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流干红烛泪,孤影自怜人不还。江南。
——题记
半夜醒来,屋内一片漆黑。听见外面有滴答稀疏的雨声,一声声敲打在阁楼下去靠着楼梯的墙壁的窗户的塑胶帆布上,声音沉闷,似乎一个人想低声说话却又哽回咽喉。这一觉很不安稳,辗转反侧,睡眼迷朦,无法沉入梦中。衰败的床板随着我翻转的动作不停地发出吱呀声响,犹如一位病重的老者在苟延残喘。我在不知觉中昏睡过去,也在不知觉中醒来。中间应该没有太长的间隔。而这段时间,模糊中感觉似乎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不断萦绕耳畔,扰人心志。那么轻柔,飘渺。那个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一遍一遍。似乎来自很遥远的地方,随风而来,伴雨而进,挥之不去。如此熟悉,却怎么也记不起它的任何关联。
我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摸索着穿上了毛衣与棉裤,然后披上外套,既而摸索着向阁楼下面走去。我尽量放轻脚步,但依然在木质楼梯上发出了钝重的响声。还未走到楼下,楼下的灯突然亮了。走下楼,转过楼梯,我看见了那个老人。他正一边披上外套,一边沿靠着墙坐起来,艰难的咳嗽声随着他迟缓的动作不可避及地向我传来。这声音犹如一捧荆棘迎面刺来,扎在心底深处,那么痛楚。他佝偻的影子被灯光投射在班驳的墙壁上,随着灯光的摇曳而愈显逶迤瘦弱,似乎一株挺立挣扎在悬崖上的枯松。我走过去,为他掖了掖被角,然后将桌上的水杯端给他,说:简伯,外面下雨天冷,盖好被子,我出去走走。简伯点了头,喝了一口水后再将水杯交与我的手中,脱了外套,缓慢地睡下去。盖紧被子后,他示意我不必关灯。我推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看到简伯并未马上入睡,而是专注地注视着对面墙壁上挂着的那幅油画。那幅画因为陈旧而显得晦暗,但其中女子的面容却清晰如昨。她眼神清秀干净,唇角轻弯,似乎在对着注视她的人报以和煦的微笑。甜美温暖如朝阳。我转身关门,刹那间发觉简伯的眼角有泪水滑过,顿时哑然失语,惑顿片刻。然后,拉上门出去了。
穿过堂屋,来到大门口停下。大门两旁的石蹲尚未淋上雨水,我选择了左边的位置坐下,裹紧外套。应该已到下半夜,大概凌晨两点的样子。风雨凄清,寒意逼人。南方的冬日见不到雪,但在这冬末春初的季节同样清冷。我坐在那里,四周不见一人,黑暗而空寂。雨声疏疏飘落,落在树叶上,高墙上,地上。安静而不喧嚷。抬头仰望天空,深蓝而浑厚的颜色,不见底端,同面前的高墙,同身后的屋群一样的颜色。此刻,天与地竟似混为一体。而我,被夹裹在中间,犹如一颗被包裹在糖果中心的果肉。动弹不得,感觉窒息。我感觉有些慌张起来,似乎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不断下坠。为了抑制这样突如其来的震触,我赶忙起身冲了出去,站在大门与高墙中间的空地上。雨水毫无遮蔽地扑落在头发上,脸上,身上,手上,脚上。冰凉至心。清风拂来,寒气沁骨,片刻间清醒许多。陡然天地变得无限广袤起来。
顺着目光朝前望去,是大门侧面的斗门,穿过斗门便是正门。目光继续向前伸展而去,对面有一片微黄的灯光映入视线。这片灯光来自对面的那处老房。那处老房比这边的屋群更显破旧。老房侧面的高墙已经断掉一半,残骸像一个伤口裸露无遗。透过缺口可以看见里面丛生的杂草与遍地废弃的乱石。据说,在清朝年间那处住宅曾同这边屋群一样为大户人家所居,而那片废地曾是一片经过精心装饰修葺的花园。如今岁月已逝,老屋破落,仅住着一个年轻女人和她一个半大的孩子。那个女人叫瑛。在这个村庄乡亲之间知道彼此名姓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我却感觉,这个名字从简伯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有着不同的意味。虽然,我并不知晓他们之间存在的关联。
透光灯光,我看见杂草院子中撑出一把纸伞。纸伞的边缘遮挡住了瑛的半张脸。她正端坐在那里。迷朦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想必她的孩子早已经睡下了。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端坐在雨中。我无法仅靠猜测来推想她在做些什么,更不清楚她此时在想些什么。虽然很多次都想走过去探询究竟,但最终从没有走过去。冥冥之中,我似乎能感觉到她也正透过伞的缝隙朝这边看着我。眼神幽怨如一弘流水,似一袭皓月,令我不敢与其对视。但我又忍不住时时顾盼,像一只胆小无比的幼鹿,惊慌,好奇,欣喜,蠢蠢欲动。时日长久,这种不可名状的感觉成了我心中隐秘,不可告之与任何他人。似乎,是一种无法面对的耻辱。我不清楚在大门前的空地上站了多久,一直到看见对面的灯光熄灭,一直到全身湿透,一直到由于寒冷而颤抖不已。然后,匆忙回去,上楼睡下。雨,还在稀疏地下着,敲打在窗户的塑胶帆布上,依然发出沉闷的声响。
小雨细若牛毛,连绵不断,想必几日之内不会停止。早春的雨同其他任何一个季节的雨都不相同。它清寒却温润,细腻柔软,如同女子的泪水。通常持续时间长久。清晨时分,整座村庄笼罩在朦胧之中,我撑着简伯硕大的黑色雨伞走在小路上,环绕着村庄巡视。沿村巡逻,为村民做些最基本的保卫工作,早晚一次,这是简伯的工作,但现在他病了,从我到达这里开始代替,已经一年。
之前,对于这个小小村落我并没有太多的记忆。很小的时候曾和父母一同来游玩。我仅能记得这里有一个我的远房叔伯,简伯。一年前,与我相恋七年的女人突然离开,她选择了重新开始和自由,却将我推进了一个黑暗而密封的暗室。令我内心苦闷,不得解脱。曾试图忘却,却找不到路途。始终感觉,入睡前依然有她在耳边轻声呢喃。心,她唤着我的名字,轻轻地,轻轻地。当一个人,无法与现实对峙,或许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既无法面对现实又无法逃避现实,于是,只能将现实搁置,以地理空间的距离来拉远自己同现实的距离。我告诉母亲:请允许我离开。去哪儿?南园。那很远。是的,很远。我不愿同母亲做太多辩驳。因为,这相隔千里的距离并不能成为阻隔我抵达的原由,相反的,我强烈地需要这份原由。在一个寒风刺骨的夜晚,在我所生活的北方城市坐上了南下的列车,驶向这个南方偏远小城的僻清角落。
巡视完后,我从屋群的东面进入。穿过曲折相连的小巷,走向简伯独住的老房。这片屋群面积庞大而内部各个相通。据说曾是清朝一位一品官员所居。而今风华已去,老屋破落废弃,原先大部分居住其中的村民早已乔迁他地,里面只剩下几位老人守着老房度日。经过一条狭长的石板巷,有两扇旧门被推开,吱呀作响。两扇门是相对的方向,相隔几步距离。一边出来一个老叟端着水泼出门外,另一边则是一位老太一边扶着墙迈出蹒跚的步子一边扣着胸前的扣子。他们看着我路过,接着又看看雨水,然后各自关门回屋了。这,便是南园每日最简单不过的生活。
通过拱门,我来到门口。看见简伯正端坐在靠椅上,眼神注视着天井上方的天空,似乎在思忖着什么。简伯咳嗽着将身旁的凳子递给我,让我坐下。简伯常年哮喘,每逢冬天便是他最难熬的日子,而这个冬天,他的病似乎严重了。他是一个性情怪僻的老人,不常言辞。我从未有机会去深入了解他的过往。我接过凳子,紧靠着他坐下。
孩子,你来这里有一年了吧。简伯突然转过头,看着我的眼睛。那眼神似乎并不是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而是想告诉我什么。
是的,伯伯。
去年你来之后,你母亲写信告诉我,你是为了忘记一个女人来到这里的。是吗?
我低下头,没有作声,而后将目光投向天井上的天空。
你知道我是为什么来到这里的吗?
我摇摇头,然后将简伯苍老的手放到自己的手中,等他讲述我所不知道的往事。以前曾经听母亲讲过,简伯本来也是北方人,是一个画家。后来到南园写意,随之没多久便决定居住下来。不知原由。
我不是为了忘记,而是为了完成。最后却成了无言的等待。整整三十年的时间。
就是画中的女子?
是的,是她。那是我为她画的。那时想送给她,作为一份生日的礼物。没有想到,现在却成了一份留给自己忆念一生的介怀。简伯的眼中透露出无尽的伤怀。
简伯又开始剧烈的咳嗽,我准备起身进屋端杯水来,他连忙挥手,说:老毛病,不打紧的。片刻,简伯慢慢舒缓下来,将深邃的目光再次投向天空。那目光似一把长剑穿越层层云雾,穿过匆促的岁月,一直抵达三十年前的某一刻时间,地点。我能够感觉,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化作那把可以穿越时空的长剑。而我亦能感觉,这守侯不得的深深怅惘。欲言安慰,却找不到一句适合的语言。只好保持沉默。或者,这样的难过只有依靠沉默才能消磨。
孩子,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情。今天晚上到小路对面,去那个叫瑛的女人的家里去。就告诉她是我叫你去的。许久,简伯似乎是收回了思绪,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神情凝重。
好。只是,去做什么呢?
去给她的男人上一柱香。她的男人在七年前死了。而死去的那个男人是我的儿子。今天是他的祭日。
我看到简伯的眼中充满悲恫。同时,这着实是一个令我诧异无比的答案。它让我的心感到压抑且沉重,似乎有人突然放进一块千斤巨石。又如煞那间被弃置大海深处,周身被汹涌的潮水颠覆,不得呼吸。
喉咙似乎被硬物哽住,无法出声,只能点头,以表应诺。我们不再说话,也不再注视彼此的眼睛,只是看着天,看着雨,依然淅沥。
天暗得很早,晚饭吃得很早,于是我去瑛家里的时间同样很早,不及夜晚的时刻。我打着简伯的黑色大伞出现在瑛的家门外。开始轻叩木门,无人回应。然后加重力气敲打,屋内出现微许响声,片刻,门从里面被缓缓打开,发出吱呀的声响。面前的女子端庄秀丽,眼神哀远。她的孩子躲在身后。我们相视许久,都没有说话,找不到如何开头。瑛知道我是简伯的远房侄子,这是我告诉她的。在我来的第三天,她向我探问我与简伯的关系。那是我们见面以来唯一的对话。简洁,不拖延。
有什么事吗?瑛将遮在额前发丝捋向脑后,面容淡定。
是这样,简伯托我来给他的儿子上一柱香。
瑛听完后,脸色煞那间因恼怒而涨红。她本温柔的眼神瞬间布满敌意,甚至其中潜藏着一股不泄的怨恨。片刻的功夫,下唇竟然沁出一丝血来。
我对此大为不解。还未开口,门便砰然关闭。紧接着无论如何喊敲,都不再有人回应。连最初的微许响动都消失全无,似乎屋内从没有人出来过一样。似乎,屋内本就没有人。我转身欲走,犹豫片刻,然后对着屋内说道:瑛,请你把门打开,如果不打开,我便一直站在这里等着。屋内仍没有任何动静,我向前走了一步,站在屋檐下,收起伞,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前滴落的雨水,等待。等待瑛将门打开,我必须完成简伯的嘱托。同样期望知道答案,关于她与简伯我所不知晓的纠葛。
天起初是灰蒙的颜色,后来完全暗淡下来,最后陷入一片黑暗。我不清楚时间到底过去了多少。只是一直站在门口等着。透过缝隙,我看到屋内已经亮起了灯。又过了很长时间,我听见瑛在屋内叫喊孩子的声音。间隔还有搅动水的声音。有盆子同桌子碰撞的声音。有床板响动的声音。我想,孩子或许是睡下了。许久,许久。我终于想要放弃了,将伞打开,迈开步子准备离开。就在这时,门再次开了,没有发出声响,轻轻的,打开一道仅容许人侧身通过的狭缝。进来吧。瑛扶在门旁。
孩子已经睡下了吗?
是的。跟我来。我跟着瑛来到卧房后面的祠堂。祠堂中间摆着灵位。瑛走过去,点了三柱香,然后过来交到我的手中。我在灵位前祭拜三下后,将香火插在香钵之中。随后跟着瑛走回客房。瑛的面容依然淡定,但我隐约看见面颊上有隐隐泪痕。她靠着桌子站着,不说话,注视着我,眼神哀伤冷漠。似乎在等着我说些什么,然而我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些什么。对视无语,许久。
如果你没有什么事情,我想你可以走了。瑛一边说一边走向大门。我上前伸手拦住了她,这个举动令我自己都感到诧异。
如果可以,我想陪你去院子里坐坐。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神开始飘闪,因为惊慌,害怕。我清楚自己强烈地期望能得到肯定的答案,也同样强烈地恐惧得到否定的回答。这个想法令我感觉难以面对。
瑛没有作答,停顿,眼神盯着地面,若有所思。片刻之后,她兀自转过身向内堂走去。我紧跟其后。穿过内堂,出现在眼前的便是那片被荒弃的院子。雨依然下着,整个院落笼罩在一片袅袅薄雾之中。我看见门旁边搁立着那把纸伞,上面花纹隽秀。
站立许久,瑛转身进屋,关了灯并端出两个小凳。靠着门并排放下,独自坐了下去。我随之坐在她的左边。屋子里很静谧,黑暗幽深如一个洞穴,隐隐听见孩子熟睡之后轻微的呼吸。屋外春雨迢迢,声音轻柔细密,如同像瑛一般的少妇的低声淬泣。
瑛,我经常可以在很晚的时候看见你一个人撑着伞坐在院子中。我想我有必要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默。
是的。那是我在想他。有时我也能隐约看见你站在你们大门前的空地上。
我,也是在想一个人。我感觉脸有些发烫,想必已经红了。瑛转过脸看我,我惊慌地躲开。我感觉,被人洞穿伤口确是件难为情的事情。我虽能让自己不去迎视瑛的目光,却控制不了她的注目。这注目似乎是一把温柔的丝带将我包裹,令我感觉不得挣脱,毫不自在。用余光偷瞥她的目光,发现,她的眼神只停留在我身体上的一位置,脖子。原来,她并不是看我,而是看我脖子上戴着的玉石。
这是她当初送给我的一份生日礼物。
瑛赶忙收回失神的目光,低下头,看着地,不做声。而后又抬起头,伸手拿过放在她右边的纸伞。喃喃自语道:这,也是他送给我的。
瑛将伞横放在腿上。一遍一遍轻轻抚摸,犹如抚摸自己的孩子。这把伞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一道门,通往昨日,通往记忆中的一段时间,一处地点。我看见瑛的眼角不知觉中流下晶莹的泪来。
就如同看见简伯的悲戚,我亦不知如何慰藉。我低下头,一边听萧萧的雨声,一边轻轻抚摸脖颈上玉石。这,好似一道堤坝的阀门,瞬间打开,瞬间溃堤,记忆的洪水汹涌而下,不可阻拦。
这一夜,我们各自陷入各自的过往之中,好似陷入一潭深不见底的沼泽。没有再发出任何语言,只有泪水,雨水,黑暗和沉默。在清晨时分,我看着已经靠在门上熟睡的瑛,起身默默道别。最终,我没有得到关于瑛和简伯的答案。
还未走到门口,看见简伯正靠在门上,站在那里等我。他见我回来,便转身向屋内走去。我有些惊异,有些担心。如果简伯是站在那里等了一夜,他的身体定会无法承受。我加快脚步,跟在他的后面走进屋去。简伯已经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似乎已经看出我心中的担忧,连连摆手:不要担心我,我只不过等了一小会儿。我停顿了片刻,因为困意难耐,欲上楼小憩。简伯,我昨晚一宿没有闭眼,很困,上去小睡一会儿。简伯没有理会,像没有听见,自言自语起来。开始我真担心她不让你进去。最后总算开了门。七年了,她从不让我进去。我的时间不多了,终于了却心愿。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走上阁楼,脱去衣服在床上睡下。依稀听见简伯在楼下反复叹息。
这一觉很沉,没有做梦,似乎是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醒来。大概临近中午的时候。我穿好衣服起来。推开窗,雨已经停了,天空仍不晴朗,只露出淡淡的阳光。走下阁楼,简伯并不在床上。找了几个房间都没有看到。我想起来村子后面有一条很宽阔的大河,那曾经是简伯常去的地方。
走在潮湿的小路上,鞋帮沾满了泥土。大河离村子有着很远的距离。一路要经过状元路,竹林和荔枝圆。刚进入荔枝圆便能远远地看见河上漂浮着三三两两的船只。经过几日风雨的洗刷,荔枝树叶显得格外翠绿,发出阵阵清香。
我沿着河岸来回朝不同的方向行走,没有看见简伯。回到荔枝圆,看到九叔正从小房子里走出来。他是这里看园子的看守人,也是简伯唯一的好友。他看见了我,微笑着向我走来。
九叔,看见简伯了吗?
没有,他没来这里。这是一个令我失望的答案。
九叔,可不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简伯的事情?
九叔淡淡的笑了,意味深刻,似乎我不说他就知道我想知道简伯同瑛的缕缕牵连。他点了一根烟,用力地吸了一口,将目光投向大河,眼神悠远,似乎正看着我所看不到的物体,似乎那物体正慢慢走来。九叔用力将口中的烟吐出来,叹了一口气。似乎,这些事情,他也不愿提及。
他真是一个怪僻的老头。何必要在这里等她一辈子呢?孩子啊,你知道吗?你简伯的那个她就是瑛的娘。那个女人本来是一心要和你简伯在一块儿的,可是被父母所逼嫁到邻村,后来生了瑛就死了。但是你简伯并不知道。其实,他的儿子是他从城里福利院领养回来的。没有想到的是,后来瑛竟然爱上了这个男人。他们结婚的第二天,你简伯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瑛的娘告诉他要回来。等到白天,他就让儿子去邻村找。瑛把真相告诉了他,可是他仍要坚持。于是男人就去了。瑛是撑着一把印花纸伞去送他的。谁知道,男人在回来的路上出车祸死了。瑛是无法原谅你简伯的,因为那时她已经有了男人的孩子。就这样,他们各自守着各自的房子过了七年。
九叔的烟已经完全抽完,只剩下一个光秃的烟蒂。他将烟蒂仍到地上,用力踩灭。然后,拍拍我的肩膀,摇着头转身走了。没走出多远,他突然又转过身来,看着我,意味深长。孩子,你的事情你简伯跟我说过了。我希望你能回到你母亲那里去,她需要你。如果你现在能够理解,希望你能记住,不要牢牢抓着那些无法得到却又不愿放开的东西。说完,他便转身走到屋里去了。留下我独自站在那里,被一阵阵清风吹拂,感觉清寒。
简伯在四月初死去。在一个细雨淅沥的夜。令我始料不及。疾病在几日间快速恶化。那一夜尤其严重。我看见简伯剧烈地喘气与咳嗽。身体震颤,连床板都随之摇晃。我赶忙去村头找来了村里唯一的医生。医生仅给简伯注射了镇痛的药品,就摇着头消失在雨雾蒙蒙的夜色中。起初,简伯的症状似乎真的得到了控制和舒缓。他的咳嗽渐渐地不再那么剧烈,直到消失,只剩下轻微的喘息。这个过程如同睡眠。简伯慢慢地闭上了双眼,伊始他还想努力睁开,没过多久,便放弃了,似乎因为太为疲乏而不得不好好地睡着。原先艰难的喘息终于停止,呼吸恢复到匀称平缓的状态,但是微弱。从表面上看去,简伯已经不再痛苦,熟睡的样子如同一个婴儿,安静,平然。我坐在他的床头,将他的手放在我的手心,以减轻他的恐惧。直到他停止呼吸,都不再说出一句话来。我静静地看着他的脸,岁月沧桑将这张本如我同样年轻的面容吹拂得跟荔枝树的躯干一般褶皱。屋子里最后不再有任何声响。沉寂中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和自己流泪的声音,直到天亮。
简伯的后事极起简单,没有宴请,没有炮竹。九叔在他的屋后选了一块空地将简伯葬下。我没有按照九叔的意思将油画一同葬下,而是将我脖子上的玉石取下来放进了简伯的口袋,算作这最后一程我所送给他的礼物。我告诉九叔:有些东西我要放下,有些东西我要带走。
简伯的坟旁有一株长势正旺的木棉树。九叔说这是简伯生前最喜欢的树。那天雨依旧连绵,我们一同默默地伫立在刚刚给简伯埋好的坟前,满手泥土。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简伯的坟前,直到我抬头看见了她的印花纸伞。瑛没有说话,与我们一同伫立片刻。然后,收了伞,将伞横置坟头,跪了下去,一动不动。我站在她的侧面,看见她不住地流下泪水。九叔点了一根烟,吸得用力,似乎要使出全身的力气。眼睛眯成一条缝,然后同样用力地吐出烟雾。我看见他转过身,隐隐听见他的抽泣。一根烟最后只剩下光秃的烟蒂,被九叔用力地踩进泥土。而后九叔便回屋里去了。雨渐渐地大了,犹如天宫泼下水来。身上片刻间湿透,甚至手上的泥土都被雨水冲刷干净,瑛却仍然跪在那里。我转身走了,没有与之道别。后来,九叔写信告诉我,那天瑛一直跪到深夜才离开,没有带走伞。
我回到了北方城市,母亲的身边。将油画送给母亲,她很喜欢,问我这幅画有没有名字。我微笑,思忖片刻,将画拿到手中,看着画中的美丽女子,兀自说道:江南。
[本帖已被一代天骄于2007年10月22日23时0分11秒修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