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秋月

童年的记忆里，中秋是老家门前的那棵桂花树。

老家的屋子距离公路不足二百米，坐在屋子前面的那棵桂花树下，可以清楚地看见公路上的车来车往。

我喜欢坐在桂花树下看公路上的车来车往，同我一样喜欢看车来车往的还有比我小两岁的妹妹。童年的记忆中，许许多多个黄昏，我和妹妹就这样相拥坐在树下，聚精会神地看着南来北往的车辆。

我和妹妹曾经约定：她数从南面开过来的车，我则数从北面开过的车，无论是谁，最先数到一百，我们就回家去。可是，这个约定总是被我们自己破坏。事实上，我们每个人在数着自己负责的方向开过来的车时，也都在留意着另一个方向开过来的车。只要发现任何一辆车有减速的迹象，我和妹妹便会急忙从树下站起，满怀希望地期待着那辆车停下来，直到这辆车连同心底的希望一起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后，我们又会缓缓地重新坐下来，开始新一轮的数数。

童年的记忆里，我和妹妹从来没有数到过一百，无论是南来的还是北往的车。当然，我们也从来没有等到从车上下来的人——从南面回来的爸爸和从北面回来的妈妈。

“爸爸和妈妈什么时候才回来呢？”每一次，当爷爷呼唤我们姐妹俩回屋子的时候，妹妹总要这样问。

“等月亮圆的时候，兰兰的爸爸妈妈就回来了。”

“那，月亮要什么时候才圆啊？”

“兰兰身旁那棵桂花树开花的时候，月亮就圆了。”每一次，爷爷都这样告诉我和妹妹。

桂花开了，月亮却从来没有圆过。童年的记忆里，中秋月是妹妹用彩笔画圆的，在桂花的芳香中，中秋月照圆的是我和妹妹眼角的泪珠。

第一次和同学一起过中秋节是在上初一的时候，就在我们学校的春蚕湖边。那天晚上月色极好，晚会的最后，在同学们的极力恳求下，我们的美术老师颜老师给我们唱了一首歌，这是他在我们中学时期唯一唱的一次歌：

“天是一个月亮，水里一个月亮，天上的月亮在水里，水里的月亮在天上。看月亮，思故乡，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天上…..”

颜老师歌声并不好听，但他唱得非常动情，甚至，我们可以看到他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

颜老师是北方人，个子很高，长得也很好看，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真的很酷！他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写一手非常漂亮的字——无论是钢笔字，毛笔字，还是粉笔字都写得很漂亮。颜老师上我们的美术课，他上课从来不管班上的纪律，可是，这并不防碍我们喜欢他，尤其是班上的女同学。那些日子里，我们班的女同学都疯狂地迷上了书法和绘画。

我不喜欢画画，也懒于练字。可是，我喜欢看书，看那些那个年龄的大多数女孩子都不喜欢看的书——那些唐诗啊，宋词什么的，因为我发现颜老师也喜欢这些，而且我还发现颜老师写了好多的诗，都是用毛笔写的。我不太懂颜老师写的诗，可是，我却许多次看到颜老师写诗时候的那种表情：忧郁和孤独。有几次，我问颜老师：“北方好吗？您为什么要到我们这里来呢？”

“有机会再告诉你吧，你们现在不懂的！”每一次，颜老师都这么回答我。

然而，我最终没有等到这样的机会。就在我上高一那一年，颜老师死了，就在那年的中秋之夜。

颜老师是在他的寝室里自杀的。没有遗书，只有他在那个中秋的晚上刚刚摘录的一首诗。

           鹊桥仙

              难诉相思

关关雎鸠恨悠悠，一般苦，两样愁。

夜夜明月今何在，不把桂影投。

花自飘零水自流，肠断人依楼。

张弦难诉相思意，咫尺叹鸿沟。

春暮凄凄似残秋，说不尽，许多愁。

风雨摧花花何苦，落红去难留。

错把春心付东流，只剩恨与羞。

连夜风声连夜雨，佳梦早惊休。

昨日春潮今日休，谁伴我，沉与浮。

四海为家家万里，天涯荡孤舟。

昨日春暖今日收，知己独难求。

孤馆寒窗风更雨，欲语语还休

后来，我在许多地方见过这首诗的版本，似乎都不一样。然而，在我年少的心里，我一直认定颜老师摘录的就是最好的版本，心里竟再也容不下别的不同意见了。

从此，我便喜欢将自己迷失在诗词字句里，喜欢在诗词字句里默默地斟饮那杯清淡如水的孤寂，感受那腔如诗如画的情怀。事实上，我并没有刻意去伪装自己，只是，在孤清与热闹中，我更钟爱的是那份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寂寞。生命如秋月，一生能圆的又有几次呢？

李白的笔曾蘸着豪情画圆，写出了“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的无奈。

苏轼的笔曾蘸着悲怆画圆，于是有了“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的千古佳句。

张九龄的笔曾蘸着相思画圆，于是，无数的有情人直到今天还沉醉于他那“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的凄凉境界。

然而，李白也好，苏轼也罢，甚或更多的象张九龄一样的文人墨客，都终究没有将人生的归宿画圆，都终究没有将天宽海阔画圆。他们只是在给同往山高水长的条条小路上，留下了生而复死死而复生的诗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