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欲立地成佛,被和尚上身
这十几年的中国文坛,王朔是个有人爱有人恨的巨型搅屎棍的角色,这位哥哥每次出山总能忽悠得文坛有点小动静,而且在风口浪尖上乘兴而来,兴尽则返,那伶俐架式绝对跟孙猴子在水帘洞钻进钻出似的,不伤筋骨,连膝盖半月板都不带磕伤的,是个本事。
一
2007年农历丁亥春节前跟朋友闲聊到王朔又要复出,前兆是此子又跑前台开始向自己骂过的张艺谋、郭敬明等大腕小腕、老腕嫩腕们真诚道歉,就差攒一本东史郎日记式的王郎忏悔录印了散给施主们啦。朋友说,王朔和木子美一样,都是演出后在后台更衣回家的人,他这话准确一点的意思是:都是句号已画完了的人了,你还折腾啥哩?朋友话音未落,倏忽间春节一过,王朔又一回站在了文坛的显眼处,不过这回不是自己翻跟斗出来的,事实上是被人硬杵着,提线木偶一般安排到被媒体狂炒的位置的。
这一回媒体炒王朔,实在没法把路金波绕过去。这半年的中国出版发行界,把炒作摆到明处而且炒到了前无古人的,当属该路书商。这段时间的新闻,是路金波(网上的著名马甲"李寻欢"便是此子早年的穿戴)以一个字3美元的价格力挫各路正、杂牌书商,拿下了王朔16万字的新书稿,稿费总计365万元人民的币。而此前王朔声称要在徐静蕾的"鲜花村"网站上收费连载的新书,却又羞答答奉告读者:那其实是他的自传,现在一个字还没写呢。想想也正常,出尔反尔在王哥哥那里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路金波2006年以200万元稿酬分别签下了韩寒和安妮宝贝的新书,一个月前又以280万元拿下了韩寒的《光荣日》。再后来才有了王朔的365万元,以及王朔再度频频出现于媒体,先骂人后道歉,叫人疑心王哥哥大脑里被人装了蕊片,给预置了先无所顾忌地破口大骂,继而真诚上赶着道歉的黑客程序。按说王朔此前曾高调宣称今后将告别纸媒、投奔网络光明,而后又同样高调地站出来表示自己并非不再出版纸质书籍。据已经十年没出新书、六七年没在公众前露脸的王朔自呈:自己新书稿一出,书商蜂拥而至,许多公司都是拎着一袋一袋的钱来和他谈的,之所以最后选了路金波,就是因为"他给的钱最多"。看来,老王是叫路书商的钱袋子给生生砸晕啦。如果说从前王朔风光时主角是他自个儿,这回的卖出高价,真正的主角已然换成了李寻欢。
路书商这场事先张扬于天下的炒作策划案是,把王朔的哲学小说《千岁寒》和韩寒的新书杂文集《坛》放在同一天、同一个首发式上市,路说:"这两个人虽然年龄上不可比,但是地域上很接近,又有同一个绯闻女友。"网上有一个"王朔人际关系图",细看之下会觉得准确到位,其中对王、徐、韩三人的关系定位是这样的:"疑似三角恋关系。王朔跟徐静蕾是绯闻男女,徐静蕾又跟韩寒是绯闻男女,不过王朔对于韩寒的态度却十分暧昧。"路弟弟今朝让老超男PK小超男,堪称此番商业动作的精彩之笔,而出席京沪两地首发仪式业已得到王朔保证,朔哥哥已放言:"我们互相带着卖,都卖好了!"一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亲兄弟口气。对此,纵是宅心仁厚如我,也不免发出三声叹息:一叹中国图书炒作已到了将名人隐私里的那一点龌龊也利用无遗的穷途末路;二叹原本聪明伶俐、特立独行的二男一女被一个卖书人一股脑儿给装进了袋里;三叹在365万元的天价"大爷"面前,王朔终免不了做一回"孙子"。
为了新书,王朔哥哥可谓花尽了血本,他借着批评80后的一代作家不成熟,现身说法:"现在的80作家还需要积累,太需要积累了,我去年才彻底成熟,以前的所有作品都只能称为'少年创作'。"这俩月的频频贫嘴上演,叫我想起韩石山先生《王朔为什么批评金庸》中的一段话,是说王朔先前还是卖武艺的,身强力壮凭真本事吃饭,此时已经沦落到打莲花落了,"打莲花落的,不光要讨好看客,还要标榜自己"。不过韩老师可曾想到打莲花落也能打出暴发户来?这回不就把三百来万的银子搂到自己那缺边少沿儿的碗里啦?
从前有一笑话,说有人吃一包子,吃了半天还没咬到馅儿,却得一纸条,上写:离馅还有三十里。王朔裹在自己新书外面的包皮已经过长,在见到新之前,不妨试着以环切术的刀法,扫描一下这本"彻底成熟"的到底是怎样一堆肉馅吧。通行的宣传口径是,作为主打的小说《我的千岁寒》取材于《六祖坛经》,写的是主人公慧能悟道的传奇故事;另外几部分,北京话版《金刚经》以及《唯物论史纲》、《宫里的日子》、《梦想照进现实》不过是附录。对《我的千岁寒》,王朔表示,这部作品"全是文字的精华,要说美文这叫美文,这可是给高级知识分子看的"。
要搁以前,这些话我也就信了,甚至还会助纣为虐似地上赶着力捧,这段时间各式媒体暴出了王朔太多的言辞,嫖娼、吸毒、打群架之类,全是自己嘴里爆出来的料,按说文学跟道德关系不大,但既然以一千多年前的佛经的里子来翻新,又拿六祖慧能来自比,就叫人忍不住将一古一今两个人物的品行对照一下,对照的结果是王朔此番纯属比拟不伦,须知并不是你写了佛祖,自己便摇身成了佛祖,天下没有这么一厢情愿的便宜午餐。
当很多人解读为王朔此前的作秀是为自己的新书赚宣传时,路金波跑前台解释说,不是为宣传书,至于骂人,"王朔其实是一个腼腆的人,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骂出去才舒服,但骂完了看别人态度好他又不好意思了"。一个有佛性的人,或者中年之后顿悟的佛子,不是这样子的。王朔哥哥近日放言:"我是坏事干绝了的人,但是我现在要走向一个高尚的人。我未必一下做到,但是我会努力做到,我希望最后成为一个正面的形象。"这大概可以看作立地成佛宣言?尽管佛门并不因一个人的出身低贱而拒绝,甚至不排斥呵佛骂祖,但是张口闭口就对着同样在文化圈里的体力劳动者骂粗口(用老辈人的话说,那挖囗囗坟、踹囗囗门的农村无赖就是这劲头),就算三百多万金子全镀了金装,终究成不了真佛。行文至此,窃为朔哥哥汗汗。
二
王朔有些年头不写东西了,有消息说这哥哥找高人学艺去了。这回他携着《我的千岁寒》高调复出,叫人恍然明白:敢情是拜了个隔世的和尚,让老和尚给附了体,给下笔的文字灌了些禅宗的元素。不过听那么多人嚷着这本书看不懂,老王就奇怪:看不懂,那还叫书么?众人的这类反应,倒像是上赶着给王朔捧场,使他的狂言得到确证,--人家不是早说过了么,专写给"高级知识分子"看的,"看不懂"的评价不是证明作品差,恰恰证明读者阁下的文化水平不及格,而且王朔摆出一副往外推顾客的嘴脸:"你们看清内容再买,别浪费那28块钱,我不稀罕你那28块钱",这就像是在野地里搭台子演马戏的卖票手法啦,--据说这本书卖得不错,看来激将法往往是管用的。明眼人看得出,王朔不过是借用《皇帝的新衣》的逻辑,哄得你掏了银子买了书、挨了骂还晕在其中,同时捎带着垫高了这本书的高度,你说自己笨是不笨吧!
这书中的作品主打是《我的千岁寒》,阅读过程印证了我的一个存在已久的感觉:文字中的王朔,就格局来说,其实很小,早年那些扬名立万的小说不过是吃了原生态的老本,一旦丢下火热的生活题材,顿时在文学的王国里找不着北。不过他敢丢下老本而另辟蹊径,我们就应当取孔子当年对互乡小子的态度:"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也就是要鼓励人自新。翻开读前十几页,没发现不好,行文密度加大的同时,文风仍不脱《顽主》、《一点正经没有》那时期的特点,像"刺史进来我朋友正跟法海说:你原来姓贾,你妈姓庄,你爷爷是学历史的,你们一家子叫假装记性好",这是造句练习,接下来跟读者玩起字谜游戏,像"别人家孩子放下立刀转过身去都叫民",又说,"你拿个杆儿站在沟边上,往前一走,你就是十--满分呀!......姿势不对了吧?成七了吧?""走脏了我就跳进溪中头朝下扣出个大字。"在不常看字书的人读着跟加了密码似的,其实不过是字谜跑到小说里自说自话。
也有一些原本不属于王朔的东西,比如,卢惠能讲述作战经历时,"有一回我冲突厥,冲过前排,我都傻了,全跟那儿放羊呢,射过来一堆树枝儿,叶子都没捋,差点没把我鼻子气歪了,我冲他们嚷:你们能正经点么?"这类情节在王小波小说里就有过,小波文字在俗的皮子里不乏文气,如果以文气要求王朔就太苛刻。再比如,还是卢惠能,"出了韶关就一直沿着窄窄的山脊走,像歪歪扭扭走在刀背上一样。沿着南岭山脉走向罗宵山脉,但是林子还是很大,都是橘子树。好容易对面刀背过来个人,我就问:是湖南吧?猴一惊。"这样的高度凝练,则又是显然是废名之见了。
以上属于作品前奏的部分,文字尽管涩牙,但能看到他对幽默的努力。但接下去便笔力不继,不过是把六祖的成长史按电视剧的分镜头套路写了出来,在技巧上是驾轻就熟,毕竟是编过《渴望》和《编辑部的故事》的老人。小说写到惠能被五祖弘忍传承衣钵,作者的知识或曰修养上的缺陷便成了成就优秀作品的瓶颈,失去了此前纯在文字层面上抖机灵的余裕,抓襟见肘起来,成了为叙事而叙事,不光没能写出禅宗的精神,连文字上的机灵也不再见,给人的感觉是一个人嗑药之后,经过腾空、云山雾罩的乱飞,终于软绵绵地被动落向地面的笨拙姿态。书中的语言跟慧能身上衣服似的,一条条的,远看是件衣裳,细看是些布条,在作品中能high起来的也就是这些布条而已。
客观地说,小说《我的千岁寒》的结构是这样的:中间用剧本充内容,前后两头用王氏语文把人侃晕。这便显出王朔的敷衍,也可视为江郎才尽之后的智慧。
接下来是《宫里的日子》、《妄想照进现实》两个剧本。后者是演艺圈的一男一女在醉酒之后瞎侃,内容也有游离也有中心,跟拧开了的水龙头,水哗哗地往外淌,淌出来的全是水。前者可以命名为"武则天前传",虽是写皇宫里的生活,但思维境界和对话水平总离不开老百京的炸酱味道,看看皇帝小李的两句话吧:"咱能别闹了么?一天到晚都是这点事,我每天上朝够累的了,下了朝还得听你们这些事。""我变什么了?我还是我,是你们看人好了,一个个眼热了,一齐使绊子。......吃醋正常,心眼千万不要脏,千万别把咱们之间这点情分搞薄了。"看来一个作家想要在作品中摆脱掉最初的人生经历的影响比上天还要难。
相比于普通读者能看懂的这两个剧本,《金刚经》和《唯物论史纲》更值得说一下。这两篇被媒体赋予了王朔复出以来强调的"科学"、"哲学"的概念。北京话版《金刚经》用北京话把原著"翻译"了一遍,《唯物论史纲》原来叫《论上帝是物质》,则是他给女儿考大学预备的哲学题纲。要说这样的作品体现出"科学"和"哲学"的话,那得先把《辞海》里的这两个词条找人重写了才行。而从文字层面上看,但凡到过首都出过差或旅过游的朋友,就能知道其实北京人说话不是王朔笔下的这样,虽然北京话跟这两个"北京话版"作品是一样的罗哩八嗦,但北京人再怎么满嘴里跑舌头,总能把意思表达得明白,不是王朔这样的囫囵不清,大概是《金刚经》和"唯物论"这两个物件把王朔的朋友彻底给憋大了一圈,他自己都找不到北了。但他一样在口头上不服输:"《金刚经》成书于两千年前,那时物理和化学没有现在发达,更多的得靠观心,既然物理都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就得拿起物理这个利器,这是把锃亮的刀子。""有的作家还从传统中找灵感,那就是传统的奴隶,你得从科学里找。"
北京话《金刚经》与文学式样的创新或尝试都扯不上关系,胆量小的文字操作者别说把它印刷出来卖钱,能臊着脸皮写到篇尾都难。不说信达雅和作品深度吧,全篇里面也就32个小标题有些意思,约略达到刘墉励志书的水准,行文则是一地鸡毛乱飞,真叫人疑心是某个初学中文的老外用一个中文翻译软件把经文输进去,然后一通自动的文本转换之后,就倒出来了这么个东东。看,"少见的全世界尊敬的人!如来--您!没事就爱提醒各位已见本性仍放不下普世情怀的菩萨,要他们小心看护自己心念,见天唠叨这些发狠话要救众生出妄想的菩萨,你们要注意了!全世界尊敬的人!"原文对应的是:"希有世尊!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付嘱诸菩萨。世尊!"窥一斑而知全豹。在这里,王朔走的是"化简为繁"的路子,多写一个字就3美金嘛,家政大姐做一天的工都赶不上王朔敲一个回车键的赚钱效率。
对待这一类的文学产品,成熟的态度是:见怪不怪。当然,读者要修炼到这一步也不易,起码得读上一千本书吧?金庸、古龙那一类的大众扫盲读物还不能算在里面。我的朋友王小峰这样评价这本书:"以前他用调侃的语言颠覆文学,现在他用药物来颠覆文字,他要飞得更高。"如果有看不懂的朋友非要死心眼读懂《我的千岁寒》不可,老王倒有一计:先弄点药把自己嗑"飞"起来,然后就有望对书中每个字都感觉生动啦,这种读书方式可以命名为:神经对位阅读法。
三
王朔有句名言:"我是文坛钉子户。"大意是说,自己跟其他作家其实多么激烈的对抗,是别人想把他打下去,想把他这个钉子户拔了,"那你们可使错地方了,你使出浑身吃奶的劲,你也没有拔掉所谓钉子户就是坚守我自己。你们好坏跟我没关系,任你们什么样我就是我自己。你们全体都来我也不走,你给我周围全挖空了,把我基础全挖空了,我也不走,我空中楼阁我也呆在这儿。"若从钉子的特性上看,王朔是钉子不假,而且是钻得最紧紧实的罗丝钉,但现在,这颗罗丝钉却是已经"滑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