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它既不是城市也不是村庄,更不是小镇。它没有高楼大厦,也没有田地屋房。没有湖泊,也没有规则的道路。既没有植物,更没有除了“人类”之外的任何生灵。总之,世间原本所存在的一切文明或是不文明的物质在这里都没有丝毫影踪。
这儿只是一个金碧辉煌的荒芜之地。铺天盖地的,都是金黄的颜色,比太阳的光芒还要辉煌,闪闪发亮。这里的天空,陆地,还有空气,无处不是。那金黄的色泽仿佛烟尘的颗粒一样,漂浮在每一个角落,以至罅隙。但它又确实荒芜一片。是的,这里除了“人类”,什么都没有。只有平地与山丘,光秃秃的一片。
不过,我并不属于这里“人类”的一员,我与他们独立开来。我默默注视着他们的点滴生活,我守护在这个世界的边儿上,一动不动。它可能存在于地面之上,也可能在地面之下。总之,这是一个你从未去过的地方,也是一个令你感觉奇特无比的地方。你可能会为它沉醉,为它着迷,甚至为它痴狂。这里的人都是来自你们世界的人,但是没有一个再愿意回去。
我的身边长久的矗立着一棵树。这是这里唯一的一棵树。你一定要问我:你不是说,这里没有任何植物吗?这确实不是一株植物,只是我愿意把它看成一棵树罢了。它实际上是一个屹立不动的人形化石。他在这儿已经伫立了大约一百年。他?是的,他。它不仅是一个人形化石,它实质上就是一个被风蚀成化石的来自你们世界的人。
我还记得,他是一个男人。来的时候大概三十岁的样子。他一站到我的身边,就再也没有动过了。他双手沿着躯干向内侧紧紧地贴放着,犹如一个受训的军人。眼睛睁得很大,嘴巴也张得很大。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会在瞬间以这种表情死去。仅仅一秒钟的时间,他便使自己顿然凝固了全身的血液。这里前前后后来了不少来自你们世界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他这么惊奇的。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凡是来到这里之后的你们世界的人,就不再为你们定义中的“人”。因为,他们与你们实在已经完全不同。他们马上变得僵硬,动作迟缓而显得机械。他们脱掉了身上的所有衣服,不论男人女人。但他们没有丝毫察觉出这样的不妥,他们怡然自得。
在这里,我从未看到他们吃过什么食物,但他们却可以长久的存活下去,没有疾病,没有衰老。他们从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天开始就是这样。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他们的肌体上一律都是金黄的色泽。仿佛青铜,黄金一样,与这个世界原有的色泽非常合适的融为一体。偶尔有风吹过,整个空间顿时响起轰鸣震耳的声音,如同狂风吹过金属的声响。但他们似乎没有听见,浑然不觉。是的,他们自从生活在这里之后,似乎就完全失去了思维与知觉。
在这个世界长生裸体的人们没有任何事情可做。这里没有白天与夜晚,消除了任何时间的界限。上一秒钟和这一秒钟连同下一秒钟,根本没有任何区别。人们整日就在这个世界的土壤上来回行走着。没有方向,没有目的。他们的眼神空洞无物,虽然睁着眼睛,但如同瞎子一样。或者说,他们虽然在移动躯体,但似乎早已死去。
他们听不到四周的声音,看不到四周的物质。只是不停地移动躯体。这里的土壤上常年发出脚板摩擦的声响。沙沙,沙沙,沙沙。仿佛有千万只桑蚕在土壤上匍匐扭动。
这里隔一段时日会出现一个令人们兴奋无比的景象,似乎要隔很长的时间,又好像很短。人们应该期许已久,但又似乎毫不在意。总之,只有在这番景象到来的时候,他们才能称之为真正的活物。
他们恢复了思维和情感,四肢变得矫捷有力。他们欢呼着仰起脖子,举起了双手,闭上眼睛,迎对着头顶正上方。天上这个时候在呼啦啦地下着“雨”。其实那并不能称作雨,只是具有雨的形式。那是沙,金黄的沙。铺天盖地。比之前本身具有的金黄色泽来得更要饱满,更要猛烈。人们赤裸的身体上落满了细小的金沙。那金沙似乎本身就具有强大的粘性,牢牢地依附在人体上,如同挥之不去的蚂蝗。这个时候,人们的脸上堆满了欢天喜地的笑容,惬意而满足。深深地沉醉其中。
你也许会奇怪,这些人整日不停地行走,难道他们不累吗?这是一个不可置否的疑问。他们不停地走,不停地向前移动自己的躯体。慢慢地感觉到了体力的乏溃,就马上坐了下来。有的会直接躺在地上。他们坐着或是躺着或是倚在山丘上。他们用任何一种使自己肢体舒适的姿态使自己停止,休息下来。但他们对此似乎十分反感。是的,甚至是厌恶到极点。
你看看他们停下来那一刻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对自己的身体停止不动这件事情是多么的不满。你看他们的眼睛。他们好像很害怕这样。眼神仿佛空气里浮动的蜘蛛丝一样飘忽不定。他们又似乎受到了某种威胁,但实际上没有任何威胁,可他们就是放心不下。这个时候,他们的神经忽然就恢复到灵敏的状态。他们四下张望。好像在某个他们所看不见的角落里正躲着一双凶狠的眼睛直愣愣地注视着他们。是的,他们感觉四面八方都有这么一双眼睛。
于是,他们开始扭捏起他们的身体。即使发出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你也可以察觉出他们稍有安定。所以,他们开始,也必须大幅度地运动起自己的肢体。为此,他们快乐极了。之前的飘忽和惊恐顿时消失无踪。他们好像意识到什么。他们使劲地点了一下头,似乎,这样剧烈扭捏着身体的休息已经使他们恢复了体力。所以,他们悠忽一下就站了起来,然后,继续忘却所有地向前走动。由此可见,他们的肌体生命是多么旺盛,不知疲惫。或者说,他们宁愿疲惫也不能使自己静止下来。
他们走着走着,天突然暗淡了一下,那是一种无法言语的黑暗,就一下,整个空间金黄的色泽全部被倾然而下的黑色所遮蔽。世界被蒙了眼,看不见任何物体。但就这一下又马上恢复了往常。
这突如其来的天变令我茫然不知所措。我惊奇地发现,行走着的人们竟然一股脑的停了下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但这也只有一瞬间。他们马上朝着一个方向移动过来。我所在的方向。
他们整整齐齐,浩浩荡荡。我有些害怕起来。但我紧揪着的心一下子又放开了。因为,我记起来了一件事情,这是一件和下金沙同样更为重要的事情。这虽然是个金黄的世界,但实际上没有那么多真正的金子。只有极其微小的一粒真金。那是一颗滚圆的珠子,镶嵌在我的头顶上。
他们走到我的面前。我看见金压压的一片,漫无边际。他们停下脚步,极为一致地跪在了地上,开始给我磕起头来。他们仰脸的间隙,我看见他们的眼中射出一种无比金黄的光芒。是的,那虔诚的目光比这遍地金黄要亮上千万倍。我有些受宠若惊,我有些高傲自得。我将我的头颅高高地仰着,以享受这膜拜的荣耀。只见,他们磕完了最后一个响头之后仍不起身,而是弯下腰,把脑袋深深地扎进土壤里。保持着这个姿态,久久。
我原以为,这里的人类早已丧失了言语的能力。因为,我从未听到过他们中间有人说话。是的,他们从不说话。他们从来到这里之后就互不理睬。有很多时候是好几个人一起来。我猜想他们是朋友,爱人或是亲人。我想那些一起来的人一定在你们的世界里存在着各种各样复杂的关联或血脉。但自从他们停留在这里之后,就全变了。变得互不相识。他们甚至不再去注意和观看对自己来说曾经最为重要的人。
他们互不相看。这个世界里的人们各自独立的行走着。似乎,这个世界只有他们每个人中的一个人,他们丝毫察觉不出其他人的存在。他们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正前面,从不斜视。他们挺着胸脯,高昂着脑袋。看到他们的表情你一定会觉得他们先前互不相识,甚至从未谋面。但我知道,不是这样。
突然有一天,人群中,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就蹿出一个高昂的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
让我们离开这里吧!让我们离开这里吧!
这一吼声仿佛石破惊天。使我浑身颤栗,莫名的巨大惊恐像先前出现的黑暗一样向我的头顶压来。这一吼声令我惊异极了。在这里我不知道矗立了多少个年月,从未听到过这么一声呐喊。我弄不明白那个男人怎么就叫出声来。一下子打破了这里的常规。
我想,只有他一个人叫喊,不会有人理会。我知道,这里的人们从不去理会他人的存在。但这次奇了怪,我更加惊异了。人群似乎原本沉睡在各自无法觉醒的深重梦魇之中,这一声呐喊仿若惊天之雷,闻所未闻,为所未有。砰然一声巨响,众人竟然被唤醒了。
紧接着觉醒的人们渐渐反应过来。肢体矫健如牛,思维敏捷似梭。再接着呐喊的就不再只有那一个男人,开始变成十个,百个,千个,万个男人的声音,恢弘如同洪水泛滥,震耳欲聋。再接下来就不仅只是男人的声音,全部女人的声音也混杂其中。
现在,我的耳朵已经不能用丧失听力之类来形容,那翻江倒海的声音如浪潮般朝我滚滚扑来,我根本再听不清楚他们在吼着什么,耳朵里只是一片轰鸣。我看见他们冲上了山丘的顶峰,依然在大声叫喊着。
他们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们仿佛被压抑了千百万年,以至他们必须把这强大无比的声音涌泻出来。我又看见,那金压压的,漫无边际的脑袋朝我的方向移动而来。但现在不再是缓慢的行走,而是快速奔跑,飞如闪电。
就这样,他们从我的身旁呼啸而过。使我感觉仿佛沉入海底一般压抑难耐。他们走了,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不剩一人。我不清楚,你在你们的世界是否还能认出他们的相貌来。最后,只有我身边的这个石人,还睁大着眼睛,张大着嘴巴,惊奇无比地注视着,这如今真正荒芜廖生的金黄世界。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个年月。我和石人依然伫立在这个世界的边儿上。一动不动。这期间仍有许许多多前来停留,膜拜的人。依旧按照从前那样的规则存在。但有所不同的是,现在会有人自动离开。他们既不叫喊,也不做任何表示,只是突然就停下来,离开。
亦有不同的是,不会像上次那样一股脑的全部离开。现在总有人会永远停留下来。而且这个数目在逐渐累积的庞大起来。虽然累积的速度很慢。可我相信,这样下去,总还是有一天人数会增长到从前那么多,甚至比那时候还要多。会一直增长下去,没有止尽。
很多时候我很想很想加入到这裸体行走的队伍中去,去尝试一下他们的生存状态,我也很想很想到你们的世界中去,去尝试你们世界的生存状态。但我只能屹立在这里,无法动弹。因为,我就是这个世界与你们世界边缘的界碑。我不过是一块石头罢了,和那个石人属同一种类的物质。
每每有人到来或是离开,都会仔细地看看我们两个。不过,我更能引起人们的注目。不仅仅是我头顶上那颗真金珠子,最为重要的是,我的身子上刻着这个世外桃源的名字,他们需要把这个名字在心里牢牢的印记下来。这个名字十分简单,只有两个字:浮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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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不知如何言语的人,于是只能将言语书写下来。[本帖已被单纯女人于2007年11月2日20时41分41秒修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