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花的庭院--这是落花修改过的影照作品。
落英缤纷的季节,她很喜欢爬上了自家的屋顶,遥遥远望隔壁家的庭院,那里有条清澈的小溪水,小溪水上面有一座很别致精巧的小桥,很静很静地扎在那里,似乎在默默地对着水倾诉,小溪的旁边,有柳树,有各种各样的花繁荣似锦,如梦如幻,犹如童话世界一般,那么美,那么恬淡。柳条拂过水面,落花旋转到水面,一起戏耍,好不热闹,好个时光。
在这如梦如幻的庭院里,住着江姓的男孩江瓶子, 墨黑的头发,永远白暂的脸庞,喜欢穿着一身白的衣服,没有碎花,没有亮色,他喜欢躺在青翠竹子下的躺椅上,遥望着门口,一脸的等待神色。
"你在盼望谁来呢?"那天她路过,忍不住隔着门的栏杆问起来。
"鬼。"他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冷冷地说着。
"我妈说这世界上没有鬼。"她笑嘻嘻地说起来。
"那是什么药?"她指着躺椅旁边桌上五颜六色似乎很可爱的片片儿问。
"毒药。"他瞟了一下药片,抓起一包即可倒进嘴里,猛吞下去。
"是好药,我妈说吃药能治病。"她狠瞪着他,"你得了什么病啊,为什么要吃那么多药?"
"acquired immuno-deficiency syndrome."他缓缓地说出口,"这是由一种有男女相处传播的慢性疾病,可以侵犯皮肤以及全身各个器官,严重起来全身腐烂,不成人样,恐怖非常,如同魔鬼。"
"啊--"她惊叫,张大了嘴,愣愣地望着他俊秀苍白的脸,似乎有阴影闪现。
"也就是熟称的艾滋病,你要马上找医生给你检查检查,你现在可能正被我传染了,这个病毒很厉害,杀人无形。"
"啊--怎么那么可怕!"她惊叫连连跑开。
在她奔跑堤背后,躺椅上的男孩,那张苍白的脸,就这么恶劣地笑起来。
后来她知道,瓶子等的不是鬼,而是他的私人医生,他得的也不是艾滋病,而是严重的先天性心脏衰竭。她妈妈告诉她,瓶子是可怜的孩子,不能去学校上学,没有朋友,每天只能面对一堆家庭教师和医生护士,所以脾气晦涩古怪。
"钱多又有什么用呢?"妈妈感慨道,"总是会寂寞啊。小花,你以后有空就去陪他聊聊天行吗?"
她点点头,内心同情起那个较弱苍白的少年,开始像爱惜院子里的小狗一样爱护他,每天从芭蕾班回来的头件大事就是去找他玩。为了讨他欢心,她想尽一切办法在院子里喂鱼赏花放风筝,折下柳枝耍闹,顺手飞花入水,无所不玩。但他始终很少陪着她笑闹,喜欢赖在躺椅上,或看书,或朝着蓝天发呆,似乎都不看过她一般。
"你灵魂出窍吗?!"终于有天她忍无可忍,一手甩将刚摘的蔷薇朝他扔去,一手拿着柳条儿鞭打在地上,似乎是气极。
花瓣在他的米白的袍子上碎开,一些在他的怀里,一些飘散而下,几许纷扬。
他伏下身拾起花束,轻轻拍了拍灰,站起身子,微笑朝她看来:"不要发脾气啊!"
风吹过,丝袍在嫣红的残屑中飞舞,到现在她依然记得,瓶子那瘦削而颀长的身影,奇迹般变得透明起来。
他是空气啊!空气!
仿佛听见了蔷薇最后的呐喊,那么美,那么温柔,那么零碎,却又那么脆弱。
两天后她被老师叫去参加舞蹈比赛,由于训练实在辛苦,她一回家便倒头睡觉,完全忘记了其它事情。当然,也没有找他玩耍,那个庭院似乎是她一时间的停驻,并非天长地久的守候。
"......他才不会在乎呢!"她模模糊糊地想,"他根本就是只喜欢发呆,我陪着也没用,只能跟着发霉腐烂......"
这样的心理暗示很有效用,她就这么睡了整整一个月的安稳觉,根本没想过他会变得怎么样。
直到某天母亲告诉我,隔壁家那个可怜的病少年,每天下午都拖着孱弱的身子倚在大门边遥望街道,风吹不摇,雨打不动。
"......似乎是在等人,而且每次都要捱到晚上路灯熄灭才肯罢休,癖好还真是古怪。"母亲喃喃摇着头。
我顿时呆住。
你是在等我吗,瓶子?
拔了腿朝隔壁的庭院跑去,远远的,我果真看见了那抹再熟悉不过的纤弱身影--宽袍,黑发,落寞苍白的脸。
单薄,愈发单薄,仿佛只淡淡一缕烟。
"瓶子!"我叫他的名字,鼻子一酸,眼泪扑簌扑簌就掉了下来。
他别过脸,几乎是在看见我的同时,那双原本空洞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闪过了许多不知名的情绪。
"花儿,你来了?"他温和地笑,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和我平静地打着招呼。
"......对不起......"我埋着脸抽泣,拼了命地道歉,"......对不起......"
"我没生气啊,真的。"他低下头,把袍子的一角轻轻塞到我手里说:"擦擦眼泪吧,鼻涕都出来了。"
那天晚上,我牵着阿森的衣角逛遍了庭院里的每个角落,蚕丝柔软而冰冷,阿森的笑容微弱而单纯,一切都是这么虚无,仿佛随时会消失一般。
"是空气啊,空气!"
我想起了蔷薇的预言。
"瓶子,你有什么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吗?"我小声问他,同时暗自抓紧了他的衣衫。
"有啊。"他站在溪边,静静端详着水中那起了褶的月亮,"我想像正常人一样,自由地跑跳,痛快地旋转。"
"这是很容易实现的愿望啊,我们要相信现代医学!"我使劲晃着他的手臂。
"恩。"他点点头,微微抿起嘴。
星星出来了,天神点着了灯。
那条流着花的小溪里,无声淌了两张孩子气的笑脸。
转眼已过五年,她考进一家芭蕾舞团,开始登台表演。
"跳舞是非常享受的事,美妙极了。"她在他面前炫耀,"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一小撮人身上,只剩下舞蹈跟音乐,简直像天堂一样!"
"是啊,是啊。"他微笑着,轻声附和,"我可以想象那场景,热烈而美丽--可惜我不能去看。"
他的脸色黯下来,瞳孔中的光没了。
在这漫长的五年里,他的病已经更加严重,根本无法长时间站立于户外。管家为了不让他觉得沉闷,特地把床挪到了卧室的窗户边。
黑木框,白窗帘,瓶子常常靠在那儿,凝望院子里的风景。每每阳光透进来,总是映出他悲伤的侧脸。
寂寞啊,寂寞,他的眼睛这样诉说。
我忍不住去牵他的手,十指相扣,冰凉又温暖。
"喂,别放开。"他转过头来,低低地笑。
笑容像庭里的那条小溪,如此干净,安静带走了花与时间。
一个月后,阿森的爷爷为他安排了手术,主刀者是著名的心脏科权威,医学界泰斗人士。
"只有5%的存活机率。"医生说,"但如果不做手术,有可能过不了今年秋季。"
阿森听到消息,平静地做了决定--远赴美国治病。
"我还有些想看的东西。"他对着我解释说,"比如风景。"
"可万一你回不来了呢?"我紧张地捏着他的衣角问,"那不是连院子里的落花也看不见了吗?"
他淡淡笑起来,眼神幽远,一直投向无边的天际。
"还有比那更宝贵的东西。"他说。
他动身去了美国,叮嘱如果没有康复就绝不联络;她一边练舞,一边开始惶然的等待。
等啊等,等啊等。
花都落了,秋也过了,还是半点消息也没有,庭院的大门紧闭,草地已经开始荒芜。
"但是没有葬礼,他一定还活着。"她对自己说,"也许只是忘了我。"
瓶子,你是否忘记了花儿?
没关系啊,如果你还活着。
她在墙角边蹲下身,泪水不听话,在眼眶中滴溜溜打着转儿。
又过了些日子,她当上了团里的主跳,迎来第一场正式的大型公演--扮《天鹅湖》里的黑天鹅奥杰丽雅,在舞台上表演著名的32周挥鞭转。
演出当天,她在后台独自做着深呼吸。
"......我想自由的跑跳,痛快的旋转。"
他的话在她脑海里静静闪现。
瓶子,今晚我将连带你的份儿一起旋转,用自己的舞蹈生涯来赌一场戏,倘若失败,也许将再不能独自站立于舞台。
你会保佑我吗?
幕帘后我向观众席悄悄张望着,父亲,母亲,朋友,该来的都来了。
然后她猛的呆住,远处灯光朦胧,因为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黑色的眸,苍白的肌肤,白白的长衣,嘴角边挂着淡淡的流彩。
那天晚上的演出非常完美,她在舞台上成功表演了32周的单脚挥鞭转。
旋转吧,旋转,像水中的蔷薇一般。
她尽情对自己说。
旋转吧,旋转!
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谢了幕,她顾不得庆功,换了衣服直奔庭院。大门已经打开,他就站在溪边,朝着她静静微笑。
空气凝固了,水流变成了彩色,全世界都在大声欢呼。
想和他拥抱,想和他亲吻,这是唯一的念头!
可是我的双脚颤抖,迟迟不能迈出一步。
手机忽然响了,是母亲打来的。
"小花,"她只说了一句话,却让我的笑容在瞬间消失,"美国那边来了急电,说瓶子刚刚停止呼吸了!"
"啪!"手机从掌中滑落,重重掉在泥土上。
如果母亲说的都是真的,那现在站在面前的,到底是谁?
瓶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朝着她招着手,满脸都是重逢的欢悦,"快过来啊,小花,溪水里流着好多花呢,和你比可爱呀!"
流花?
我深吸一口冷气,向后倒退一步。
"......你骗人!"我的声音尖利,微微发着颤,"现在是冬天,庭院里根本没有流花,你......你究竟是谁?!"
他的笑容僵硬了,眼神忧伤而深邃,像铁链般紧紧锁住了我的目光:"我是瓶子啊!难道你都不记得了吗?"
"可是......可是......"我呆呆望他,言语迟疑而吞吐,"他们说,他们说你......"
"说我死了,对不对?"他的神色异常平静。
我别过脸,眼里满是密密的泪。
他不再说话,只是立刻伸出了右手,朝身后的荆棘狠狠插去。
"不要--"我失声叫喊,泪水喷涌。
他的手满是伤痕,他却没有惊叫出声,任凭伤口淡出血色。
"瓶子是死了啊。"
他望着我,淡淡的笑。
"所以现在小花看到的,不过是一个替身而已。我是他堂弟,他最后的遗愿,代替他来看望你,他说他的鬼魂就在你身边,你看不见他,他却看得见你。"
风又刮起来了,白袍,落叶,宽大的袖摆凌乱的发,孤单的少年站在原地。
花满庭香满溢,院子里到处是飘飞的回忆。
空气啊,空气。
她想起了蔷薇的叹息。她记着他的心。
"你怕我吗?"他小声问。
她摇摇头,笑如同蔷薇,却毫不迟疑。
他笑了,笑容安宁,满意。
"我想一直都可以看着你。"他腼腆地说,"想看着你跳舞,想和你一起欣赏庭院里的风景。"
"......我会永远陪你,放心啦。"她笑着。
"恩,"他点点头,"我们要长相依伴。"
"傻丫头。"他温暖地笑着,朝她摊开了手,"来,牵住我的衣角。"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朝他探去,手心温暖如春。
"小花。"他安详地叫着我的名字,"要好好活着啊。"
"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非常非常的在意你。"
"我也很在意你啊,瓶子!一直都那么在意。"
也许已经没人能比她更在意。
可是远在天堂里的他,又能否听见他心底的声音?
隔壁家的庭院已经荒芜,杂草丛生,瓦砾满地。惟有那条小溪安静流淌了许多年,带走了岁月和记忆。
虽然两鬓斑白视力退化,她依然还是坚持去看它,再听一会儿水流的声音。
怪婆婆!
人们都这样叫他。
但只有她清楚这里发生的故事,那样美丽的不可思议。
在很久很久的以前,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他匆匆闯入她的生命,然后又像风一样,永远消失在这流花的庭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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