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挤满了各种各样的救援队、消防官兵、记者、医生,生者与死者作陪,喧嚣与沉默相兼。当李瑜、杜明雨和何雨苗一出现的时候,立刻被电视台记者包围了起来。 他们是回来找寻北川一中高一的幸存同学的。 杜明雨和何雨苗当时并不在学校,李瑜则是在学校上体育课--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李瑜或许算是最幸运的。 16岁的他蓬头垢面,显得极为憔悴,身上的T恤和裤子还带有血迹和泥土,眼睛里有种不应该属于孩子的黯然。 12日下午2:28的那一刻发生了什么,李瑜根本不愿意回忆,即使一堆记者围着他,还有摆出长者模样的人打着关怀的名义,都未能让这个孩子开口,他摇着头,只是倔强地咬着嘴唇。 在那场惨烈的地震中,北川中学2600名学生,半数死亡或下落不明,这次灾难中,伤亡惨重的是北川中学的高一学生,600名学生中失踪、死亡400人。 几乎是一天之后,和这群孩子在一起混成"兄弟姐妹",才听到李瑜无意中说过一段:那个时候天摇地动,教学楼在几秒之间就化为乌有,整个地方只听得见哀号和惨叫,无数双手从缝隙之中伸将出来...... 从13号那天被强行撤离了之后,李瑜是和杜明雨、何雨苗、杨柳偷偷回来找同学的--因为老师、家长的反对,他们甚至走了一条曲折的道路,一路上搭乘志愿者的私家车,千里迢迢地过来打听同学的消息,所以当听到提及实验楼发现了新的尸体时,他们立即要求我带他们前去察看。 两具女生的尸体在被挤压成平面的二三楼之间,离生的希望是咫尺之间,就差那么一步,却成了生与死的距离,乌紫的皮肤,淤黑色的鲜血,苍蝇已经开始围绕在腐烂的地方--直到现在闭上眼睛,那人间地狱一般的地方都会自动地映上脑海,是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部恐怖片还恐怖片,灾难片还直观的炼狱的景象!三个半大的孩子却毫不犹豫地站在每一具尸体面前,仔仔细细地辩认。 杜明雨的身体开始抖动,两只手不由自主地合住鼻翼的两侧,仿佛想捂住不由控制的声道发出那"啊"的一声,他始终没有说那究竟是不是他的同学,但是也有可能,就连他也无法辨认出来那两张完全浮肿变形的脸庞。 12日下午发生了这场毁灭性的地震之后,他们救助的方式都很简单,用手挖,刨开每一块碎石烂瓦,孩子们并不懂得什么叫救援部队-因为当时就连北川县城的民兵都自顾不暇,从13号开始又下起了大雨,李瑜还是和老师一起,疯狂地用手去挖,同学和老师的惨叫此起彼伏,近在耳前......但在如山般堆积的石堆前,人的力量显得那么渺小无力。 "那天发生地震之后,他就一直在那里守着,当天晚上我凌晨赶过去的时候,找到了他,他已经满身是血和泥,"李瑜的爸爸李树云回忆说,儿子和他很像,有张不轻易表情的脸,并不擅长言谈,对话的展开基本上是问一句才答一句的形式。"13号下午来了救援队,他还不肯走,我去劝他也不走,老师劝他也不走,我担心得不得了,因为他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了,小手指都肿得像大拇指一样了,连来救援的人来劝他也不肯走,他是坚持到最后的三个同学之一,一直都哭着说要救他的同学。" 当杜明雨和其他高一的同学赵鸿鸣、杨柳、吴浩川、王本文赶到的时候,学校已经面目全非,他们也一起,挖着,用手,用泪,和着血,同学当中有的抬出来还活着,有的半活着,有的已经僵硬--可是,还有那么那么多的同学还在下面啊!用手挖,救人!!对这群半大孩子来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被赋以如此简洁而有力的的希望。 直到17号我们赶到北川一中的时候,没有家长认领的尸体还四处可见,可对于像杜明雨这样的孩子来说,根本不分辩什么叫做救出活人还是死人更有价值的问题"不管是谁,都是我们平时熟悉的同学。" 很快,活着的李瑜、杜明雨、何雨苗、赵鸿鸣、何鲜、吴浩川、王本文被转移到了绵阳,但他们不愿意住进被"管制"的长虹厂,因为他们知道住进去了就很难出来,他们七个人湊在一起琢磨着能为北一中做点什么事。 从北川中学出来,前往县城不久,又和四个孩子巧遇上,他们着急着张罗搬运一箱饼干,何玉苗兴奋地告诉我:"是我们在超市里发现的,可以送去给那些需要的学生吃!!"只是犯愁如何运到山上去。 孩子的世界里自有他们的判断标准,用何玉苗的话来说"以前我们是最不受老师欢迎的,结果这次别人问说你们的志愿者都是谁,老师脸都红了......" 寻找食品纯属意外之喜,他们的目的是找寻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北川中学老师和学生,地震之后除了他们七个,其他人的联系全中断了。但是他们听说,校长刘亚春就在附近"他当时一直在救别人,但他的儿子还没有音信,他儿子也是我们同学呢!!" 18日的上午,再次见到这七个孩子却是在医院,穿过长长的喧嚣的被消毒水包围着的一楼大堂,再步行上停了电的自动扶梯,孩子们偷偷地住在二楼一个偏僻的角落,地上摆着一个胡乱卷着的铺盖卷,旁边有一长排的椅子,有人席地而睡,有人在板凳上将就,椅子上还躺着几个苹果,饿起来的时候,他们会不管不顾,洗也不洗拿起来就吃。 谁也不知道这七个北川一中高一的孩子是怎样相互联系上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之前他们是完全不搭架的一群:成绩最好的何鲜,初中毕业之后考进了绵阳,杜明雨喜欢和学校的"坏孩子们"伙在一起--他们只是因为一个年级,曾经和那些长眠在下面的同学一样,或许是在楼梯的拐角遇到,或许是在操场的队列中打过照面,甚至是在校园的某个角落打过架。 "就在地震发生前几天,我刚刚和那个胖子打过一架,没想到劫后余生再见面,他就像见到亲人一样,说什么以后一定要保持联系,"杜明雨笑着说。 地震过后的此时,七个学生已经是彼此的亲人了,他们每天都会把身上的零钱汇总,放到其中一个人身上保管,再统一开支。其实七个孩子的父母都活着,但他们还是愿意天天凑在一起,因为他们现在已经有了共同的目标。 孩子们组建成了一支默默无闻的"北川一中高一幸存者联盟",他们去电视台要幸存者名单,四处联系,甚至踏遍了绵阳所有的医院搜查北川中学的幸存者。 为此,何鲜还穿着一双夏天的拖鞋,李瑜是被父亲劝说,才终于去亲戚家换了身干净衣服......为此何鲜还略微地抱怨说:"这几天跑得脚拇指都起泡了。" 看上去,杜明雨是这当中最为外向活活泼的一个,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并不像李瑜那样见证了生与死在一线之间的转变,他像是那种天生没有阴影的孩子,他也正是我和这群孩子们的联系人。 生活对于杜明雨来说,区别仿佛就是"唉呀可怜我那几双耐克鞋!!"在北川县城的家成了危房,不可能再回去,他惟独对穿在脚上那双样式不够炫的耐克鞋颇有些耿耿于怀。 睡觉吃饭也都这样将就过,早上啃个苹果,或是去米粉店打个牙祭,步行经过一家鱼庄时,杜明雨还略有些怀念地说"好长时间都没有吃过鱼了。" 18日的下午,当我在网吧见到这群学生的时候,他们都在网上聊天,何雨苗在写着贴子,杜明雨正打开QQ聊天,他很不经意地指出一个长长的群组给我看"你看,这全都是我的同学。" 他把这个群组命名为"下辈子再见。" 见他谈笑风生,微笑自若,于是便问他能不能理解死亡的感觉,杜明雨没有一秒钟的犹豫。 杜明雨的小女朋友读初三,他暗暗喜欢了三个月,直到有一天小女孩在QQ上对杜明雨说,"我们初三毕业会有个PARTY,大家都要带男朋友去,你也来吧,"杜明雨问她"为什么要带我",小女孩说"因为我喜欢你。" "地震之前她才刚刚成为我的女朋友两天,"发现小女孩的时候,她已经处于昏迷之中,浑身是血,杜明雨不管不顾背着她就走,上了车之后握着她的手问"你知道我是谁吗?",女孩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之后便无声无息。 "是我亲自把她送到医院,陪她到最后的,我想我能为她做的也就是这些了吧,"还没有满17岁的杜明雨有张娃娃脸,笑起来的时候天真稚气,但他非常认真地,却又是突然说了声"我真的觉得我们小孩的爱情要比你们大人还要真......" 这个话题一转向李瑜,没想到坐在身旁的他却突然埋下了头,放在两个膝盖之间,身子蜷缩得历害,像是要拒绝这个世界传递的所有讯息,杜明雨伸了伸舌头"李瑜的女朋友也死了,他太难过了,两个人在一起三年了......" 没有人出声安慰李瑜,在成人的世界里,孩子们的爱情就像是水晶球,如此儿戏易碎,对于孩子们自己来说,水晶球却意味着晶莹纯净,永不褪色。 也许只是拉了拉小手,在这个梦幻的年龄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但李瑜不由自主的悲伤,柔弱而真诚。 并没有人试图去安慰这个同伴,李瑜的妈妈还困在山上未能与外界取得联系,何玉苗最好的朋友,杜明雨在地震中死去的外婆,所有孩子都经历了亲友的逝去,对眼泪和悲痛都麻木了,只有当我试探性地拍拍李瑜的肩膀时,杜明雨说:算了李瑜,你想就算你们俩真的在一起,将来也会因为毕业等种种原因分开,你只能这样去想,天下的爱情,莫不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告别的时候,孩子们把各自至亲的朋友QQ号告诉了我,希望能把这些密码找回来"因为在QQ空间里,还留着有他们的照片,资料,我们至少可以帮着整理出来。" 杜明雨女朋友在大头贴的照片模糊之极,他并不知道"长大以后"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拍了拍李瑜,像是在对自己承诺"只要永远把她放在心里就行了!" 杜明雨在微笑着,完全没有经历地震阴影的何鲜在旁边嘻哈着,李瑜一直不抬起头,在太阳底下,绵阳某条街道的一块微烫的草坪上,他们想要寻找的那些记忆中的脸庞,或许就像脚下的草芥一般,被难以捉摸的命运踩踏挤压,这种巨大的悲怆也仿佛让孩子过早体会到了成熟之后坚锐的疼痛,他们七个还在路上,在寻找北川中学亲人的路上,只希望那一天的记忆能被搅成了碎片,沉入到了未可知的生活前景中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