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傍晚七点。天气晴朗,太阳还未完全西落。夕阳仿佛一丝温柔的绸缎蒙在天边。云层被覆上滚烫的颜色,似乎要燃烧起来。他走在小区回家的路上,影子斜长逶迤。步履疲乏。走到楼下,楼道因拥挤而无法通行,只见三三两两的搬运工正向楼上搬运着家具,想必是有新搬来的住户。他并未理会,不同他人一起在原地等待,抢在又一件家具搬进去之前闪进了楼道,向六楼爬去。
待他爬上六楼,猛然发现,原来新搬来的住户就是自己的对门。搬运工在屋子里紧张地忙碌着,只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里面做着指挥。他向屋内望了望,或许是因为人太拥挤,或许女人并不在从门直接进去的客厅,总之他没有看见女人的身影。于是转身,开了门,换下鞋,又朝对面看了一眼,重重地关上了门。
他进了屋,拉上客厅的窗帘,接着一边用饮水机接水一边喊着妻子的名字,但是无人回应。他端着水杯找遍了卧室,仍然没有看到妻子。平常这个时候应该一进门就可以看到门口妻子换下的鞋子。
他满心狐疑地回到客厅,注意到了茶几上的烟灰缸下压着一张字条。原来,妻子临时因为公事需要出差一个礼拜,嘱咐他在这段时间要照顾好自己。他将纸条揉作一团,丢进了茶几旁的垃圾蒌里。放下水杯,轻轻地笑了:总是把我当成一个孩子。这时天已经完全暗淡下来,他开了灯,朝厨房走去。
吃完晚饭,收拣完毕。他关了灯,来到与客厅相连的小阳台上。打开窗户,点了根烟。一边烟雾缭绕,一边看着远处的灯火通明,神态悠然。一天工作的疲惫此时都随着烟雾的漂浮同风的吹动,向窗外,向无尽的夜色中散去,消失全无。
这根烟的工夫,他的脑海里不断地回响着一个女人的声音,那个声音既不属于他的妻子也不属于他的母亲,更不属于任何一个同他有着直接关联的女人,那个声音只属于一个人——对门屋内的女人。
尽管他进门时并未听清楚那个女人在说些什么,但他的脑子却像一块电脑存储的芯片一样,将那个声音牢牢地刻记了下来。即使关了门,即使隔着两道厚厚的墙壁,他依然能将那个声音拿出来反复聆听,回味,猜测。他灭了烟,进屋用纱壶泡了一壶清茶。端着茶壶与茶杯回到阳台,倒上一杯,靠着沙发坐下。他端起茶杯,轻轻地吹着茶面的热气。慢慢地眯起了眼睛。他通过脑海里的那个声音,正想象着复原那个女人该有的身形。
夜,很黑,很静。隐隐可以看见茶杯中热气浮浮。远处街灯辉煌。汽车鸣笛的声音时时传来,由于遥远,进入耳中已失尖锐。静谧中从对门传来些许轻微的声响。这声响犹如一只纤细的手指撩拨起了他心中的琴弦。他将耳朵竖立起来,像一只猎犬,认真地捕捉对门的动静。
一声开锁的声音,对门的防盗门被从里面打开,撞击在楼道的墙壁上,声音钝重沉闷,接着一声脚步落出门外,鞋跟着地,声音清脆响亮。这时,他坐在沙发上又听见了狗叫的声音,那叫声轻细乖巧,没有丝毫凶煞。“砰!”,门被关上了。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快步走到自家的防盗门后,手放在把手上,想要开门。但迟疑了片刻,待他打开门时,门外已经没有了身影。
他是一个十分理性的男人,性格固执而刻板,同事包括他的妻子都不认为他具有浪漫的天分。然而现在,他却沉入自我的想象中不可自拨。此时,他是世界上最富有想象力的人。
他躺在床上,躺在无限黑暗之中。没有妻子的呢喃与唠叨。没有妻子的爱抚与烦扰。没有两人共枕同眠时的所有好与不好。但他并不想念那一切,虽然他感到深深的孤单和寂寞。
他无法入睡,甚至无法闭眼。他感受着当时没有开门一睹芳容的遗憾与怅惘。如同这黑夜一般压抑令人难过。而后,他所储存的女人的声音又在脑海中浮现出来。渐渐地,那个声音不再简单的只是一种从女人咽喉发出的音质,而是经过他的大脑的重新组合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女人的笑声。甜美轻盈。仿佛潮水一浪浪向他周身涌来。朦胧中,他感觉自己恍恍惚惚脱离了床板,脱离了屋子,他正躺在深深的海底。
于是,他不再感受到难过。相反地,深深地陷入了无法比拟的快乐之中。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开始闪烁出晶亮的光芒,如同天空中的朗朗繁星。这是一种在他眼睛中从未发出过的光芒,只因为他此时的兴奋而产生。他正深深陷入想象的兴奋之中。
接着,这个女人的叮铃笑声不再只是一种抽象的声音,而是来源于一个具体的,生活的,光鲜的恫体。他在黑暗中看见了她的长发,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手还有她的皮肤以及所有。那个女人正睡在他的床头,而他正躺在女人的怀中。他微微仰起头,闻了闻,然后,又心满意足地睡下去,似乎,他真的闻到了那女人身体散发出来的香味。他翻转了一下身体,轻轻地环抱住被子,闭上眼睛,安适地把头埋进去,犹如一个孩子将头埋进母亲的怀中。这是一个无比美妙的夜晚,他在心灵的疆土上放缰了一匹想象的野马,任它在梦中尘土飞扬。
这个星期妻子没有打一个电话给他,也许是因为过于繁忙而实在抽不出片刻闲暇。他没有在意,没有丝毫怨恼,甚至,从一开始就原谅了妻子这个换在以前根本不会原谅的疏忽。同样的,他也没有打电话给妻子,对此,他并不感觉有任何不妥与愧歉,他同时也原谅了自己。他需要抓紧短暂的时间完成自己的想象。与妻子结婚五年,没有孩子。或者对于他,两个人的生活确实越来越显得乏味,他需要给自己的生活注入一些新鲜的空气,他需要一些意外来使自己重新感受到生命的趣味。
于是,他的脑袋由呆笨变得越来越聪慧,越来越富有诗人的情趣。他不再等待对门开门的那一煞那去打开自家的门。而是不断地在某一个他自认为不经意的时刻出现在楼下的花园中,出现在楼道中。他不再需要刻意地去追求结果,比如他同妻子就是通过相亲的方式直奔婚姻的围墙。他需要让整个事件蒙上一层童话的色彩,比如邂逅。
他期待着那一刻,全心等待着那一刻的发生,在妻子回来之前。这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机会,他坚信上天不会让他错过。所以他满心欢喜。这个星期的生活充满刺激与惊险。他犹如一个十七岁的年少孩子,既无限期望心上人的出现,又总是在快要见到的时候感觉无限惧怕。然而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意外始终没有出现,他开始失望,惊慌。
于是,他改变了策略,重新在固定的时间出现。他有决心蹲守住猎物。从前最为向往的星期天,这次的到来却使他感到无比烦躁。这是离妻子回来的最后一天,更不够顺利的是,今天他还需要去公司加班。
傍晚七点,与上个星期天的同一时刻。他迈着疲惫的步伐向楼上走去。这时楼道里显得十分安静,没有旁人。但是楼上却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间杂着的还有狗叫的声音。这些声音犹如兴奋剂一般令他兴奋起来,忘却疲惫。他加快脚步,声音急促。六楼,他终于气喘吁吁地到达了这一楼层,令人遗憾无比的是,他仅仅听到了对门钝重的关门声。
星期一妻子如期回来,晚上在他下班到家前就做好了一桌可口菜肴。他进门时,看到了门口换好的鞋子,一脸不悦。他感觉到失望,甚至恼怒。他多么希望妻子的差期能够延长数日。妻子的归来打碎了他梦中美丽的花瓶。碎片扎在心里,令他疼痛无比。
妻子的归来,将他不得不残忍地拉回现实。为此,他甚至在心里低声咒骂,完全不理会妻子回家的喜悦。只顾自己低头吃饭,闷不作声。妻子的心里顿时像被一块利石翘了一下,咯噔作响,她以为他身体有所不适,语气温柔地笑声探问。
他亦不予理会,一脸愁色,潦草地一笔带过:没有。妻子不再说话,感觉委屈,有几颗晶莹的东西在眼眶中打着转。饭桌的气氛瞬间压抑下来,无比安静,只能听见嚼食的轻微声响。
突然,楼道上传来清脆的脚步声。他的眼中煞那间隐退灰暗,闪现出一丝丝光泽。与此同时,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个他通过想象所构造出来的女人。他看见了那个女人的眼睛,而那个女人也正看着他。眼波含笑。他想,或许她也想在某个时间地点同他邂逅,她心里也正想象着他的面容。这些想法令他十分愉悦,脸上不知觉中现出了快乐的色彩。
“砰”的一下关门声,将他拉回了现实,犹如梦中惊醒。他抬起头夹菜的回神间看到了妻子注视的目光,赶忙收回眼神,心中挡起了一道防备的墙壁。但刚才那一切细微的表情变化全被妻子所察觉。妻子感到无比诧异和疑惑。眼神直逼他的眼睛,令他无处闪躲,似乎一定要追问个所以然出来。
他的眼神开始不停四处飘移,闪烁不定。他加快了吃饭的速度,想尽快离开这个战场。
对门的空房是不是搬来了新邻居?
是。他说出这个字的声音很小,小的连自己都没有听到。
是不是个女人?
我,不知道。他支吾着扒完了碗里的最后一口饭菜,放下碗筷就转身离去。妻子没有叫住他,因为她已经肯定自己知道了一切。他没有发觉她的眼中涌出了愤然的泪水。
这一夜,妻子无法安睡,尽管满身疲惫。她背对着他,泪水湿透枕头。她没有想到一趟出行会引来如此变故。她不敢闭上疲乏的眼睛,惧怕脑海中不断地浮现自己所没有真实看见却确信已经发生的邪恶画面。她也不敢去看他的脸。现在,她无比憎厌他的面容,憎厌那种对她难过的不屑,憎厌他面容上并不是因她而产生的幸福。
此时,他已熟睡,陷入自己的梦中安眠。她的泪水逐渐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怨恨。她牢牢地抓住被单,用力地撕扯。她想将被单扯出一个口子来,以取代心中流血的裂痕。她想把他拉起来,狠狠地打他一巴掌,然后拽着他去敲开对门的门,大家在一起对质清楚,做一个明白的终结。但她没有这样做,因为她惧怕,惧怕真实的结果,惧怕失去。她将身体蜷起来,像一只幼小的青虫。然后,把被单紧紧抓在胸口,将头埋在怀中。
在烦乱之中她不知道何时睡去,眼角留有泪痕。醒来时他已不在身旁,床头柜上的闹钟指针指向九点。她没有马上起床,懒懒地缩在被子里面。从窗帘的缝隙中眯着眼看一缕缕温暖的光线。
这时,她听见对门有开门的声音。从里面打开,脚步声落在门外。这些声音犹如一块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她的心头,令她无法呼吸,疼痛无比。原本平静的心绪顿时一阵躁乱。这些声音就像魔鬼的乐曲,令她憎恶无比。沉闷的声响,使她想象出一个体态肥胖的中年妇人。臃肿,世俗而凶恶。
于是,她愈加憎恶起他来。她在心里狠狠地咒骂:这样的丑妇你居然都能喜欢,真是瞎了眼!她一边狠狠地骂着,一边下床朝家门走去,她想看看那个令他无比幸福的女人的丑恶嘴脸,同时也想当面教训这个突然插入她幸福生活中的女人。但当她走出门外的时候,那个身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她转身回到屋内,狠狠地甩上了门,犹如这道门是一个极恶的罪人。
冷战持续了一个礼拜。每日天都可以听见熟悉的门声与脚步声。几次他欲起身开门,都被妻子发觉阻拦。现在两人在家的生活仅剩吃饭与睡眠,没有语言。他全然不理妻子的伤心与愤怒。妻子忍无可忍,终于发出咆哮,但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又嘎然停止。妻子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入脑中,隔着厚厚的防道门她却似乎听见了门外的窃笑。因为极度愤怒而失去理智,她将刚刚洗好的一堆碟碗轰然推倒在地,一阵叮咙作响,一派碎片狼籍。妻子站在原地泪流不止。他站在客厅里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愣然不动,满眼迷惑。脑子中回荡着刚才妻子怒诉的语言:我就知道即使关着门,也关不住你的心!
他转身向门走去,妻子从厨房冲了出来,拦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
你让我出去走走!
两个人由争吵变成扭打起来。妻子哭着拽着不让他去开门。他却用尽全身力气要将妻子甩开。妻子的弱小敌不过他的强悍。他的手终于握在了门的把手上。“咔”,锁被扭开了。
门内的人看不到门外的人正将耳朵贴在门上听着屋内巨大躁动的声响。门打开的一瞬,屋内的人同门外的人撞了个正着儿。他首先看到了卧在地上的白色小狗。但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既不是一个靓丽女子也不是一个臃肿妇人。而是一个男人,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干净男子。
那个男人看着面前衣衫不整的一对,感到诧异无比,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不好意思,打扰二位了啊。赶忙牵着他的白色小狗匆匆下楼去了。被妻子拽着衣角的他呆立在那里,脸上烧红,犹如刚刚喝完过量的白酒。他听到了那只狗的叫声,轻细乖巧,毫无凶煞。他“砰”的一声狠狠地摔上了门,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向妻子否认了妻子的所有猜想。妻子虽然表面不信,心里确塌实许多,不禁阵阵窃喜。门外的声音不再成为砸在妻子心头的石头,也不再成为他心中无尽遐想的牵绊。妻子吃饭时开始兀自笑出了声音,全然不顾他的怨闷。他依然不作声,闷头吃饭,表情痛苦。他心中的梗塞无法铲除,漆黑如一块焦碳。使他心中滋味苦涩,出不了气来。所有的想象均化为泡影,而构成这场虚幻的材料竟然根本没有真实的存在。为此,他犹如钻入了一个被上天设置的巨大圈套之中,不得结果,痛苦不已。
又是一个傍晚时分的七点,同样仍然是星期天。吃过晚饭,他牵强地陪着妻子来到楼下的花园散步。他们依然没有语言。各自沉溺于各自的心绪之中。妻子欣喜地独自赏花,而他则因烦闷而无心观物。
他们一直向前行走,天慢慢地完全暗淡下来。突然,面前被一群搬运工挡住了去路,想必又有新搬来的住户。他们转身欲回,他却猛然站住,妻子惊异的看着他的眼睛。他完全没有理会,旁若无人地竖起了耳朵根子去听。
他听见了一个声音,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他确定这就是那个令他魂萦梦绕的声音。他转过身去,看见从楼道中走出一个体态富贵的中年女人。这次,他听清楚了那个女人口中的语言:你们在这儿等着,我上去结帐。还未上车的搬运工连忙点头:好的,老板娘。听毕,他一脸愕然。
※※※※※※
我是一个不知如何言语的人,于是只能将言语书写下来。[本帖已被单纯女人于2007年10月23日0时41分31秒修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