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在21岁时回到故乡,这次不走了,他从苏联红军的战俘营跑出来,惦念着家里的母亲妻子,他千辛万苦跑回家,那是1945年,小鬼子的膏药旗倒了,家乡光复之后就解放了,老区的革命来得早,父亲归来带来的安宁和稳定还没品到滋味,土改开始了。 母亲受到的第一个打击是她娘家的兄弟姐妹全部从军走了,一家子的青年革命知识分子扔下母亲卷入时代的洪流,母亲被亲人遗忘了。她伤心落泪,惦念着我的外公外婆,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时代的变迁。虽然学上得不多,母亲还是自己读了很多书,又有丈夫来回介绍外面的世界,母亲很清楚娘家面临困境,家里炮台上的枪炮伤害过农会的干部和翻身的农民,母亲不敢想后果如何,于是一天夜里她让丈夫悄悄去看看娘家的父母可平安,结果看回一个惊人的结果:我的外公和外婆还有舅舅,全都失踪了。 母亲慌了,充分感受到孤独和恐惧失望后,才从送信儿的家丁处得知外公带着妻子儿子钻进青纱帐逃亡他乡,母亲松了一口气,走了好,总算有条活路了。到此为止,在松辽平原这个松花江水滋润的小城里,母亲的娘家人全部走了,历史的变迁使她彻底告别了自己的至亲骨肉,从此娘家那个古色古香的大院落,就成了县政府办公的地方,一直到21世纪的第一个春天,庭院消失了,替代它的是新建的大型超市,外公家最后的遗迹不复存在。 好在丈夫回来了,夫妻团聚让母亲心里踏实,但是婆家的变化也令人无限感伤,母亲真有点招架不住了,她担心比她小两岁的丈夫承担不了沉重的打击,为此她决定挺身而出。先是一家子被"接地主还乡"运动从县城发配到农村,所有的财产都被没收了,后是一家之主张翰在土改开始时自杀了,他把自己吊在祖坟的大树上,这个历经光绪、宣统、民国时代的56岁的精通满汉文字写得一笔好字的倔强的老爷子,忘了自己跟着马占山将军抗日的辉煌,忘了自己在民国政府中管账时的威风,忘了满腹经纶给他的启迪,就这样一死了之,图了个自己的清净,父亲的天,塌了。 家散了,各房自己找出路,祖母和母亲还有父亲开始了艰苦的日子,这时母亲的坚强和生存能力明显地超越了父亲,她开始做主经管这个连一个铜板都没有的家。 在家里被分得连一床象样的被子都没有后,母亲找到土改工作队要求把家搬回县城,理由是我们三口人都不是地主,我们在农村没有土地,我们没办法活下去。翻身的农民很清楚这是真话,这样一个家对革命全无意义了,于是母亲拿到了放行的路条,连夜带着父亲和祖母回到扶余县投奔了娘家的用人家,主子求到仆人家,善良的仆人让出上房收留了三姑娘全家。 白天,母亲让父亲出城打柴,拿了柴禾换粮食,母亲就去做女工,很象现在的钟点工到处去为别人浆浆洗洗,不久,在街头出现个卖香烟的小贩子,他卖一种"大建设香烟",图案美丽烟卷儿周正,卖得很好,这就是母亲的作品,她设计了图案后,在漫长的夜里和丈夫一同把叶子烟细细加工后卷成精致的盒装烟,母亲的创意是漂亮的,父亲也心甘情愿去卖烟,那时的父亲真的是很依赖母亲,于是母亲终于成了一家之主。 局势一点点稳定之后,有一天母亲在劳动时遇到了父亲的军校同学,他说东北大学正在招生,陆军军官学校的学生非常受欢迎。母亲立刻为父亲打点了衣物用品,坚决地把丈夫重新送上读书的行程。就这样,父亲上大学去了,母亲继续劳作,奉养着体弱多病的婆婆,县文化馆有个大姐发现母亲有文化,让她给妇女识字班上课,大姐还给母亲换了个名字,由此母亲从外公那里保留下的最后一点礼物都不存在了,母亲原名陈佩芝,革命后叫陈更新,我一直认为前面的名字很优雅,当然,后面的名字很新潮,到底命运能不能更新呢?请看下次的叙述。 母亲和孩子们的经历让我不忍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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