　综上所述，这个时代的汉诗困境，就是理解的陷阱；这个时代的时代语型，就是先锋诗人的语型。所谓汉诗的可能前景，也必然是历史语境下的异质性多元并置。
　　
　　
　　
　　紫丁香：
　　
　　诗歌活力的源头乃是对具体历史语境和当代日常情境的深度处理，只有符合当下历史语境的话语，才能使我们的诗歌具有必然的时代精神和先锋自觉，否则诗歌就没有更广的发展空间。而没有方向感的诗人，再高的技艺也是水中花。请烽烟先生就现代汉诗的先锋性谈谈好吗？
　　
　　
　　
　　烽烟先生：
　　
　　先锋诗歌大概走了二十多年。可谓忧喜俱全。忧的是发展方向一直处于涡漩未止的状态，喜的是创作方面出现了面积化的创作自觉与标新。很长一段时间，小圈子传播方式主宰着现代汉诗的命运，由于特殊的社会历史原因，而决非艺术方式的原因。先锋诗歌一度处于发展困境。比如三四十年代的戴望舒、卞之琳、何其芳、穆旦、冯至等现代主义诗人的"晦涩难懂"的现代诗，虽然赢得了不少有教养的读者的认同乃至高度激赏，但仍不得不以"民间"（如地下刊物）的方式，在极为有限的小圈子内传播。80年代初期发展到成熟的涌流阶段的 "朦胧诗"，其发展大概可上溯到60、70年代后期的"X小组"、"太阳纵队"、"白洋淀诗群"、"《今天》诗群"......这个时期的汉诗，缺的并非精神向度、巨型想像或生命叩问，而是现实依据。更多情况下露出的面貌应隶属五四运动之后被中断的启蒙主义、民主主义、浪漫主义、玄学主义等的变格形式。所以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先锋派诗歌。在这时期的朦胧诗人的代表性作品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朦胧诗的呈现主体----话语谱系，充满人道、浪漫、意象和象征的混杂。"隐喻+象征+社会批判"创作模式基本构成了整体发展模式。大约80中期，"朦胧诗人"开始了想象力向度的调整或转型。这次转型虽然缺少集体价值，但个体表现十分抢眼。比如北岛，由对具体意识形态的反思批判，扩展为对人类生存的广泛探究。这种诗质的扩延，不仅奠定了其在当代的诗界地位，也启发和促成了汉诗的局部先锋性。而真正使这种忠实于心灵，忠实于艺术本身，独抒情志，追寻现代诗本质依据的作品，在比较广阔的范围内传播并发生很大影响，乃至更新一代文学青年情感的诗人，还应该说是后期"太阳纵队"的边缘人物--食指。"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真正、也是惟一带着作品从60年代进入70年代的诗人"。我是非常赞同这种评价的。北岛与食指，局部的革命。使继之的新生代诗人成为诗坛新锐，这时期，因文脉复杂的差异，决定了先锋诗歌的内部多元。
　　
　　现在的先锋诗歌，已经秉持了上世纪80年代以来先锋诗歌运动带来的两项重要成果：其一，在意愿背景方面，改良和促进了过去"主流"与"非主流"的关系。使个体生命意志在现实历险之后取代了集体温驯模式；其二，在诗歌的本质依据上，完成了语型目的性的转换----语辞不再是一种单纯的被抽空意义的容器，而是个体生命在现实之中纠葛后的存在事实。近年大量的先锋诗歌从调性到具体的个人语型，都发生了大规模迁徙。在这一迁徙过程中，少量诗人保持了足够的果敢与勇气，溯源----究根----转身，然后勇敢地刺入当代生存经验之圈，秉持"从具体超越具体"的表现形式，从而提供了现代汉诗巨大的、综合型的发展思路，不仅粉碎了过去自足的、农耕式的、潜隐不前的创作种养观，而且甚至流露出欲把时代的锥心命题最大限度地诗化的创作企图。这种先锋性的指向明确、有力，自然成为影响当代人精神的主要力量。
　　
　　个人语型服从于时代语型。这是先锋诗的基调。我个人是肯定这种先锋性诗歌的。先锋诗歌要有勇气和力量直接地、刻不容缓地指向并深入时代，虽然这样做是危险的，但不这样做却更为危险。
　　
　　一些诗友之所以会对先锋诗歌保持观望甚至对其揭示生存、生命的功能产生抵触，我想，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上面提到的一次又一次诗歌革命，使"简单的灵魂体验"成为"精神压制"造成的。所以，先锋诗歌需要的不是暴力更新，而应当是缓解与稀释。
　　
　　
　　
　　紫丁香：
　　
　　诗歌创作和诗歌赏读息息相关，每个诗人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更多人的接受，从而达到影响读者的审美、价值取向、道德取向甚至政治取向。可从现实来看，我们的现代汉诗却遭遇了作者比读者多的尴尬，请问烽烟先生：现代汉诗的读者为何会出现如此之少的局面呢？
　　
　　
　　
　　被窝先生：
　　
　　这个问题还真无法争辩，读者真的少了。少到随便到一家书店瞅瞅，不如小说散文抢座。的确，有时架上连本诗集都找不到。
　　
　　首先，这时代围绕"现实功利"（这个时代的读者奉行"现实功利"）而产生的特立独行的人太少，关心灵魂问题的人太少，受过合格的艺术教育的人太少，有沉思默想习惯的人太少，能体会语言本身劲道的人太少，有内在情趣的人太少，容忍奇思异想之无用性的人太少，安静地坐在家中阅读的人太少，有诗歌敏识力的图书编辑太少，够格的文学出版社社长太少（或没有）......
　　　有人说，现在的诗人写的诗没法看下去。或说诗的整体质量有问题。我是反对这种说法的，我们不妨简单看看新诗八十年的历史，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现在的诗可以傲视过去任何巅峰时期的作品。比如过去被公认的最好的诗人艾青、戴望舒、冯至、李金发、卞之琳、穆旦等人的诗，无论从意蕴到技艺含量，都应该在北岛、西川、于坚、臧棣、王家新等人之下。就创作整体数量而言，当下能称得上的优秀诗人，比之过去八十年总和还要多。而且其中不乏优秀的女性诗人，比如翟永明、王小妮、李轻松等等。因此，我的看法是，人们不读现代诗也不是什么过错，他们与诗并无仇恨，只是没有任何关系。诗歌冷落是真实的存在。写好写坏，诗的读者终归是少。我要反对的是那种认为是诗都写得不好或用"看不懂"来指责诗人的人。我的理解是，"能看懂"的诗占绝大多数，如《诗刊》、《诗选刊》、《星星》等各类刊物上的，他们不管这些，专拣看不懂的诗看，当然结果一肚子郁闷。其实，他们是想在现实生活之中求个精神调整，他们需要难度降低、美感简单、技艺平庸的诗，比如时下的一些泛泛之作，油滑地兼顾个人性情和读者接受这两方面。而纯粹的诗人，面对的是生命体验与语言的奥秘，是诗的本色。因此把诗写好就是了，读者少虽令人叹息，但也是诗人无法改变的。
　　
　　这不光是中国的现实，也是全球的现实。所以，不必纠辩，诗歌读者少，是这个时代的尴尬，而不是诗歌本身的尴尬。
　　
　　
　　
　　紫丁香：
　　
　　我们经常听到一些这样的声音：诗歌就是要传情达意，只要能够从诗歌里读到真情和深情，语言浅显，能够读懂，有意境，这样的诗就是好诗。他们以李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类的虽直白但传诵至今的经典为论据，极力抨击晦涩的诗歌。晦涩与直白已经成为现代汉诗的两种不同艺术表现形式的分岐点。请烽烟先生具体谈谈对于"读不懂"的汉诗现状。
　　
　　
　　
　　烽烟先生：
　　
　　首先，可以肯定的，晦涩与直白并不影响一首作品称之为"诗"。其次，关于现代诗"读不懂"不但是个老问题，也是个世界范围内的问题。有几年，我沉浸于一些与艺术相关的行当中，发现至少上世纪至今（更远的不敢乱说了），对于需要通过表达方式来呈现艺术性的行业作品，都有个相当惊人的共性----指向明确，但表达含混乃至晦涩。另一现象也很有趣，人们不理解大师的美术和音乐，一般都会比较老实地承认自己理解力、审美感受力跟不上。可对现代诗"读不懂"，就敢空前自信地认定是诗人自己在"胡闹"。诗歌当然是一门严肃可贵的语言艺术，为何会出现这种被"漠视"的待遇呢？
　　
　　藉此，我们不妨再追问一下：凭什么只有老少咸宜的诗才配称之为诗呢？或者，一种只顾个性挥发行云流水般的雅兴之作才配称之为诗呢？
　　这里面当然有问题，而且问题与人类的意识背景形成及不同审美创造力的形态有关。在这里，我只能简单分析一下主要原因。
　　
　　过去，先辈们的诗已为我们习见，不仅主题鲜明，艺术表现也各有主张。诗人的社会地位俨然高于当下。在此基础上，诗人的作品不但具有扬善祛恶的责任，并分担社会众多功能结构中处理生活矛盾的责任。所以，不管是明朗的诗还是晦涩的诗都有其地位。但在现代条件下，由于人对生活的姿态发生了根本变化，一方面在体验生命的复杂性、真实性，另一方面也期待将这种体验变成有精神维度的着陆地。这就使生存和生命在更普遍的状态下是充满悖论、缠绕、互否特征的，二元对立的处理肯定遮蔽了许多"问题"。这是事实，基于这种认知，某些诗人力图捍卫这些被粗暴地抹煞的"核心问题"（不可否认，这也是个社会问题），其作品呈现出复杂的经验的聚合。从而，使其作品更富于包容性----生命现实和话语历险中的冲撞性、摩擦性、诘问性、叩问性等增强，在不同语境中出现多维度的意义结构，钟鼓齐下......其实目的只有一个，放下架子，平等地与读者沟通，通过"从缓解到消解"的多重经验暗纽设置，试图摆脱理解独断的立场，彰显诗的更深的审美探索。因此，这些现代诗是消除意识形态和远古霸权话语的诗，是自由知识分子心灵和话语世界的交流场所，是对生命和语言"问题"的艰难探询，而不是故作高深的"结论"。
　　生存和生命的复杂体现在诗中，必然带来语言的复杂。我们看一个诗人的时代活力，也要看他运用时代语型的整体能力。说穿了，就是看作品是否为我们带来了新的语义惊喜和修辞技艺。新的语法结构，必然带来新的语法逻辑。有人不习惯，这是很正常的。但若以此指斥现代诗人是"胡闹"，则未免太过性急。读不懂可以先不读，若要发言，则应检查一下自己的前期准备。毕竟，阅读前提就是情绪要稳定。如果你对现代诗的语型技术环节不够了解，很可能你的批判就是无效的。比如，诗人要追求诗内部的"意义无限循环"，你批评他"主旨不鲜明"；诗人要讥讽，你批评他"不严肃"；诗人要追求"文本互动性"，你批评他不受"文本体制"限制，想"跳槽"......如此等等。其实，现代诗非常需要批评，但它需要真正准确、内行的批评，这种批评应是洞透之后的质询和诘难。
　   诗人不是社会的传声筒，诗人的个性更不是新一轮的教条。
　　
　　
　　紫丁香：
　　
　　非常感谢烽烟先生，您今天对当今现代汉诗的一些困惑和争议较大的问题做了很好的阐释。您的这些方向性的指引，一定会点醒和开化无数徘徊在诗歌边缘的爱好者，让他们看清前进的方向，早日进入理想的写作状态中去。由于您的时间有限，丁香还有一些问题，就留待下一次再继续请教。再一次诚挚地感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