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诸体裁中，技巧与艺术性最强的，无疑算是诗歌，之所以少有人读懂诗歌，正是因为诗歌是文学这座金字塔的塔尖，是最少俯就世俗功利需求的文体，其手法技巧与思维方式已经发展到一个常人等闲不能触及的深度和高度。从遵守艺术自身规律这个角度来说，这种发展是必然的也是必须的。
　　总有人会在诗歌的懂与不懂上产生分歧与纠葛，这是非常无聊的一件事。懂与不懂是一个相对的现象，取决于个人的悟性、知识面的宽窄、生活阅历的多寡。当下诗歌让人不懂，最重要的原因不是诗歌走入什么狗屁死胡同，而是人们生存与娱乐的方式多了，文学不再像五十年代、八十年代那样几乎是人们唯一的消遣方式。关注度少了自然产生隔膜，就像过去老农民也能随口唱出的京剧，现在懂的人也少了，舞台艺术、肢体语言、色彩与图案、唱腔和作派，原本大家都能体会的东西，因疏远而逐渐变得高深。
　　而小说，在整个文学史上则扮演着一个新贵的角色。中国的长篇小说发端于元末明初以评书为蓝本的《水浒传》，西方长篇小说发端于文艺复兴末期拉伯雷的建立在对民间传说继承与改造上的《巨人传》。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小说（白话小说之前的唐传奇与笔记小说不算）的历史都不过四、五百年。但在这短短数百年间，小说的发展势头极其迅猛，尤其是自批判现实主义在法国发韧之后，其影响力迅速传遍世界。现实主义接过了浪漫主义的枪，这也间接地预示着小说接替了诗歌数千年的文学至尊地位。
　　小说是诗歌之外，最具艺术推动力的一种文体。散文或许最为自由，然也因其散漫的气质而无法形成诗歌那种自觉的精品意识，而在描写、刻画、反映与揭露方面，又远远达不到小说的深度与广度，但散文也有它的个性，即即时性，随机性，可以天马行空，可以随想随记，方便，快捷。
　　但杂文却是一种典型的流氓文体。如果说现代诗歌的功能在于以隐喻、暗示、借代、通感、错位与象征等手法前所未有地关注个人的内宇宙，如果说小说的功能在于以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和曲折动人的故事情节深刻观照社会生活，那么，现当代的杂文都干了些什么？
　　不要跟我提鲁迅。虽然大家都说鲁迅是中国的民族魂，但在他十七年的创作生涯中，真正体现出一个民族魂所应具备的品质的，恰恰不是成就其大家地位的杂文，而是他的《呐喊》。在《呐喊》中，有黑暗中"救救孩子"的虚弱呼声，有对国人欺软怕硬和精神胜利的劣根的抨击，有对革命者脱离群众搞个人英雄主义和百姓麻木不仁的批判，有对被封建教育毒害的知识分子的怜悯，有对质朴的农民的赞美......这些作品有力地鞭笞了封建制度的腐朽和民族灵魂中的惰性，成全了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与气节。
　　但是无比遗憾的是，鲁迅的这种良知并没有像他的名声那样，影响到整个二十世纪的中国社会，反而是他的数量庞大却多用于说不清是非的笔战的杂文深刻地影响到了后世，或者说是被后世，被统治者有意地利用，被写作者自觉地模仿。
　　从艺术高度上看，我的看法是《野草》第一，《呐喊》第二；从社会进步意义来看，应算《呐喊》为翘楚。但是无论是《野草》的艺术，还是《呐喊》的良知，都敌不过卷帙浩繁的，充分暴露出鲁迅睚眦必报的狭窄气量的杂文。对鲁迅作品体裁和内容的自觉选择，体现出这个民族的真正需求，也间接反映出这个国家的社会现状。
　　如同我一向所说的，杂文这种在诸文体中文学性与技巧性最弱的文体，是算不上艺术的，它存在的意义绝不在于给人们带来美的享受。不以审美为目的的文艺形式，还有相声和小品，然而相声小品作为舞台艺术，承继的是阿里斯托芬和莫里哀的喜剧衣钵，尽管它的快餐性质使它无法达到话剧的高度和深度，但在揭露社会与人性丑陋皮层的基础上，它还能带给人们别种途径的愉悦方式。而杂文这种貌似庄严的文体，既不能带给人美感，也起不到精神愉悦的效果，功能简单得只剩下一种社会监督的作用。它的存在，充其量只是证实了这个世界还有太多的不公，太多的丑恶，太多的虚伪，太多的滑稽可笑，这种可笑，若非抨击对象的滑稽与丑陋，便是自己的无知与偏颇，甚至不可告人的用心。
　　如果一种文体只剩下了社会实用功能，那我说它不算艺术，不算文学，应该是说得过去的，而我们今天各行各业的实用文体还少了吗？有事外出可以写假条，洽谈生意可以签合同，扯皮打架可以写状纸，举报揭发可以写书信，制订律法可以起草条文......有必要使用这种并不专业的文体吗？如果非要用文学来表现这些东西，还有远为感性和形象的小说可以承担这一义务。
　　一扯到实用，必然就会牵扯出利害，有利害就有制假与歪曲。如同合同有霸王条款，告状有颠倒黑白，举报有诬陷造谣，杂文这种以社会责任为己任的文体，在鲁迅被充分利用的今天，同样也被目的各异、人品参差的人们所利用和曲解。尤其是"投枪、匕首"的定义，被心胸狭隘或心怀叵测的人视为杂文的唯一功能与目的而无限放大。
　　作为一种以社会监督为主要责任的文体，杂文成为了许多人无法在现实中实现制裁他人理想的影子法庭。但法律手段不是可以随意施加的，法官不是人人能当的，缺乏专业的法律知识而忝为法官，多半会弄出冤假错案来，缺乏起码的社会道德而试图操弄杂文，就只能导致文坛上下凶器横飞，一片腥风血雨。而事实上，这样的腥风血雨已经成为网络文学的一大特色。
　　在文学网站混迹过的人不管承认不承认，但都得意识到这样一个现象，即网络写手绝大多数不是从事专业的，只要多少读过几天书，会较熟练地操作智能拼音打字就可以在网络上发表文章，文学网站多半并非打造文学精英的建站思路为这些或者无聊透顶或者有点想法的人提供了一个消遣的去处和意淫的场所。这样的低起点低要求，一般来说是出现不了什么精英的，因而网络写手多半选择了杂文这种在他们看来无非就是发泄不满、整蛊搞笑、骂骂时风或者他人而无需精心安排结构、构思情节、塑造形象、营造意境的简单文体。
　　再回到鲁迅身上来。我们知道，鲁迅是个拜伦式的勇猛之士，他的思想如同摧枯拉朽的狂飙，荡涤、横扫、践踏着一切旧的制度与法则，这与中国儒家要求的温柔敦厚是完全背道而驰的，事实上他也正是以其对传统文化与习俗的破坏而构成其鲜明的个性与主张，并成就其民族英雄的地位。但是鲁迅并没能在被自己破坏掉的废墟上建立起全新的社会理想，这也见出了温柔的托尔斯泰主义与激进的鲁迅思想的分别。在被鲁迅的杂文滋养了大半个世纪之后，鲁迅的理想并没有实现，鲁迅的身影依然没有退去，一个个小鲁迅和冒牌鲁迅依然在征战杀伐，这不能不说是这种人格的彻底失败，也不能不说是诞生了这种人格的土地的莫大悲哀。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写杂文的人总是不能容忍诗歌，在他们眼里，诗歌是晦涩难解的，是无病呻吟的，是故作高深的，因此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对诗歌大加笞伐，用他们枯燥乏味又空洞无物、缺乏形象思维的秃笔肆意辱骂和歪曲诗歌。然而一再强调现代诗歌的晦涩难懂，只能加深自己在别人眼里傻B的印象，为什么别人都读懂了你却不能读懂，这不是智商低下是什么？为什么因为不能读懂就要辱骂诗歌和诗人，这不是缺乏教养又是什么？
　　几乎所有一直在坚持不懈地谩骂诗歌的人都试图过操作诗歌，我以君子之心度一回小人之腹，不排除他们也想要写好诗歌，但他们更重要的目的还是想以自己对于现代诗的理解，从实践上把他们认定的"伪诗"和"伪诗人"比下去，然而无论他们如何努力，却总是找不到缪斯大门的朝向，只留下一堆堆四不象的文字垃圾。可怜杂文这种本来好端端的文体，就此成为一批被诗歌拒绝的劣质写手用以发泄变态心理扭曲人格的打手文学。
　　所以尽管他们一再宣称诗歌没人能懂，诗歌没有读者，诗歌终将灭亡，诗人罪该万死，然而诗歌的阵容却在骂声中不断壮大，诗歌写作的道路却在左冲右突中日渐宽阔。虽然不能说数量就代表了质量，但是作为诗歌大时代的盛唐，其诗歌成就远远要高于只有一个世界级诗人的两晋南北朝时期。在经过了八十年代的鼎盛期后，现代诗的阵地由贵族阶层转入了更为庞大的草根部落，这股无限庞大的力量正在潜滋暗涌，总有一天，它会冲破中国文学这块地壳的。那一小撮做醋不酸做酱不咸的伪写手，如果真能剿灭诗歌这种延续了四千多年（姑且把上限提到世界上第一部诗歌总集亡灵书）已经深深根植于人类生活和精神世界的文体，那他们一定已经具备了上帝的能力，因为肉体易逝精神难灭，所以我想他们这一壮举的难度，至少不亚于上帝那一次洪水灭世的心血来潮。而那种建立于社会机制不完善，社会人格不健全的基础上的文体，在人民的物质和精神水平逐渐提高的将来，终将完成自己的使命，成为历史的遗迹。

2008年4月18日凌晨4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