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

                                                                   岸雪

1.

     可可在高考前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说是给他请了一位学识渊博的图书管理员白博士，对他学业中的所有难点进行辅导，时间定在博士值班的周六下午。本来周六下午可可早有安排，或者说，他要去电脑城买一个苹果牌的MP4播器，通体洁白，宛若佩玉。说得更确切一点，这样一种代表前卫和时尚的尤物，可可是要送给一位叫安怡的女孩子。品学兼优的安怡在多门学科上对他有帮助，有一次他从安怡的博客日记上得知，因为忙于功课，安怡竟然没有时间去挑选一款自己喜爱至极的苹果牌MP4播放器。可可便在博客上留了言，说这个世界一定会在周六下午变得阳光灿烂。

     接下来可可发去了手机短信，进一步确认了一些细节，安怡要他顺便下载一些英文歌曲，比如《水晶船》《爱之街》《深深的渴望》。她还强调，如果可能，请多复制几首“后街男孩”的歌。不料情况突然有了变化，父亲的决定是不能更改的。可可即刻就给安怡去了电话，语气满是失意和羞惭。谁知安怡却朗朗的笑出了声来，说去图书馆那样的知识圣地，当然要比去买MP4有意思得多；她让可可在图书馆给自己借一本叫《海底两万里》的书，说自己尽管能在网上搜索引擎里找到这本小说，但她更愿捧着散发着油墨香味的书卷阅读。她还开玩笑说，古代那些用竹片装订的书简，只有贵族士大夫才配拥有。

 2.

     周六下午，一座有历史文化底蕴的大学图书馆出现在了可可眼前，形状和结构有些奇特，使他陡然联想到历史老师讲法国大革命时提到的巴士底狱，油然而生的敬畏中夹杂着一些疑虑和隐忧，自己考上大学的所有答案都藏在这座城堡式的建筑里。不过一想到这座神秘的宫殿里有一个大学者在等待自己，可可便释然了许多，暗自感叹父亲的英明卓识。

    可可一脸虔敬地进入图书馆，见到的不是硕大的书柜就是整齐的座椅，淡白的灯光下疏落的人影；而在幽暗曲折的楼廊里，仿佛杳无人迹，偶尔远远望见一两抹影子，却都是行色匆匆，飘忽得难以捉摸。在馆内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可可来到一个巨大的书库里。工作人员告诉他，博士去了会议厅，稍稍在这里等一等。

     可可大气不敢出，他早已被一面面肃然而立的书架震慑住了，连最常用的谢谢都没有说出来。他仰着脖子，在高大而森严的书架下徘徊。他有点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架上大开本的书要用牛皮纸封装起来，俨然修女裹的那一身罩袍，而书的名字全都变成了书脊上的编号；也许，高考的试卷也是像这样密封起来的！这让他突然产生了偷窥的羞耻感，本来，他打算取一两本下来摸一摸闻一闻，可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自己的双手犹如被钉在了冰冷的墙上，动弹不得。不过强烈的好奇心让他流连不舍，他绕着像陵寝一样排列起来的书柜静静漫步。

3.

      可可发现自己变成了图书馆内的一只灰老鼠，那些大开本的书则变成了披头散发的女巫师，张牙舞爪地向自己扑来，他见缝插针地四处逃窜，不过女巫师不绝于耳的咒语，很快就让整个书库愤怒起来。那些黑乎乎的椅子像祭祀的人群一样挥舞着刀叉，而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宛若晃动的绞索，连墙上的格言字句似乎也变成了一双双瞪红的眼睛。势单力薄的小老鼠最终插翅难飞，被钉在了书柜搭起的十字架上。一本大书以大巫师的名义整肃罩袍，罗列了被审判者的诸多罪状，比如迟到、早退、旷课、抄袭作业、偷看试题、上网玩游戏等等，最后宣布处以火刑。随即赤烈的火焰便从十字架下腾空而起。也就在这一瞬间，可可被吓醒了，发现自己正坐在地上，昏沉沉的脑袋斜倚着书柜；梦中的事遥远而迷离，他觉得自己实在太困倦了。

     忽然，可可听到了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他有些惊异，四下张望，终于在威严的书柜上发现了一只小小的麻雀，怜爱和痛惜之意在他紧蹙的眉头间似水一样泛开来，这时他才猛然想起安怡的嘱托。是啊，自己得赶在博士回到书库前找到《海底两万里》。因为很显然，关于学业中的难点，像博士这样的大学者肯定会讲很多很多，自己又哪里有时间来问一本与高考无关的小说呢；当然更主要的是，这会引起博士对自己求学诚意的怀疑，冒渎庄严神圣的知识。事不宜迟，可可即刻行动起来。

     这一次，可可从角落里推来了装有轮子的活动楼梯，因为自己目力所及之处，也只能在书柜的四五层左右，而叠在上面的几层则全都淹没在幽暗的阴影里，很可能，那些有趣的书籍都特意安置在了这样一些地方，就如学校的课程设置一样，在题山题海的主课程之后，才是音乐、美术和体育。一本名叫《海底两万里》的小说，在图书馆这样一座威厉的王国里，到底又有多重要呢？尽管可可满腹疑惑，但他还是尽心尽力地上上下下，装有轮子的楼梯画出了一条绵延曲折的弧线。可可觉得自己像钻入书堆里的一只小小蚂蚁，渐渐感到有些吃力。这时他才猛然想起平素上网时常用的搜索引擎，是啊，这么巨大的图书馆之所以秩序井然，肯定有电脑的管理，这样的想法让他兴奋不已。可是他发现，自己已完全迷失在了鳞次栉比的书墙之间，找不到退回去的路。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可只得在半暗半明的书库里瞎闯。

4.

     在转了无数个圈子后，可可突然发现了一个硕大的办公桌，犹如航空母舰的甲板一样向四面铺展开来，而上面堆叠起来的书册像船舱和塔楼，白色的显示器和桌旁的圈椅传递给可可这样一个信息，这里很可能就是博士工作的地方，因为这里的所有细节都非常符合自己关于一个大学者的想象。得赶快上电脑查找《海底两万里》的相关信息，博士要是回来的话，就什么都干不成了。可可立刻启动电脑，可是没想到在进入系统前就被密码挡住了。可可心有不甘，胡乱地输入了一串字符和数字。不料电脑咝咝的出现了雪花屏，紧接，一幅字符串不断崩裂和垮塌的图像赫然呈现在眼前。可可吓坏了，急忙关机，可电脑已不听使唤了，情急之下，他把一大摞书推到显示器面前，总算遮住了让人心惊肉跳的画面。可是，书堆在移动的过程中碰掉了桌上的一副眼镜。

     哐的一声，镜架在可可脚边像弹簧一样蹦跳了几下，他俯身拾起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左边的镜片已布满密密麻麻的裂纹，这下可闯大祸了！尽管他不是十分清楚，一个大学者的眼镜对于图书馆或对博士本人有多么重要，但他还是想象得到，那些烫印着金字的书册是怎样从眼镜下列队而过的，那份荣耀和威武，也许是自己永远也无法企及的。他下意识地拉开抽屉，打算把眼镜藏在更深一点的地方，却意外地发现了抽屉里的《海底两万里》。他又惊又喜，像捧起《圣经》那样虔诚；关于耶稣和人类的信仰，历史老师也曾讲过一些，他知道了耶稣受难和上帝造人；可此时此刻他深感困惑的是，为什么安怡会对这样一本书籍感兴趣，另外，偌大的一个图书馆的书库，为什么这本书会像深闺的少女一样躲藏在一个大学者的抽屉里。

5.

     可可满怀惶恐逃离了图书馆，他无法面对自己闯下的祸事，他觉得眼下唯一应该做的，就是尽快把博士的眼镜修好。当然另外，他还有一个迫切的心愿，就是在图书馆以外的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读一读这一本安怡点名要的《海底两万里》，这样一本神秘的小说上附着的谜题，搅挠得他心绪不宁。眼见着高考就像远方东征的十字军一样，一步步掩杀而来，而自己身上竟然还没有完备的盔甲和长矛，可可感受到了一种身心俱裂的焦虑。不过还好，自己有一个优秀的同窗安怡，得找一个时间，让她在学习上为自己出谋划策，加上图书馆里那一个与父亲交好的大学者，自己似乎大可不必那么着急。

    然而，修配眼镜的过程并不如想象的那样顺利，可以说是糟透了，可可几乎跑遍了城里所有眼镜店，得到的答复是，根本无法把眼镜修复到原有的状态；店家提供的建议是，让眼镜的主人亲自来验光，重新配一副新眼镜。这怎么可能呢！可可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搜索引擎上，上网一查，相关页面层出不穷，经过一番筛选后，可可决定把眼镜寄出去。

6.

     在等待收回眼镜的日子里，可可逃学了，一是担心博士为了找回眼镜追查到学校里；二是关于《海底两万里》这本小说，自己还有一些私心而无法面对安怡，因为他确实太想读这本书了。于是他每天都来到海边的岩石上，面对蔚蓝的大海捧起书卷，书中的故事和人物栩栩如生，那种触手可及的亲切与日俱增，眼前平静的大海愈发变得传奇和诡谲。然而当把这本爱不择手的书读了三遍后，他发现寄出去的眼镜已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一天，忙于各种摹拟考试训练的安怡突然收到一条短信，要她去海边取《海底两万里》。安怡又惊又疑：可可这些日子去了哪里？为什么要相约在海边碰面呢？事出有因，其中必有隐情。安怡请假了，匆匆赶到海边。可是，空廓的海天之间，安怡除了看到沙滩上一串延伸的脚印外，什么都没有，不祥的预感蓦然扼住她的咽喉。她屏住呼吸，沿着脚印走下去，终于在脚印与海水交汇之处，看见用透明纸包裹起来的书。她轻轻拾起，书的背面，那一个洁白似雪的苹果牌MP4在透明纸的映衬下，格外光彩夺目。这时，一个常在海边散步的老人过来告诉她，刚才，他看见一个男孩子骑着一头鲸鱼，远远的去了大海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