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可以把你的伞借我用一会儿吗?
我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声询问给惊了一跳,仿佛一件暗器在毫无防范之时,冷不丁地从地底下冒出来刺中了我。我本能地向着,下意识判断中声音传来的相反的方向躲了几步。但这声音却像长了脚,紧紧向我逼来。慌乱间我伸出胳膊挡住了头,似乎可以撑起一堵墙壁而将那尾随的声音隔离。
先生!
我怔了一下。不用思考便能辨认出,来自刚才询问的同一个人。但比先前提高了分贝,如果胆小的人或许还会感觉其中露着几分凶恶。可我不再害怕,尽管依然肯定来自一个陌生人,但对于这个声音本身已经逐渐熟悉。而且,这一提高了音量的声音反倒可以令我马上判断出声音的位置。人或许并不担心威胁本身,但极为畏惧威胁的不可所知。
我放下胳膊的同时,看到了一张满脸雨水且焦急不堪的,男人的脸。他看着我,尽量放平心绪来耐心地等待我给他一个回答。
你是要用伞吗?我依旧带着几分犹疑,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男人用力点了点头,裂开了嘴巴张牙舞爪地竭力解释着什么。但我却见他被自己弄得慌了神,吃力地解释逐渐变成了对其自己起先失礼的不安的掩饰。我忽然间觉得,他比我刚才被吓着的样子更为可笑,像一个在雨中奋力表演的喜剧演员,陶然忘我。
最后我还是把伞递给了他。尽管我对他所解释的缘由并不感兴趣,那实在是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但我看明白了他借伞的决心,他需要我手中的伞马上离开,尽管大雨滂沱。这儿似乎燃烧着团团火焰,令他一刻也呆不下去。当他接过伞飞快地冲进雨里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他的前面似乎有某种东西,在微微的闪耀,使他疯狂地向前追赶,而他的身后,也有一头无形的猛兽,同样恼怒地将他追逐。令其片刻不得停留,喘息。
因为他的焦急,我相信了这个陌生男人的许诺——他不会去太久,他会把伞还回来。于是,我只好在这个,路过的便利店的屋檐下,静静地等待。
人的感觉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时间的流转任何一个时段都不会不同,这一分钟和下分钟所用的,钟表上的格子,都是一模一样的。昨天和今天没什么不同,甚至,我坐在家里与我现在站在这里,这之间也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在每个漆黑的夜晚,我在床上睡眠所度过的时间,流逝地却那么骤然。犹如面前倾盆而下的粗硕雨线一般迅速,似乎在每个安然而醒的清晨,都能听到那明亮而铿锵的声响。
可此刻,时间似乎变了个模样,像一只巨大隐形的蜗牛,缓慢的,悄无声息地蠕动,或许,它只是动了动迟钝无比的身体,却一点都没有前行脚步。
许久,男人都没有回来,我开始猜想他是否已经遗忘有个人还在这里等他。或许,他的事情还未办完?我不禁笑了一下,天,我竟然为一个可能失信于自己的人,找起漂亮的理由。或许,被失信的人总是要比失信的人失望的,所以,我并没有做坏的打算,只能百无聊赖地看起雨来。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哗哗啦啦的雨,全神贯注。这个时候,我的世界里,被忽略了所有的事物与声音,只有闪亮如银的雨线,单调却磅礴的乐响萦耳不绝。我分辨不清,到底是大雨充满了我的世界,还是我遁入了大雨的世界。
然而,令我惶恐的是,大雨竟然逐渐占据了我全部的意识,以至于不管在一个怎样维度的世界,“大雨”都显得越来越真实而不可替代。“我”却变得越来越微弱而渺小,不知所踪。我吓的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砰!——撞到了身后便利店的玻璃窗上。这才将我拉回了现实。
原来,人对自己真实地存在,是需要一个坚实的来自现实的确定的。
“我”回到了我之后,依稀听见了便利店里电视新闻的声音。这声音即便被宏大的雨声所覆盖,即便仿佛来自一个极为遥远的地方。但是,它真实。我知道,那个方形的盒子里发出的声音,来自电线另一端的人。是的,“人”。
模糊中听到,正在播报某个城市郊区山村里的洪涝灾情。我回头瞥了一眼,隔着玻璃窗可以很清楚的看到,电视里涛涛奔涌的洪水四处泛滥的可怖景象。我似乎可以听到那滚滚翻腾的巨大声响,犹如某种猛兽的震天怒吼。这雨声比起那怒吼便成了幼婴的哭泣。
我伸出手将指尖抵在玻璃上,仿佛能够感受到怒吼的震慑,而玻璃也像似开了一道道看不见的裂痕,窗外的雨声稀薄的空气一样,顺着缝隙流到了便利店的屋子里去。这两种声音交错着,融合着,冲击着。我惊异地感受着这种气息的互换与改变。两种声音胜似两对体型迥异的幽灵,在罅隙之间欢快的穿梭着。我的耳朵渐渐的不听使唤,来自洪水的巨响愈来愈小,而雨水声却愈来愈大。似乎外面的声音钻到了电视里面去,电视里的声音则奔腾了出来。抑或,不仅仅是声音?而是外面的雨钻到了电视里,而电视里的洪水正在便利店门口的街道上奔腾?
我转过脸的那一刻,惊奇地发现,街对面的所有铺面都已关了门。不,连这边紧连的铺面也都关了门。周遭一片漆黑,漆黑得可怕而异常。我仰脸望去,原来,连路灯也都灭了,像一盏盏吹熄的蜡烛。此时,只有便利店还亮着光。街道上的雨水哗啦啦地向前奔涌,这儿,竟成了一个海中孤岛。不知是风的寒冷,还是心的惧怕,我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寒颤。站在黑暗的深处,我是无比绝望的,我开始放弃自欺欺人的幻想,同时开始慢慢相信,如若真被洪水淹没,也已得不到他人的救赎。
我向后退了一步,却再也没有退路,整个身体都抵到玻璃窗上去。这时我才得到了一点慰藉。屋内的灯光在玻璃窗上阳光一般的流动,我的脊背感受到了那种暖暖的热流,仿佛冒着热气的泉水。玻璃窗被这热流渐渐融化,变成一眼湖床,又如一袭绒黄的帘布,将我的脊背紧紧包裹。我仿佛躺在春的怀中,母亲的怀中。
忽然,我全身颤了一下,像被一道鞭影抽中。但是不疼,痒。似有一只手挠着我的脊梁,轻轻的,柔柔的。我能感觉到女人的纤细的手指尖缓慢的,探索般的抚触着我的皮肤。而那指尖顶端透明修长的指甲,像一片片晶莹的玉一样,竟然刺进了我的肉体,直抵脊髓的神经。那片片晶莹的玉石碎了一般,融化了一般,渗到我的血液里去,游走于全身经脉,像一只只喜悦的鱼,欢快地嬉戏,最后它们停留在了我的鼻子上,久久不肯离去。我舒适的闭上了眼睛,浓稠而潮湿的花香蝉翼一般贴在我的脸上,抓不住,挥不去。这是淡淡的茉莉气息,或许是因为浸了雨水才变得黏稠。它并不来自植物的花朵,嗅不到丝毫泥土的芬芳,而是夹杂着肉体的温热与柔软。我缓缓睁开眼,看到了站在便利店另一边的女人。
那女人穿着一套淡蓝色的裙子,全身都湿透了,头发和衣服紧紧的贴在皮肤上。不知是否由于日光灯的照射,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微薄的光芒,像一层蒙蒙的氲笼在周身,露出比衣服更为淡蓝的色泽。我不清楚她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我的注意力一直在雨水上。但我却隐隐感觉她一直在这里一样。我来之前她在这里,我走之后她依然在这里。或许,只要下雨她便会出现吧。她像一个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精灵,仿佛是雨水的一部分。或者,雨水也是她的一部分。自从看见了她,我感觉到四周的气息都变了。迎面而来的不再是雨水的水的味道,而是那女人的肉体的茉莉香气。她的身体似乎完全由这些气息组成,这些气息又化成了水,在我的面前静静地流淌。
我远远地看着她,她的双臂紧紧地抱着自己,低着头出神的盯着自己的脚趾。那是一双秀美的脚,白皙光滑得冰雕一般,或许这样比拟,已经降低了它的美,即使用玉用花之类的词也尽显单薄。地上有短短的影子,那影子缘着母体的美,而同样斑斓。如果可以,我真愿意把这对精致的饰品连同它的影子搬回家去,放到最显眼的地方。这样前来道访的客人,一定会毫不掩饰地露出惊羡的眼神。只是她没有了脚,该多么伤心,也许,脚的本身会排斥我的观赏的亵渎呢。这女人身体的每个单一的部分,似乎都有着独自的生命,而它们都心甘情愿地归属着,女人脑袋里面装的,那个独一无二的灵魂。因为这个灵魂,这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变得独一无二了。
我和女人同时抖了一下,身体犹如脱离了某种保护,变得裸露而脆弱——便利店的灯关了。但女人周身的光芒并未隐退,这时我才看清那不是闪烁的光,是静止的,像月光打在一面镜子上。此刻的她显得有些不真实,好似月光打镜子上的一个投影。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天降的使者还是可怖的鬼魅,但她人形的外壳仍然使我恐慌黑暗的心平静许多。至少这不是一个孤岛,还有一个“人”陪伴。人在万劫不复的时候,总不希望只有自己一个的。
我向前迈了一步,试图走过去。她没有抬头,却像有所感知,也顺着方向退了一步。我便收了脚,不动了。她向后退了一步,靠到玻璃窗上去,仰起了脸。我依然看不到她的正面,只是冥冥中听到了她的一声微微的叹息。这叹息轻得像一袭烟,一段透明的纱绸,飘到雨水里去,落到地上,化了。融了叹息的雨水变了颜色,淡淡的灰中透着幽幽的蓝,地上的流水顿时消却了磅礴而显得悠长,仿佛她的心中猜不透的心思。
我将脊背再次靠到玻璃窗上去。沿着玻璃传来的,我感受到了她的身体的冰凉。这冰凉与玻璃融为一体,似乎玻璃也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我便靠在她冰凉的怀中。这气息与先前的香气不同,干净,爽朗,轻盈。冰而不寒,凉而不冷。我的身心在这透彻的冰凉之中,顿时就安静下来,像受了圣母的安抚,忘却所有的烦忧,苦闷和困惑,变得轻如鹅毛。我由安逸渐渐感觉困倦,眼皮缓缓的,不带任何负荷的瞌了上去。如果她愿意,我真想把她带回家去,在那潮湿的花香中,在这清辽的静谧中,美美的睡一觉。我没想和她做男女之间必做的事情,我只想我们可以像幼小的兽犬依偎在一起,安静地从夜晚渡到天明,那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
我听到她的鞋跟落地,发出的清脆声响,便直起身来。不经意间时光的流逝已经令雨小了起来,起初震耳的声响慢慢隐退到夜的幕后去。逐渐清晰的则是房顶积水垂落的嘀哒声和树叶清新的呼吸。前方的黑暗中现出一个男人的轮廓。他撑着一把伞,手中还拿着一把伞。我认识那把红伞的身形。
男人把伞还给我的同时说了声“谢谢”,我微微一笑。他终于在我颇为漫长的等待后,没有让我成为那个被失信的绝望的失望者。他继而向女人走去,然后搂起女人的腰,两人步履默契地消失在了前方的黑暗之中。隐隐的,那女人回头望了我一眼,水晶般闪亮的眸中仍旧写着不可洞穿内容。
我撑起伞,雨却停了。或许,在未来某个不知所觉的清晨醒来,我会清楚地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将被遗忘的梦。
[本帖已被单纯女人于2007年10月23日1时8分33秒修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