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人物]普 渡
(小说)江北川
小于子家是高邮西高田上的,西高田在三阳河西。小于子家穷田少,老大、老二就足够种的了。他是老三。八岁上,他在三垛脚班上的舅舅回家过年,他爹、他娘和舅舅一商议,决定叫他当和尚。他当时就在旁边,觉得这实在是在情在理,也没有理由好反对。舅舅托人才将小于子谈到三垛"光福寺"庙里,拜在老方丈寂山座下为徒。老方丈寂山一见小于子甚觉欢喜,这亦缘份也! 其实,当和尚也有许多好处:一是可以吃现成饭,庙里都是管饭的;二是可以攒钱。只要学会了放焰口,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钱。积攒起来,将来可以还俗娶亲。不想还俗,买几亩田也可以。和尚若受了戒,取得了牒度牌,便就可云游天下,逢寺挂单,遇经忏焰口要尽他先念,"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实际上是一种考试,也是一种礼让。 小于子虽农村孩子,人却生得眉清目清,讨人怜爱。由于离开了父母,小于子言语更少。因此,显得比同龄的孩子稳重。老方丈寂山倍觉他是可造之才,遂让小于子去三垛镇上名塾师薛老先生的私塾去念书,先生的束修也是由庙里出。 入学没几天,上学的路上遇到同桌的淑娴,小于子冲她一笑,她却笑道:"你家住哪块的?" "家?......" "你不告诉我沙?我晓得你家哪?咯咯!" "你晓得了?"小于子脸红了。 "光福寺。"淑娴说完笑着溜回了座位。 好几天,小于子都不理淑娴。 小于子是三垛"光福寺"庙里起得早的人,在老方丈寂山起身前,他就开山门、扫地。庙里铺的是箩底砖,很好扫。上香从大肚弥勒、护法韦陀开始,然后是正殿三世佛、南海观音菩萨。这一程序下来,没一个钟头的辰光是做不好的。一切停当,寂山率一班僧众做早课。晚上放学回来,小于子除跟着做晚课外,寂山还另教他念经。教念经竟也跟教书一样,只是寂山面前没有经书,经全在他脑子里。师父寂山唱一句,小于子看着经书跟着唱一句,是咏唱哟。寂山看着小于子说:"皈依佛门,做一个好和尚,除经文滚瓜烂熟、仪表不俗外,还得有条好嗓子。嗓子要练,吐气开声,字正腔圆,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要练丹田之气!我师弟铁桥嗓子就十分好,是高邮城名庙"善因寺"的方丈。"德海记性、悟性都不错,寂山方丈尤其喜欢,倾囊想授,小于子学得也一板一眼,跟着寂山方丈唱起来: "......" "法界蒙薰......" "法界蒙薰......" "诸佛现金身......" "诸佛现金身......" 小于子放晚学往离镇还有一段路的光福寺赶,刚出私塾的巷口,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哭声,是她,是淑娴!他本想朝光福寺去,转念一想还是看看到底是什么事?哦!她被两个男同学戏弄,一个姓卞,一个姓王,皆三垛街上的旺族。淑淑娴哭得好伤心。小于子快步上前,也不看淑娴,对他们说:"二位学兄,欺侮女同学也不怕被别人笑话你们?" "小和尚,想英雄救美吗?" 这句话激怒了小于子,他放下青布书包,冷冷地道:"抱打不平,我小于子今天做一回。" 小于子由于坐禅调息,身体异常灵活。每天早晨的扫地、上香等劳作,小于子自然比饭来张嘴、衣来伸手的小少爷们强多了,加上他一时气愤,也平添了几分气力。他以一敌两,起初双方不分胜负,渐渐地小于子还占了上风,站在一旁的淑娴见他们互不相让,也非常着急。突然,淑娴大叫了一声:"都别打了!" 三人竟象被使了定身法,刹那间一个也不动了! 不打不成交,一点也不错。他们成了朋友,淑娴打心里非常钦佩小于子。 小于子十五岁了,书也读到了《大学》、《中庸》、《论语》,连朱熹集注也读完了,别说做和尚,若开蒙馆教书也够了。方丈寂山择吉日为小于子剃了度,法名:广慧。 广慧读经专心,过目成诵,老方丈心中倍加关爱,表面上却对广慧要求十分严格,几近苛求。次年,老方丈让广慧去了高邮"善因寺"受俱足戒。诵经、坐禅等一切广慧全不在话下,加上品貌好、仪表堂堂,定是小沙弥的最佳人选。 烫戒疤这一关,滋味难受。广慧记住了老方丈的话:"广慧,烫戒虽有点疼。但是,只要一心向佛,要有地藏王菩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宏愿,就不觉得疼了。记住了?" "弟子记住了!" 散戒时,广慧不断口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善因寺方丈铁桥瞥了一眼十几个散戒的小和尚,问道:"此小沙弥叫何名?" 监院回道:"叫广慧。是三垛光福寺的。" "哦!寂山师兄的得意弟子!叫他过来。" 监院忙去叫来了散戒的广慧。广慧上前施礼后,退于一旁,低首垂目。铁桥问道:"广慧,今年十几岁啦?" "十六岁。" "噢!你去吧。"铁桥看着广慧的背影,叹道:"聪慧有加,佛缘太浅啊!" 监院问道:"方丈,正欲选他做小沙弥呢!" "哦!他尘缘未了,不会真做和尚的。" 铁桥的预言后来真的得到验证,可是铁桥当时预言的依据就不得而知了。 1937年夏天,光福寺来了一位游客,是三垛镇上小学的周老师,他口才很好,懂得的东西很多,几乎没有不知道的。已升任知客僧的小于子接待了他。 "这里真佛门清境啊!" "敝寺是一座古刹......" "远可上溯盛唐,盛唐景像,万国来朝,日僧求学。如今,倭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唉!" "施主,日本无道,必不能长久!" "话虽如此,总要唤醒民众,一致抵御外侮。" "阿弥陀佛,若不是这袭袈裟,我也会投身军旅,为国效命。" 周老师转身注视广慧良久,庄重地说:"惩恶扬善,恶不惩何以扬善?禅宗祖庭少林寺,十三棍僧救唐王,广慧法师何不效法他们呢?" 年轻的广慧心中猛的一懔! "施主是何人?" "一个要抗日的人,淑娴她已去了江南。过两天我再来。广慧法师,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广慧彻夜未眠,面对滚滚东去的北澄子河水,岳飞、文天祥均在此抗击外侮!于今,国难当头,我广慧岂可置身事外,终老青灯下、黄卷旁?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数日后,广慧悄悄拜别老方丈寂山。寂山叹道:"去吧!伏魔降妖亦大法也!愿佛祖保佑你,阿弥陀佛!" 从此,在周老师的指引下,广慧走上了抗日救国之路。恢复了俗家姓,叫于广慧。 广慧公开的身份是做粮食生意,本金雄厚,动辄几千担粮食过手。他只要到樊汊来,必到"徐荣盛"镜记米厂。即使没有粮食生意上的事谈,他也会来看看镜人三太爷。镜记米厂在樊汊并不是最大的,只是中上等的米厂罢了,他是敬佩三太爷的为人,诚信重诺,说话滴水成珠。 新四军某师师部派往上海采购西药的负责人在镇江被侦缉队大队长包三抓住了,八十余箱西药滞留在上海,这可是上百根金条换来的,新四军部队医院急需的。敌工部得知包三信佛,是金山寺俗家弟子,与监院关系甚密,形若师徒。而金山寺监院又是在三垛光福寺皈依佛门的弟子,广慧认识他。 广慧去了镇江,先在京口大旅社要了上等房间,然后到金山寺拜访了监院,由监院约包三与于广慧见面。广慧此时西装革履,派头十足。寒喧后,印制精良的名片递到包三手上,包三一看:高邮县东洋西药房 经理于广慧。广慧笑道:"今后小号还请包大队长多多关照!多多关照!" "好说!好说!" 临别之际,广慧叫随员呈上一盒高邮董糖送给包三,并笑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全在里边,包大队长一定要亲自尝尝。" 包三经的场面多了,一听便心领神会地地笑道:"好的,一定尝,一定尝!" 包三回家一看,董糖盒中是一根黄灿灿的金条,足有十两重。包三立马着手下将一张通行证送到了京江大旅社。 一周后,八十余箱西药安全运到江北,一支也未受损。 从此,镇江侦缉队大队长包三这个关系一直用到抗战胜利。 广慧手中动辄几十根金条流动,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赌不嫖,没有丝毫不良习气。救人于危难,出自内心,非为名利,这大概与他出家为僧修行有关,总怀着一颗菩萨心吧。 1944年,樊汊区黄思米厂老板陆菊广献出了"大头机"。陆老板毁家纾难、抗日救国的精神令人敬佩。樊汊区委以此为典型,号召樊汊所有米厂的老板砸碎大头机给新四军铸造枪炮弹药。大头机全砸了,百姓吃米、军粮何处加工呢?镜人三太爷虽恨这挥金如土的儿子,但逢大事,总要找他商量的。三爷父子陷入了沉思。半天,三爷想起了一个人,常来做粮食生意的广慧,他通佛学,心地仁厚。哦!他是为新四军做事的,肯定是的! "明天,不!现在着人去找于老板,问问他。区长见他都很客气,他不简单。" "哦!广慧,不错!我去叫陈先生找他,就说请他来吃中饭。" 广慧到了,他认真地说:"此事万万不可说我说的,上头的政策是献钢铁。没有,捐钱也一样,但是要洋钱或黄货。三爷,你敢去姚费庄找黄司令吗?他写个条子,樊汊所有的大头机就都能保住了。三太爷、三爷,你们万万不可露半点风声,那是脑袋搬家的事啊!" 三爷与沁蘅准备了一下,当即去了姚费庄。见到了黄逸峰司令,详细谈了不能砸大头机的理由,并保证一定捐钱。 黄司令听后,笑道:"二位一片爱国挚诚之心,十分感人!你们的建议十分合理,我们的政策也是有钱捐钱,有物捐物,不拘多少,自觉自愿。谢谢你们,你们让我听到了樊汊工商界的心声。还望你们回樊汊登高一呼,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继续出力啊!"黄司令看了看手表,已近十二点。他笑道:"在这吃饭,我已关照过了,没有什么好东西待客啊!" 饭后,黄司令一直送三爷、沁蘅到庄边上,十分平易近人。 全国解放后,于广慧任扬州财粮局局长。 土改时,镜人三太爷在老家朱家厦连坟地有20亩田,是自家种的田,从未租给人家种、自己收租。三太爷的儿媳、孙媳都是来自农村,会种田,也能吃苦。藏的母亲起早割麦,一垄麦割到头了天才麻花亮。 按照土地法大纲,镜人三太爷家是不应该将家庭成份定为工商业占地主的。可是,当时乡长的权力可杀人,定个把地主算什么呢?镜人三太爷相信政府,相信上级领导大干部一定讲理、讲政策。欲向上反映,但是,当时形势非常严峻,不时有的老板就坐了牢,有的地主就被枪毙了。镜人三太爷也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想到了几年前为大头机的事,是广慧指点的,终于保住了大头机。于是,三太爷口授,叫爱孙藏写了一封信给扬州的于广慧,将土改的情况如实地告诉了他。 数天后,回信到了,三太爷在店堂里拆开一看,只廖廖数语:来信所言之事尽悉,请于本月二十号,阴历十六上午在仙女庙面叙,不见不散。 镜人三太爷如期赴约。下了仙女庙帮船,上岸就见到了一身干部服的于局长,于局长勉强寒喧了几句,一脸凝重。三太爷欲请于广慧到馆子里坐下来谈,于局长小声道:"三太爷,不了,就在这儿说几句,我还要赶回扬州。你家土改的事,你不能再找人谈了!今天,我们谈的你记住就行了,千万不能再找任何一个干部谈这事,你给我的信我已烧掉了。现在就这个形势,不同从前了,三太爷,你的为人我晓得,可是就这个形势,大势所趋。你若再向上级反映,会闯大祸,会定你是要复辟、要翻天,会要你命的!1946年,汉留的张存仁张老板,三太爷你认识的,他个是奸细啊?还是老桂的亲家翁,不照样被枪毙了?三太爷,你回去吧,也不要对人说今天见了我于广慧的,千万千万要记住噢!三太爷,我走了,你保重身体!" 回到樊汊家中,豁达的三太爷已想通了。对家人说完与广慧见面的情况后,他赞叹道:"亏得是问的广慧,若问的是旁人,祸只怕已闯了下来,他真的,他真的有普渡之心啊!" 1957年,于广慧局长因右派指标提出自己的看法,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也成了右派。他于广慧出生入死干革命几十年,从抗战胜利到夺取全国胜利,到建设新中国。到头来,于广慧竟又回到了阔别三十年的故乡西高田接受监督劳动。
2007.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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