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子，瑛子。
　　清晨的阁楼外面传来一声声清甜的少女的呼唤。轻轻的，仿佛草丛里的露珠一般小心翼翼。
　　梅子又连着喊了两声，依旧无人回应。时间尚早，但她前些天和瑛子约好了去溪边捕鱼，几天来一直为着这即将到来的快乐的事儿兴奋不已，见到了赴约的日期，眼睛一睁开就从自家沿着山路小跑了过来。草鞋上浸透了水气，冰凉冰凉的。梅子怕扰了瑛子阿爸的休息，故意放小了声音。但她肯定自己如此熟悉的声线就算轻得像阵不经意的风一样，瑛子也一定能够辨认出来。可此时阁楼里不见一丝动静，梅子不禁奇了怪。
　　瑛子！瑛子。
　　梅子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石头，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眉头紧皱，像个老成的大人一般。她本想直接进去看看，又觉得有些不妥，便壮着胆子大声喊了起来。而喊一声却又减轻一下声音的音量。她生怕瑛子的阿爸会出来严厉地训斥她——尽管实际上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但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对于一个弱小的少女来说，还是可怖的很。
　　见依旧没有人回应，梅子蹙着眉头，歪着脑袋蹑手蹑脚的就上去了。阁楼的门未从里面锁上，梅子便把她精致的脑袋伸了进去，睁大了好奇又带着几分恐惧的眼睛四下张望起来。屋子里静了，仿佛天还未亮，这里的人包括每一件物什都还在夜的深邃中熟睡。但是暖暖的阳光，已经穿过阁楼顶上洞开的天窗落了进来。犹如一锦仙女的丝绸。或许是天窗太小的缘故，屋子里只有这么一道光亮。光亮的后面，靠着墙边的地方却一片黑暗。透过亮光，在黑暗中辨认出一个身形，背对着梅子，但梅子对它是再熟悉不过了。两人从小玩到大呢。
　　瑛子。瑛子。
　　梅子尽量放低了声音，可瑛子就是不作答。梅子在极为好奇的同时生了气，索性推开门跑了过去。她蜷下腿，跪坐在瑛子的旁边，刚打算开口斥问，但一下子被瑛子那埋在黑暗中脸怔住了。平日性格活泼，说起话来山雀一般叽喳个不休的瑛子，此时却出奇的安静。安静的像只是这静谧之中的一堵空气，更像一尊石塑。她一言不发，犹如连呼吸也停止了一般，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睡在面前的阿爸。梅子屏住呼吸，不禁打了个寒战——她着实被吓着了。梅子举起手，颤微微地伸了过去，心跳仿佛一只山鹿在奔跑。当梅子的手碰到瑛子的肩膀的那一秒，她后悔极了，还有点懊恼自己的愚蠢——为什么不跑掉呢？但瑛子这时终于开了口，轻声的，缓慢不急的，似乎她整个人都缥缈起来。
　　嘘——别吵，阿爸在睡觉呢。他出去打柴才回来不久哩，刚睡下，别吵。
　　梅子长长的舒了口气，紧张的全身松懈下来，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她抬起手慢慢抚平自己的胸口，但仍旧咚咚咚跳个不停——还心有余悸呐。
　　咳，瑛子，阿爸睡觉就睡觉呗，弄得这么神秘干嘛呀？
　　瑛子又不出声了。梅子气的跳了起来——哼，总之今天你真是怪的很！梅子站在原地生了会儿闷气，突然想起来什么，走到阁楼侧面把窗叶用竹杆撑了起来。这下大片的阳光照射进来，屋子就亮堂多了。
　　梅子转过身看见，正好有一抹光线打在瑛子阿爸的脸上。这是一张怎样安静的脸。没有一点表情与气息，冷的仿佛置身于冰地。梅子望出了神，不由自住地走了过去，跪了下来看见，男人头上还有未消除的淤血的痕迹。冥冥中梅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没有害怕，但是全身冷得很，犹如心脏里生出了一座冰山，寒气渗透血液。
　　他，真的……，只是睡着了吗？
　　梅子颤抖着手指，指着面前的男人，然后转过脸去看瑛子的眼睛。这时她才发现，起先躲在黑暗中的瑛子，早已泪流不止。阳光照在瑛子的眼泪上反射了过来，强烈的光线像针一样刺痛了梅子的双眼——她也无比难过地淌下泪来。
　　梅子跑上山将瑛子阿爸摔死的噩耗告诉了自己的阿妈。阿妈开始并没听明白，梅子似乎还不懂得“死”的意义，她依然朦胧地认为瑛子的阿爸只是“睡着了”，但和她自己睡着又有些不太一样。解释了许久，梅子的阿妈终于明白真的出了事情，便一边向瑛子的家跑去，一边让梅子赶快回家通知阿爸。
　　夜幕已经渐渐的降了下来。这里仅有的四五户人家都聚在了瑛子的家里。瑛子家阁楼的角落里，还散落着她阿爸没有编完的竹器。这是些做工很精细的竹篾，那个男人虽然沉默寡言，手工活儿却做的十分漂亮，他和瑛子便靠这些竹器背出山去卖来换点米钱。阿爸突然地离去，没有母亲的瑛子，今后的生计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尽管叔婶们一直在不断地安慰，可瑛子的泪水却始终不停，整整一天。两个眼睛浮肿起来，像是泡在水里发了酵的馒头。梅子是第一个发现的人，但直到现在她却还像在梦里一样被蒙在鼓里似的。周围悲伤的氛围她竟然有点看不明白了——阿叔不就是睡着了吗？只是还未醒来罢了。母亲狠狠地训斥了她，觉得她在故意装傻：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阿叔死啦！梅子觉得委屈，强忍着泪水跑出去了。
　　死了？这是一个多么遥远的词语。记得小的时候听老人常说，人总是要死的。梅子在幽暗的黄昏下，想起了早上看的那张阿叔沉静的脸。梅子觉得那是一种怎样的安详呵，比他闷闷不语的样子好看多啦。在暖暖的阳光的照射下，再也看不出任何忧愁，整个身体透明的像个精致的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开出冰洁的花儿来。梅子闭上眼睛，在自己的呓想中用力地嗅了一下，似乎徐徐的花香正穿过时空的阻隔缓缓飘来。梅子不自觉地笑了一下——这不是很美吗？死就是这样的吗——那么，有什么值得悲伤的呢。
　　但梅子又马上止住了转瞬即逝的笑，大家都在叹着气，实在是很不合时宜。梅子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有几分懊恼。少女的心思总是像鸽子的眼睛一般难以琢磨，连她自己都时常感觉不可思议的困惑。她想去问阿爸到底怎么了，但是一看见阿爸蹲在阁楼门口一声不响地抽着烟袋，就又不敢拢去了。
　　阿爸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草地。像木匠的钉子一样，要把草地扎出一个连一个的窟窿。阿叔是阿爸最好的朋友，从阿爸这样悲痛难忍的表情里，梅子终于隐隐地意识到阿叔并不是“睡着了”那样简单了。阿爸突然站了起来，对着屋子哀伤的人们大声地说了一句：家里有一口最好的棺材，我回去把它漆上，明早咱这里面壮实的汉子们都来吧。里面的男人们应了一声。阿爸在石头上敲了几下烟灰，便往回家的山路上去了。
　　梅子的阿爸是附近有名的木匠，时常给附近村里的村民做些日用的物什，但也做棺材。可在梅子印象里，阿爸有些年月没做那东西了，听阿妈说，做棺材虽然能积点钱，但是晦气，她不喜欢。于是梅子便十分奇怪，家里怎么还会放有做好的棺材呢？她好奇的眼睛眨巴的犹似天上的繁星，稍微犹豫了下，还是悄悄地在阿爸的身后跟了去。
　　阿爸从家里接跟电线，装上电灯，用竹竿挂到后院去。电灯不是很亮，朦朦胧胧的，很懒的样子。梅子看见阿爸把一块黑色的厚布掀了起来，藏在黑布的下面的，便是一口做工十分细致的棺材。说是细致，其实远远看着没有上漆的木头很是粗糙，但梅子惊奇的发现，棺材上竟然还雕着美丽的花纹。她张大了眼睛，心里欢喜起来——原来，竟然像棺材这样晦气的东西都做的如此精致。
　　梅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阿爸认真地给棺材上着大红色的油漆。他脱掉了上衣，黑黝黝的皮肤上跳跃着朦胧的黄色。似乎这是一件很费力气的事情，阿爸的脊背上不一会儿就淌出汗来。他顺着花纹的纹理仔细地漆上鲜艳的颜色。起先花朵十分暗淡，而此时竟然绽放起来。不是从中心，还是随着阿爸上漆的顺序，从左往右，一点一点的，像一个娇艳的女人的脸上妩媚地露出微笑。在月亮挂到头顶上的时候，阿爸终于完成了这件辛苦的事情。收拾好了物什之后，他进屋打来一盆水，擦洗了身子。故意咳嗽了一声，梅子吓了一跳，赶忙蹲了下去。阿爸瞥了这边一眼，转身便回屋睡下了。
　　行了，快出来吧。很晚了，明天还有很多事情呢，早点睡。
　　梅子悻悻地从树丛后面走了出来，噘起嘴巴耷拉着脑袋。她跟在阿爸的后面，在阿爸的背影快要融入到，没开灯的屋子里的黑暗的时候，梅子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阿爸，死是怎么一回事呢？

　　阿爸定了一下。头也没回便隐没在了屋子的黑暗之中。
　　没怎么回事，就是睡在那口棺材里永眠了。
　　梅子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转脸又看到了那口放在阁楼下面的红棺材。她把身体向前倾了下，竖起了耳朵，见阿爸已经睡下才放了心。她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梅子很想伸出手去摸摸棺材上雕刻的花朵，但是油漆未干，伸出去的手指只好又收了回来。
　　月光下的红棺材此时发出奇异的光彩，绚丽夺目。令梅子像着了魔一样地欢喜不已。
　　这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宝贝啊。为什么要叫棺材那么难听的名字呢？它是一个精致的盒子呀。只是不知道它里面装了怎样的秘密。
　　梅子把半关着的棺盖用力地推开，落到了地上，往旁边的树木上斜靠着。然后她踮起脚往棺材里面望去。她伸出手去摸了摸，一片黑暗，空空如也。
　　原来，什么都没有呢。哦，对了，阿爸说阿叔要在里面长眠哩。梅子忽然笑了一下，然后跑开了。搬了个石头来。然后垫着石头她便往棺材的黑暗里走了进去。她慢慢地坐了下去。把手扶在边上，用了点力气晃了两下。咯，咯，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被风吹向树丛的幽谧里去。梅子快活极了。
　　这又不太像盒子哟。嗯……，对，它像只小船儿呢。如果这里有水该多好，不知道会把我漂到哪儿去哩。
　　梅子缓缓地躺了下去。整个身体贴到木头的僵硬上去，但她并觉得硬。反而感觉十分舒适。梅子眨着眼睛，遥遥地看着天上广寒的月亮。心里有说不出的清凉。就和早上看见安然的阿叔时一样的感觉。
　　永眠？哪里是永眠，是一直躺在这里看月亮吧？那可真舒服呢。梅子的难过这时犹如退去的乌云一般风吹云淡起来。心里洋溢出水一样透明的快乐。还和自己开起了玩笑。但是她转念想了想，还是皱起了眉头。
　　不对呀，山里的大熊冬眠春天都醒了呢——怎么会“长”眠呢？那就是说——永远不醒啦？
　　想到这儿，梅子的心情终于沉重起来。虽然她对阿叔很是惧怕，但她很喜欢他编的小竹具，清秀而可爱。她的床头还放着一个竹娃娃呢。阿叔永远不醒了，今后该找谁要这些东西呢？还有瑛子，她的阿妈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阿叔永远不醒了，瑛子岂不是一个人生活了吗？梅子眨巴眼睛的暇思间，她的眼睛上已经渗出了一层浅浅的泪水。
　　许久，梅子突然坐了起来，蹦出了棺材，然后跑进屋子里睡觉去了——当她擦干泪水的那一刻，她狠狠地下了一个决心——大熊冬眠的时候，如果叫它，没准它会醒呢——所以，我要叫醒阿叔，不让他长眠。
　　翌日清晨，梅子的阿爸和其他的阿叔扛着大红棺材便向瑛子的家去了。女人们则已在那边摆好了简单的酒宴。或许是晚上睡的着实太晚。梅子竟然睡过了头，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太阳已经上到山顶了。她顾不得洗簌披了衣服就向山腰的坟地跑去。她想一定要在阿叔下葬之前赶到。
　　一路上初晨凛冽的风从耳旁呼啸而过，因为山路的崎岖令梅子接连摔倒，但这个柔弱的少女仿佛冥冥中获得了某种力量，无所可惧。她用尽全身力气，像一只飞蛾不顾一切得扑向渺茫的火源。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满身泥泞而污浊不堪的梅子终于跑到了坟地——可惜，晚了。已经入土的棺材，在培上的泥土里，潜潜地露着盖顶上那最后的一抹殷红。梅子放开了声音大喊了几声“阿叔”之后瘫坐在了地上。
　　此时，梅子终于恍然明白了所有，狂涌的泪水在撕心裂肺的哭喊中，随着漫天的白花在新日的朝阳里，飞满山村的上空。

[本帖已被单纯女人于2007年10月31日19时1分11秒修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