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房中术疑似传人
虹影和王安忆,不知道谁的人气更大些。王在中国文坛大姐大的地位是公认的,眼下能对她形成冲击的,只有虹影,当然在虹影一边来说,她大概并无意于冲击谁,而只是在用心经营自己的作品,捎带着打打诸如影射别家的先人和版权方面的官司。
一
2000年,虹影被大陆权威媒体评为"十大人气作家"之一;2001年,《中国图书商报》把她列为十大女作家之首,被称为"脂粉阵里的女英雄";2002年,因长篇《K》官司而被《南方周末》评为 "是非"人物。如果说她的人气之旺是由自己闹腾出来的结果,也不尽然,其写作中自有特点在。
曾经喜欢过徐坤的作品。一直觉得徐坤是个聪明的女子,虹影的聪明又有不同。徐坤身上是那种假小子式的聪明和率意,她写出来的小说便表现出好玩的倾向;虹影的聪明则更多的是成熟女人的狡黠,表现在小说实践中,便是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女性条件去写作品。男作家写性稍微显露一些"炫技"的苗头,笃定一棍子给打回去,十年前的贾平凹和二十年前的马原吃的就是这种亏。后来轮到女人在性写作的疆场一展身手了,就有了虹影的一骑绝尘。
曾几何时,"生于六十年代"那一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中年知识分子俨然占据了文坛阵营的多数席位,舌尖笔头泛着自恋加自慰的口腔咀嚼的快感白沫。《饥饿的女儿》便是一部血肉铸成的六十年代人的自传,不小资,也不布波,就那样实实地锲入了历史的真实之中,见血封喉。这是虹影迄今最为有力的一部作品。书中的"我"即女一号第一次读《人体解剖学》时的身体反应的描写,就是放进波伏娃的《第二性》中最让少年人看着流鼻血的章节也毫不逊色。这算是虹姑娘的起步之作。
二
跟王安忆相比,虹影的小说故事性很强。也就不难明白,读王安忆的小说读不下去的那部分读者,大半被虹影吸引过去,不期然而然地就成了虹姑娘的粉丝。
比如虹影代表作之一的《阿难》:第一人称"我",是一个身份暧昧的北京女作家,受好友香港传媒女强人苏霏的要求,去印度找一个过气的摇滚歌星阿难。随着故事发展,读者会发现"我"原来是重案调查组的女间谍,实际上是受命调查苏霏和阿难的。"我"身兼两重身份,同时又是阿难的歌迷。而苏霏与阿难的另一面,是一对走私、行贿、骗钱的大亨情侣。在"我"的寻找中,发现了苏的生父是早在她刚出生就死去的一个英国军人,而阿难的母亲是一个印度女子。苏父间接杀害了阿难的父母,而阿难的舅舅杀了苏父。故事最后是阿难在知道真相后溺水自杀,苏霏随之自杀。结果是"我"的任务没有完成好。
故事里面搀杂了这么多的内容:经济犯罪、摇滚歌手、女色、印度佛教、案件侦察、网上文学、一夜情、婚姻破裂......把这些因子一股脑儿装进一部小说里面,想不让它热闹和充满悬念都不成。有人把它看作一部虚拟的惊险小说,也有人看作是生死离别的爱情小说,虹影自己的阐述是:"这本书用一句话说,就是讲现代人堕落的过程。我用情节提出问题,用人的命运来设置我的问题,生死相契,悲欢离合,让读者看好故事。从深处上说,这是一本问题小说,不仅是当今社会现实,而是我们灵魂如何安置的问题。"读者都没能看出来的,作家自己跳出来讲,根本就是多余。
三
虹影说要重写张爱玲的《海上花》。重写,用娱乐圈的术语说,那叫"翻唱"。
翻唱的第一支曲子是《上海之死》。按照虹影跟媒体宣传的口径,这是"中国的第一部旅馆小说"。故事写得很有悬念,不过一年前看过后就把故事忘了大半,大意是一个出了名的女戏子跟一帮外国间谍(其中最老的一位间谍既是她的上司又是养父)搅在一起,在孤岛上海为着既定的目标而勾心斗角,好像是连氰化钾都用上了,--好像凡有间谍的小说就少不了氰化钾这物什吧?读着时没觉得它有什么好,现在也无重温一番的内在诉求。
倒是创作在它之前而我读得较晚的《上海王》的故事记得清楚些。同样是故事性很强。看前三分之一,感觉作者志在写成影视分镜头剧本,镜头感特别强。后来看到有关这部小说已经卖了电影拍摄版权的报道,证实自己当初的直觉的准确。
看惯了虹姑娘以人物的不同国籍和杂乱的跨国人物关系为作品营造一个国际舞台进行的"国际写作"的范式,真担心《上海王》中再冒出个英国或美国的洋鬼子来串场。还好啦,粗粗翻到终篇也没冒出个有名有姓的外国人来,最多写到女主角筱月桂与洪帮前任老大的私生女常荔荔有了层曾到西洋留学的背景。全书故事一般般,感觉像是《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的民国版。最大的特点是筱月桂与前后三任男友的床上激情描写,让人觉得这位虹姑娘一写到上床就特来精气神儿,而且一定尽职尽责地去写每一个动作及其带来的感觉,总是写到读者、作者在情色场面的具体而微的叙述中宾主尽欢犹不肯收手。
虹影在描写情爱方面,往往表现出一种意在追求唯美而狂烈的效果,写出来看却像不知道往哪里用力,所能达到的上限不过是让对性趣有狂疾的读者抵达抓狂的彼岸。
四
一直有个假想:把性写好不是大作家的必要条件,但能写好性的必是大家,王小波小说创作的个案可以够强够硬地支持本观点。虹影笔下,一旦写到床上戏,写到牝牡裸裎相对、真正天雷接地火时往往走了女作家的俗套,什么海啊礁石啊都出来了,斯情斯境之下从床下的淑女摇身变成一位通感大师。更过分的是,虹影作品往往呈图穷而匕现的态势。这反映出该女同志在写作上的执着精神。
这一架势到了《K》或者比《K》更合法的《英国情人》一书,益发高扬起来。虹影似乎一下改变了翻唱"海上花"的写作谋略,简化故事线索,而辅之以真实的布鲁姆期勃里文化圈的真实背景作为男一号裘利安所代表的西方文化,而女一号--在《K》中叫林,在《英国情人》中叫闵--的背景,则是历史悠久而今似乎绝传了的古代房中术的传人。
该作品是单纯的一段异国男女的情欲故事,男主角裘利安是西方著名作家伍尔芙的侄子,接受的是父母一辈的纯自由主义思想,本来算是个唐璜类型的花花公子,来中国准备感受革命,却阴差阳错做起了吃喝不愁的青岛大学教授,于是遇到了系主任夫人闵。作者强拉着架式要往长篇小说的篇幅上去弄,又苦于没有那么多的真材实料往里充填,只好一回回不厌其烦地把布鲁姆斯勃里以伍尔芙姐妹为核心的那个另类知识分子圈的轶事借来作针脚,--布鲁姆斯勃里一派近几年在中国小众文化圈中的大行其道,比如近年俨然成为孤芳自赏派之知识分子必读刊物的《万象》杂志现在期期都少不了这个话题的东东,不知该时尚是否由虹姑娘所肇始。
这本书或许可以让中国女性读者扬眉吐气一番,闵女士在故事中以上乘的绝门功夫房中术战胜了英国鬼子朱利安,那架式不亚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期国内流行一时的武侠影视,如《武当》、《武林志》、《霍元甲》,故事的高潮一律是霍师父式的中国英雄在擂台上把裸了上身露出胸毛的洋鬼子大力士给揍下台去,不同的是在虹影笔下附首称臣的洋鬼子裘利安阴柔有加而狂野不足,从一开始就被闵给牵着鼻子掌控于床上股间。
虹影的作品不避生殖器官一类名词,古代房中之书在这上头的指称风格比虹姑娘优雅从容得多。书中通过闵之口宣讲出来的房中术,特别再加上书中所写闵平素每日做功课(婚后,"她暗中在行房事时,在郑身上试一下,郑像中了毒,躺倒一个月,试验完全失败。此后房事不仅少,而且似乎走过场。她只能用习房中术自我修身养性,得到性满足")的情景,好像离房中术的原汁原味更远。特别是后面闵与裘利安北京西郊的香山温泉中金戈铁马大操大作一通,紧接着闵独自演习"干浴",那手法如果用影视手段表现出来,应当是界于印度瑜珈术与现代女子"自慰术"的中间地带。一句话,她把中国的房中术给弄杂交了,--也许,正是这样的写法才能更适合西方读者的阅读口味和接受能力?书中写闵跟裘利安在北京的最后一个绝活,是她说要带裘利安去一个地方,"会让你终生想起都会感激我,你决不会忘,到死也不会",原来是祭出她父亲的名义到一家烟馆享受"全套服务",而服务的最高潮,是两人享用了烟泡之后,裸身把一个十七岁左右的侍女当成了垫子铺在身下,双双躺在上面学了春宫画的范式搬演一番。写到这个份上,作品已经又变了味道,把个爱情小说跟狭邪小说来了个二度杂交。
五
不过,虹姑娘还是比较谦虚的。在一次访谈中问到性描写的事,她说:"我想不是不愿说,而是说不好,甚至小说家也没几个把性爱写得‘欲仙欲死'的。小说文字描写性爱再精彩,也不会有读者诸君做事情时的感觉犀利。我所想表达的正是性与爱是如何不能分割,......我们常说,‘性是两个相爱的人之间的事';我要添一句:‘性是两个爱性的人之间的事。'二者结合,人生才进入境界。"
这本小说,与其说是闵的口在表现房中术,不如是说是虹影在文字操作中找到了一个合适于自己的自慰舞台而自娱自乐着。在我看来,这本讲述一东一西两个男人做情人都没做成功的小说,它的意义就在于:在前几部作品每每欲说还羞、欲罢不能的性描写片断之后,写到这部《英国情人》终于可以公开地、明朗地把"房中术"给摆到了明处,不用再藏着捂着了。把小说看完,真替虹影轻舒了一口气。再回头想想书中叙述的架式,大有古代房中术正宗传人的意味。不过如前面所说,虹姑娘搬演的房中术还只停留在疑似的层次。
虹影在这方面的描写其实在挑战出版社编辑可以容忍的极限。与此相比,十年前贾平凹那本闲敲棋子一般分布了许多"囗囗囗"的《废都》被视为诲淫之书,招致骂声一片,贾生实在是冤大了。
六
如果把上面提到的虹影作品按水平由高排到低,应当是这样的顺序:《饥饿的女儿》,《上海王》,《上海之死》。从这个排列来看,她的写作在走一个下坡路。《K》或《英国情人》,相比之下写得更为飘忽,缺少分量,这一本的题材其实是可以写得极张扬极烟火气或极雅逸极有味道的,而这需要更大的才气才行。作家自己不流一滴香汗、不发一声娇喘便把读者弄到欲罢不能、精尽而亡,醒来已觉精神得一新境界,才算本事。结果让虹影给弄成这个糗样子,白白惹上一身的官司,终是才气不逮。
《K》一书的官司打得有些意思,经历了N多回合。我无意于从双方的辩词和判决结果去梳理来龙去脉,倒是对垒双方的身份让我觉得有些意思,且看随手翻出的一个法院文本--
"中华人民共和国吉林高级人民法院民事调解书(2003)吉民一终第76号
上诉人陈红英,女,1962年9月21日出生,英国藉,作家,现住英国色列郡莫镇伍德大街49号。
被上诉人陈小滢,女,1935年4月21日出生,英国藉,英中友好协会国际部负责人,现住英国伦敦市梅德维尔镇力斯力阁109号。"
其实是两个入了英国国籍的前中国女人跑到中国的东北来打官司!
很有喜剧效果不是?
七
以前往往批评那些江郎才尽的艺术家玩"一鱼三吃"的把戏,到了虹影这里,一鱼三吃都嫌费工夫,索性把昨天夜宴撒下的鱼盘再撒上些川味胡椒粉搁上热一热,第二天照样端上来飨客啦。我指的是虹影作品的重新修订再版率之高,在同龄作家中独此一家。放眼华人作家圈之大,也只有虹姑娘敢玩这样的把戏,可谓艺高人胆大,想不服都不行。
1998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长篇小说《十八劫》,2000年4月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了长篇小说《饥饿的女儿》。上海文艺出版社将两部作品对照后认为,后者是虹影将《十八劫》改名,并增加约两万字后的重复出版,构成了对上海文艺出版社的侵权。上海文艺出版社向法院提起了诉讼,最后像是不了了之。
随后的业绩则是:2005年,将《上海王》(2003年12月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英国情人》(2003年11月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孔雀的叫喊》(2003年1月知识出版社出版)以"虹影长篇修订本精选"的名义在山东重新出炉。
虹影作品在国内的走红,自然引起评论圈的公怒,可惜祭起批判大旗的那些"家"们眼睛大有问题,不仅弱视,兼有闪光、斜眼等若干毛病,没有打到虹影的七寸不说,反而在虹影一阵女人特点十足的抢白面前丢了丑。
典型的是南京大学的王彬彬GG的说辞:"虹影总是拿题材哗众取宠。改写《海上花》,她又不是上海人,怎么可能了解上海人那个时代的生活?她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你们都中了她的圈套!"虹影的反驳很简单:按照王GG的逻辑,"难道写明末南京秦淮河,只有王教授来写不成?注意:还必须当过妓女才可写妓院。你王教授当过吗?"
八
老王后来从《收获》杂志长篇小说增刊读到余华新著《兄弟》的部分章节,一读动容。余华45岁了,这是他自35岁至今十年间产出的惟一长篇作品。语言还是余华的语言,作品内涵已比《活着》、《许三观卖血记》有了本质上的丰盈。巴金老人倡议了二十多年的文革博物馆迄未有一砖一瓦,但这部《兄弟》一出,可谓为纸上的文革博物馆增加了至少一个楼层的高度。从这部作品又想起自己心里一直存在着的一个的认识:男作家一旦写疯、写到最佳境界所产出的作品,是任何一位女作家都无法抗衡的。
还是回到虹影,感觉已没有要说的东西,谨以一句话收束本篇--
不管写文革还是写房事,总之,大家一起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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