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的《己亥杂诗》计315首，实在是一组极为沉痛的诗。这组诗作于晚清坠入半殖民地深渊的前夜--清道光十九年（1839年）。第二年，鸦片战争爆发，虚弱而顽固的清帝国，从此开始了屈辱的亡国历程。

       1839年是旧历己亥年，四月二十三日，48岁的诗人怀着难言之痛，离开了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京师，辞官南归。两个多月之后，诗人才到达故乡杭州。九月十五日，他又开始北上，迎接家属。直到这年腊月二十六日，才将家属安顿在苏州*的别墅中。在这往返九千里的旅途中，诗人写下了这组七言绝句。这组诗，就仿佛漆黑的铁屋中极其悲凉沉痛的呐喊，使诗人龚自珍成为了晚清的泥沼中最耀眼夺目的星辰般的人物。

       在晚清时代，龚自珍以敏锐的忧患意识，预见到了国内国际的形势，是近代中国最先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先进人物之一。关于这次离京辞官的原因，历来有着众多的说法。但在诗人离京前所发生的一些事件，可以让我们感受到他内心的愤懑和压抑。在前一年，他曾经被停发薪俸（工资），不得不靠向朋友借贷度日。他热情支持林则徐查禁鸦片，希望到广东协助林则徐禁烟备战，也受到阻挠。也是在这一年，朝廷以经费不足为借口，撤掉了天津水师，进一步削弱了海军的力量。龚自珍对此坚决反对，上万言书陈述利弊。但他的意见，却连被上报到朝廷的机会都没有获得。

       诗人的友人汤鹏在龚自珍死后（诗人卒于1841年）二年所写的一条诗注中说，诗人是因为得罪了长官而辞官。大学者钱穆先生在《中国近代三百年学术史》中，引用诗人的姻亲张尔田的说法，认为诗人是由于主张向英国开战，得罪了投降派大臣穆彰阿，而被迫离开了京城。

       龚自珍在辞官离京半月前，曾经吐过一次血。他在写给友人吴虹生的信里说："弟因归思郁勃，事不如意，积痗所鼓，肺气横溢，遂致呕血半升。家人有咎酒者，非也。"家人归咎于他的饮酒，但他却很清楚这并非饮酒的原因。他内心的苦闷，恐怕是这次吐血的根源。

      《己亥杂诗浩荡离愁白日斜》写在诗人辞官后即将离开京城时。无论如何，诗人是怀着无限的离愁别恨，离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京城的。在这首诗的第一句，我们便可以深切地感觉到这一点。"浩荡离愁白日斜"，离愁浩荡，这该是怎样的沉痛和留恋，又该是真样的无奈与决绝呀？诗人离京时，并未带任何随从，只是雇了两辆马车（一辆自己乘坐，一辆载着文集百卷），在日暮时分黯然离去。辞别了送行的友人，诗人踏上旅途。当诗人再次回望京城时，看到的只是西边天空中一轮苍白的落日。这轮西斜的"白日"，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意向。它将最后的余晖洒在了京城巍峨的建筑上，似乎在昭示着一个古老帝国的沉沦。

       "吟鞭"，指诗人的马鞭。与诗人有关的事物，往往前面缀上一个"吟"字，比如"吟灯""吟魂"之类。吟鞭东指，从此天涯孤旅！首先，诗人的家乡在浙江杭州，杭州靠近大海，自然也就是天涯。同时，诗人此时作别繁华的京城，即将开始孤寂而遥远的行程，一种寂寥空阔之感，恐怕也会弥漫在心头。"天涯"一词，很好地传达了这种荒忽孤寂的心理感觉。

       龚自珍很喜爱清初诗人吴伟业《圆圆曲》中的两句诗："错怨狂风飏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落花的意象，在诗人的诗中多次出现。暗含了诗人自感才能被埋没，不为当世所用的悲凉。在这首诗里，诗人把自己比作"落红"，更赋予了落花一种凄艳的色调。也许诗人在诗笺上写下这两个字时，眼前会闪现出他"呕血半升"时的场景。这让这句诗更有了一层悲壮的色彩。官场历来被称为"宦海"，风波险恶，让惯经沉浮的政治家们尚且感到心惊，更何况这位富有叛逆性格、心灵敏感孤傲的诗人呢！无法控制自我命运的感慨，深深地寄托在了"落红"的意象中。诗人所遭遇的悲剧不可避免，乃是他的性格与沉沦的时代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造成的。但诗人显然并不只为个人的身世浮沉而感伤，他即使在很显凄凉的离京途中，也仍然对自身的价值有着清晰的认识。

        "化作春泥更护花"。自身凋零何足惜哉，"落红"虽残，却可以滋养出更为美艳的鲜花。他愿意以个人美丽的终结，来滋养出一批新的杰出的后继者。这句诗中，包含着他对新一代国家栋梁之材的呼唤。他在此后写出的划破夜空般的警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也许正是基于这样的心态，才迸发出来的吧！由此透露出的诗人内心的坚定、执著、沉潜，让我们感悟到他人格的力量。在诗人返乡后的岁月中，他虽依然奔波不止，但更多的时间，却花费在了丹阳书院的讲学上。而且诗人最后竟然暴死于丹阳书院。他用自己的实践，印证着自己的思想和愿望。这样的诗句，总能给人以巨大的鼓舞和有力的启示。

       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定盦文集》时往往如受电然。"这段话肯定了龚自珍（字定盦）对晚清思想解放的功绩，并说明了龚自珍诗文具有强大的艺术感染力。事实上，不止当时的人们从他的作品中汲取了巨大的感发力量，现在、将来的人们，也将永远从他的作品中获得心灵的感染与滋养。

       如果我们用"落红"来形容龚自珍的作品，这似乎仍是一个极其优美而贴切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