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上的白玉兰开花了,大朵大朵的,重极了,压弯了枝桠,似乎要坠下来。
这是我听到的。旁人大概会奇怪,或是不屑——开花怎么会是听到的呢?但,是真的,我是个瞎子,看不见。
夜晚的风静极了,犹如一面平整整的镜子。它又是那么清冷,四周的空气已经不是空气,而是无形的冰,它们缓慢的,悄悄的,像不愿被我察觉的猫一样,放轻了脚步,贴着我的皮肤一点一点移动。空间因此变得狭小,似乎只能容下我一个人,但又缘着冰凉而感觉无限广袤。我觉得此刻不是坐在自己的院子里,而是在北极,在那冰山横亘的天地间,周围隐没了地平线,隐没了一切,地球不再是圆的,成了平板,一望无边。
树上的枝叶晃了晃,轻轻的。风大了,快了。一串风铃般的银铛从耳旁掠过,仿佛黑暗的尽头有一只巨大的手,用力推着冰墙,力气太大,碎了。这声音是多么清脆而闪亮,碎银子一般在四周飘荡,像透明的精灵,像飞舞的阳光。我聚精会神地去听那晶莹之声,想分辨出来源。我竖起耳朵,屏住呼吸,细细地,小心翼翼地去找寻,像一个机警的猎人搜寻和捕捉猎物的蛛丝马迹。
许久,许久,在这细碎之声中,我终于听到了:“喀”——“喀”——“喀”,很微弱,间隔久长。我兴奋极了,高兴地想马上跳起来。可又怕扰断了声响,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这声音来自我的头顶上。当我注意到它的时候,先前的声响全部一一隐退,而它则像一个躲在幕后的羞涩的姑娘,掀开布帘,亭亭走来。这不仅是普通的声音,是音乐,是一首歌。我听见有东西在一层一层的剥离,打开,轻柔而缓慢。仿佛一位即将入浴的少女,一件一件自然地脱下件件衣物,露出美好的胴体。她闭上眼睛,伸直了身体,将全身每一寸肌肤,甚至每个细胞都舒展开去。这时的我,思想中不带一丝污秽的瑕疵,被这绝伦的美深深吸引和震慑。肉体的生命力是如此赤裸,如此蓬勃。
一缕花香绸缎般地落了下来,踮起脚尖站在我的鼻子上。我深深地嗅了一下。这不只是花的气味,这是肉体的芬芳。我从呓想中恍然意识到:哦,原来是花开了。
花开了?又是一次生命的绽放。想到这儿,我惊了一下,完全从呓想中回过神来。花开的声乐隐去,周遭的各种声音又清晰起来。我听到了屋前忙乱的脚步声。我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又拍了一下坐在屁股底下的石头:哎,瞧这脑袋,竟然几乎把这事儿给忘了。——自己的老婆正在屋子里紧张的生产啦。石头忽然刺了我一下,似乎它同我一样为这差记性懊恼不已。人们绷直了神经屋里屋外的忙碌着,我帮不上什么忙,只想不添乱子就好,只能在这里老老实实地坐着。
我不知已经坐了多久。说不出任何话,也无人有间暇与我交谈。我用手一遍遍抚摸着石头。把我的焦急,不安和担忧都传递给了它。有时我也会同它说上两句,不只是此时,以前也是——它是我难得的朋友呢。我总觉得它不是实心的,是空的,就像一个盒子。里面装满了我所有的快乐和忧愁。我打算在即将到来的时刻,把它送给我的孩子,作为新生的礼物。
女人在屋子里叫的厉害。声音时长时短,此起彼伏,波涛骇浪一般不断高涨。从扑面而来的声浪中,我嗅出了女人湿重的气息。这气息仿佛热带雨林里的苔藻,浓稠成一团难以调和的粘物,犹如女人子宫淤积的血块,充斥着腥甜的味道。空气中布满了女人大口喘气呼吸与汗遍全身的潮气。这潮气中又隐隐浸着血的色泽。味道杂陈而令人难以辨认。周围的温度开始升高,凉爽慢慢退去,身体变得躁热起来。
我的喉咙干得冒了火,赶忙拿起身后的瓢从盆子里舀了水灌下去。但无济于事,嗓子眼像铺上了一层细沙,还有一只幼小的软虫在上面蠕动,痒辣辣的疼。我咽了一下口水,反倒更疼了。身体出了汗,未完全蒸发,粘着一层薄薄的盐渍黏在皮肤上,混身上下的不自在,似乎马上就要被这稠物融合,化成它的一部分。
空气温热潮湿的气息像蚕丝一样紧紧的包裹着我,令我有些透不过气来。这既不是阳光高照下的炙热,也不是暴雨倾盆前的阴闷。而是暖暖的,柔柔的。这是来自肉体的热度,来自女人身体的内壁。我想起了进入女人身体的感觉,是那样用力的,深入的,痴情的。那是一种怎样的充实与快乐,抛开世间所有忧愁,两人同时感受着肉体的张力与强度。但那只是身体的一部分的进入与交融。然而此时,我似乎感受到了一种超出了普通生理结合的意义的进入。
我与周围的气息合为一体,不再是具普通的肉体,而成了一种“形”。我的头颅,我的躯体,四肢——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甚至灵魂,在女人撕心裂肺的痛叫中,全部进入到了她的内体。在这里,我竟然睁开了上苍赐予的瞎眼。我看见了一个腥红的世界,四处流动着血液。女人的内壁随着女人心脏的跳动,富有某种韵律和节奏颤动着,像一首无饰的诗,来自上帝本原的咏颂。繁错的血脉连向睡在中间的婴儿。婴儿随着母体的呼吸而跳动着脉搏,晶莹的肉体像一个小小的剔透的容器,十分安逸地享受着母体营养上的供给,面容不见丝毫恐惧,安详之极。我伸出手去抚他的面容,穿过遥远的记忆愈发熟悉。然后又摸了摸了自己的脸,恍然晓悟——他不是我的正在出生的孩子,他是我自己。
啊!——一声凄历的尖叫像一把利刃刺破绒蓝的夜空,天似乎被划破了口子,我再次闻到浓重的血腥气息布满苍穹。女人似乎已经用尽全部气力,再发不出任何痛苦的挣扎。——紧接下来的一秒异常安静。仿佛那一声叫喊穿过了整个人类漫长的历史的时隧,而将所有的悲欢全部抛向苍穹,以使万物灭了呼喊的能力——连时间也静止住了。这一刻,我心灵的深处爬出了一只丑陋的猛兽,无情的撕咬着我的心脏。我捂住胸口,险些倒了下去——我惧怕极了,犹如走了很长的路,竟然走到了世界的尽头——我以为女人死了。
在漫长的一秒钟之后,突然就有一道胜似月光的光芒,流星般划过天堂的底端,照亮了死寂般世界——世界顿时变得无比吵闹起来,婴儿大声的啼哭像玻璃珠子滚满了整个院子。我的惊喜的乖犬们发出了快活的咆哮,飞奔着去院落的每一个将那些珠贝拾捡回来——装了我满满一胸怀。这些闪亮的珍宝发出耀眼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睑,几乎令我泪留满面——我的快乐此时与天地同广,难以置信自己成了世上最富有的人。
旧老的木门吱呀地推开,最先迈过门槛的是女人劳累无比而微弱的喘息。紧随其后的便是母亲和家中妯娌们欢喜雀跃的报喜声以及接生婆响亮的道贺。但是没有出门的脚步声。女人们还在屋子里乒乒乓乓地收捡着物什。——这些声音错综杂乱地传出了门,传出了院子,传向了天空,仿佛热烈的炮竹遍地开花。我坐在石头上又惊又喜,激动地不停撮合起手,连脚也不听使唤,用力地跺地,焦急而畏怕地等着有人来扶我进去。
母亲的脚步迈出来了,稳实的,悠慢的,她抱着孩子,我听见了离我越来越近的婴儿的啼哭。我站了起来,伸出手情不自禁地觅着声音的方向摸了过去。婶婶赶忙跑过来扶住我。母亲高兴极了,乐得合不拢嘴,她提高了声音叫着我:来,来,快来看看你的孩子。
先前的浓稠,黏热与不适,这时全部消失了。甚至没有一个消失的过程,陡的一下,空气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树叶轻轻地摆动,摇晃着暗夜盛开的花朵硕重的身躯。微风徐徐,拂来阵阵少女肉体般馨香的馥郁。令人心旷神怡的冰墙再次贴着我的肌肤缓缓移动。然而,这次的方向却不是顺着风的方向,或者,已不再是夜的冰凉所筑。它来自孩子的方向。是的,是他。当他来到这个院子的那一刻,所有的气息变立刻变成了惬意的舒爽。他像一把钥匙,开启了时空的隧道,令不同维度的空间瞬间转换。这个孩子仿佛从冬天走来,他把整个世界都蒙上了冬天的颜色。我站在原地听着他大声的哭泣,寻着方向试图睁开眼睛,我的眼睛疼痛难忍,但我依然在用力。孩子的身体发出一种奇特的光芒,那光芒召唤着我要睁眼看看他美丽的容颜。
婶婶把孩子放到了我的怀里,我抱着他退后了几步,慢慢地往下坐到石头上去。孩子在众人应当诧异的眼神中出乎意料的停止了哭泣。我能感觉到他在看我,全神贯注。
我抱着他的时候心中扬起奇特的感觉。似乎这只是一场梦,不太相信是件已成的事实。犹如不敢相信清晨还是紧闭的花蕾,晚上竟然就开出了动人无比的花来。但这又的确是真实的,一如花香四溢一般真实。这是一具新生的,鲜活的肉体,他在我的怀中肆意地,毫无设防的挥舞手臂,腿脚,犹似跳着一支幽雅的舞蹈。我把手放到他的胸口,抚触着他花鹿一般丰足的心跳。像一条汩汩流淌的溪水,作着叮咚悦耳的乐章。我又去抚他的脸,他的手掌和脚趾——每一个部位与肌肤。这温热的肉体令我感到了一股奇异的力量。这力量如一条奔腾的江河在我的体内上下游走。我的手掌开始热起来,逐渐升温,变得滚烫。我眼睛也开始灼烧,却不感觉疼痛。一个清晰无比的孩子的轮廓与音容,竟然无比奇特地出现在了,我的本应空洞的瞳仁之中。这时我看清了孩子身上发出的光芒——红光。这光芒带着女人内壁的血色,却柔软仿佛羽毛,退除了可怖的血液的鲜亮,令人温暖万分。我见他张了嘴,似乎叫出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声呼唤。
头顶上的白玉兰又开了许多,或许枝桠实在承受不起花体之重,最终还是垂落下来。花朵的少女之躯正好落在了孩子混然不知的脸上,含羞欲待地吻了他的面颊。孩子调皮地用手拂开了花朵,依然目不转睛的看着我。像似想告诉我什么,又像似想从我这儿知道些什么。
我抬头仰望了一下天空闪烁的星辰,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孩子在来回踢转的时候,自己将手触到了石头上去。于是,在这夜凉如水的村中院落里,有一块与盲人为伴的顽石,竟然长出了鲜绿蓬勃的枝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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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不知如何言语的人,于是只能将言语书写下来。[本帖已被单纯女人于2007年10月23日1时13分54秒修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