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天,阴沉沉的,眼看就快要下雨了吧。 同安中学已经放学了。孙志背着书包独自走过操场,在离他不远处,有一帮他的同班同学在嬉戏打闹。其中有一个叫瞿欣的女生,是他们班里出了名的校花。校花固然能博得众多男生的招惹,但她本人却是个行为极不检点,外貌和人品反差极大的人。孙志每次和她擦肩而过时,总会情不自禁地低着头,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或许是紧张所致,更或许是因为害怕。孙志在班里的人际关系从来都不好,看上去,他更喜欢独处,特别是对女孩,有一种天生的提防。 孙志的父母几年前离了婚,他被判给了母亲秦贞。如今,他和母亲住在一栋破旧的贫民屋内,两室一厅,外带一个小小的阳台,母子俩还算凑合得过。 这天,孙志刚到家门口,正正碰上提着一袋白菜的母亲。他的态度很冷淡,在外人看来就像两个形同陌路的陌生人。孙志站在原地看着楼道口,秦贞则心领神会地掏出钥匙开了门。 秦镇把菜提进厨房,一边拆一边和孙志商量:“小志,今天我们就凑合昨天的稀饭热一下伴点儿咸菜吃吧,我再给你炒个白菜,晚上咱们吃馒头好吗?” 客厅里没有回应。秦镇把拆好的白菜放到盆子里泡上水,向孙志的房间走去。 “小志,我问你话呢?” 孙志似无所闻,漠不关心地翻了几页书,头也不回地抱怨道:“稀饭馒头、稀饭馒头!我们家就只能喝稀饭吃馒头啦?” 秦贞楞了楞,又笑着解释道:“前两天不是刚吃了炒虾吗?今天换换口味吃点清淡的,等下次——”她话还没说完,却被孙志毫不留情地拦腰斩断:“你不会数数吗?你自己数数咱们这一个月来有几天吃肉,几十天喝粥?”说完,“砰”的一声把门给关上了。 “嗳,小志!——小志你开开门啊!小志,有什么话吃了饭再说,小志你先开开门吧!……”秦贞无可奈何,她叹了口气,眼神中蓄满了苦涩与心酸。 水龙头上的水滴一点一滴地落下,恰似秦贞一点一滴的往事在不经意间的重现,一点一滴延续不断的泪的经历。 在她离婚前的一段日子里,她几乎每晚都以泪洗面。丈夫的不忠,儿子的不理解,如一场场无情的冰雹,一次次打击着她并不坚强的心。她在一次次的挣扎与彷徨中,在一个她也不太清楚的季节,选择了放弃…… 天,阴沉沉的。仿佛这座城市和乌云结了好,永不离弃,相互贴近得多么密切。 某天放学的路上,那个叫瞿欣的女生主动找到了孙志。她挽着孙志亲密地走过走廊,穿过操场,搞得孙志浑身上下鸡皮疙瘩直冒,又提心吊胆怕被同班同学看到,特别是那个自称是她男朋友的张毅。瞿欣倒不太在意,她约孙志国庆节和她一同去郊外野营。孙志本想拒绝,但腼腆内向的性格迫使他没有说出任何拒绝的话。瞿欣让他提早做准备,还特别关照,要他多带点钱,以防意外。 今天秦贞回来得特别早,等到孙志回家时,她早已在厨房忙开了。他照旧不声不响地回到自己那间不足10平方米的卧室里。再过几天就到孙志生日了,秦贞是不会忘记的,问他这次生日有什么打算。孙志想了想,说想请几个同学到家里玩玩。秦贞皱了皱眉,为难地商量道:“这次又不是满十,我们就不要太过铺张了吧。再说我们这儿也不大,多来几个同学还怎么得了?省点钱,等你到过整岁生日时妈再替你好好庆祝。我看这次我们就叫上姚叔叔一起出去吃顿饭咋样?” 孙志脸色陡沉,神经反射般猛地站起朝秦贞吼道:“既然你都已经安排好了还用得着问我吗?一切就按你的意思办好了!” 秦贞一下慌了神,忙劝慰道:“你别动不动就这么大火气嘛,妈妈也只是和你商量着办。如果你不喜欢妈就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炒龙虾,你看咋样嘛?” 孙志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突然如此大火气,总之他一听到那个和母亲交往过甚的姚叔叔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咬了咬牙,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叫你不准跟那个姓姚的来往,你听进去了吗?你居然还要把他带到我生日上来,你是存心要让我难看!” 秦贞欲哭无泪,苦口婆心地跟孙志讲道理:“小志,你咋能这么说?妈妈在这儿也没啥亲戚,咱们刚来的时候姚叔叔帮过咱们多少啊!你怎么能把人家的一片好心看得这么低贱呐?” 孙志冷冷一笑:“呵,好心?你这么大把年纪还真看不出他是别有用心?我看你是白活了!” “小志,你说什么?” “说你这把年纪了别这么不知收敛!” “你!——”秦贞猛地把手一抬,孙志却毫无畏惧地挺在她面前。她悬起的手在颤抖,眼中噙满泪。 孙志瞪了她一眼,转身回屋锁上了门。死寂的客厅里只剩下秦贞还楞楞地抬着手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眼前这道木门。正是这道褪了色的卧室门,挡在她和儿子之间似有千年,万年…… 孙志静静地躺在床上,拳中紧握的葫芦是他六岁时爷爷亲手种的,现在早已褪去了往日的色泽——那片鲜艳欲滴的藤蔓上结着一个个刚出娘胎的“小鬼”,在微风中轻轻摆荡着。爷爷总爱乐呵呵地看着这些可爱的小家伙,就像看着他最心爱的小孙志一样。爷爷是个细心人,对小孙志的爱无微不至。家里任何危险物品他都小心翼翼地收拾好,生怕小孙子受一点伤。特别是他那把刮胡刀, 小孙志曾经有一次偷偷模仿爷爷剃胡须而把自己的下巴刮脱了一层皮,爷爷愣是急得晕了过去。那次真的伤得挺严重,小孙志细皮嫩肉的脸上染满血迹,鲜血滴答滴答顺着下巴往下流,正如爸妈吵架后,妈妈总是暗自流泪,在收拾残局时被打碎的玻璃渣子划破了手,鲜血直流却没人看得到——爸妈为什么总是吵架?每次他们吵时,小孙志和爷爷就在一旁不敢吱声,爷爷老爱叹气——记得爸妈离婚时,爷爷正危在旦夕地躺在病床上哀叹不止,他握着小孙志小小的拳头,说他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不能看着小孙志成家立业,最担心的却是小孙志以后的婚姻一定不能像他父母一样不幸——不幸的根源应该是爸爸,是爸爸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妈妈整夜整夜地哭,泪水侵湿了枕头,一遍又一遍——孙志紧了紧拳头,眼神异常凝重,充满着怨愤的火焰,悔恨的泪。 乌云密布的天空中下起了暴雨,闪电划破死寂的夜空。一望无际的黑暗,一袭又一袭的浓云,狂风无情地撕扯着这里的一草一木,将这座小小的城孤立起来,像是囚禁的心,很难通过超脱而获解放,只能一直陷下去,陷入无穷的迷茫,无底的深渊。 秦贞在一家小型百货公司做一个服务员的工作。姚刚是本地人,也离过婚。他第一次和秦贞相识时就十分热情,什么事,只要他能帮到的,绝不推辞。秦贞对这个热情憨厚的中年男人也颇有好感,只可惜儿子不理解,极力反对他们来往,极力避免一些不该发生的事再次发生。 孙志生日的前一天,秦贞故意瞒着他约上姚刚到江边去捞河虾。可捞了一下午几乎没啥收获。天色在不知不觉中黯了下来,姚刚提着竹篓朝秦贞喊:“天色不早了,我看啊,干脆就去市场买吧!” 秦贞伛偻着身躯继续在昏暗的江水中摸索着:“捞了一下午只捞到几只。再看看吧,实在不行再去菜市买些补上。小志最爱吃炒虾了,但现在的虾都那么贵,能自己捞点算点儿!” 江水在不断上涨,越来越急也越来越沁人。姚刚没有丝毫怨言,他索性脱掉内衣,整个身体都潜了下去。不一会儿,只听“啊!”的一声,他猛地冲出水面,看到秦贞经不住激流的冲撞倒在了肆意奔流的江水中拼命挣扎,眼看着她离岸边越来越远。姚刚吓得脸色卡白,不假思索,一个纵身遁入江中,竭尽全力向秦贞俯冲而去。他好不容易拉到了秦镇,拖着她奋力朝岸边游,秦贞吃了不少江水,嘴里似乎还模模糊糊地记挂着什么…… 天,已伸手不见五指。当姚刚跌跌撞撞把秦贞背到家门口时,孙志竟目瞪口呆地瞪着他俩。奄奄一息的秦贞被姚刚背上了床,可她手里还紧紧抓住那只捕虾的篓子。孙志气愤地一把抢了过来问姚刚:“这是什么?” 姚刚苦笑着回答说:“是你妈准备为你过生日抓的虾。” “抓虾?你们还小吗?就为了这几只破虾去江边搞到现在才回来!” 躺在床上精疲力竭的秦贞急得一把拉住孙志,吞吞吐吐地试图向这个不懂事的儿子解释清楚。但话还没说完,只看孙志把竹篓狠狠地砸到地上,像踩人人喊打的老鼠般将其踩得面目全非。虾,全都死了,僵硬的躯干恰如此时每个人的脸。此时此刻,谁也没有多说一句,只剩泪水顺着母子俩的脸颊悄然无声地滑过。这是孙志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哭,虽然曾经的他也常在妈妈面前流泪,但这次似乎和以往不同。也不知什么原因,他突然跪了下来, 看着几只可怜的虾米痛哭不止。如果泪水能让它们再度复活,让时间倒退,抹去所有记忆,唤起苦尽甘来的解脱,对他而言是多么幸福的事。 第二天是周末,孙志一大早就被厨房的碗碟声吵醒。当他走出卧室时,眼前的一幕却让他彻底傻住了。客厅在一夜之间不知被谁布置得热情洋溢,五彩缤纷,充满了节日喜气的甜蜜温馨。秦贞从厨房探出头来,笑咪咪地看着自己这个傻的儿子,祝贺道:“小志,今天是你生日,妈妈祝你生日快乐!” 孙志不敢相信地盯着自己的母亲,几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些……” 秦贞乐呵呵地补充道:“妈也不懂你们年轻人那些新潮时尚的东西,就随便弄了一下,只要不给你在同学面前丢脸就行。嗳,你快去给你同学打电话吧,妈一大早就在准备了,晚上在阳台上给你们做烤虾吃。” 孙志呆呆地站在厨房门口,母亲瘦小伛偻的身躯,干瘪发白的手,黑白掺半的头发在他视线中闪烁不定,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满腔热流缓缓泻下,他似乎感到了自己失去已久的那种幸福感。夜晚,灯火阑珊。小城的花草树木并没有为此而偃息,他们在光、夜、影的诱惑下彰显出不凡的气质,似要和整座城市的华丽做一番彻底的较量。孙志和秦镇很早就做好了准备,他们静静地坐在客厅等待着一帮前来道贺的朋友。墙上挂钟的指针一分一秒地走着,每一步都显得如此漫长。电视里还放着那段演了不下十次的广告,屋里绚烂的彩灯在不停地眨闪着,期待着他们大放异彩的一刻的到来。阳台上的烧烤架上,油盐酱醋如整装待发的士兵,随时准备为今晚的狂欢而大战一场。可,人终究还是没有来。秦贞缓缓侧过头看向身边的儿子。他垂着头,一语未发。焦急,失落还是心痛她怎么也猜不透。她发觉如今自己越来越难以走进儿子的心,她想亲近,有时恨不得变成一只单细胞生物顺着一滴水或一粒饭掉到儿子肚里,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忧郁整日折磨着他?她能深深地感到,这种折磨比自己在外奔波受罪还要苦,更难熬。 “别担心,妈出去给你看看啊!”她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起身出屋了。到了这七月流火的季节,屋外除了一丝丝冷风肯凑到门前絮语一翻又匆匆离去外,别无一人踏上这道幽深的楼梯。秦贞回屋轻轻地关好门。当她转过身时,突然发现儿子正用最后一丝期待的眼神盯着自己,这眼神很快就被一波泪纹所湮没。孙志缓缓起身,僵硬的身体一步一步地挪动,他又要把自己关进那间无底的,狭小的牢笼中去。他的心灵就是这样被囚禁的。在他看来,这是他被现实打败后的唯一的避难所,但在秦贞看来,这就是一个空虚,黑暗,束缚他心灵的枷锁,在不经意间中扼杀他们母子感情的杀手。在孙志拉开卧室门的一刹那,秦贞情不自禁地冲过去抱住了他。她紧紧地把儿子揽在怀中,像是怕失去,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没关系……他们都不来你还有妈……你还有妈妈……” 孙志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凭泪水肆意泛滥。他的脸麻木了,身体麻木了,心,也早已失去了青春的跃动。这是一个漫长的夜,虽然还未入冬,但那晚的天空中仿佛刮起了阵阵雪雨…… 第二天,孙志没有再理瞿欣,第三天也一样。可到了第四天,他竟把瞿欣及其他几个男同学带回了家。他把秦贞拉到自己房间,告诉她今晚他要和同学去野外露营,向秦贞要钱,说以防万一。秦贞什么也没说,也没有理会孙志的任何请求,甚至不正眼瞧他一下。自从孙志把瞿欣等人带进屋来的那一刻起,秦贞的态度一直都很冷漠。孙志本是个沉不住气的急性子,如今要不是外面还坐着他的同学,他非一跳八丈高把房顶给撞个骷髅不可:“你想咋样你说句话啊?!” 秦贞二话不说起身出屋。她用轻视的眼神扫视了一番这帮横七竖八,言谈举止极为放肆的青年男女。她操起扫帚满地乱扫,似要把这帮社会青年全都当垃圾扫出家门!这一举动不但惹怒了瞿欣,得罪了在场所有的人,更让唯唯诺诺,不善言谈的孙志难看、尴尬,下不了台。一阵折腾过后,所有的人都被赶走了。秦贞伤心地盯着孙志手中被折成两截的扫帚。他的手在颤抖,眼中喷出的怒火足以一口气毁了这个让他在众人面前颜面丢尽的混帐母亲!秦贞竭力压制住自己即将宣泄的情绪,解释道:“都快要高考了你还……你和这些人伙在一起怎么会考出好成绩?考上好大学啊!” “我不考了!”孙志将扫帚狠狠地砸到地上,咄咄逼人地逼问道:“你凭什么赶他们走?啊?——你凭什么?!我告诉你,我不考了!以后我的事你少管!!”说着,他冲进卧室,片刻后背着一个旅行包出了大门。秦贞心急如焚,手足无措,她紧紧拉住孙志一味地劝:“好儿子,刚才是妈不好、是妈错了!你不要去,什么事都好商量,你和这些人伙在一起是不会有出路的!妈求你了!不要走啊!!——” “放手——!”孙志盛怒地挣脱秦贞的束缚,理直气壮地宣布道:“我再说一次,以后我和谁在一起统统不关你事!” 秦贞仍在不依不饶地追着劝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就像当初在离婚法庭上她不顾一切地争取儿子的抚养权一样:“你听妈一句,好儿子,啊?!妈不会害你的,好儿子!——你要去也多带几件衣服啊!等妈再给你装件羽绒衣——小志!小志啊!!——” 孙志走了,背着一个小小的旅行包头也不回地走了。这在秦贞眼里,无疑是离家出走。今夜皓月当空,似银盘,如清泉。在千家万户阖家欢乐,喜庆中秋,品茶赏月时,秦贞却独自倚在楼道口,眼神迷离,黯然神伤。月光即使在明朗也照不透她此时消沉的心,母爱纵然再伟大也不一定能让稚子懂她。她痛心,即使当初离婚时也不曾这么痛过。她因有孙志还留在身边而得到许多安慰,这种不可名状的暖流现在仍然存在,在她脑海中,眼圈里,浑身上下四处流窜。爱,一旦为人所不理解就会变质,像一只黑翼的天使,只手便可遮蔽她的整个人生。第二天一大早,孙志终于回来了。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迈着沉重的脚步踏进家门。他的旅行包没了,外套也被撕开一条长长的口子。在客厅里一夜未眠的秦贞顾不得一身疲惫迎了上去,急问:“你怎么了?和人打架了是不是?” 孙志斜瞟了母亲一眼,冷冷一笑径直回了屋。秦贞恼羞成怒,追了进去,如今双方都显得异常激动。 “我问你话呢,为什么不答?!不喜欢听是吧?我是你妈!!” “你想知道我昨晚干什么了?” “不是去露营么,到底还干了什么?说啊!” “呵,露营?你可真够傻,我们昨天先去KTV接着就去喝,再接着就醉了,好像还,打了一架,就这样!咋了?” 秦贞脸色铁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痛心疾首地紧紧抓住孙志的胳膊,怒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说,说啊!” “屁话——!”孙志一口将秦贞的训斥堵了回去:“我说过,以后我的事你少管!我喝酒又咋了?我打架又咋了?这个世界就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我愿意我高兴,要走什么正道你自己走去!一个人走到底!!” “你给我出去!出去!滚出去!!”秦贞气急败坏,憋了一夜的怨与怒都一哄而上。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劈头盖脑朝孙志猛打过去,疯狂地将他往门外赶。孙志不甘示弱地反抗着,无意将秦贞推倒在地才使她渐渐清醒过来。她慢慢冷静下来了,停止了宣泄,但整个人都焉了,泣涕如雨。孙志像根木头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趴在地上痛哭不止的母亲。他眼里虽有泪,但此时却分不清是为母亲的遭遇而感到羞愧,还是为自己受到的不公而感到委屈。他又走了,这次甚至连一件衣服也没带。空荡的屋子里除了一个孤独的妇人在暗自流泪外,别无所有…… 孙志到底是无处可去,只能投靠他爸。孙父已再婚,后母是个比秦贞更年轻,更有朝气的女人,或许她也更比秦贞懂得怎么体贴人。对于孙志的到来她倒是笑脸相迎,张口就让孙志在他们这儿多住些日子,吃的喝的样样不亏待。但正是这种过份的热情和过于客气的举动,使孙志深深感到他不是以一个儿子的身份来这儿,而是以一个客人、一个亲戚的身份来。在父亲家待的这两天,孙志想了很多。母亲摔倒在地的一幕如永不磨灭的烙印深深地烙进了他的脑海,任他如何挣扎与否认,这个印记似在不停地提醒他,在哪间破旧的贫民屋里还有一个深深爱着他,期待着他回去的女人。他知道,母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踏进父亲的家门一步,母亲是个十分要强的女人,在刚离婚时,她甚至没让孙父多看小孙志一眼。现在孙志已经大了,秦贞再也不能用她老残的双手束缚他,他这次的出走无疑是对秦贞最痛的杀手锏。在每个不眠的夜里,他浑身都有一种隐痛在作祟,或许此时此刻,母亲也在痛苦中煎熬着吧。三天后,孙志终于踏上了回程的列车。离别时,父亲和后母都来了。父亲塞给他一些生活费,还叮嘱他要好好照顾秦贞,什么事都让着点。后母还是那么客气,可孙志并没有说什么,沉默一直伴着他直到列车缓缓开动时,眼泪才禁不住随风而逝。细雨在车窗上绘出的一道道抽象深奥的图画,恰似一道道流不完的泪,看不透的人生。雨一直下,昼夜在不经意间交替而过,火车也缓缓入了站。孙志提着后母塞给他的杂七杂八的水果在人流的簇拥下往外走。在出站口,两鬓斑白,面色憔悴的秦贞正默默地坐在车站外的一棵梧桐树下目不斜视地盯着每一个出站的归客,像是怕错过自己苦苦等待的人。 “妈!” 秦贞猛一转身,看到热泪盈眶的孙志正楞楞地站在离她不远处。 “小志——!”她激动得一头冲起,身子一软又跪倒下地。 “妈——!” 母子俩紧紧地抱成一团,泪如雨下。此情此景纵然是千言万语也不可言宣。秦贞紧紧地勒住儿子,声泪俱下又无可奈何:“不要不管妈妈,我一直在这儿等你回来……我的儿子……” 雨,像肆意的暴徒,冲散了围观的人群。但却怎么也冲不散、扑不灭母子俩灼热的烈火,深沉的爱。再过一年孙志就大三了。在强大的压力下,可怜的他日渐消瘦,人也郁郁寡欢,性格比以前更孤僻了。但在这时,他结识了一个同校的女孩,叫曼尼。两人相见如故,曼尼性情开朗,而孙志也只有在和她独处时,才会真正的开怀而释,畅言而谈。此后,孙志常去曼尼家复习,通常是吃过晚饭才回家。秦贞看着儿子的性格逐渐好转,成绩也没落下,对这些都不予计较。但这时的她却面临着一个更大的打击。时逢经济不景气,她所在的那家百货公司大搞裁员,她是首批被裁下来的员工之一。为了不让儿子分心,专心应付高考,更不想给儿子增添任何心理上的负担,她把一切苦水往肚子里咽。她在一家中级宾馆重新找了一份清理工作,每天早出晚归,没日没夜地干,她的每一根痛苦的神经都在这忙忙碌碌中得到暂时的麻痹。她能够在儿子面前强颜而笑,用单调重复的言语来安慰他,鼓舞他,却意识不到自己久病未愈的身体已渐渐地走向崩溃的边缘。终于,她病倒了。在她卧病在床的日子里,孙志坚持请了假在家照顾她。她说她很想见见那个叫曼尼的姑娘,让孙志请她来家里坐坐,陪她说说话。孙志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终究没有拒绝。等到放学以后,他便带着曼尼和另一个女同学快步往家赶,不知是想早一点知道母亲看到曼尼后的表态,还是另有原因。曼尼也挺开心的,兴高采烈地跟着孙志上了那道悠长的木楼梯。家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三人顿时傻了眼。客厅在孙志的一个来回间竟完全变了样,像是他生日那晚的布置。母亲秦贞正穿着一件花红花红的连衣裙,脸上涂抹着各色颜料,整个就一小丑模样。她迎了上来,用极度诙谐的腔调对孙志等人说:“欢迎光临!”又硬装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模样,将手伸向曼尼,要和她握手。曼尼和她的女友面面相觑,最后都哈哈大笑起来。秦贞也附和着笑,当她再次转过头看孙志时,她的笑僵住了。孙志两腮绯红,面色愠怒,羞愧难当地垂着头,他的拳头直捏得咯咯作响。在送曼尼等人下楼时,孙志一声不响地沉默着。曼尼拍了拍他的肩,安慰了他一会就离开了。孙志看着曼尼的背影,脸色苍白。当他转身上楼时,耳边却飘来那个女友的嬉笑声——“哈哈哈哈!长这么大,这样的老来俏还真难见!要我妈是这模样,我看我不跳楼都不行了,哈哈哈哈……” 孙志回家后,平静得出奇,他又回到了那个属于他的牢笼中去。他恨不得把自己困死在里面,心甘情愿做一个囚徒,永不见人。而秦贞无数次含泪面对的仍是这道无情的门。它将要把这母子俩的最后一丝热度彻底地埋葬。春去秋来,岁月无情,光阴如一篇秋叶溺水而逝。秦贞作为一个妻子,是失败的。而她作为一个母亲,已尽了最大努力!母亲二字如此神圣,而对于她却如此的遥不可及。她是多么无力,甚至连一道门的距离也无法跨越。最后,敲开孙志门的人是孙父,他是来接孙志的。从父亲的口中,孙志知道了秦贞那次扮小丑完全是为了博他一笑,给那个或许以后就是一家人的女孩儿一个轻松良好的印象。她记得以前孙志老说她太消沉,太啰嗦,和她住在一起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快乐。于是她在尽力改变,她以为凭她的不懈努力能够改变这一切,找回过去一家人幸福的影子。但,她失败了,彻底地失败了!她走了,去了另一个陌生的城市,什么也没留下。这次是真的,或许儿子只有和父亲在一起,和他那个年轻有朝气的继母一起生活才能真正感到幸福的存在。这却是一个母亲能为儿子尽的最后一份心,也是她唯一留给儿子的最后一份看不见的爱!孙志跑遍了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去过了所有母亲可能去的地方,但失去的终究是找不回来了。滂沱大雨中,他孑然一身,任凭雨鞭肆意抽打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身体,麻木不仁的心!他恨这里的一草一木,恨母亲的不辞而别,更恨自己!他想,他也应该随着澎湃的大雨一同流走,随滚滚巨浪而消散,像一颗被遗弃的尘沙,于瞬间消失殆尽,尸骨无存。 “快起来吧,我们回家。” 他缓缓抬起头,是曼尼向他伸出温馨的手,她含泪的笑是旭日东升的一缕朝阳。她的眼睛和母亲好像,好慈祥。他扑在她的怀中,撕心裂肺地哭了好久,就像小时在母亲怀中一样…… 一年后,高考如期而至。据说孙志是和曼尼手牵手着一同进的考场,在他们脸上洋溢着希望,写满了未来。在孙志二十三岁的生日Part上,他和曼尼并肩站着。父亲和继母的亲朋好友纷纷来道贺。灯火迷离,觥筹交错,孙志笑得那么甜,却不知在远远的一片黑暗中,正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在一刻不停地注视着他。这个小区的管理员发现了躲在树丛中的秦贞,请她出示证件。秦贞轻轻地摇了摇头,恳请道:“请让我再看他一眼。” 透过明朗的落地窗,她真切地看到儿子在笑,笑得那样爽朗,那么纯真。在她眼神中,脑海里处处充满了这一幸福的瞬间,都凝聚成一滴滚烫的泪,滴落在苍茫的土地上。倘若来年能长出一抹嫩芽,或许便是一个母亲留着自己儿子的一份最后的纪念。 09.1.13深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