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人物]53 敬惜字纸
(小说)江北川
1949年前后的樊汊,由于年年战争的缘故,许多大商家已迁出樊汊,当时最大的"同源"绸缎洋货号就搬到了扬州,同源老板拱北大太爷的儿子老五就在扬州城里国庆路上独资开了"华泰绸缎店",另外还与老兄们在新生街合股开了"恒裕"号经销柴油、火油。 "小小樊汊赛扬州"的美誉逐渐成为了历史。又犹如迟暮的美人,人老珠黄了。同源的歇业,使原本冷清的樊汊又冷清了许多。年登耄耋的拱北大太爷仍住在樊汊同源的后身自家老屋内,老伴早已去世,与两个在室女儿相依为命。大太爷幼失怙怙恃,由三婶娘扶养成人,三婶娘视如己出。大太爷幼读书、后经商,开始从事"摆钱摊子"的小本生意,极为艰辛。清光绪十三年(公元1887年),他凭着几枚银元、几百铜板、几吊铜钱,在樊汊镇"泰界"的街上,也就是现在的机关食堂对过下街徐立春棉花席子店(1957年拆除)门前,放一张长小桌子,摆一把算盘,堆几包铜板、铜钱就做起生意了。"摆钱摊子"是专门以零兑整,以整化零。小桌上玻璃牌上写着当日兑换牌价,如一枚银元化三百铜板时便写"进"三百零四个铜板兑一枚银元,"出"二百九十六个铜板业主便收回一枚银元,这种差额叫"贴水"。不象现在银行、信用社是等额兑换。别看这小小的钱摊子,却在樊汊镇钱业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钱摊子不是徐拱北一个人摆,摆钱摊子的不下十余家,竞争可想而知。有些钱摊子不守规矩,故意在铜板、铜钱包里短少一枚两枚,久而久之,混不下去,收摊大吉。但是,徐拱北不论"市俏",春节前后,各业买卖兴旺,赌钱的人也多,零头紧张;"市疲",逐日平常,生意清淡,都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收取相当于百分之一点三的"贴水",生意越做越红火。风里来、雨里去,烈日下,大雪中,他含辛茹苦、惨淡经营二十多个春秋,为日后开设同源布庄积累了一定的资金。终于财源日臻,成樊汊镇一代首富。 徐拱北的三婶娘即镜人三太爷的老母亲,大太爷成人后对婶娘孝敬有加,店里生意再忙,他隔三差五都要亲自到婶娘住的小楼上问安。过节必亲提礼品登楼,嘘寒问暖。春节时,大太爷总一手提一只蒲包,一蒲包金丝蜜枣,一蒲包桂圆,一包总有二、三十斤。放下礼物,叩拜贺节,行礼如仪,一丝不苟。 民国二十年左右,徐氏一族的生意如日中天。最大的是兴化"广源",有百万洋钱的家道;其次有樊汊的"同源"、盐城的"广顺"、泰州的"广泰"。资本最小的是樊汊的"徐荣盛"镜记米厂、丹记粮行。广源、广顺、广泰及后来"协隆"棉布号是亲弟兄三人,与樊汊的同源与荣盛是嫡堂兄弟。 大太爷虽为樊汊一流富商,但对己及对女子的教育非常严格,崇尚节俭,且身体力行。夏天,他总身穿细夏布(苎麻织成)褂裤,只有上海美浮公司派人来查验同源代销的柴油、火油时,大太爷才换上香云纱或杭罗,陪美浮代表吃饭、验货。其实,美浮代表下来前,江北代销商们已得到消息,同源管事的伍先生早就吩咐杂上,将空油桶码到里面,外面码上两层实油桶。美浮代表西装革履,手拿司的克,敲敲油桶全是实的,偶尔用司的克从两个油桶间的缝隙伸进去捣一下,依然是实的。美浮代表就按空油桶数提走货款。 正是这一时期,同源的老五人称五爷,已在上海交易所进行股票交易。五爷胆大心细,行事干练老成,获利甚丰。 同源几十人吃饭,雇有厨师、帮厨做饭。要吃菜家里做,绝不允许上茶馆酒楼,这犹如是铁定的,任何人不得逾越。一年秋天的黄昏,五爷从上海进货回家,兄弟多日不见了,五爷吩咐一个相公(学生意的)去叶家熏烧摊上剁一大戗盘小肚、耳朵、口条、油爆大虾、梅卷、素鸡等。五兄弟坐定方吃了几筷,在"第一池"洗澡的大太爷提前回家了。一般大太爷去洗个澡约两个小时,晚茶时去,正常是家来吃晚饭。今天大太爷也知货要到家,在澡堂子里睡不着了。五爷见父亲提前回家,眼尖手快,将刚吃了几块的一大戗盘熏烧慌忙放入桌肚底下,想等大太爷走过去再端上来吮,谁知家养的大黄狗来了快,饱餐了一大戗盘绝好的熏烧。 隋唐以来,水乡古镇樊汊是"一港两河抱镇流,千家万户枕码头"。一港是斜丰港;两河是淤溪河、三阳河。街河穿镇而过,由西南奔向东北,注入板桥塘。街河上黄氏独造了砖砌单拱的"永善桥";客籍靳氏独造了铁栏杆的"毓麟桥"。由于两桥相距甚远,拱北大太爷看在眼里,记在了心上。数月后,大太爷独资在两桥中间又架上了一座大木桥,人们无不交口赞誉。为地方慈善公益、赈灾放粥,大太爷绝不含糊,舍得花钱!大太爷连任三届商会会长,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县长、镇长审查日伪时期的樊汊镇商会账目后说:"他当会长贴钱,还让他当!"后来,共产党的书记、区长把樊汊镇商会所有的人都一一审查,连二十几岁的缪焕成也被叫去多次谈话,接受调查。就是不找三朝元老的拱北大太爷,书记、区长还在大会上公开讲:"徐拱北的为人大家清楚,我们比你们更清楚、更了解他,他的人品是没得话说的!" 解放后,垂暮之年的大太爷一手提贴有"敬惜字纸"字样的字纸篓,一手执火钳在街前街后拾字纸。他拾的字纸不是去卖钱,而是拿到樊汊小学边上去焚化。镜人三太爷的独孙藏在街上办好事回家,在街上见年迈的大太爷步履蹒跚,吃力地弯腰捡起一张废纸,便上前劝道:"大爹爹,天色已晚,你这么大年纪了,就在家憩憩来!" "噢!是你呀,不萎的,就家去了。呵呵!" "大爹爹,我等你一起家去吧,刚好顺路。" 大太爷笑笑,一起沿后街回家。路上,大太爷慢慢说道:"藏啊,人不能无所事事的,总要有所寄托。诗人寄情于山水,侠客寄情于忠义,政要寄情于权势。我书虽读得不多,敬惜字纸等于敬书,敬书等于敬儒,敬儒等于敬圣贤!呵呵!" 省泰中毕业的藏听后十分震惊,半晌才应道:"是的!是的!" 辞年敬祖宗,拱北大太爷总要到徐荣盛丹记米行徐家老宅祭祖。面对祖宗遗像,年过八旬的他仍艰难地跪下磕头。侄子辈劝道:"大太爷,您作个揖就行了。" 他毕恭毕敬地磕完四个头后说道:"不!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 二十多天后,壬辰(1952)年正月二十一樊汊一代首富,敬惜字纸的老人拱北大太爷与世长辞。 从此,樊汊再也没有人象他那样敬惜字纸了。
200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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