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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国游记(被侮辱和被诅咒的)完整版
[楼主] 作者:岸雪  发表时间:2007/08/21 11:28
点击:1509次

 

 

列国游记

           _____被侮辱和被诅咒的

 

只要世界上仍存在着强权和侵略,

那么以下文字,或许还有点用处。

--作者

 

 

一,3月15日,大象国

遵照父母的旨意,我就要去大象国了,父母已为我精心地安排妥了一切,计划周密而详尽,甚至连起程的机票都预定好了,就等我展翅高飞了。他们相信,在大象国,我能过上一种安全、可靠、充实和幸福的生活。作为孔雀国小小的公民,一生能像这样度过,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我不能辜负父母的一片苦心!大象国是当今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就消耗的资源而言,仅石油这一项就足可以表明这一点;每年,全球一半以上的石油都要通过它长长的鼻子,滚滚流入了他那巨大无比的胃中,他的肛门只要稍稍露出一点缝隙,全世界就会乌烟瘴气。更何况,这个小小的星球上最尖端的科学技术都集中在大象国,凭借这些这技术,大象国在太空、在大气层、在海洋、在地下,在每一座城市,织起了一张连蚊子都飞不过去的大网。同时,在世界各地的战略要冲上,大象国都派有重兵把守。当然,还有令人心仪的就是作为立国之本,自由、民主、平等的信念在大象国早已是深入人心。另外,大象国是全世界最大的老板,他向世界各地输出资本,赚取巨额利润,那些贫困的国家以及发展中国家都是他的打工仔。他财大气粗,其他国家发生的任何事情,他都要过问一下,比如猫国的革命、蝙蝠国的暴乱、鸟国的政变等等,全世界也拿他没办法,因为,他要是发怒跺一跺脚的话,就足以让世界毁灭。

基于这一切,在临行前,我苦苦地奉劝我的好友,要他放弃去老鼠国的愚蠢念头,并恳求他随我一道去大象国。可是却遭到了婉言拒绝,他说老鼠国虽弱小,可也是一个国家,战乱、灾害、贫穷、饥馑、疾病已彻底毁坏了那里的基本秩序,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作为孔雀国的医生,他不能忍受上苍为什么要把这样多的灾祸降临给这一片贫瘠的土地,更不忍心看见那一张张饱受苦难的沧桑面容,特别是那些骨瘦如柴的孩子那灰暗的目光,更是令他为之动容。他深怀慈悲之情,肩负孔雀国千年传承的济危扶困的道义,决定前往老鼠国,帮助那些急需帮助的人。这是一个开放多元的时代,人们完全有权利根据自己的价值取向,选择属于自己的生活。只是作为他私交甚密的朋友,我对他将来的生活深感忧虑,因为在老鼠国,由于战火连绵,生命的价值和尊严被漠视,在如此险峻的环境里,一个人随时都有可能因一次偶然的意外而惨遭不测。

 

我如期来到了大象国,一切都是全新的,在这样一个到处都是庞然大物的国家,我没有任何理由为自己的安全担心,我不能不佩服父母的远见卓识,也为我的好友没能随我一同来大象国而扼腕叹息。作为一只瘦小的孔雀,我非常羡慕大象国公民那可以撼天动地的庞大的身躯,并幻想着将来有一天能变成一只顶天立地的大象。然而,这仅仅是一种幻想而已,我甚为苦恼,因为,当一只孔雀行走在大象国的街道上时,人们除了对你美丽的羽毛感到好奇外,根本就没把你放在眼里,如果他们还有一点好心情的话,最多还请你跳一跳具有异国风情的舞蹈,供他们消闲解闷,而事实上,他们对你所期待的尊严和平等一点也不感兴趣。于是,我向我的好友寄去殷殷的书信,尽诉衷肠:

亲爱的朋友,来到大象国已经有一些日子了,我的兴奋和热情丝毫没有减退,在它们的助长下,一些令人激动的奇思妙想纷至沓来,我甚至已经相信,在这样一个如此富有创造性和想象力的国度里,只要我愿意,就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急于想与你分享这些栩栩如生的感受,也许,听一听捷克音乐家德沃夏克的第九交响曲《致新大陆》,你就能对我心中的那些难以言传的奇妙的经验感同身受。不过,孔雀毕竟只是孔雀,与大象比起来,她的渺小、脆弱和可怜就暴露无遗,根本就不可能跟那些庞然大物同日而语、平起平坐。走在大象国的街道上,我是如此的自卑,甚至连抬起头正视前方的勇气都没有。这可是我的心腹大患,随时随地都在打击着我的信心和快乐。人真是一种宿命的怪物,他可以自由地选择一切,唯独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的父母不是大象国的公民,还能怨谁呢?只能怪自己的命不好。不过,事情还没有糟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如果是在孔雀国里,我也就认命了。然而,亲爱的朋友,你也知道,此时此刻我所处的大象国是可以创造任何人间奇迹的伟大国家,在这里,任何一种新奇的想法都会受到鼓励,即使是匪夷所思,也没有关系。离经叛道、标新立异使这个国家充满了活力。正是基于这种人文的背景,我想,我打算由孔雀变成大象的想法,肯定不会被视为荒诞不经、大逆不道。写到这里,我相信你已经明白了我在说什么,是的,我想变成一只在世界上任何国家都可以阔步行走的大象,目空一切,天下无敌。只有这样,我才能在大象国过上一种有尊严的生活,心里才会安稳和踏实。不知你对此有何看法,望速来信告知。另外,时常让我深感自责的就是没能阻止住你去老鼠国,当然,你有你的理由,但是作为朋友,正如我所期待的那样,我可以让你生活得比我更好。然而,事与愿违,要是你在老鼠国真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我又怎样向你的亲人和朋友交待呢。最近,我天天都在关心老鼠国的情况,那是一个到处都是崇山峻岭的国家,军阀割据,教派纷争,人民的基本生活难以维系,逃亡、迁徙、土地荒芜、家园破碎,在如此内忧外患的国家里,我真替你担心。为此,我对你义无反顾地舍弃朋友的情义至今都耿耿于怀。我知道,你是一个追求完美的理想主义者和人道主义者,可是,在如此严酷的现实面前,我真的是不敢往下深想。一般说来,理想主义者的结局都是悲剧性的,二十世纪拉丁美洲革命的先驱格瓦拉,你肯定是了解的,他也是一个为了穷人的利益而放弃富裕生活的勇往直前的人,可是,结果却怎么样呢?当然,毫无疑问,他所展现出来的伟大的人格力量,足可以使他名垂青史,甚至,我也非常崇拜他。但是我想说的是,我们只是平凡的普通人,还是实际一点的为好。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完全有可能被你斥为小市民的庸常心态,我不会计较的,因为对于我来说,你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不知你近况如何,急盼回复。

不久,我就收到了朋友的来信。

老朋友,来信尽悉,勿念。真没想到,你竟然会对自己的身世抱有如此自虐的看法!孔雀有孔雀的尊严,这并不会因为大象的存在而丝毫有所减损,也与体形的大小、力量的强弱毫无关系。世界之所以如此的丰富多彩,是因为不仅仅有大象,还有孔雀、老鼠、猫、鱼、鸟、蜻蜓、蝴蝶等等,如果这个世界失去了这种多样性,仅仅只有大象的话,那么,这恐怕就意味着大象自己这个物种不久也会随之消亡。所以,老鼠有老鼠的地位,孔雀有孔雀的价值。如果,一个国家总是想凭借强权来控制其它弱小的国家,强横推行自己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的话,那么,即使它有堆积如山的财富以及令人望而生畏的军队,也不会受到其它国家的尊敬,相反,它的朋友会愈来愈少,其处境也会愈来愈孤立。孔雀,她优美、温和、与世无争、富有同情心,甚至,就连大象国也不得不承认,孔雀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可你却自暴自弃,居然还产生了想变成大象的荒谬离奇的想法,这真是数典忘祖,奴性十足!当然,如果你真的要这样做的话,又有谁阻挡得了呢,这是你的自由。只是作为你的朋友,我很难接受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朋友,你到大象国也就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为什么就会有如此虚妄的疯狂想法?你真的疯了吗?你真的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吗?望你三思而后行,切勿心血来潮,突发奇想,一意孤行!至于我在老鼠国的情况,你大可不必担心,这里食物供应短缺,医疗条件非常差,孩子们的状况则更糟,营养不良,疾病滋生,没有学校,没有老师。我每天要做的就是尽最大的努力为他们解除一点痛苦,说实话,他们确实非常需要我。然而,我所做的也仅仅是一点点而已,比起这个国家正在遭受的天灾人祸而言,实在是微不足道。不过,这一点已足以使我在这里迎得尊敬、拥戴和信任,我想,这就是每晚临睡前我能感到宽慰和坦然的理由。只可惜,我不是救世主,面对这个国家如此深重的苦难,我唯一能做得到的就是祈求真主赐福,让他的人民能重获新生,过上和平、安宁的幸福生活。总之一句话,我在这里非常安全,日子虽苦,但却有意义,我想为他们做更多的事情。

 

 

二,4月1日

显而易见,我的想法没有获得朋友的支持,我有些失望、沮丧。不过,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然而,我已走火入魔,怎么可能就此善罢甘休,要知道,我也是一个决不轻言放弃的人。我又给父母去了信,结果正如所期望的那样,得到了他们的认可。他们嘱咐我要认真学习大象国的历史、文化和语言,完全融入到大象国的生活中去,按照他们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来判断事物。这下,我心里总算有了底,我决定放手大干,一切从头做起。首先,我进了大象国的一所著名的大学,选修了人文学科中那些重要课程,比如,政治、经济、哲学、历史、和文学艺术等,其次,我开始学习他们的语言,观察他们的思维习惯,摹仿他们的生活方式。虽说有点像东施效颦,但也取得了不错的进展。唯一的障碍就是母语的干扰,它的影响是潜意识的,东方人的意识和感觉毕竟与大象国不一样。于是我决定像做外科手术一样,将母语从大脑中切除掉。我请教了许多语言学和心理学方面的专家,他们的建议是,在任何场合、任何时间,都不能讲母语,即使回到祖国探亲,也要坚持使用大象国的语言,父母和朋友听不懂的话,就请第三者来翻译,切勿自行其事。我采纳了他们的建议,为了避免使用母语,我与所有的朋友都断绝了书信往来,当然也包括老鼠国的那一位知交;我想,等我由孔雀变成了一头引人瞩目的大象后,再与他细说个中的滋味,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天早晨,当我醒来伸展手臂打哈欠时,突然感到有些异乎寻常,取代轻盈、自如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感觉。我吃了一惊,跳下床来将自己打量了一番,结果看见长长鼻子、洁白的象牙和粗壮有力的四肢。我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我奔到镜子前,又将自己完完整整地看了一遍,绝对没有看走眼,镜子里面确实是一头完美无缺的大象。我欣喜若狂,乱蹦乱跳了一阵后,来到了街上,将自己与过往的大象逐一进行比较,完全一模一样。我兴奋异常,开始以大象常见的那种趾高气扬、目无旁人的姿态行走,感觉真是爽极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人敢小瞧我。在全世界任何国家的土地上,我都可以无拘无束、随心所欲。但是,后来我渐渐发现,自己的身躯总要比大象国的那些大象瘦小很多,不如它们高大、壮硕和威猛,这使我感到有些愤愤不平,可仔细一想,出现这种情况也不无道理,因为,我毕竟是由瘦弱的孔雀变过来的,要完全脱胎换骨,总得有一个过程。想到此,我也就心安理得了。我想,经过不懈的努力,我终究会得偿所愿,因为,这是在大象国里。可是,事情的发展并非我所想象的那样顺利,从那以后,我的身体再也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尽管为此我曾焦虑、徘徊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我也知足了,这是孔雀国的智慧,知足者常乐嘛。因为就目前情形而言,我已经是一头铁板钉钉的大象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大象就是大象,与体形的大小根本就没有关系。况且,就大象这个种群而言,个体之间也会存在着差异,这是非常正常的,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 三,9月11日(911)

大象国建造了两座象征财富和尊荣的象牙塔,她直插云霄,气象森严,完全是用珍贵的象牙堆砌成的。我变成大象后,在象牙塔内谋得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每天在里面上上下下、进进出出,虽然我对自己体形上的缺陷多少还有些耿耿于怀,不过这两座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建筑足以抬高我的身价,在她的衬托下,我发现,我与其他的大象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是的,这就是我的父母期望我过的好日子,但愿这一切不会发生改变,常言道,荣华富贵如过往烟云,可这是在大象国里,即使要变,也只能会越变越好。

可是有一天,一直对大象国宠爱有加的上帝只稍稍打了一个盹,大象国的历史就彻底改变了。这件事,鹤国的一个神奇的医生曾在几个世纪前预言过:恐怖大王将从天而降。可是,又有谁相信呢!就连上帝也没有想到,他太妄自尊大了,也许,他认为既然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作品,就不可能发生什么意外,看来他根本就不知道或者根本就不想知道,掌管世界秩序的除了他自己外,还有真主。

 

那天,我坐在象牙塔的办公室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整理文档,电脑像一位初恋的情人与我脸对着脸,那一个在我手里转动自如的鼠标恰似她纤纤的玉手,我的心中许多不知名的花朵悄悄地打开了花瓣;电脑似乎在对我窃窃私语,我静静地凝视显视器那纯洁的面庞,聆听着,静得像海底的一条悠悠的鱼,时间和空间融化了。可就在这时,一声猛烈的爆炸在我头顶上方的位置炸开,犹如天塌地陷,所有的物体都在摇晃,紧接,一股巨大的热浪滚滚地从窗外向我压过来,我本能地扑倒在地,躲过气浪的袭击后,惊恐万状的我略略抬起头,向窗外望去,结果看傻了眼:对面的那一座象牙竟然被浓烟和烈火笼罩着,变成了一座大烟囱,但整个形状看上去,又非常像恐怖的蘑菇云;漫天飞扬的纸屑被尘埃和烟雾死死抓住,翻卷着,徐徐而下;有许多大象踹开窗户,不顾一切的坠楼而下。没什么可怕的,这肯定是大象国的电影公司正在制作恐怖大片,他们最擅长此道,为此,他们基本上控制了全球的电影业。我在这样安慰自己的同时,又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同事,他们也全都目瞪口呆。我心里没底了,紧张到了极点。因为,就血缘而言,我毕竟不是一头正宗的大象,眼前的这一切就连他们都不知所措,那么,我得出任何结论都是轻率的、危险的。可一切都迫在眉睫,我必须要有一个正确的判断。于是,我忐忑不安地向他们请教:

这是不是在拍电影?

没有应答。

我追问:除了电影制作外,这还有可能是什么?

突然,一声巨响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抛向了一个不知名的空间里,眼前一片漆黑,这是意识短暂的丧失。可等我重新睁开眼睛时,眼前的一切已是面目全非:柔情似水的电脑不见了,握在我手里的只是一个断了线的鼠标,犹如一只悬在空中的残缺的胳臂,刚才还与我一同工作的同事也全都不见了,只有烟雾和尘埃,以及渐渐逼近的热浪。常识和经验告诉我,这已不可能是拍电影了,大象国的导演即使再标新立异,也不可能玩到这种地步。我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死神的威胁,它强大而又不可捉摸,离我是这样的近,无处不在,仿佛触手可及,可又没有具体的形状。不能就这么完了,我给父母的一封家书还未寄出,无论如何,我得活下去,就是死,也要让他们知道我的下落。我一跃而起,四处瞎闯,结果一头扎入了那些懵头转向的大象堆里。电梯、安全通道全被庞大的躯体堵住了,就凭我这身子骨,根本就无法挤到前面去,更何况我还不能太自私,一味只顾自己;这样,即使幸免于难,也会受良心的责难,或者被知情者耻笑。我又乱闯了一阵,终于挣脱了出来,来到窗前,无意中,竟骇然地看见对面的那一座象牙塔轰然地塌陷了。我吓傻了,眼睛变成了两个黑黑的窟窿;等我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被尘土包裹了起来,变成了一尊泥塑。大地已倾斜得非常厉害了,使劲把我向窗外推。我意识到,也许再过几十秒,我所在的这座象牙塔也会垮塌,从茫茫的地平线上消失。跳下去吧,留个全尸,这样,不仅让别人能辨认我的身份,而且还能让父母读到那一封信,使他们在追荐亡魂时多少有一些慰藉,要不然的话,我父母就是升天入地,恐怕也找不到我的一点影子。这一个念头刚一闪过,我就纵身跳出了窗外,像自由落体一样急速下坠。也许我命不该绝,在离地面不高的地方,纵横交织的电缆托住了我;自从来到大象国后,这种好运气似乎就一直伴着我;其一是比较顺利地由孔雀变成了大象,其二是顺理成章地在象牙塔内找到了好工作,另外就是现在,那么多大象跳楼,为什么偏偏只有我逃脱了劫难,这是不是意味着在大象国,我一定会有一个锦绣前程?看来,事情似乎确实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不过眼下,我还得逃命,因为我看得非常清楚,在我头顶的浓烟滚滚的象牙塔已摇摇欲坠,如果我还不赶快逃走的话,那么很可能,我的好运气就到此为止了。于是,我从电缆上跳了下来,虽重重地摔在了地下,可也无关大碍。我蹦起来,拉长腿,一阵狂奔。刚跑出不远,就听到我身后一声天塌地陷的巨响,我转过身来一看,那一座伴随我度过了许多美妙时光的象牙塔不见了,只有滚滚的尘埃像潮水一样卷起的巨大浪头玩命地追赶我,我吓坏了,不顾一切地向前奔逃,总算躲过了这一劫。

 

然而,这对于我来说,犹如经历了一场噩梦,梦魇像幽灵一样死死地缠绕着我,使我根本就不敢去想这件可怕的事,我目前要做的就是调动所有能量来忘掉这一切。但是,我怎样向父母来讲述我所经历的这一切呢?如果他们知道了我是怎样死里逃生的,肯定会肝肠寸断,寝食难安,这岂不是毁了他们把我送到大象国来的一片赤诚之心。于是,我决定向他们隐瞒这件事,我给他们去了信,用一种若无其事的平静口气及时向他们报送了平安。事实上我也相信,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好运气会始终围绕着我,仅凭我能挣脱死神那一双强有力的爪子这一点而言,就足以说明我得到的是一种非人力所及的特殊关照,更何况,我现在毕竟还是在大象国里。

这件事让大象国举国震惊,用最尖端的科学技术构筑起来的天网形同虚设,这彻底重创了国民的安全感,使他们的生活发生许许多多的改变。最蒙羞的是大象国的情报部门,在事发前,这个世界上最严密的间谍组织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得到。事后他们确定,这是老鼠国干的,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哪能吞得下这口窝囊气,于是,战争就像这样逼近了。

 

四,11月20日

国家利益永远高于世俗的幸福生活。大象国就要向老鼠国发兵了。得知这一情况后,我的心情是复杂的,倒不是为自己的安危担忧,说实话,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大象国只要把长长的象鼻子伸进阿拉伯海里稍稍吸一些海水,然后向老鼠国一喷洒,老鼠国就会变成一片汪洋;老鼠国只有招架之功,哪有什么还手之力。这场战争还没有开打,胜负就已成定局。我最挂念的是我那位身处老鼠国的朋友,自从我为变成一头大象而费尽心机地潜心修炼一直到现在,我们之间就中断了任何联系。我既想写信谆谆的告诫他,不要再那么不切实际地在老鼠国呆下去了,战火逼近,应赶快离开,要么回到孔雀国,要么干脆就到大象国来,可又担心自己因重新操持母语而功亏一篑。尽管我现在已经是一头大象了,但是还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丝毫都不敢有所松懈。另外,我还有一点自私的杂念,怕引火烧身,因为,他毕竟帮助过大象国的敌人。所以,写信的事也就只好暂时搁下来。然而,我的内心却没有逃脱道义和良知的审判,我感到自己对不起他,这彻底损害了我对友爱和情义所持的基本信念。可是说实话,我确实顾不了那么多了,因为这是战争的非常时期。

战争降临了,大象国可以说是兵不血刃,只是在老鼠国里跺了跺脚,老鼠国就天崩地裂、地动山摇,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大象国顺理成章地夺取了老鼠国的首府,战争到此似乎就已经胜利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追剿余孽,就像清道夫清扫街道上的纸屑一样,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大象国只要派出一小部分大象,在老鼠国像散步一样走一圈,还不把老鼠国踩一个底朝天,因为老鼠国实在太小了,哪里经得住这些庞然大物的践踏。然而,事情远比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大象国除了踹掉了老鼠国的许多山头外,老鼠国的军队似乎毫发未损,在一夜之间就消失得踪影全无;他们化整为零,每一个士兵都变成一位身怀绝技的超级隐形杀手,要么潜伏在深不可测山洞里,要么就像纵横交错的地下河一样向全世界暗暗渗透。大象国的那些笨重的大象只能在荒蛮的山野里瞎折腾,并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的进展,恼怒之余,也只好拿那些光秃秃的山峰来宣泄心中的怒火。他们确实力大无穷,走到哪里,哪里就被夷为平地,可是这一切除了害苦了老鼠国的百姓外,并没有多大作用。战争变成了猫捉老鼠的经典游戏,可是比起灵巧自如的猫来,一头连弯腰都很困难的大象要抓住神出鬼没的老鼠,简直比登天还难,即使再给他安装一千只翅膀,也无济于事。老鼠与大象一样古老,可生存技能不知要比大象高出好几百倍,不然,可能早就灭绝了。他们在险恶的环境中所表现出来的高超的智慧完全可以编写成教科书,供其他物种学习。

不过还好,战争毕竟是在老鼠国里进行,大象国内的生活依然安详、平静,依然沐浴着阳光、空气和水分,一般民众对媒体的报道似乎根本就不以为然,街道上依然是车水马龙,证券交易所里依然是人头攒动。要是不看报纸,谁能相信,大象国正在与老鼠国交战。这与老鼠国满目疮痍的景象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看来,这一切也只有大象国才能做得到。我也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因为从早到晚,我的日常生活的各个步骤都是大象国内完成的,有点像在空中的花园里漫步,散发着慵倦的梦幻气息。也许,这就是我父母所说的幸福生活。

 

 

五,12月4日

在战争进行的同时,全国性的大清查开始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件事竟会牵连到我。一天,我被传唤到了一个神秘的机构里,接受询问和盘查。这是一间装满各种仪器的大房子,审问我的对手隐身在暗处。他要我详尽地描述由孔雀变成大象的整个过程,以及动机和用意。这些都不难回答,因为我来大象国的目的以及促使我由孔雀变成大象的念头都非常单纯,我一一对答如流,很简单,大象国是当今世界上最富足最强大的国家,谁不想变成大象国的公民,过上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可是很显然,这并不是他想要得到的,他对我进行了百般刁难:

既然一只孔雀可以变成一头大象,那么就没有理由怀疑一只老鼠也可以变成一头大象,请问你对此持何种看法?

我受到了一点伤害,这分明是话里有话,我保持着适当的克制:按照贵国的宪法和法律,如果一只老鼠愿意并且条件合适的话,他完全可以变成大象国的公民,可这与一只孔雀变成大象又有什么联系呢?

既然如此,请问老鼠是不是也可以变成孔雀?

我不知这是一个圈套,竟随口回答:当然可以。

请问您父母在血缘上与老鼠有何关系?他们是不是老鼠变的?

犹如万箭穿心,我的自尊受到了严重侵害,我想一跃而起,慷慨陈词地捍卫自己的尊严,可转念一想,自己现在毕竟是大象国的大象,今后还要在大象国里安居乐业,犯不着怒气冲天,开罪于他。我强行压制住了心中的不平,变得异常冷静;这样的问题我拒绝回答。

您的沉默是不是意味着您们整个家族史实际上是一部由老鼠变成孔雀的历史?难道您不想否认这一点?

我做出一付轻描淡写的姿态:看来,您的想象力对您的事业有害无益。

对方紧追不舍:您既然可以由孔雀变成大象,现在请您由大象变成孔雀。

这实在太过分了!我忍无可忍:既然您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就意味着您也能由大象变成孔雀,请您为我示范示范。

我是一头正宗的大象,怎么可能去变成一只可怜的孔雀,由小变大、由穷变富,只能是你们这一类渺小的动物的妄想!

我毫不示弱: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小动物都想变成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大象,只有像我这样的傻瓜才会这样做!

既然你已经后悔了,何不现在又变回去,你肯定知道在大象国,你享有至高无上的自由。

我发现自己又中计了,看来,我太感情用事了,这也说明我的血液里还有孔雀的成份,所以,还算不上一头真正意义上的大象,这恐怕也是自己的体形始终不能变大的症结所在。千万不能让对方窥视到我的弱点,我做出了一付心平气和的模样:我既然已变成了一头大象,就再也没想过还要变回去,恕我直言,您的要求有点强人所难。

现在请您试一试变成一只老鼠。

我胸有成竹:您能变什么,我就能变什么,您不能变的,当然我也不能变,请问您能变成一只老鼠吗?

这次谈话似乎就到此为止了,没过几天,我也就忘了,我得尽快在大象国重新建设自己的生活,以便将往昔的一切一股脑儿抛开。终于,我在大象国的一所学校里找到了一个比较合适的工作,教授孔雀国的语言,生活也总算安定下来了。不久,我便有了自己的女朋友,她是历史教师,对孔雀国的文化心仪已久,我们的谈话非常投缘。她体形娇小可爱,举止优雅得体,正好与我班配。这可真应验了孔雀国那一句谚语:有缘千里来相会。爱情的游戏就那么几个步骤,从国王到平民、从富豪到穷人,都无一例外,世人看到的只是形式和排场,浪漫的、风流的、传奇的、平凡的,这些都是别人说的,大可不必计较。从初恋到坠入爱河,其中的那些步骤,我们也都经历了,只是特别简单和迅速,让人有点猝不及防,可她却气定神闲,从容自如。这恐怕是文化背景的差异造成的,我得尽快适应她,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向她显示,现在我已经是一头不错的大象了。说到底,所有的事情都是为了最后一件事情准备的,那就是上床。

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教员们都下班归家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俩。我们相互搂着,开始翩翩起舞,从办公室跳到寂静的楼廊,然后又旋转进了空荡荡的教室,整个调情过程进行得非常顺利,自然、温婉而又情意绵绵,自始至终都洋溢着梦幻的气息。火候到了,该干正事了。她的肢体紧紧贴在我身上,不断暗示我。这种事对我来说虽然是第一次,但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我再也不能有什么顾虑了,否则,我很可能被她耻笑,责怪我不是一头纯正的大象。因为,在大象国里干这种事,对于一头雄象来说,简直比上一趟厕所还简单。总之,此时此刻,我不能因羞怯或教养而违背自然法则。我抵住她,将她推到墙壁上;她的肢体死死地缠绕着我,同时,把一付醉生梦死的表情呈现给我,没什么可犹豫的了,我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发力,突然,我看见墙上有影子在晃动,我吃了一惊,刚一转过身来,就发现一条黑影倏地溜出了教室。有窥视者入侵,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并悄悄地告诉了她。她置之一笑: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就让他们看吧。并一再催促我,示意我放手大干,要不然,她会疯掉的。尽管我疑虑重重,但是我可不能破坏她的兴致,使她有怪罪我不是一头纯正的大象的依据,因为,一头真正的大象是不会在乎这一切的。看来,我已没有退路了;我再一次紧紧贴住她,可是,那一道影子又在墙壁上出现了,我索性闭上双眼,然而,还是使不上劲来。我急了,抱起她冲出教室,轰轰烈烈地冲下楼,来到阴暗的地下室里。

黑暗带来了一些安全感,我听到了她的喘息和喃喃絮语,看来,她的激情并没有减退,我得赶紧行事,以证明自己绝对是一头有力量的自信的大象。可是这时,我突然发现了一缕幽暗的红光,从屋顶的一个极不易察觉的小孔内射下来,忽闪忽闪,像幽灵的眼睛。呵......这里装有红外线针孔摄像机!我被激怒了,抓起一根铁棍向上一阵乱捅。稀里哗啦,掉了一些破碎的水泥块下来,那一缕可恶的光线消失了。我喘着气,让怒气渐渐平息下来。可是突然,那一缕阴险的红光又闪现在我身后的一堵墙上。我又冲上去乱砸一气,谁知它比猫还灵,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另一面墙壁上。我泄气了,沮丧之极,在黑暗中耷拉着脑袋,无所适从。她不断鼓励我,干吧!干吧!然而此时此刻,我是一点情绪也没有了。不过,我仍然固执地坚持,必须让这件事有一个完美的结局。一个绝妙主意陡然而生:何不找一处僻静的海滩,然后潜到水底,无所顾忌地完成这风雅之事。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结果得到了她的首肯,她连连称奇,说我已初步具备了大象的超凡的想象力,我不禁窃窃自喜,看来,事情还没有糟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第二天,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和她驾着游艇找到了一片平静的水域,我们相拥着,双双跳入海水里。海底有大片大片的珊瑚礁,以及成群结队的五彩缤纷的鱼。我俩像鱼儿一样嬉戏、追逐。不知不觉中,她把我引到一艘沉睡在海底的大船上,在一个幽幽的船舱里,我们开始耳鬓厮磨,熟悉对方的气息,感受对方的心律。火候到了,她不断暗示我,要我彻底占有和征服她。我再不能让她失望了,否则,我真的太过分了。可是这时,我又发现了异常情况:有几条奇形怪状的鱼游进了船舱,行踪诡秘,忽远忽近,鱼眼射出来的光线恰恰是那种曾引起我强烈反感的红色。我猛然省悟:这些鱼不是大自然的作品,而是间谍鱼,这种事情在大象国的许多电影里有充分的表现。这使我暗自震惊:难道她也是大象国的情报部门派来监视我的间谍?!她不惜余力地向我大献殷勤,不过是在试探我?!我的自尊破碎了,她竟敢玩弄我的感情!我强压住怒火,弃她而去,钻出水面,上岸。她追了上来,愤怒地要我解释这一切。

你是一个间谍!

她竭力申辩:你错了,你是一个大傻瓜!

你在对我使用美人计,这是你们惯用的手法。

你错上加错,看来,你对大象国的文化和历史研究得并不透彻。

这句话击中了我的要害,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岂不是向她承认我现在还算不上一头完美的大象,这不等于把自己讳莫如深的弱点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她眼前。当然,如果她不是间谍的话,这也就无所谓了,爱就意味着接纳对方的一切。但是,如果她真的是间谍的话,那我岂不是不打自招。我的思维突然陷入了混沌无序的状态。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拔腿就跑,她在后面紧追赶不舍。

等一等,你必须得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除!

我停下来,冷冷地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你肯定会后悔的!

 

 

六,1月7日

我怀着无比沮丧的心情离开了学校,也许,这样做对她是不公平的,但是,我确实别无选择,因为就我目前的阅历而言,我根本就无法判断她到底是不是间谍,这使我毫无勇气和自信面对她,那么又怎么谈得上男欢女爱、享受人生呢。我回到公寓,逃进浴室,开足水龙头一阵猛浇,想借此将心中所有的晦气冲刷开净。就这样,我像一根木桩一样立在哗啦啦的浴水下面,浓浓的水雾在我四周编织着,用一层厚厚的白纱将我包裹住。这时,我才开始发了疯似地搓洗全身上下的每一个部位,当我伸出手去取洗发液时,突然隐隐约约地发现窗子上有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这是不是错觉?我闭上眼睛,使劲摇晃脑袋,然后定眼细看:确实存在一团黑影。可密织的水雾妨碍了我的视线,使我一时无法确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猫着腰,贴着墙壁悄悄接近那一团黑影。终于我看清楚了,那是一个偷窥者的脑袋。我怒不可遏,操起一个瓶子就向窗子砸去,哐啷......玻璃碎了,那团黑影也随之消失。我从窗户上的那个破洞探出头,没有更进一步的发现,我感到很是蹊跷:即便是中央情报局最优秀的间谍,也不可能具备这种只有武侠小说里才能看到的神功。正在犯疑之际,突然听到身后有响动,我转过身去一看,视线穿过浴室直达客厅,我又看见了那个脑袋在客厅的窗户上晃动。简直欺人太甚!我操起一个更大的瓶子,赤身裸体地冲入客厅,朝窗户奔去,同时将手里的瓶子像手榴弹那样投掷过去,哐啷......碎片飞溅到了我的脸上,一阵刺痛穿透薄薄的表皮,鲜血渗出来,细细的,顺着眼角流下来。我再一看那一扇破窗,空空荡荡。我感到失落、茫然、孤独无助。不行,此地决非久留之地,惹不起总躲得起,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是孔雀国的智慧,被世界上许多弱小国家的游击大师广泛运用,并取得不计其数的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骄人战绩。哪怕是一秒钟也不能呆下去了,我立即动手打点行装,动作迅速而准备,尽量简便易行,最后出行时,在我手上拎着的只是一个皮箱。

我行色匆匆,穿行在繁华的大街上,地铁入口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通过它,我可以直抵空港,正好搭上飞往另一座城市的航班。可是此时,我突然感到身后有尾巴跟踪我。我一转身,闪进了一家大型超级市场,然后从另一道门钻出来,叫了一辆出租车,像一阵风似地卷走了,这些手法都是大象国的电影常见的,我只不过是信手拈来而已。

正当我在为自己能够如此熟练的运用这些陈旧的技巧而有点得意忘形时,突然,我听到了直升飞机隆隆的声音。我将头探出窗外,直升飞机在我头顶盘旋,我正好看见一个间谍用望远镜观察我。此刻我才发现,比起训练有素的间谍来,自己还是一个没有入门的小学生,我摹仿的电影里的那些方法根本派不上大用场。于是,我让司机将车开进了一条小街,这里,茂密的树荫像一把大伞撑在头顶上,借此机会,我下车钻入了一条小巷,拐了几道弯,来到一个堆放废物的地方,空寂无人,看来,那架直升飞机已被我甩掉了,不过事情恐怕不会有这么简单,因为很显然,我的对手是强大的国家机器,肯定不会就此罢休,还须小心行事。我钻进了一个破旧的集装箱里,想等到天黑后再做打算,可是不久,我就听到了集装箱上噔噔的脚步声。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不过,也没有感到有什么特别之处,毕竟是世界第一流的情报机构,要是他们的反应没有这么神速的话,也许,我反而会感到有些不适,因为,在大象国给我们提供的娱乐资讯里,大象国的间谍总是有超凡的本领和胆识,他们几乎是不可战胜的。这种大象国式的英雄主义通过媒体的传播,在全世界泛滥成灾。

我渐渐平静下来,冷静分析了一下自己的处境:看来,他们并不想加害于我,只不过是跟踪监视我而已,虽然这触犯了我的尊严,但这就是现实,当下最紧要的就是脱身,唯一的办法就是耐心等待,黑夜是最好的屏障。于是,我索性闭目养神,无为而无不为,看来,孔雀国的智慧总是能在关键的时候派上用场。果然过了不久,一切都归于寂静。我拉开集装箱的门,夜色已把万物罩上了一层黑纱;我细细观察了一阵,未见异常;于是,借着那些杂乱的物体的掩护,我离开了此地。

在人影寥落的地铁站台,我显得形只影单,目标变突出了,我只好躲藏在暗处,静静地盘算着。不一会儿,一列火车从暗处隆隆驶来,借着下车的人群的掩护,我机敏地冲上车,正好,一列相反方向的地铁进站,未等车门完全关闭,我嗖地跳下去,一个蜻蜓点水,又飞上了另一列火车。整套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身轻如燕。没有受过任何专业的训练,这些间谍常用的伎俩在我手里就被运用得炉火纯青,看来,这毕竟是在大象国里;另一方面这似乎也说明,我已是一头不折不扣的大象了。正在忘乎所以之际,突然,一阵锥心的刺痛传遍我的全身,我本能地收缩了一下,可是,我的上肢却被一双强有力的胳膊牢牢地钳住。我调过头来一看:一头戴着墨镜的魁梧的大象正在用注射器向我注射麻醉剂。我吓坏了,一时竟不知所措。幸亏,列车来了一个陡然减速,借着惯性,我才得以挣脱出来。我向前面的车厢猛冲,并不时调过头来盼顾身后:那头冷面如铁的大象正在奋力追赶我。这时,列车进站,刚一停稳,我就飞奔下去,向着暗处狂窜,逃到一个地下停车场,扎入汽车堆里,躲在一辆卡车后。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来者清脆的脚步声。我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脚步声渐渐逼近。突然,那辆卡车的门轰地打开,猛地窜出两头凶悍的大象来,不由分说地将我连拉带拽塞进车里,紧接,卡车启动,转了一个弯后,像箭一样的射出。

但是不久,通过后视镜我发现,后面有一辆小车穷追不舍。我完全懵了:他们是来救我的?或者还另是外一个情报系统的?我正欲大叫,可嘴却被死死地堵住了。穿过几条街后,一架早已等候在半空中的直升飞机抛下一根绳索来。他们抓住它,将我套住,然后用力把我推出车外,我就这样被悬在了空中。当直升飞机吊着我掠过海面时,砰砰......突然几声枪响,绳子被击断了,哗......我像一颗重磅炸弹掉进了海里,溅起了高高的水柱。完了,一切都完了!我简直没有想到,我在大象国的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在无边无际的海水里,大象即使有再大的力量,也敌不过超级杀手大鲨鱼,更何况,我根本就会水。没什么说的,结局已经很清楚了:不是被鲨鱼撕碎,就是被海水呛死。眼下我唯一可做的就是恐怖地等待。就在我渐渐地向海底沉下去的时候,一艘快艇向我疾驰而来,我隐隐约约地听见了那激动人心的呼喊:挺住,挺住,我救你来了!我似乎看清楚了,她是我刚刚离弃的女友。她救了我,我感动不已,尽管我对她的身份仍持怀疑态度,但比起救命之恩来,这根本就算不了什么。无论如何,我总算又躲过了一次劫难。嗯,看来,在大象国遭遇奇迹的几率远远高于其它国家,事情总会越变越好。

带着这种心情,我随她来到了一座岛上。本来,对于她的救命之恩,我应该报以拥抱和热吻,但是鉴于目前的情况,我只能极有分寸地表达了我的感激之情。她倒是满不在乎,把我引到一个岩洞后,她要我好好呆着,她说她出去观察观察,然后再做定夺。看来,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除了听从她的安排外,我还能做什么呢。不过,我还是有点放心不下,就远远地跟在了她身后,一直跟到岸边。她蹲在一个岩石后,向海面观望。我洞若观火,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突然,我发现了一个黑乎乎的大家伙像鲸鱼一样从海底慢慢拱出水面,没什么说的,肯定是潜水艇。一只小艇从它巨大的肚子里释放出来,向岸边飞驰而来。我立即就意识到了危险的来临,来不及多想,转身就逃。是她把他们引来的?或者还是我们的行踪根本就没有逃脱他们的监控?这个疑问从我乱糟糟的脑海里一掠而过后,我就再也没有向下深究,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逃命要紧。

我逃到了刚才她救我的那一只小艇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后,驾着小艇离开了这座孤岛,艇后拖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有许多海鸟沿着这条弧线上下滑行着。此时此刻,我真正感到了自由的可贵,这正应验了孔雀国那句老话,荣华富贵如过往烟云,自由才是人的最宝贵的财富。不一会儿,小艇靠岸,我跳上岸,向那座灰蒙蒙的孤岛挥手作别,可就在这时,轰的一声,小艇突然爆炸,气浪将我掀翻在地。我吓傻了,呆呆地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不过,稍息我便回过神来了:小艇上安有遥控引爆装置,难道是她干的?唉,谁知道,最重要的是我还活着,如果细细地算一算的话,这已是我第三次从死神的手里挣脱出来,看来,在大象国里,上帝给予我的确要比我回报给上帝的要多得多。

 

 

七,1月9日

这一次,我终于到达了航空港,并顺利地登上了当天的航班。我想远远地离开这座深深伤害过我的城市,大象国毕竟是一个自由的国度,况且地大物博,在哪里都可以开创幸福生活,想到这些,我便渐渐地平息了下来。实在太累了,我被这些日子的逃亡生涯折腾得心衰力竭,于是,我开始闭上眼睛打盹,把刚刚过去的一切全都抛在了脑后,很显然,只有这样,我才能彻底的放松自己,获得充分的休息,恢复精力、信心和勇气,让乐观的情绪重新回到我心中以及我的笑容里;因为,大象国是一个移民国家,乐观主义是一种基本精神,要做一头合格的大象,这是必不可少的。飞机在万米高空静静地行驶,发动机单调、枯燥的声音催人入眠。很快,我便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我梦见了孔雀国那些平实、恬淡的岁月。

那时,我是一个网站的小小的程序设计员,经常为公司编写反黑客入侵的程序。我一天的生活是从一个安静的小咖啡厅里开始的,笔计本电脑一启动,一杯香浓的咖啡和几片土司就由一个女服务生端到我面前,我一面敲击键盘一面将软软的土司塞进嘴里,咖啡细细的烟雾缠绕着我和整洁的屏幕,一行行整齐有序的代码就这样进入了计算机里,如果灵感来临,我可以一直持续工作到下午,然后美美地吃上一顿,把啤酒、生鱼片、烤牛肉、色拉和炒饭全都装进肚里,接下来,便是同女友共度简单而快乐的时光。她是托儿所的绘画老师,性情生动、活泼,喜欢信笔涂鸦。她总是要我陪她去写生,画雨景、落日、小巷,还有古镇和院落里晾晒的五彩缤纷的衣物。我虽然有工作狂的倾向,但也并不是丝毫不懂生活的情趣,与她瞎侃艺术,谈凡高、毕加索和先锋派,这正是我借以消除疲劳的最好的方法。我有充分的理由这样生活,因为在公司里,我总是提前编完分配给我的那些代码,我只需通过网络将它们送回公司去,而不必每天都坐在死气沉沉的办公室里。如果没有深谋远虑的父母替我安排未来的一切,也许,我真的要像这样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

 

突然,一阵异常的吵闹声刺进了我的梦里,我惊醒过来,睁眼一看,大吃一惊:飞机上的大象乱作一团,叫嚷着,相互碰撞着,并不时发出"老鼠来了......老鼠来了......"的尖叫。在大象国的飞机上怎么可能有老鼠?!我使劲揉了揉自己那一双睡意还未完全散去的眼睛,果真看见了老鼠,大约有四五只;他们在机舱里到处乱窜,有的钻入了大象的耳朵里,有的又窜进了大象那长长的鼻子里,有的在大象背上肆无忌惮地跑来跑去,并不时咬上一口;有好几头大象疼得满地乱滚,笨重的大象毫无还手之力,只是下意识的用强壮有力的鼻子在空中扫来扫去,但却无济于事。我想这一次肯定是完了,这可是在万米高空上,他们要是去攻击驾驶员的话,等待我的将是机毁人亡,我就是有再好的运气,也不可能生还。我暗自念叨着,希望老鼠们没有想到去肋迫驾驶员这一招。就在这时,一只老鼠直奔我而来,我惊惶失措,正欲起身逃走,却忘了解系在身上的安全带,只得听凭他跳在了我的脑袋上。他是不是要从我那两片像大扇子的耳朵里钻入我的肚子里?!我越想越后怕,就用颤抖不安的语气向他解释:

我不是大象,我是从孔雀国来的,我的祖国是孔雀国。

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你再仔细看一看自己,到底是不是大象。难道你们大象国的公民都热衷于像你这样在不同的场合采用不同的价值标准?

我急忙申辩:我原来真的不是大象,而是地地道道的孔雀,是我父母把我送到大象国来的,至于我是怎么由孔雀变成大象的,唉,真是一言难尽!

他不为所动:谁相信你的话,就像你们国家的媒体,当要发动战争时,就会欺骗全世界。

我真的是孔雀,现在我的朋友正在贵国帮助你们。他是一位医术精湛、品德高尚的医生。

既然你的朋友都同情和支持弱小的国家,那你为什么还要由美丽的孔雀变成一头不伦不类的大象呢?看来,你是一个十足的势利小人。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这一切并不是我的本意,我只不过是遵从了父母的意愿而已。本来,在孔雀国,我也有属于自己的平静的生活,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拖入到一场与自己毫无相干的战争里去。说句良心话,热爱和平、同情弱者,这是我的天性。至于说为什么要变成一头大象,这根本就是一件身不由己的事情了,因为在大象国这样一个环境里,你别无选择。

这一次暂且相信你,我劝你还是回到孔雀国做一只能歌善舞的孔雀算了,如果下一次当我再碰见你时,你还是一头大象的话,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相信我的安全已经不成问题了,多亏了孔雀国多年来在弱小国家中树立的威信,另外,还得感谢我那位在老鼠国孜孜不倦的朋友。如果没有这两个理由,我今天肯定是在劫难逃。现在想来也有点奇怪,我为什么就非得变成一头大象不可呢,孔雀有什么不好。

跌跌撞撞的飞机总算在一个就近的机场着陆了,看来,那些老鼠们也只不过是拿大象国的尊严开开玩笑而已,羞辱一下那些不可一世的大象,让他们知道,大象并不是不可战胜的,老鼠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如果他们较真的话,那飞机在空中就肯定爆炸了。

这下机场可忙开锅了,警察、间谍、特种部队、消防大兵把飞机围了个严严实实,但是,老鼠们一眨功夫就不见了,真可谓神出鬼没,看来,他们个个都身手不凡,具备了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高超的本领。尽管飞机的各个部位都进行了严格认真的搜查,但是一无所获。我担心我与老鼠的对话已被录在了飞机的黑匣子里,所以,只得趁乱逃走,还好,没有被那些精明的间谍发现,通过长途跋涉,我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小镇,住进一家小小的旅社。回想着自己九死一生的逃亡生涯,不禁有些后怕,显然,这与我父母所期望的相去甚远,战争已打到这个份上了,大象国虽然占领了老鼠国的土地,却征服不了根植于内心深处的意志;关于正义和信仰,在几千年的文明史中,真主早有昭示,企图扮演终结者的必被视为魔鬼,受到圣徒的诅咒和讨伐。不过,这一切与我想要的生活毫无关系,我是无端地被牵扯到这一场愚蠢的战争中来的。眼下的一切已表明,在这样一个战争的非常时期,如果我再呆在大象国里,将是永远宁日;我得找一个逃离纷扰、隐姓埋名的好地方,等局势平稳了再回来。当然我不能把真相告诉父母,在一封例常的家书中写到:我去了欧洲大陆最文明的国度游历度假,诸事皆不必挂虑!

 

 

八,2月10日,鹰国

我怀着一种特殊的敬意来到了鹰国。

这是一个有着傲人历史的国度,当然吸引我的倒不是殖民时代帝国的辉煌和壮丽,而是那些对心灵产生过深远影响的鸿篇巨制,那些思想和艺术的巨人,至今仍是文明史上让人景仰的高峰。尽管世界格局的急剧变革,使这个国家不可避免地笼罩着日薄西山的没落之气,但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喜欢那种散发着古老文化气息的宁静,那些建筑,那些绘画,那些有着深刻思想和丰富想象力的书籍,都让我心醉神迷。

在一个小镇上的旅馆里,我以旅游观光者的名义住了下来,老板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他对我的东方血统以及所持有的大象国的护照,表现出了几分好奇。他有一个私家花园,这给我向他展示自己的才艺提供了一个恰当的机会,当他看见假山、盆景以及花木的奇特造型出现在窗台上时,他向我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尽管那都是些泛泛之作,但也给这位慈祥的老人平添了不少乐趣。除了打理他的花园以外,他经常让我陪他到大海去,坐上他的游艇在风和日丽的海面上漫游。为了满足他执着的好奇心,我给他讲述了自己由孔雀变成大象的传奇经历,以及此后的种种死里逃生的际遇,他听得嘘唏不已,大动恻隐之心。这种勾通和交流使我们彼此都受益匪浅,从而更增进了那一份相互眷顾的情怀。不过,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只是权宜之计,等风声一过,我还会回到大象国,重新找回我父母希望我过的那种幸福生活,要不然,我真的是对不起他们的那一片苦心。

 

不久,老人的孙女游历孔雀国后归来,她研习了孔雀国的语言和文化,孔雀国传奇、悠久的历史让她热情洋溢、才思泉涌。她要写一本东方游记,以便让更多人来分享自己奇妙的感受;所以,对于我这样一个来自东方的游子,她敞开了迷人的心扉;毫无疑问,这样一个痴迷东方文化的标准的鹰国淑女所散发出来的魅力是难以抗拒的。我们一见如故,很快就成了无所不谈的朋友。她醉心于孔雀国的哲学及诗歌,尤其是唐诗和宋词。是啊,给这样一个优美的女郎谈论风花雪月的东方哲学和诗歌,应该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恩雅。

然而,龃龉也由此而生,由于我一直致力于成为一头形神兼备的大象,母语已被我遗忘得一干二净,要知道,这对我来说几乎是致命的,特别是在诗歌领域,汉语的意境和神韵是其他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的,东方人的简约、含蓄及灵气西方人难以感知。可是现在,我却连一个汉语单词都想不起,那些如天籁般的音节早已荡然无存。

 

那本应该是一个心醉神迷的下午,我们在一个露天酒吧落座,身旁是风姿绰约的泰晤士河。她用熟稔的孔雀国语向我朗读了她的东方游记,专注而深情。然而,我竟然一句也没有听懂,徒劳地在记忆的泥淖里挣扎,头脑里却是一片空白,多亏她不时捎带一些鹰国语言,才使我对文章的大致脉络有一个初步了解。可是这并没有使我心如止水,而是陷入了缭乱纷繁的思绪中:是的,我为剔除母语所付出的努力取得了卓越的成效,现在我所使用的语言是西方国家主流语言中最强有力的,在这个意义上,我已经是一头名副其实的大象了。然而此时此刻,面对她的多情和执着,我又感到自卑、自责,甚至荒谬,其中夹杂的凄苦和酸楚,已远远不是语言所能表现的了。

恩雅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了她在孔雀国的所见所闻,最令她流连不舍的当然是那些举世闻名的文化古迹,她谈到了长城,说她至今都没有弄清楚,孔雀国为什么要生生不息地花费如此的伟力来做这样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她用翡翠般的眼波凝望着我,那种期待像湖水一样清澈透明。

可是对于长城,我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了,然而这样的问题我却不能不回答,我可不想让她觉得我是一个白痴,再说,她脉脉含情的目光实在难以抗拒。

长城是孔雀国的国王发明的一种猪圈,由于孔雀国的人民对猪肉宠爱有加,所以,才不遗余力地做这件顺应民心的事情。我信口胡诌。

她目瞪口呆,那惊讶的眼光在我脸上足足停了好几分钟,稍后摇了摇头,你为什么要拿孔雀国的尊严调侃呢!她的语气柔和而又意味深长。

差一点露出马脚,还好,她只当我开了一个玩笑!我暗自庆幸时又深感后怕,慌忙岔开话题:长城也不过就是那么大一回事,也许你打一个呵欠后就忘了,咱们还是谈点有趣的吧。

看来我的机智和幽默起了作用,她一扫疑云,露出了动人的微笑。嗯,不错的主意,说说兵马俑吧,你知道吗,当我看见地下埋藏着的这一支强大的军队时,我是多么的震撼,简直不可思议!

我呆若木鸡,无言以对,可我必须得说点什么,情急之下,我欠身借故去了洗手间,把水开得哗哗直响,对着脑袋一阵猛浇,可镜子里却现出了焦头烂额的影像;我强打起精神,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兵马俑......兵马俑......"试图在记忆的死海里打捞起那些渺无踪影的岁月,可终究徒劳无获。我草草返回,想躲避她期盼的目光,但已无处藏匿。

我故作谈笑风生,呵呵,兵马俑,这个千古之谜的确有趣,在孔雀国无人不知,兵马俑这种怪物生有三头六臂,专门吸食女人的精血......

对不起,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她急忙打断我,满眼都是惊诧。

不不,你误会了,在我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意气风发,谢谢你给了我这样一个妙不可言的机会!

她默默地注视着我,疑云密布,不过渐渐地她平静下来了,亲爱的,请你使用你的母语,这样也许咱们可以靠得更近一些!

我蓦然一惊,慌忙招架,在这样一个到处都是哥特式建筑的城市里,使用孔雀国的语言,是不是有点大煞风景?

孔雀国的语言是世界上最优美的语言,这一点在孔雀国的古诗词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我想你也应该知道,要想用其他国家的语言来译读孔雀国的诗歌,简直是味同嚼蜡。所以请你理解我!

是啊,在诗歌领域,孔雀国确实取得了非凡的成就,说说看,你对哪一个诗人感兴趣。我尽量转移话题,以掩盖自己已经不会讲汉语这种事实。

你看这样的诗句多么地巧夺天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这样的音节似曾相识,我把记忆的海绵挤干成了一张灰白的纸,终于渗出了几滴水珠来,一道灵光从我眼前闪过,我脱口而出:

这是皇宫的御医为皇帝配的一味仙药,吃了可长生不老。

那这首诗呢?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首诗出自《风月宝鉴》,描写皇帝的床弟生活。

没想到,她说了声对不起后突然起身离去,我跳起来拦住她。

孔雀国是礼仪之邦,可你为什么要这样肆无忌惮地羞辱我呢?!

对上帝发誓,我没有羞辱你,我是一个大好人!

那么只能说你是在羞辱你自己,羞辱一个民族的记忆!

一个民族的记忆......我喃喃自语,头脑里却是一个不见一点光亮的大黑洞。

她满脸疑惑,语气中透出失望和悲凉:很遗憾,我不能不对你的真实身份表示怀疑,告诉我真话,你到底是不是孔雀国的公民?如果是,那为什么你又是一头大象呢?

这个问题让我犯难了,我遵从父母的意愿,漫游至西方世界,费尽心机地要成为一头纯正的大象,其中的酸甜苦辣已经成了一段难以违逆的历史,是的,我不想因取悦她而使已获得的成功蒙上阴影,况且,她也是西方主流国家的公民,虽然她对东方文化感兴趣,可这并不影响她的思维方式。然而,我确实不想失去这样一位心美如画的朋友,尽管鉴于目前的流亡生涯,我对卷入一场扬春白雪的恋情没有十足的把握,可我对友情却有着深深的眷恋。另外从血统上来说,我应该算孔雀国的公民,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在这个意义上,我没有必要向她隐瞒什么。可是,我怎样向她诉说这其中的原由呢?!

唉,一言难尽!

好吧,我给你考虑的时间,不过我希望能得到真实的答案。她带着难言的苦涩悻悻离去了。

 

 

九,3月6日

我的隐忧日渐加深,因为我就住她家里,每天见面时的窘困很难让我应付自如。不过,恩雅是性情中人,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她悄然离去了。我在窗台上看到了她拎着旅行箱的匆匆的身影,顿觉黯然无比。那天晚上我抽了一整夜的烟,最后决定和盘向她托出真相。此时此刻,我才对自己的怯懦突然后悔不迭,当她离开的那一瞬间,我为什么没有拦住她呢,而现在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去到了哪儿,唉,还是等吧!这可真应验了孔雀国那句谚语:好事多磨。

可是现实生活总与人们的预期相去甚远,对于这一点,当今的乐观主义者也持审慎的态度,当然别有用心的政客除外。不过这一切似乎与我无关,像我这样一个数度劫后余生的小人物,看来还是懂一点精神胜利法为好,人活着嘛总得有点乐趣和理由;只是生活有属于自己特定的轨迹。

 

一天,我外出探幽乘地铁归来,刚跨出车厢,突然警笛四鸣,人们尖叫着四处乱窜,那样的眼神和表情,我只在一幅描绘庞贝城大地震的油画里见过。在纷乱的叫嚷里,我似乎听见了有人在喊,地铁里有炸弹,快跑啊!继而又听见,车厢里有圣战组织的成员。这时,我一拍脑门猛然惊悟:鹰国是大象国的盟国,正在合力攻打老鼠国。但眼下的情形容不得我多想,我狂奔至地铁出口,可这里已拥堵得一塌糊涂。尽管凭借自己硕大威猛的身躯,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撞开一条逃生之路来,可是很显然,我不能这样做,这种置他人生死不顾的丑陋行径,即使在当今最原始的社会里,也会受到酋长和巫师的诅咒,何况在这样一个高度文明的国度里。所以我只得另谋生计,躲到了一个公用电话亭里面,费力地蹲下身子。可是由于我的体型过大,身体的后半部露在了电话亭外面,不过也总算有了点安全感,剩下的就是听天由命了。

空气里仿佛弥漫着一触即发的易燃分子,压迫得人透不过气来,我不停在胸前划着十字,似乎在祈求着这黑暗的一瞬快快降临。

这时警车和消防车呼啸着开来了,秘密情报局的特工也赶来了,在组织疏散人群的同时,开始了地毯式的大搜索。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在表明这是一出自取其祸的闹剧;在那样一种人人自危的气氛里,人们过于敏感和脆弱。恐怖的源头也很快查明,是一块鹰国公民很少使用的黑色的背包,在车厢的座位下找到的,据当事人称,他在下车前打点行装时不经意间看到了这一个黑色的背包,以为是恐怖分子安置的背包炸弹,所以才情不自禁地大呼起来。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秘密情报局的特工根据皮夹里的相关证件,很容易就找到了我的藏身之处,因为我笨掘的姿态实在太扎眼。我惊呆了,眼前这个黑色的背包正是我本人的!我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身上一阵乱抓,结果可想而知,很显然,这是我在旅途中不小心遗失的。我不胜感激,一面致谢一面伸手准备取回自己的东西,可事情远没有这样简单。他们从背包里取出一个黑色的皮夹子,并对照着皮夹里的证件,从头到脚地把我反反复复地打量了几遍,然后说我涉嫌破坏公共安全,要求我跟他们走一趟,接受详细的调查和询问。

 

在一间阴暗的房屋里,我面对几双冰冷而诡异的眼睛,坦然地陈述了我来鹰国的动机,很简单,鹰国是一个文明高度发达的国家,她的文化艺术对世界产生过广泛的影响,作为一个崇拜古典艺术的旅游者,自己几乎找不到不来鹰国的理由。不过,在谈到自己的身份和背景时,我也同样开诚布公,栩栩如生地描绘了由孔雀变成大象的经过。在讲到一些相关的细节时,他们紧绷的面部肌肉明显发生了扭曲,深不可测的疑惑中,透出阴森和杀气。

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其中一个当头头的说话了:看来,你的命运是由你的奇思妙想决定的,你非凡的传奇生涯充满了幻想色彩,那么,你是不是也同样幻想着成为恐怖魔王呢?你们的真主迫不及待地需要更多的殉道者。

我大惊失色,慌忙提醒他:尊敬的先生,我不信仰伊斯教,我是一个温和的无神论者,虽然我也读《可兰经》,不过只是喜欢它的音节和韵律而已,对于其中的教义,我是一点也不感兴趣。

他的语调斩钉截铁:不,既然你读过《可兰经》,我更宁愿相信你是一个危险的恐怖分子!

我惊恐万状:先生,您这是什么逻辑,在没有事实依据的情况下凭空妄断,这是对一个人的自由和尊严的亵渎!

他哼哼地冷笑了两声:我的依据就是我的幻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可不想某座美丽的大楼发生爆炸后再来自省。至于你所谓的自由和尊严,比起国家利益来,显然是微不足道的。我的职责是保卫国家的安全!

我的理性面临一种前所未有的撕裂,浑身上下颤栗不止。我宁愿相信您说的是梦话,或者此时此刻的某一瞬间,您失去了记忆,因为这是一个有着理性主义传统的国家。

他泰然自若,你不也是依据幻想来判断事非的吗,而且你说对了,我确实在做梦,我很乐意把做梦当成自己日常的职责,因为这可以使我更加敬业。

我惊骇不已,目瞪口呆。

他步步紧逼,当你幻想由孔雀变成大象时,你成功了,那么当你幻想成为一个极端的恐怖主义者时,显然,我没有理由怀疑你做不到。

我已经被荒谬搞懵了,只是凭着本能抵抗着:我可从来没想过要成为极端的圣战组织成员,更没有想过要与人类为敌。

他露出了一点胜利的微笑,这无关紧要,只要我想过就行了。

我仍不甘心,我可以找到一个想象力比我更丰富人,她能证明我的清白无辜。

他沉吟片刻后,向我投来犀利的目光,平静的语气中透出森严之气:呵呵,她是你的担保人吗?看来事情总会有个圆满的结局,能否通过你结识她呢?

当然可以,这根本就无须任何想象力。

事实上,我已陷入了对方设置的逻辑怪圈里,自己却浑然不觉。接下来,我道出了旅馆老板和他的孙女恩雅的一些基本情况。我当然不知道这里面暗伏着怎样的命运玄机,因为在这样一个举目无亲的国度里,我唯一可依靠的就是他们了,他们都是正直而善良的人。

很快我就无罪获释了,替我担保的正是恩雅,尽管那一次在碧波荡漾的泰晤士河畔不欢而散,但她对我并没有失去信心,她渴望着进入我的内心世界,在她看来,那俨然是一座满藏着东方珍宝的迷宫。在她的小车里,面对着车窗外优美如画的景色,以及她那炉火纯青的沉默,我用一种柔和的语调,向她尽述了自己从孔雀国到大象国,又从大象国到鹰国的全部经历。虽然她从外公那里已了解到一些情况,但很显然,我必须亲口向她诉说这一切。

听完我娓娓的叙述,她停下车久久不语,这让我心底起了波澜:她是否会毫无芥蒂地接纳这一切呢?她付了一大笔赎金,把我担保了出去,现在我的安危就掌握在她手里,这会不会在我们彼此之间产生微妙的隔阂呢?另外,刚才与那个秘密情报局的头头的一番舌战,也让我心存疑虑,特别是对方关于"幻想"的那一通虚妄的言辞,更是令人堪忧。针对这个问题,我毫不讳言地向她道出了自己的不安。她漂亮的嘴角浮出一丝深沉的笑意:

唉,亲爱的,看来你对西方的民主知之甚少!

我用谦卑的目光望着她。

这种幻想气氛是政客们制造的,按照他们说法,幻想可以使鹰国免于遭受防不胜防的恐怖袭击,脆弱的一般民众当然也就言听计从了。

我陷入了一片茫然的沉默之中,脑袋里空荡荡的。

亲爱的,恕我直言,其实我对大象并没有什么好感,如果你还珍视我们之间这一份可贵的情感,我希望你能变回孔雀来,当然,这也是我外公的意思。我想这对你来说肯定很困难,不过,我们会尽全力帮助你的!

我大为惊讶,阵脚大乱,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竟无言以对,目光在躲闪之间泄漏出了心中的仓皇。

怎么啦,亲爱的,困难很大吗?她的眼波犹如沉没在湖水里的月光。

很显然,她的要求与我现在认可的价值和所选择的生活方式大相径庭,我为实现父母认定的幸福生活,经历了生与死的种种变故,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又怎么可以轻言放弃呢!俗话说,九九八十一难,才能修得功德圆满,虽然我的道行还很浅,但无论如何我也不应该半途而废。然而此时此刻,我却找不到一句恰如其分的话来表达苦衷,面对她情真意切的顾盼,我真的不愿让她再度感到失望。再说,她对我有救难之恩,我得报答她,这种知恩图报的美德在任何国家都会迎来尊重。另外,从现实的角度来说,她在很大程度上掌控着我的命运,我的未来的一切还必须仰仗她。基于以上这种难以定夺的困局,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别人做出了无法兑现的承诺:

好吧,听你的,不过得给我一些时间,我想你也应该知道,这并不是一件能够一蹴而就的事。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在说谎,刷地,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子,很显然,这与我所崇尚的诚实和正直相违逆,我即刻就意识到,害得我如此怯懦的是偷安的杂念,因为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我太需要她的庇护。

你怎么啦,不舒服吗?她关切的目光中满含疑惑。

不不,我过于兴奋,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急忙掩饰,心里却在骂自己虚伪和自私,十足的小人一个。

亲爱的,我相信你,因为你来自于东方的一个充满奇迹的国度。

 

 

十,4月2日

恩雅除了在生活上为我提供了慷慨的帮助外,没有过多地来打扰我,看来她也多少知道,要修成正果,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然而很显然,她和她外公都深深地期待着奇迹的发生,这在我每一次走出房间与他们聚餐时,就能从他们的眼睛里感觉到;特别是她那秋波频送的顾盼,像利刃一般在我苍白的脸上留下无形的划痕,这样的凝视在觥筹交错之间显得无比传神,看来她是爱上我了,我回赠给她了深情的顾盼;她是一个魅力无穷妙龄女郎,我们也算是两情相悦。

事情的开初,我还曾一度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眼下毕竟不是在大象国,就算变回孔雀去,也没什么可怕的,在需要时大不了又变成大象就是了。可是当我怀着好奇心试了几次后,才发现这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然而,我却不能让他们觉得我一事无成而对我失望,哪怕是让他们看到一点点变化,也会巩固我在他们心目中的位置。

终于一天,我找到了一位医术高明的整形医师,在付出一笔可观的费用后,他同意按照我的要求为我整形并为我保守秘密,于是,隔三差五地我就要去一次他的私人诊所,按计划和步骤实施;第一步是锯掉左边的象牙,第二步是右边的,第三步是长长的象鼻,第四步是宽大的耳朵,总之,每一次都力求要有一点变化。为了掩人耳目,我每一次出门,都裹着一身黑袍,行踪神秘而诡异。当然这一切都是背着恩雅和她的外公偷偷进行的。

尽管这样的变化还不能令恩雅满意,但她也知道我为此尽了最大的努力,欣慰之情溢于言表,亲爱的,真是苦了你了,不要急于求成,孔雀国的人民素有吃苦耐劳的美德,我相信你!

总算得到了她的认可,我稍感释然,可这并没有使我获得足够的安全感,趁这个节骨眼,我不失时机地向她表达了爱慕之意,亲爱的恩雅,我......

我的羞怯和含蓄,使敏感的她立即就明白了八九分。

我......我想我是爱上你了!尽管各个国家之间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差异,但爱却是亘古不变的。与此同时,我打开一个精美的盒子,取出一枚镶有白金钻石的戒指,准备戴在她秀丽的指头上。

她默默地低下头,伸出了纤纤玉掌,俏丽的脸上红云飞渡。

就这样,我们订婚了,她表示,一旦我变回孔雀后,就按孔雀国的习俗举行隆重的婚礼。此时此刻,我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下来了。

 

但是整形的结果并不尽如人意,可以说是完全失败了,有一天,当我怀无比沮丧的心情走出整形诊所时,我遍体鳞伤的肢体上已缠满了绷带,幸好外面罩着一件宽大的黑袍,不然,我真不敢行走在青光白日之下。

我尽量拣僻静的街道疾行,可还是引来了诡秘的尾随者,这让我想起了在大象国的经历,看来是秘密情报局的间谍盯上了我,尽管我没有系统地接受过间谍战的严格训练,但我毕竟来自大象国,并且在此之前,各种强势媒体不遗余力的宣扬,也让我耳濡目染了大象国的历史和文化,而更重要的是,我还与大象国最优秀的间谍较量过,所以对于这种盯梢,我很是不以为然,略施小计,穿过几条小街,钻入人头攒动的超市,然后坐了半程的士,神不知鬼不觉地扬长而去。整个演出过程不过十来分钟,没想到在大象国只能算二流的拙劣表演在这里却派上了用场。正当我为自己娴熟地演绎这些陈旧的套路而感到自鸣得意时,突然,一辆黑色的面包车斜刺里杀出来,跳出三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连拉带拽地把我扔到了车上。这一切快如闪电,等我缓过气来时,面包车已驶出了闹市区。我的嘴和眼睛均被封住。

当他们撕下我脸上的布条时,我才发现自己被劫持到了一座空寂无人的破楼里,他们面孔的特征以及仇恨的目光告诉我,他们不是彬彬有礼的白种人,而是有着沧桑容颜的阿拉伯人。

我的第一反应是,遇到了极端的伊斯兰主义者,我猛增然想起那一次在大象国飞机上的历险,难道是他们--老鼠国的圣战组织成员?我的心不由得凉了一大半截,暗自感慨命运的无常,唉,这一次肯定是死定了!一幅幅人质被斩首的画面浮上眼前,我不禁哆嗦起来。不过,眼前的他们都没有戴黑黑的面罩,手上也不见有AK47自动步枪,这让我颇感迷惑。

诸位是不是搞错了,也许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没错,就是你,正如我们教主所说,大象国的人真是坏事干尽!

坏事......我惊讶不已。

你明明是一头大象,为什么要装扮成伊斯兰妇女,你知道吗,这样的黑袍,只有我们伊斯兰女人才能穿。

另一个说:你是成心想败坏我们的伊期兰女人的形象,煽动西方世界对我们的种族歧视,真是用心险恶!

没等我喘息,另一个又把话接过去:我们伊斯兰的女人是世界最圣洁的女人,冒渎她们就是冒渎真主,罪不可赦!

原来如此,我竭力申辩:误会,朋友们,真是误会了!我正在做一个整形手术,想变成一只美丽的孔雀,举世闻名的孔雀国,我想诸位不是不了解的。

呵呵......真是痴心妄想,你们大象国在全世界为所欲为搞惯了,所以才会如此狂妄自大!

不不,我不是大象国的公民......我有点乱了阵脚。

你好好看看自己的这幅尊容吧,没想到,你们国家用谎言欺瞒世人到了如此恬不知耻的地步!

我......我......这一瞬间,我竟语无伦次,不知道怎样来描述自己的祖籍。

你是撒旦派来的魔鬼,没有什么比杀死一个大象国的人更让人心旷神怡了!

他们再也没有给我机会,死死堵上我的嘴,七横八竖地把我捆了起来,并熟练地在我的腰上绑了一圈炸弹。

我惊骇不已:天啊,他们要制造人肉炸弹!我瞪大眼睛奋力挣扎,暗示他们有话要说,可已无济于事,他们不由分说地把我扛下楼,强行塞入汽车,把我捆在座椅上。看来,这就是在全世界的媒体上屡见不鲜的汽车炸弹,唯一不同的是我这样一个不关心政治、宗教和战争的人成了炸弹的载体,文字引发的联想变成了冷酷无情的现实。那些操持着话语权的媒体们同样会大肆渲染这次爆炸,只是他们不知道,我是一个与此无关、一心向往世俗幸福的善良公民。

在汽车启动的那一瞬间,我的心陡然坠入了无底的深渊,完了,一切都完了!没想到,我从历经无数劫难的大象国流落到温文尔雅鹰国,这样充满奇思妙想的旅程竟成了末日之旅。现在,我连给父母留一点只言片语的时间都没有了,他们怎么来告祭我的亡魂呢?然而即使有时间,我又怎样向他们悉数实情呢?当他们知道我是以这样一种令人发指的方式奔赴死亡的,他们会经历怎样一种无法超度的苦难?因此,就算我的在天之灵不得安生,也要给他们留下一点虚无缥缈的幻想,要知道,这是他们活下去的理由。我无法承受他们胆肝俱裂时,笼罩在他们身上的黑暗。罢了......罢了......我在心中暗自比划了一个十字。

可是就在这时,一辆壮硕的清障车忽然挡住了我,几乎是与此同时,一些身着特殊制服的排爆专家向我涌来,也许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一些司空见惯的事,所以,没费多大周折,捆在我身上的炸弹就被取掉了,我又挣脱了死神那一双强有力的爪子。可是这生死一线的变故也许降临得太突然,我仍被噩梦的气氛死死地缠绕着,当他们把我带到一间秘密的审讯室时,我还没有完全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十一,7月1日

人证物证俱在,面对企图发动恐怖袭击的指控,我完全懵了,而更要命的是,审讯我的正是秘密情报局的那个头头,上次他那一番关于幻想的奇谈怪论,让人至今也心有余悸。此时此刻他看上去是那样的意得志满,吸食着雪茄,逼视我的目光犀利如电。这是一只难以对付的鹰,除了具备鹰的冷傲、神秘和锐气外,显然,他还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偏执狂。

不过,我并没有打算就这样俯首臣服,何况我本来就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于是,我以一种严谨的口吻,把整个事件前前后后的经历详尽地描述了一遍,并声明自己是无罪的,要求鹰国当局保护外籍人士的生命财的安全。

他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后说,你描绘的这一切,我们都记录下来了,说不定会载入大鹰帝国的文学史册,可谁会相信是真的呢?首先我就不相信,上帝还会相信吗?

你太狂妄自负,你的国家将会为此蒙羞!

不,你大错特错了,这一次是我拯救了鹰国,我的幻想赋予我的职业以超人的能力,使我在第一眼见到你时,就认出你是一个危险的恐怖分子,提前做好了防范,才没有让你罪恶的预谋得逞。你看,这一切都被我不幸言中了,你将面临末日审判。

这一切只是荒诞离奇的巧合,难道你想把它作为政治资本?

呵呵,算你说对了,我正在竞选议员,我要让鹰国人民都学会用幻想来判断事物,这样可以确保大鹰帝国的安然无恙。

显而易见,我的争辩已毫无意义,然而我该怎样向恩雅和她的外公澄清这一切呢?在幻想和恐怖气氛笼罩的城市里,又发生了这样一件荒诞不经的事情,他们还会那样一如既往地相信我吗?而其中涉及到的整容的细节一旦被揭穿,恩雅就会发现我在欺骗她,我能承受她的失意和痛苦吗?所以我只得扼腕祈求苍天有眼,不要让恩雅和他的外公知道这件事。

所幸,发生的一切虽然在媒体上大肆炒作了一番,但其中的诸多细节却被相关的新闻发言人隐去了。看来,秘密情报局要私自处理这件事,他们想从我身上获得更多的关于恐怖活动的情报,比如圣战的详细计划,比如老鼠国的基地组织的活动情况等等。而这一切对我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可身陷囹圄的我已失去了洗雪冤屈的可能,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

 

他们把我关押在了一座荒僻的孤岛上,看管我的是一个四肢健硕的鹰国女特工。也许她有很深的自卑情结,导致她人格和心理结构的紊乱,我巨大的躯体遭来她无端的嫉恨,在一只体型瘦小的鹰面前,我顶天立地的身躯是她永远也望尘莫及的。所以从一开始,她就对我辱骂不止,什么"人渣"、"垃圾"、"贱种"等等,无不用其极。谁知道她那睥睨的目光后面藏着怎样的仇恨!

一天,她单独提审我,漫不经心地抽着烟,一只手拎着酒瓶,桌上摆着电棒、皮带、手枪、镣铐、灭火器等刑具。我感到气氛有点不妙,所以就表现得极为恭顺。她扔了一支烟给我,我嗅了嗅,觉得味道有点异样,就极有礼貌地把烟递还给了她,并声称自己从不吸烟。没想到她被激怒了,拍案而起。

你他妈的别假装清高,烟里确实含有大麻和海洛因,可这些都是从你们大象国买来的,你们国家的州长和议员都抽这个,你还装什么正经!

她的话里暗含着对我大象国身份的认可,这让我很是感到意外,不过确实对我有利,因为大象国毕竟是鹰国的盟国。我得充分利用这一点来保护自己,所以我用一种温和的语气如实相告:

说实话,我到大象国也刚不久,对毒品这玩艺儿了解不多,只好说声抱歉。不过您有其他的什么好的健议的话,我倒是乐意奉陪。

她沉吟片刻,倒了一杯酒给我,我尝了尝,是烈性的伏特加。

怎么样,来一段你们大象国十分盛行的脱衣舞,让我一饱眼福。

我惊呆了,虽然大象国的色情业在全世界享有盛名,通过对各种媒体的接触,我也对脱衣舞有了非常感性的了解,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试图来做这一件艳事,何况血统上我还是一个东方男人。当然,如果我是易装癖或人妖,也许她的要求还不算那么离谱,但我不是,所以我只好婉拒了她。

也许你有点观淫癖,在当今这个病态的社会是可以理解的,但我确实没学过这门技艺,所以实在对不起,请您原谅我!

什么,你说我有观淫癖?算你有眼力,不过这都是你们大象国文化熏陶的结果,看来你是不打算配合了,不过我自有妙法。

她跳起来,用电棍击了我一下,我便瘫软地倒下,她狂暴的手稀里哗啦地撕掉我的衣物,然后把赤身裸体的我捆在了柱子上。

我完全被她疯狂的举动吓傻了眼,神经质地张大嘴,却吐不出半个字来。接下来,我的身心和肉体生平第一次遭到了疯狂的摧残,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曾经用伟大的思想照亮过无数生灵的国度,会经历这样悲惨的噩梦。

她把皮带抡得像电扇那样呼呼生风,直到把我抽得皮开肉绽,累得她大汗淋漓,可她意犹未尽,又拧开灭火器,对着我一阵猛喷。没多大一阵功夫,我的全身便覆盖上了一层刺鼻的白色泡沫,我窒息昏迷了过去,冥冥中,我听到了她不堪入耳的咒骂,并连连向我啐沫。

不过所幸的是,这次事件被无孔不入的媒体偷拍到了,很快视频截图和相关的文字报道铺天盖地而来,"虐囚丑闻"的关键词在全世界炸开了锅,当局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这直接导致了我的境遇的改善,我被送到了医院,进行了全面的体况检查和疗养。

一天晚上,这个女特工借当面向我赔理道歉之机来到病房,悄悄给我谈了一个条件:只要我不出庭作证指控她,她就帮助我获得自由。我震惊不已的同时陷入深思,我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国度,蒙受了如此巨大的不白之冤,如不及时脱身,很可能成为政客们谋取私利的牺牲品;不仅自己的冤屈永远得不到昭雪,而且还可能连累到恩雅和她的外公。虽然,出于一些小小的私念,我想利用与他们的这种关系,但决不愿他们被迫卷入到一场政治迫害中来,这是大不义,对于这样的大是大非,我还是能掂量出孰轻孰重的。经过一番思量,我最终选择了息事宁人,从本质上来说,我并不恨这个变态的女特工,她不过是国家机器上的一枚被挤压变形的铆钉。

她领着我穿过一条秘密的海底隧道,终于逃出了这座人间地狱,她用事先准备好的小车载着我一路狂奔,此时此刻,我才真正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十二,7月8日,伦敦地铁爆炸

本来我打算潜回旅馆,可是通过细致观察发现,这里已被监控起来了,我只好给恩雅去了电话,约在国王十字地铁相见。这时,泰晤士河畔高达95米的大本钟铛铛吐出八个音节,像上帝的叹息,余音撞在了哥特式建筑的议会大厦上,缓缓散开来,洒向繁华的街道上忙碌的芸芸众生。

恩雅如约而至,在一个僻静处,我们的见面显得落寞而凄暗,她的憔悴让我生出无限的惜香怜玉之情,不过,我却不得不面对她严正的质问。

请你回答我,所谓的汽车炸弹是你干的吗?

上帝作证,那不是我干的,我被冤枉了!你想听详尽的解释吗?

不,我相信你,可是你什么时候才能变成孔雀呢?

我瞄了一眼自己的样子,才蓦然一惊,洁白的象牙已残损不全,长长的象鼻被削去了一大截,大大的耳朵也仅剩下了一只,简直是面目全非。可我却不敢向她道出实情,又不忍心继续欺骗她,于是使用一个暧昧的比喻。

我想,你对蝴蝶蜕变的过程也是了解的,这样的痛苦让我生不如死,所以,请你不要逼我!我已经不能继续呆在鹰国了,我约你出来是向你道别的,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你能陪我周游列国,但愿这不是白日做梦。

一番深思后,她吐出美妙的音节:不,亲爱的,我愿意与你共赴生死,我梦想着有一天能在你们孔雀国举行婚礼,让这一段美妙的异国之恋最终修成正果。

我百感交集,张开双臂把她紧紧搂住,她迭荡起伏的气息立即就融入了我沸腾的情怀,她满含热泪,不停地喃喃自语:亲爱的,你受苦了,我没有保护好你,都怪我......都怪我......

正当我俯下身准备热吻她时,突然一道黑影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抓起她的手就跑。快跑,亲爱的,我们被间谍盯上了!

恰好有一列地铁隆隆进站,我拉着她,不由分说地跳上车,拼尽全力往车厢尾部挤去,多亏了我壮硕的身躯,尽管人涌如潮,但还是没有受到多大的阻碍,便顺利地占到了一个靠车窗的座位。恩雅似乎有点惊惶失措,蜷缩在我怀里,不过却不断地安慰我,别怕......别怕......亲爱的,列车即刻就会启程的,一切都会结束的!我感动不已,用强壮有力的手臂拥住她,默默祈祷上帝保佑。

呜......呜......列车的汽笛撕心裂肺,地铁里阴沉的空气陡然裂开一道口子,那愁惨的灯光徐徐渗透进来,这一瞬间产生的幻觉强烈地影响了我:天堂似乎触手可及,我默默地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突然,一声巨大的爆炸在身后响起,我感到了空间的剧烈膨胀和变形,炽热的气浪卷过我身上的每一根毛发,狭小拥挤的车厢顿时变成了炼狱,嚎叫、呻吟、悲呼、拥堵、踩踏交织成一幅末世景象。

我拉起恩雅,从破损的车厢冲了出去,求生的本能使我奋不顾身,我可不能让恩雅受到半点伤害。几乎是与此同时,荒不择路的列车冲出了站台,与迎面驶来的一列地铁撞在了一起。

轰......一团火球从列车顶上滚过,我扑倒在地,把恩雅护在身下,浓浓的烟雾裹挟着不绝于耳的尖叫席卷而来,惊恐万状的人们涌向了狭窄的地铁出口。而此时此刻,恩雅已吓得目瞪口呆,嘴里不断念叨,天啊,鹰国怎么啦?!上帝怎么啦?!为了她,我再也不能谦让了,凭着过人的力量,从人堆里强行闯出一条路来,冲出了阴沉压抑的地铁。当我看到天空的那一瞬间,我发觉上帝仍然没有抛弃我,也许是我执意地要成为一头大象及他的子民,他才三番五次地在危难之际垂青于我。

不过,街上已乱作一团,警车、消防车、救急车带着尖厉的呼啸疾驰如飞,仿佛要把街道肢解成碎片,这使纷纷侧目的路人也不得不落荒而逃。

我拉着恩雅的手又狂奔了一阵,总算把死神远远地抛在身后了,正好,一辆双层大巴士停在了面前,我不假思索地跳了上去,攀上楼梯,安稳坐下,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恶气来。然而大巴士似乎也感染了满街蔓延的惊怖气氛,加大油门向前猛冲,像一头被天火追赶的恐龙。这实在太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碰撞,车毁人亡。于是我下来提醒司机,慢一点,慢一点,这里是街道,不是地铁!

话音刚落,余音就被一声猛烈的爆炸吞没,大巴士一阵剧烈的痉挛后静息下来,强大的冲击力把我挤压在了阴暗的角落里,我凭借超凡的体力支撑起来,身上压满的物件纷纷抖落下来,一片血光闪过,在这些支离破碎的物什中,我惊骇地发现了血肉模糊的残肢断臂,猛然惊醒,冲上楼梯,可是,大巴士的整个顶层已被强大的冲击波掀上了天。我大呼恩雅......恩雅......

然而此刻阴森森的天空似乎张开血盆大口,把我绝望的呼喊全都吞噬了进去。我冲下大巴,沿着迷乱的街道一路狂奔、一路呼喊,可是,除了更多的哀泣和呻吟,我没有听到任何应答。

恩雅去了天堂,可我却不敢去见她的外公,更不敢到墓园去祭奠亡灵,因为很显然,这件惊天大事一出,我要想沉冤昭雪的话,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街上到处是警察和间谍,在他们手中的那一份黑名单上,我无疑是一个扎眼的目标,现在我唯一务实的选择,就是尽快离开这个让我伤心欲绝的国度。当然这是后话,但眼下最让我难以承受的是灵魂的拷问和鞭笞,我根本就无法面对亡故的恩雅,我害了她,这段天造地设的姻缘竟成了埋葬她的芳华的坟冢,我又怎样能去抚慰她的外公呢!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风情万千的国家,我这样一个与人为善的小人物会背负如此深重的罪孽;就算今后某一天,我能在大象国顺利地安居乐业,这一抹阴影也会萦绕于记忆中那难以忘却的缱绻里,在这无法超度的黑暗中,又何言及时行乐、享受人生呢!不过迫在眉睫的是逃命要紧,我得远远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十三,4月17日,鹅国

我搭乘一艘走私的油轮,在广袤无垠的大海上画了一条颠簸的弧线,终于登上了鹅国这一片凛冽的土地。策划这次冒险旅程的蛇头们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除了付足美元外,一切都非常顺利。尽管流亡的生涯没有多少选择,但我也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呆在这个日渐式微的帝国里,我相信作为一头大象,在这里能轻而易举地找回自信和尊严。

鹅国是由声名显赫的熊国变来的,作为红色世界的一极,在上个世纪的近一百年里,熊国的学说、思想和创举改变了整个世界的秩序,而它野心勃勃的庞大军队制衡着不可一世的大象国,由此,全世界才在二战后维系了近半个世纪的冷和平。可现在,分崩离析的熊国除了遗留下战乱、废墟和饥饿外,那君临天下的威仪早已荡然无存,这再一次显示出大象国那难以撼动的王者地位。这也是我选择栖息鹅国的根本原因所在,想想看吧,当一头大象走在那些灰头土脸的鹅群里时,那该是怎样一种如沐春风般的趾高气扬。而另一方面,鹅国是孔雀国的一个伟大的邻国,作为一只曾经的孔雀,我对它用音乐、绘画及文学艺术照亮黑暗世界的不屈精神钦敬不已,这种生生不息的圣徒般的热情,造就了一连串彪炳史册的不朽名字。

当然这一切都已是历史的陈迹,过度的缅怀和沉浸容易让人不堪一击,眼下最紧要的是安定下来。我花了不少美元来疏通各种关系,终于在马戏团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这正好可以让我大出风头,在垂头丧气的鹅面前,无所顾忌地展现大象的优点,我太需要一种骄傲来整肃萎靡不振的逃亡生涯。自从我由孔雀变成大象后,就没有享受过一天自豪和安宁的日子;而在这一片物是人非的国度里,凭借大象国的实力和底气,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扬名天下,红得发紫。

在接下来的走马灯似的演出里,我那山一样伟岸的身躯和力量成了一道难以企及的风景,让曾经仪表堂堂鹅国人自惭形秽的同时,也颇多感慨,他们的鲜花和掌声更多的是对昔日辉煌的一种追抚;事实上,鹅国人对大象国并无多少好感,他们的笑声里透出的是一种苦中取乐的酸楚,谁知道这后面埋藏着怎样的家国之仇,好似夺妻弑父之恨。不过这一切并不妨碍我为剧团赚进了大把的钞票,无可争辩地成了第一当家花旦。

为了赚取更多的名利,在剧团老板的策划和操控下,我不失时机地开办了一所大象学校,训练内容是鹅变大象,这引来了无数想改变命运的追捧者。借鉴当初由孔雀变成大象的经验,我主要从语言和心理学方面入手,这其中运用了佛罗伊德的催眠法对记忆进行解构,使其患上失忆症,最终忘掉自己根,并强行灌输大象国的历史和文化,精心讲解他们的价值观、行为模式和思维方法。与此同时,加强力量和体型方面的训练。这样的工作不但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也获得了宝贵的认同感--我正在从事的使我美名远播的这一切表明,我已经是一头不折不扣的大象了。因此,对于这种忙得晕头转向的生活,我总是乐此不疲,是啊,在这一片千疮百孔的土地上,让人仰望的感觉真好!

不懈的努力终于有所斩获,一个叫瓦西里的青年,一天突然欣喜若狂地来到大象学校,让在场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因为出现在眼前的简直是一头完美无缺的大象。几乎是与此同时,雷鸣般的掌声夹杂着潮水般的欢呼声降临了。我忽然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失落,但更多的是疑惑:为什么一只鹅变大象会这样顺理成章?他不仅体型比我强壮,而且毛皮光洁发亮,目光炯然,与一头纯种的大象毫无二致。而自己由孔雀变成大象的过程却命途多舛,结果也不尽如人意,即使是到目前为止,我的瘦弱的身体尽管是鹅不能望其项背的,但比起一头真正的大象来,我的缺陷仍然显而易见。由此生出的嫉妒和恐惧心理让我非常沮丧、黯然,悄悄退到角落里,眼睁睁地望着众人围着瓦西里载歌载舞,隐隐感到自己受到了强有力的挑战。

这种担忧很快就变成了现实,瓦西里一举成名,声望远远盖过了我,无可争辩地取代了我在剧团的核心地位,我被雪藏了起来,停止了任何商业演出活动,剧团竟差遣我去干搬运杂物的低下活路,我根本就不能承受这一夜之间的变故,便借故身体不适关闭了大象学校。是啊,我可不想看到更多的鹅变成大象,自己愚蠢的举动已经树立起了一个像瓦西里这样的强敌,今后即使离开了剧团,这种潜在的威胁也会如影随形。

我把瓦西里约到一个酒廊里进行了一次密谈。我希望他不要再做大象了,并承诺把他变成一只鹤,然后出一笔钱让他到鹤国去生活。谁都知道鹤国是欧洲大陆最富庶最有情趣的国度之一,塞纳河畔曾聚集过来自世界各地的伟大的作家和艺术家,而烧遍全世界的自由之火也是从巴士底狱点燃的。

他把惊讶和质询的目光投到我的眼睛里,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的事业才刚刚开始,做大象总算让我找到了生活的乐趣,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我躲开他的眼光,有点乱了阵脚,因为很显然,我是不可能把自己真实感受告诉给他的。我灵机一动,找到了一个虚伪的托辞。

情况是这样的,你变成大象后生活如日中天,肯定会引来众多的效仿者,然而并不是每一只鹅都能像你那样,顺利地变成大象,妒忌你的人会因此生出变态的仇恨,难道你愿意生活在这种可怕的气氛中吗?另外,要是每一只鹅都能如愿以偿地变成大象的话,不仅你的地位会很快丧失,而且还会因争权夺利引来杀身之祸;而贵国四周的鸡国狗国之类的小国,也会感到巨大的压力,最终很可能导致动乱和战争。这一切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不,真正妒忌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我总算看清楚了,你们大象国打心眼里就不愿意看到像鹅国这样的国家强大起来的,因为你们曾经在惶惶不可终日的梦魇中感受过地狱般的恐惧。

你误会了,我真的是为你着想,做一只鹤真的要比大象强得多!我竭力争辩,其中的伪善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难道做一头大象真的就要这样欺世盗名吗?也许我的血统里还残存着孔雀的诚实和正直,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不变成一只鹤呢?

是父母要我做大象的,我不能辜负他们的一片赤诚之心。慌乱之中我竟讲出了真话,暗自震惊不已,俗话说,言多必失,千万要把紧口风,我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的孔雀血统。

遗憾的是,你不是我父母。

但我是你肝胆相照的朋友啊!此言一出,我就觉得我把大象国的虚情假意发挥到了极致,不禁暗暗叹息。

我明白了,你们大象国口口声声的平等、自由和共享富庶,不过是要让其他国家按照你们的模式生活,一旦不从,你们就会反目相向,千方百计地阻挠别国根据自己的意志做出的选择,这与你们大肆宣扬的民主和多元的理念恰好背道而驰,说穿了,只有你们大象国才享有这样的权利。

我顿时哑口无言,耳根子滚热发烫,但是我惊愕地发现,这种羞耻感并不是来自大象,而是源于我的血管里流淌着的孔雀血液;也就是说,作为一头纯正的大象,在谎言被人当面揭穿时,是决不会如此羞愧难当的。然而作为一只曾经的孔雀,我还保持着这么一点羞耻之心,这是不是说明我由孔雀进化成大象的过程还没有大功告成呢?为此,我是该感到庆幸,还是该感到沮丧和失望呢?这种复杂的心态让我窘迫到了极点,千万不能让对方看出破绽来,于是,我用了一种平缓的语调来掩饰自己的内乱:

作为你的朋友,我对自己为你提出的健议和忠告问心无愧,至于你怎么想,那是你的事情,我不会计较的,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按照我的想法生活。

不,你的要求太强人所难,我做不到,恕不奉陪!

瓦西里一身凛然之气,愤愤离去。

 

 

十四,6月21日

这次谈话的失败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我的生活每况愈下,也使我的人格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分裂状态:我的孔雀血统影响着我对事物的判断,我很想选择孔雀国传承千年的优良品行,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但是不管怎么样,现在我毕竟是一头大象,我不得不按照大象国的价值观和行为方式来考虑问题,不然,我挖空心思由孔雀变成大象就毫无意义。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事情做得更彻底更完美,这样才会在父母的家书里读到宽慰和坦然。

于是,我开始实施一项处心积虑的计划,打算另外训练出一头更出色的大象来,让它与瓦西里火并。我要让那些小觑过我的土鹅们重新拜倒在我脚下,从而一雪前耻。很快我就物色到一个合适的人选布哈林,他有着高贵的天鹅血统,后来由于国事衰退,才变成了一只卑微的土鹅。他对我的计划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和热情,所以对于我任何苛刻的要求都一概允从。看来,只要能变成一头大象,他什么都可以做;当然,我的要求非常现实,就是不惜一切整垮瓦西里,并要他一切都听命于我,同时威胁他,如果敢不臣服,就把他重新变成一只土鹅。

这一次,由于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布哈林变成大象的过程可谓一帆风顺,可以说整个蜕变比瓦西里还要完美,他体型健硕,四肢强壮,更主要的是眼睛里透出的野心勃勃的光芒表明,布哈林决不是一头安于现状的大象。

在我的授意下,布哈林来到了马戏团,很快便得到了剧团老板的赏识,老板当即拍板签下合约,要把布哈林打造成第一线的当红明星,并借故中止了与瓦西里的合同,瓦西里不服,要与布哈林一决高低。这正是我最愿意看到,只要他俩无休止地争斗起来,秩序就会大乱,甚至会危及城市的安全,因为鹅及鹅群居住城池实在太渺小了,哪里经得住大象的踩踏。而这样的局面只有我才能控制和扭转,如此一来,我作为世界上超级动物的地位和影响就会失而复得。尽管作为一只曾经的孔雀,我的骨子里向往和平与人世温情,并不愿意看到流血冲突,但事已至此,我必须按照大象国的风范行事。

一天,喝了酒的瓦西里闯到老板的办公室大吵大闹,正好遇上布哈林在场,于是,斗嘴立马升级成打斗,由于他俩体型巨大、力大无穷,没人敢上前劝阻。结果从办公室一直打到了大街上。他们撞断电杆,损毁树木,掀翻墙沿,所到之处皆是一片废墟,吓得路人也只得远远地围观。警察赶来了,可是对于这样的庞然大物,他们也束手无策,只好不断地朝天空开枪示警。这反而激怒了酒酣性烈的瓦西里,他用长长的象鼻子把警车卷起来抛向半空,惊得那些看热闹的鹅群扑腾着翅膀,哇哇地四处乱跑。接着他又将喷泉池里冰冷的水吸入象鼻,玩命地向警察喷洒,那些荷枪实弹的警察们也只得抱头鼠窜。

不多时,特种部队也出动了,不过在粗壮的象腿下,他们的坦克和装甲车也好似蝼蚁一般,也只得远远地对峙着,同时不断地向瓦西里施放催泪弹和瓦斯。暴怒的瓦西里从加油站里吸来汽油,向着坦克和装甲车一阵猛喷,街道顿时变成了一片火海。士兵们端起枪一阵乱射,瓦西里身中数弹,重心开始摇晃起来,士兵们一涌而上试图围捕他,可他毫不费力地就用象鼻卷起几只土鹅作为人质,然后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这时布哈林来电请示我,问是否可以趁机干掉瓦西里,我猛然一惊,不禁后怕,很显然,布哈林决非善类,他想邀功请赏,摆脱我的控制,独自称霸一方。这可不是我的初衷,所以,我立即要他鸣金收兵,静观待变。尽管他不太愿意,但也不得不听我的,因为是我把他变成大象的。

事态愈来愈严峻,瓦西里把人质劫持到了油库里,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坚冰封冻的伏尔加河仿佛随时都可能喷出冲天大火,当局却一筹莫展。

这时,剧团老板终于向我下话了,要我赶快去救急,无论我提出什么条件他都答应,并一再对以前轻慢的举动表示歉意,并承诺给我无上的荣耀和地位。他苦苦的哀求一洗我曾蒙受的羞辱,一种唯我独尊的快感陡然降临,在这种奇妙的虚荣心的支配下,我夸下海口,保证摆平事态。

我很快赶到现场,与布哈林合兵一处,对瓦西里实施了前后夹击,瓦西里见势不妙,不得不丢下人质,逃遁而去。布哈林心有不甘,跃跃欲试,大有赶尽杀绝之意。我用了一个阴沉的暗示眼神,他才不得不作罢。

 

这一次非凡的表现,是我由孔雀变成大象后最值得额首称庆的人生大事,因为我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大象国的价值观和行为准则,在这个意义上,我向纯正的大象进化的过程又迈出了一大步。

我一下子就成了这座城市里的传奇人物,不过人们赞赏的目光后面藏着深深的疑惧,因为鹅国人对大象国太知根知底了,很多年以前,他们也曾用类似的所谓义举操控过其他小国,所以事实上,他们表现出来的更多的是一种漠然,甚至是不屑,其中折射出的是扭曲的自尊和无奈。不过,一头大象撼天动地的伟力确实是一只小小的鹅望尘莫及的,为了平衡失落的心态,他们也维持着一种适度的自嘲和幽默。当然所有的这一切似乎表明,作为一头大象,我在这座气息奄奄的城市里怎么做都不过分。

剧团老板要为我举办隆重的花车大游行,我在全世界阔步行走的梦想就要实现了,这助长了我目空一切的虚妄心理,我打算在大街小巷裸奔,这样才能淋漓尽致地展现大象身上每一个完美无缺的细节,同时也为这座死寂的城市增添活力及欢乐的气氛,让压抑的鹅国市民们对一头大象的快乐生活感同身受。

游行那天可谓万人空巷,我披上了他们为我赶制的巨幅的星条旗,四条粗壮的象腿则套上了牛仔裤,在我登上金碧辉煌的花车的那一瞬间,烟火升腾,鼓乐齐鸣,大大小小的镜头齐刷刷地闪个不停,看来,全世界都在注目着这一盛况。是啊,这肯定是我人生中最波澜壮阔的一页!我一只手不断地投出飞吻,另一只手则做出一个V字型。围观的鹅国市民们尽管兴致很高,但他们的目光里却没有敬意,仿佛是在看一出闹剧,其中冷眼旁观的人不少,不过大多数人还是抱着看热闹取乐的心态,所以气氛还算得上热烈。

花车隆隆驶抵红场,我突然异样地觉得,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帝国的广场仿佛是为迎接我的临幸而专门建造的。幻觉的影响越来越强烈,当我瞥见克里母林宫那直刺天空的峥嵘姿态时,我差一点尖叫出声来:那不是我梦寐以求的宫殿吗!我兴奋到了极点,撕开星条旗,脱掉牛仔裤,跳下花车,开始在红场上裸奔起来,围观的鹅国人一片哗然,有的尖叫狂呼,有的瞠目结舌,但大多数人都哄然大笑,不过这种笑声的背后也许更多的是一种卑屑之意。在全世界,大象国的公民素以叛逆和标新立异著称,滥交、吸毒、同性恋等等,这些大象国文化史上轰动一时的事件,全世界也早已是耳熟能详。因此对于我干出的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鹅国公民们也有点不以为然了。不过这种戏剧性的欢乐场面,在他们当下窘困这生活中极为少见,倒不如乘兴玩一把,借此打发愁闷的时光。所以,他们也手舞足蹈地跟着我闹腾起来,我兴奋得难以自持,开始沿着长长的街道狂奔起来。

是啊,在鹅国首府庄严的街道上,一头赤身裸体的大象的奔跑,该是多么的令人叹为观止、艳羡不已啊!

全世界各大媒体的记者前呼后拥地忙个不亦乐乎,这种价值连城的新闻很可能改变他们一生的命运,使他们功成名就。当然话又说回来,这种狗仔队的围堵也只有名人才能享受到,一头大象闹点花边新闻,就足以使全世界沸沸扬扬,看来,做一头大象确实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面对他们的嚷嚷,我突然产生了舌战群儒的英勇感觉;对于这帮无孔不入的狗仔们,我必须表现出一头大象的自信,这样才能在我的大象进化史上留下完美的篇章。

路透社的记者问:大象国的公民对衣服都很反感吗?

我谈笑风生起来:穿衣服是一种文化,脱衣服也是一种文化,人类的衣服一穿就是几千年,可脱衣服在一瞬间就能完成,当然,这种惊世骇俗的伟业只有艺术家才能做得天衣无缝,看看绘画和雕刻史上的那些裸体模特儿,你肯定就不会怀疑这一点。

BBC的记者问:看来脱衣服这件事在大象国已蔚然成风,大象国的公民都想做艺术家吗?

大象国的公民什么都想做,正如大象国的一句名言所说,我有一个梦想。而脱衣服在大象国不过是一件极为平常的小事而已,任何一头大象只要愿意,都不会感到羞耻和罪恶。

半岛电视台的记者问:这么说来,大象国的公民做什么都不会感到羞耻,包括肆意发动战争,侵占弱小国家的领土?

那是总统和政客们的事,跟脱衣服又有什么关系呢!

美联社的记者反唇相讥:应该说有关系吧,几年前,白宫的女实习生就和总统在事关国家命运的办公室里跳过脱衣舞,这已经载入了大象国的史册,难道你对此毫无所知?

这恰好说明大象国有敢为天下先的勇气,总统身先示卒地垂范于国人,真可谓鞠躬尽瘁、用心良苦,当然应该青史留名。

没想到,我的回答引来了一片哄然大笑,看来作为一头大象,我已经具备了欺世惑众、掩耳盗铃的基本品质,这对于我这样一个有着孔雀血统的人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历史性的进步,同时这也说明,我与一头正宗的大象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了。

正在我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时,突然在人群中发现了面孔阴沉的瓦西里,他向我投来了血红的目光,其中的仇恨和嫉妒让人不寒而栗。尽管气氛闹哄哄的,但我还是听见了他可怕的诅咒:

我发誓,这片土地必将成为你的葬身之地!

 

 

十五,7月28日

事后得知,瓦西里去了鹅国的车省,在一个游击组织里接受魔鬼训练。看来,他是一不做二不休。为了预防不测,我让布哈林做了我的贴身保镖,并按照最严酷的标准打磨他,范本就是大象国的银幕上家喻户晓的超级间谍007,为此,我投入大量财力,把布哈林武装到了牙齿。

一天,我刚与一个风尘女子调完情,晃晃悠悠走出宾馆时,突然被一伙蒙面强汉劫持。而此时此刻,布哈林正在包房里与另一个妓女干得如火如荼,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所以,手脚麻利的劫持者们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就把我弄上了一辆面包车。对于这样的遭遇,似乎有点习以为常了,我表现出了难得的平静,一心揣摩着这伙人的身份和企图。难道遇到了图财害命的抢匪?在眼下物资匮乏、民生凋敝的鹅国,这倒是有可能,不过这似乎并无性命之虞,只要我付足美元,完全可以化险为夷,要知道在这样一个国家美元有着难以抗拒的魅力。怕就怕遇到极端的伊斯兰组织,因为信仰的冲突和对立,远远不是美元可以化解的。哎,自从大象国和老鼠国结下仇怨后,大象国的公民似乎就很难消除原罪感和恐惧心理。但话又说回来,这未必不是好事,如果此时此刻我真的有这种内患的话,那就说明我确实是一头货真价实的大象了。这种复杂的心情使我对生死未卜的境遇抱着一种听天由命的心态。

在一个阴暗的地下室里,我被绑在了柱子上,当他们撕开蒙住我眼睛的布条时,伴随着一阵狰狞的狂笑,我终于看清了站在我对面的人竟然是瓦西里。此刻,我才预感到事态的严重,看来,多半是凶多吉少。不过对于我这样一头历经劫数的大象来说,经常被死神眷顾似乎是一种宿命;因为大象国恃强凌弱,在全世界树敌太多。正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仇恨和罪恶,收获的自然就不会是橄榄枝。然而,鉴于自己多次死里逃生的传奇际遇,我并没有表现出慌乱和惊恐,反倒显示出一种玩世不恭的镇定来。

你想干什么呢?难道你不知道这样做是对大象国尊严的挑战吗?我想你应该知道,有着超强国力的大象国,可以保护在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的自己的国民,你可不要一意孤行。

瓦西里哼哼地冷笑了两声,我就是要让大象国看一看,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上,它的公民有多么地不安全!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老鼠国的下场,你不是不知道的。

呵呵,你们大象国看问题总是这么偏执,在老鼠国,大象国不过织了一件皇帝的新衣而已,谁会笑到最后呢?所以,应该叫做大象国在老鼠国的下场。

我觉得还是先发出笑声好,毕竟明天将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做一个现实主义者比做一个乐观主义者更明智一些。

好吧,就按照你的逻辑行事,我倒想看看最先发出笑声的究竟是谁。

话音刚落,上百只老鼠就从地缝和破墙里钻出来,玩命地向我扑来。我锋利的象牙和强有力的象鼻形同虚设,根本派不上用场,而笨重的身躯也不能灵活自如的转动,所以,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老鼠们在我身上蹿下跳,撕咬我的皮肉,钻入我的鼻孔和肛门。

我哪经得住这番折腾,不得不屈尊就辱地讨饶,可瓦西里除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狂笑外,根就无动于衷,看来,他早就预谋好了,今天非置我于死地不可。不过他也没忘记奚落我。

怎么样,做一头不可一世的大象还算幸福吧?

看来,他并不打算放过我,这时我才想起自己的祖籍孔雀国,在曾经以往无数次的困厄中,正是这种身份使我屡屡摆脱死神那一双强有力的爪子。说不定这一次,它也同样能给我带来好运。

唉,其实我不是一头大象!想到说出这样违心的话,自己也禁不住长叹一声,难道做一头大象真的不如做一只孔雀?要是我父母见到我如此这般的见风使舵,他们又会怎么想呢?

看来,欺天罔人是你们大象国的一贯做派,这使你们干起掩耳盗铃的事来一点也不脸红。

请相信,我说的全是真话!我的经历与阁下有些相似,说实话,我原本是一只孔雀,只是到了大象国后,我才不得不变成大象。因为一只小小孔雀要在大象国生活得有头有脸的话,没有多少选择。就像阁下从一只土鹅变成一头大象一样。

我尽量与他套近乎,并用一种夸张的口吻把自己的种种际遇描述得悲悲彻彻,以博取他的同情和好感,因为毕竟,孔雀国在弱小国家人民的心中,有着良好的影响力。

如果你真是孔雀国的一只孔雀,我倒愿意化干戈为玉帛,可是,你怎么证明你是一只孔雀呢?

这......这......我吞吞吐吐,面露难色,陷入这种窘态,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因为关于孔雀国的一切,已变成了记忆里的一潭死水,唯一有点印象的就是父母了,其他的什么文化、历史和语言都不复存在。

也许,我父母能证明这一点。

呵呵,证明你是一头大象吗!那谁又来证明你父母呢?

我立即就感到了这种逻辑的荒谬,一时竟无言以对,这种窘困让我全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浑身哆嗦不止。

这样吧,你用孔雀国的语言在地上写一段话,孔雀国的语言是象形文字,看上去简直像一幅幅惟妙惟肖的画,真是美极了!

这本来是一件信手拣来的事,可是此时此刻,我竟无所适从,因为关于孔雀国的语言,我已经没有一点点感觉了。好在我反应还算机敏,立即转移了话题:其实,孔雀国的语言更像舞蹈。与其在地上信手涂鸦,还不如我给你跳一跳孔雀国的舞蹈。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孔雀国是一个文明古国,她的舞蹈肯定美艳绝伦。

我略加思索了一番后就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事实上,我对跳舞根本就没有一点兴趣,对控制肢体的节奏和韵律也一无所知,只是凭着感觉瞎乱地比划着,企图蒙混过关。可是渐渐地,我的动作竟越来越像在大象国夜总会风行一时的钢管舞;夸张地摇摆着屁股,其低俗和下流,连我自己都没有到。

停停停,据我所知,只有大象国的舞蹈才这么不堪入目,你已经原形毕露了,还想证明什么!

唉,我自己也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不过说实话,我原本确实是一只与世无争的孔雀,这一点,我的一位医生朋友能证明,他正在老鼠国帮助那里的人民。他医术高超,美德无量。

哦,有这等事。瓦西里与身边的一只老鼠嘀咕了一番后,对我露出了一种玩世不恭的笑容。好吧,看在你朋友的份上,放你一马,不过,你要好自为知,明智一点,还是变回孔雀去,做一头大象实在太危险了。

我又逃脱了一次劫难,不过说来也有点不可思议,我那位在老鼠国的朋友,每每在我危难之际,都能大显神通,助我一臂之力,而这么久了,我却对他的情况不闻不问,这是不是太不近情理了呢?然而,眼下的情形已由不得我有太多的儿女情长,因为我已经是一头大象了。

 

对于这次磨难,我狠狠责怪了布哈林一番,并要他迅速拿出一个方案来,确保我的生命安全和自由。没想到,一天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并神秘地对我说,瓦西里已被他除掉了。我大惊失色,一股不祥的预感陡然冲上脑门,我可并没有授意他干掉瓦西里,这样做对我没有一点好外,因为,我的地位正是在种相互对峙的犄角之势中得以确保的,现在失去了这种牵制,就意味着,我已经处于一种非常险恶的境地,随时都有可能惨遭不测;种种迹象表明,布哈林决非善类。

想到此,我不寒而栗,双唇哆嗦着:你......你也做得太绝了!

现在你可以高枕无忧了。布哈林谦恭的笑容里透出几丝阴险。

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的语气里带有几分恫吓之意,不过却十分空虚,仅仅是为自己壮壮胆而已,因为现在我已经不可能把他重新变成一只土鹅了。

我可没做错什么,我完全是按照大象的方式考虑问题的。

我想你还是做一只土鹅合适一些。

你想威胁我吗?没门,你自己看一看吧,作为一头大象,我哪一点比你差呢!

我们当初是怎么约定的,你忘了吗?

我现在已经是一头完美的大象了,没有什么可以束缚我,想想看吧,联合国有那么多约定来确保和平,可当你们大象国要发动战争时,根本就不会顾及联合国的宪章和尊严,你们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遵守承诺呢!

我自感理屈词穷,显得有些张口结舌:你......你想干什么呢?

他一阵大笑后说:做一头大象想做的一切!

 

 

十六,10月26日,莫斯科大剧院人质事件

我开始借酒度日,酒可以简化情绪,消解内心的焦虑和隐忧,特别是酒后产生的幻觉,让人即便是身处绝境,也能体味到及时行乐的快意,这也很符合大象国公民的一般生活态度。

一天,我醉酒后来到莫斯科大剧院,面对这座享誉世界的伟大建筑,我仿若一个帝王置身于自己下榻的行宫之中。剧院中央的大吊灯把几万颗水晶和烛台映照得璀璨夺目,这使整个大厅内呈现出金碧辉煌的气氛。我不禁喃喃自语:鹅国人为我想得真周到啊,看来,只有一头大象才能享受这种国王般的礼遇。当人们为舞台上变化的剧情鼓掌欢呼时,我竟误以为这些土鹅们在为一头大象的临幸而三呼万岁。我一面春风得意地挥手致意,一面阔步走入瑰丽的总统包厢里;而正在上演的极受欢迎的剧目,恰好改编自大象国的一部音乐剧,这更让我觉得,这一切都是为我精心安排的。

此时此刻我才发现,原来,生活远没有想像的那么糟。

当我以一副王者的气派坐在鎏金包缎的椅子上时,突然发现全场的人都肃立鼓掌,看来是在为我的登基举行常规的庆典,这种幻觉的强烈影响使我感慨万端,在经历了人生的种种磨难后,在鹅国这一片伤痕累累的土地上,我终于登上了人生的巅峰,真是不虚此行啊!我当然不知道,事实上,人们是在向艺术家们的精彩表演致以崇高敬意。所以,我也肃然起身,频频挥手;一种俯瞰苍生、君临天下的奇妙感觉油然而生,我完全沉浸在了这种美妙绝伦的体验中。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剧院里突然响起了剧烈的枪声,我还以为这是专门为我鸣放的礼炮,可这时场内秩序却大乱了起来。一群身着迷彩服罩着黑面纱的人仿佛从天而降,他们个个身手敏捷,一面发出河东狮吼,一面向天开枪,恐吓人们臣服就范。与此同时,一伙手持火箭筒的强汉向总统包厢冲来。

我的醉意仍酣,认为是自己的贴身卫士前来救驾,就满不在乎地摇着手,试图喝退他们:没事没事,我是一头大举世无双的大象,谁能把我怎么样!在这个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国家,我都可以通行无阻。你们都退下去吧!

话音刚落,这群土鹅就如虎似狼地扑向了我,并向我投来一张巨大的网,我一面喝骂他们多此一举,一面躲避着,没想到我庞大的身体撞垮了隔墙,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我从万众瞩目的总统包厢上掉了下去,吓得下面的土鹅们一片哇哇怪叫,扑腾着翅膀夺路而逃。

可这一摔仍然没有使我清醒,对着上面大声嚷嚷:你们这群没有教养的低等生物,小心我把你们送上军事法庭,无可救药......无可救药......

一阵乱枪射下来,打得身边的物什碎片飞溅,可我对这种危险却毫无觉察,仍大声喝斥:你们疯啦?!我是大象国的大象,你们怎么敢这样对我?!

一阵狂笑从上面倾泻而下,我抬头向上望去,在总统包厢里竟然发现了另一头大象,好像是布哈林。我大惑不解,迷迷糊糊地问:那是我的宝座,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坐在上面?

这时,一只藏在椅子下面的土鹅用英文向我发出了善意的劝告,你们大象国的大象真是太能搞笑了,都什么时候了,快逃命去吧!

我震动了一下,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些什么,撒腿便跑,慌不择路,轰隆......用庞大身躯撞开一扇门,好像是洗手间。没想到,藏在屋内的鹅群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吓得哇哇乱叫,扬着翅膀涌向窗户,结果却招来了密集的子弹,一片血光闪过,零乱的羽毛飘散开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血腥味,紧接便是哀号和呻吟。

几只土鹅苍白的尸体呈现在我眼前。

这种迎面扑来的殷红一下子使我感到了罪恶,作为曾经的一只对人类持善意态度的孔雀,我从来没有过置他人生死于不顾的卑劣行径,尽管趋利避害是人类天生的本能,可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人还要受正义的约束,一味只顾自己,定会招致人神共愤。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可耻,不断用拳头击打脑门自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发现窗外有一只鹅手持摄像机躲在树后,看来是媒体的记者,这时我才猛然意识到,确实发生了什么惊天大事。

请问发生了什么?革命还是政变?

他转过头来,见我是一头大象,显得有些惊诧,不过他的一番回答却让我倍感难堪:原来你是一头大象,难怪会使用这样的强权话语,在你们大象国看来,像鹅国这样的国家,仿佛除了革命和政变就不会有其它什么好事,正是这种傲慢和偏见使你们看问题总是这么偏执,做起事来也总是这么蛮横。

看来,大象国的思维方式已渗透到了我的骨髓里,好在我的血管里还残留着孔雀的血液,这使我总能在混沌中保持几分自知之明。

请原谅我的盲目自大,其实以前我看问题并不这么狭隘,你的点拨使我豁然开朗,看来树敌不如为友。

我的这一席话使他不得不重新把我打量一番,表情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语调清明而爽朗:好吧,我来告诉你,这里发生了石破天惊的大事,在我传回的文稿中将其描述为莫斯科大剧院人质劫持事件,是车省游击队干的,领头的人中还有一头大象,外面已被政府军队层层包围,你还是尽量想办法脱身,一头大象呆在这里实在太危险了!

还有一头大象......我自言自语,猛然想起了刚才我从总统包厢上摔下来时的情景,当时确实有一头大象站在上面,没错,他就是布哈林。我蓦然一惊,才发现自己已身处险地;他肯定是要斩草除根的,这样,作为一头大象,他才能独自称霸一方。

我顿时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感笼罩着,撞开墙就朝外面狂奔,可是却被埋伏在剧院外的士兵齐齐的射击压得抬不起头来。我大叫,别开枪,我是大象国的大象,是鹅国最忠实的伙伴!

可是迎接我却是更猛烈的火力。看来他们是误会了,把我当成了劫匪布哈林,在这种坚锐对峙的气氛中,我很难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从而取信于对方。即使布哈林在场当面对质,我也很难脱干系,因为是我把布哈林变成一头居心叵测的大象的,我怎样向鹅国人讲述这个中的原由呢?当其中的肮脏和龌龊大白于人世,我又怎能承受正义的审判和天下的唾骂!也许是我内心深处的孔雀意识瞬间复活,此时此刻,我才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无聊透顶,难道做一头大象就非得干这些荒谬绝伦的事不可?我不住地长叹短吁,可眼下的情形已由不得我多想,别无选择,我只得又折身返回了大剧院。

 

刚一进剧院,我就被一张大网罩住了,几十只强悍的土鹅连拉带拽地把我拖到了灯光烛照的乐池中央,布哈林叼着雪茄站在指挥台上,正在对一帮人指手划脚,那帮人稀里哗啦一阵忙活,不一会儿,一个巨大的绞刑架就搭建起来了。正当我暗暗感到诧异之际,布哈林漫不经心地走到我面前。

怎么样,这就是你的归宿,没想到吧?

我猛烈抽搐了一下,你想绞死我?在这饮誉世界的音乐圣殿里实施野蛮的暴行,你不觉得是对人类文明的宣战吗?

当你们大象国一意孤行地发动战争,蹂躏和践踏别国的领土,让孩子失去母亲,让母失去家园时,你们可曾想到过这一点?

那是大象国在帮助别人,传播民主和自由。

所谓民主和自由是你们大象国强加给别人的东西,并不是别人想要的,就像我把死亡强加给你一样,你想要吗?不过你已别无选择。哈哈,我是完全按照大象国的逻辑来行事的,你看,我这头大象还算合格吧?

我顿时哑口无言,是啊,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完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怨不了别人,这一切都正好印证了孔雀国那句古老的颜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唉,我为什么非要做一头大象不可呢。猛然间,我做孔雀时那些平静而温暖的时光,一幕幕从脑海掠过。这不禁让我倍感凄凉,自从到了鹅国后,我的日子就被虚妄的快乐挤得满满的,再也没有与父母联系过,那些久违的家书在此时此刻竟成了绝笔,我又怎样向他们描述自己正在承受的荒谬结局呢?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魂断绞刑架上的,有蒙怨受屈的无辜,也有战犯和大独裁者,那么我该算什么呢?我仰天长叹一声后,说出了自己最后的要求。

请允许我给父母留几个字,并恳请你替我寄回孔雀国。

布哈林一脸惊讶,你说什么?你的祖籍是孔雀国?

唉,别提了......

你的所作所为简直玷污了孔雀国的一世美名,我为你感到万分惋惜!

他当然不知道,我是在父母的鼓励下变成大象的,不过话又说回来,难道做一头大象就非得像这样忘乎所以、为所欲为吗?这确实是我没有搞清楚的问题,可眼下已没有时间了。我掏出笔和纸,用熟练的英文写下几行字:我本想游历地狱,可地狱不要大象,所以我去了天国,因为那里是孔雀居住的地方。这种富于诗意的暧昧语气,至少能给我父母提供一个非常广阔的想象空间,使他们在以后断绝家书的日子里,可以从中品出一些滋味来,从而不必面对巨大的悲痛和空虚。

好了,到此为止吧,我必须按照大象的方式行事,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布哈林坚定地挥了挥手。他手下的那些马仔们便一拥而上,用粗重的钢索套住了我,热火朝天地把我拉上了绞架。

这一瞬间,我对死亡已失去了感知,我最担心的是,我的这幅尊容被躲在暗处的记者抓拍下来,最终被因我而关心政局的父母看到,那样的话,我就是下了地狱,灵魂也得不到安息。我忧心忡忡地最后扫视了一眼这满目疮痍的世界,还好,没有看到闪光灯和镜头那诡秘的折光。于是,我还算知足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黑暗的降临。

可是情况有变,我突然嗅到了一股强烈刺鼻的气味,与此同时,我发现身边的那些土鹅们开始头重脚轻地摇晃起来,最终不支,纷纷栽倒。冥冥中,我似乎听到了布哈林的狂呼:快逃啊,神经毒气来了......

事后得知,强硬的当局没有妥协,向莫斯科大剧院内施放了毒气,平息了事态,我才得以苟活下来。不过,我却没能逃脱秘密警察最严格的审查,很快我的身份就被搞清楚了,作为一个非法入境者,我被驱逐出了鹅国。

 

 

十七,3月9日,鹤国

历经千辛万苦,我终于来到了欧洲大陆上诗情画意的国度,鹤国的巴黎用迷人的情怀接纳了我这一颗亡命天涯的孤魂,塞纳河、卢浮宫、香榭丽大道、巴黎圣母院......这一系列魂牵梦萦的名字,当我还是一只小小的孔雀时,就深深地烙在了脑海里,那时我就如醉如痴地幻想着,某一天能在塞纳河畔的米腊波上,与那些深情厚意的艺术大师们不期而遇。因为,他们在我灵魂深处播下的光明,是我身陷黑暗世界时仍披肝沥胆的勇气。

然而在这里,我却得了一种奇怪的饥渴症,与日俱增的病情犹如欲火焚身,我感到了生命的干涸与枯竭,仿佛下一分钟,我就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这是我做孔雀时从来没有过的,看来,只有大象才会患上这种疑难杂症。我寝食难安,试着饮水来缓解饥渴与焦虑,可面对我巨大无比的胃口,洗手间的水笼头流出来的水好似杯水车薪。

一天,我被这种难耐的饥渴折磨得满地乱滚,就撞断了更粗一点的水管,在井喷般的雨幕中狂舞起来。然而,尽管烦躁有所减退,但却没有一点淋漓尽致的快意。于是我撞开门,一路狂奔起来,穿过凯旋门、香榭丽大街,直抵米腊波桥,一头扎入波光粼粼的塞纳河。

快来人啊,有人跳河自杀......

一呼百应,受惊的鹤国市民纷纷向塞纳河涌来,不一会儿,两岸便是人山人海,随之而来的就是应急救险的人员,他们不断地向塞纳河投掷救生圈,同时动用了起重机和大量的救生艇才把我拖上岸去。人们惊诧之余更多的是困惑不解,也许,我疯狂的举止在无奇不有的大象国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可是在世界艺术之都宁静的塞纳河畔,就很难算得上正常和优雅。当然,在鹤国这样自由民主的国度里,人们很空易接受超乎想象的另类之举,可是即使最前卫的行为艺术家,也很难创作出如此荒诞不经的作品。不过救人是大事,接下来我被送到医院。我对鹤国的医生佩服有加,特别是对几个世纪前诺查丹玛斯写下的大预言,更是敬服不已。我的心中正好有一些谜题要向他们讨教,比如我患上的这种离奇的饥渴症。

在一间静谧的屋子里,我对面的心理医师是一只仙姿飘逸的白鹤,他的清雅与温和使我平添了许多神秘的敬意。他详尽地询问了我的病史,我也毫无隐讳地向他描述了自己由孔雀变成大象的曲折经历,听得不住地摇头叹息,这不禁让我疑虑重重。

请问尊敬的大夫,做一头大象有什么不妥吗?

亲爱的朋友,你患上了一种大象病,换句话说,只有大象才会生的病。

我大惊,强作镇定,此话怎讲?

你得的是血液病,饥渴只是一种表征,水对你毫无用处,它只是你在产生幻觉时的替代物,事实上,你需要的是另外一种液体。

另外一种液体?我大惑不解。

石油!这就是病根所在。

我惊呆了,嘴里是一片含糊:这......这......能治愈吗?

他摇了摇头,除非你变回孔雀,否则......

这触到了我的痛处,我拍案而起,打断他的话,这是预言还是诅咒呢?只可惜,尊敬的先生,我不相信命运,告辞了!

 

虽然我对大夫的话很是拒斥,但出于对鹤国文化的崇敬,我顺理成章地把他的这一番言辞看成了一帖魔咒,这使我对未来毫无把握,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对此,我不得不抱着一种苟且偷安的侥幸心态:但愿大夫只不过是开开玩笑而已,他说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这样,我眼下的日子才勉强得以维持下去。

可是一天,我的饥渴症又发作了,刚一来到大街上,就被一股浓郁的芳香包围了,浑身上下一片怡然和酥软,如此美妙的感觉,使我对弥漫在空气中的这种香气很是惊异,就不停地翕动鼻子,想努力分辨出香气的来源和构成。也就在这一瞬间,我猛然惊觉:难道使我如此迷醉的是汽车排放的尾气?!望着往来如织的车辆,我有些惑然和迟疑,看来,一切果真如那位白鹤大夫所预言的那样?!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顿时扼住我的呼吸,我开始哆嗦起来。不能就这样束手就范,成为他魔咒的祭品!我打算先回到租住的公寓再说。

忽然,一辆白色的小车擦着我的肩一闪而过,霎时,我就被卷入了一股强大的气流里,我试图掩住鼻子,可是为时已晚,那灼热的香气已渗透到了我的血液里,我欲罢不能,心理上那一道脆弱的防线顷刻间就土崩瓦解了,于是我迈开大步向前猛追,并张大嘴,大口大口地吸食空气中翻涌的缕缕幽香,好似畅饮琼浆玉液,这让我拼尽全力向前狂奔,直到精力耗尽瘫倒在地。尽管累得气若游丝,但那火辣辣的香气却一点也没闲着,它长驱直入,抵达我身体内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毫不费力地就控制了我的知觉和意识,幻觉慢慢浮上来;巴黎天空眩目的阳光,仿佛变成了一幅色彩斑驳的油画,而我却变成了翱翔在画中的一只大鸟。这样的境界,只有艺术搭配美酒才能调制而成,有过这种极至体验,人生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等我的意识完全恢复正常时,发现自己正蜷缩在路边的一只铁椅上,黑夜降临在我冰冷的肢体上,尽管我眼里是一片火树银花,但这样的繁华只是一些浮光掠影,嵌入灵魂深处的是一种难以言传的空虚,仿佛,生命的重量正在一点点地分解、消融、流失,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变成一具空空的躯壳,犹如一层一捅就破的废纸。我昏昏沉沉地撑立起来,立即就感到了一种巨大的饥饿,肠胃在痉挛和燃烧,很显然,这已不是仅仅靠吸食汽车的尾气就能够解决问题的了。不过,我还是翕动鼻翼,追索着空气中的一缕幽香,来到一辆停在街边的大货车旁。见四处无人,便绕着汽车转了一圈,最后,我长长的鼻子终于触到了坚实的油箱上。在我做孔雀的曾经的那些日子里,对于鸡鸣狗盗之事,从来就不曾想过,可是现在,我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用强有力的象鼻弄开油箱,然后开始猛烈吸食里面的汽油,此时此刻,我才真正感觉到了透彻心扉的惬意,是啊,看来白鹤大夫一点也没说错,这才是我真正需要的。一股复杂的情感涌上心来,对于他如此敏锐的直觉及洞察力,我既怀着一种恨意、恐惧,又不得不叹服和心存感激。很显然,他事先就知道我必将干出这种为人不齿的偷窃勾当来,可他为什么不予以告诫和警示呢?难道他对一个人丢弃一般的道德价值持漠然的态度?或者他觉得,一个偏执的病人做出一些超越常人的事来,是可以同情和理解的。

可是一个油箱对我来说实在太小了,我不禁对汽车设计师苍白的想象力大为不满,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处在一个工业技术的高度发达的时代,停在我眼前的汽车随处可见,我一眼望去,竟发现它们像一排排斟满美酒的大杯子,就等着我去开怀畅饮。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可想而知了,我喝光了不计其数的油箱里的汽油,然后醉熏熏地回到租房里,一头倒在沙发上,便昏睡了过去。

 

 

十八,4月3日

一夜之间,素来优美静谧的巴黎街头,竟然有那么多汽油不翼而飞,这种奇异的怪事很快就成了传媒们争相追逐的热点新闻,一时间,巴黎淹没在了口口相传的街谈巷议中。警察开始插手干预这件事,在例行的新闻发布会上,警方发表了安抚人心的讲话,称他们已在大街小巷严密布控设防,市民们尽可以按照固有的生活秩序安居乐业。

对于自己干出的这种违背一般道德规范的事,我也非常惊讶;而这一切都被那位巫师般的白鹤大夫不幸言中,我的憎恨和恐惧是可想而知的;要是他把这个秘密向警方或新闻界捅破,我岂不是就要暴露在巴黎明朗的阳光下,成为千夫所指。尽管这一切皆事出有因,病情所致,我对自己的行为能够理解和自谅,但是,要让一头大象向媒体或公众披露事情的真相是完全不可能的;只有傻瓜才把自己的弱点讲给别人听。不过静下心来一想,大象国为了掌控全世界的石油资源,以各种虚情假意的名义,直接或间接地发动了那么多战争,自己偷一点汽油实在不足为道。反过来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未尝又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所发生的事表明,在血统上,我与一头真正的大象已没有什么区别了。众所周知,在大象国,石油是骨血,是一种基因类的物质,它会代代相传,影响一头个体大象的性格和行为模式。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我进化成一头大象的过程已大功告成了,无论是生物学的还是非生物学的,我都是一头货真价实的大象了。

然而很明显,我的行动已受到了诸多限制,而我对汽油的需求却有增无减,病情的发展难以预料,当症状骤然加剧时,我真不知道自己还会做出什么丑事来。不过既然患的是一种大象病,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一天,我口渴得厉害,无精打采地徘徊在塞纳河边,街上到处是严阵以待的警察,加上各大媒体派出的明查暗访的记者,我根本就没有下手的机会,只得恹恹地等待黑夜的降临。这时一辆雪铁龙小车突然从我眼前闪过,撞断护栏,一头栽入了塞纳河。我即刻就听到了有人呼喊救命,也没有多想什么,猛地冲上前去,从缺口处跳了下去,用强有力的象鼻卷住正在下沉的雪铁龙,然后高高抬起,轻而易举地就把它托上了岸。

酒后失事的司机是一个富翁,他见我是一头威猛壮硕的大象,就把我请到了他的别墅庄园去,奉为上宾,并献出了百年窖藏葡萄酒,来答谢我的救命之恩。对于他的盛情我有点不以为然,因为我需要的是大量的汽油,而不是这种贵族们品鉴的破玩艺儿。不过看得出,他是一只有身份和地位的丹顶鹤,对于如何弄到石油肯定不会是一件难事。基于这一点,我对他的殷情周到报以了谦恭的微笑。

话匣子就这样拉开了。他对我超凡的伟力和庞大的身躯大加赞赏,并对独霸天下的大象国也称羡不已,我的虚荣心也总算得到了一点回报,不过这都不是我眼下最需要的。为此,我毫不忌讳地谈到了自己的病情以及内心的焦虑。没想到,他却哈哈大笑了起来,说这一切都不足为奇,他对大象国太了解了,患上这样的病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接下来他说,他是搞石油运输的,地中海沿岸到处都有他的输油管道,我尽可以随时取用,作为交换条件,他要我去帮帮他的忙。他说他的油船经常受到海盗的袭扰,希望能借助我的力量为他的船队护航。这对我来说根本就是小事一桩,我欣然应承下来。

我开始过上了一种有点不同寻常的生活,穿过温情洋溢的地中海,在茫茫的大西洋上颠沛流离,这当然与我从孔雀国投奔大象国的初衷相去甚远。不过眼下我的身体实在是糟透了,我似乎已摆脱不了对石油的依赖,如果病情加剧恶化下去,我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我对那位白鹤大夫的魔咒深怀忧惧,可又没有办法抹掉这一道灵魂深处的阴影。而对于所发生的这一切,我也根本不敢在家书中有所提及,只有一味地报送平安,谎称自己正在人间天堂卡萨布兰卡旅游度假,尽享歌舞升平。唉,我都好久没有向父母倾吐过肺腑之言了,这几年的家书全都充斥着谎话和欺骗;这种负罪感使我渐渐淡漠了人世间的亲情,这对于逃避良知的拷问多少还是有一点作用。

一天,当油轮行驶在公海上时,突然遇到来袭的海盗,他们分乘数十艘武装舰船从四面汹汹扑来。鹤国水手们瞪大眼睛惊呼了起来,我慌忙奔至甲板,举起望远镜观察了一番,发现所谓的海盗不过是一些比较凶猛的族类,有狼、有豹、有黑熊、还有鹰隼,这当然会吓坏性情温良优雅的鹤。不过在我眼里这伙强盗只不过是脚下的蝼蚁,我冷笑着,漫不经心地跳下海去,波涛汹涌的海水才刚刚没及我的膝盖。海盗们驾着快船向我冲来,凶猛的火力也齐齐射来。但对我来说这帮家伙摆弄的简直就是一堆破玩具,那些射来的子弹像风中的沙子一样,滑过我厚实的象皮,纷纷坠入海里。我用象鼻吸满海水,向他们喷洒过去。海面上立即就是阴风惨惨,暴雨倾盆,吓得海盗们掉转船头就要逃。我抽出腰间的皮带,把所有的贼船系在一起,拽着它们向不远处的一座荒岛蹚去,刚才在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这伙人就是从岛上冲过来的。

我粗壮的象腿刚一踏上荒岛,就用力跺了跺,立即就是地动山摇,惊得岛上的海盗们四散而逃,却都被我长长的象鼻席卷了回来,他们均跪在我脚下俯首称臣。我在岛上巡视了一番,发现了很多蜿蜒的输油管道。我大喜过望,依次打开油阀,让又黑又亮的石油喷射了出来,我则在油雨中手舞脚蹈,一番狂欢后,我把象鼻接到管子上,开始畅饮醇厚浓香的石油。直到输油管里只剩下空气,我才醉熏熏地回到油轮上。

这一番景象让船上的水手们不知所措,本来他们打算为我的正义之举欢呼雀跃的,可当我歪歪斜斜地从他们面前经过时,他们却个个目瞪口呆。是啊,鹤国公民确实太渺小了,如此宏伟壮观的场面,他们根就没有见过。我发出一阵狂笑,没想到,我吐出来的空气却变成了一团团火焰,吓得水手们纷纷夺路而逃。我举目一望,空空的甲板上就只剩下我一人了,我第一次感到,做一头大象原来会如此这般的孤立和黯然。我仰天长叹一声,一头倒在冰冷的甲板上,浑浑噩噩地睡过去了。

很快我的所作所为通过记录介质DV传回了巴黎,一天富翁把我召他的办公室去,见他一副忧心如焚的模样,我便猜出了一个大概来,看来对于我巨大的胃口,他有点难以承受了。他满脸无奈,耸了耸肩。

亲爱的朋友,世事难料,大象国在中东打仗,石油的价格神鬼莫测,我的亏损远远超出了我的预计......

我随即打断他,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辞退我,却难以启齿。

不不,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关于你的病,我去咨询了许多心理学专家,他们告诉我,只要你愿意,一切都可以改变。

你有什么更好的健议吗?

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当然不会坐视不管。在巴黎附近有一个叫枫丹白露的小镇,我在那里有别墅,专家的健议是,你最好能在那里隐居一段时间,听听音乐,看看油画。我想这一切会对你有所帮助的。

我暗自忖度,他的计划温和而美丽,没有一点强人所难之处,比起那个白鹤大夫变回孔雀说法要切实可行得多。看来,我确实需要静下心来调养一段时间,枫丹白露绝对是一个避世的好去处,很多艺术大师曾在那里潜心修炼,创造出举世称颂的杰作。是啊,干涸的心田没有艺术的沐浴,不生病才怪呢。于是,我采纳了他的健议。

 

 

十九,5月30日,枫丹白露

就这样,我隐没在了枫丹白露的油画和建筑里,这里的皇家园林气派,一点也不辱没我作为世界上最强大的物种的脸面,因为骄傲的拿破仑与皇后约瑟芬曾在行宫里安享富贵,同时征服和掌管世界。另外,伟大的风景画家们也曾在这里摒弃学院派的教条,让真实的阳光穿过浓郁的树林,投在斑斓的画布上。英国式的园林,意大利风格的装饰......这一切的一切,都非常投合我的趣味。

在这座梦幻般的小镇里,我结识了一位女画家,她对大象的结构、形态和所表现出的无穷活力非常感兴趣,自然我就成了她的模特儿。她作画时的神态以及举手投足,总是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我在孔雀国的女友,除了语言和血统,我真看不出她们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同之处。这勾起了我对往事无尽的眷顾,我的那位喜欢信手涂鸦的初恋女友,用东方女性特有的含蓄、优雅和温情,为我枯燥的生活平添了一段慵倦的快乐时光。而此时此刻,当我看得她入神时,我觉得她与我在孔雀国的女友没什么区别。就这样,我对错觉产生了心理上的依赖,是的,我非常乐于同她呆在一起。这可以使我的心态平缓下来,变得舒徐而柔和,所谓的病情也似乎不见了踪影。据我所知,画家与异性模特儿之间很容易产生一段生死奇缘,比如毕加索与他画布上的那些女子,罗丹和他的情人,毕沙罗同他的女仆等等,这一切都给了我一种微妙的暗示,很久没有绯闻和艳遇的我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但是,除了用画家特有的目光打量我以外,我并没有在她的眼睛里发现什么特别之处,这不禁让我有些失意和怅然,一头浑身都是优点的大象,竟然不能拨动她优美的心弦,看来,即使面对一向热情浪漫的鹤国女子,我也应该主动一些,因为我毕竟是大象国的一头雄性大象。然而她对我的友情却是无可挑剔的,她领着我徜徉在枫丹白露迷人的阳光下,画翠绿掩映下的城堡,或流连于宏伟建筑幽暗的柱廊里。而最使我心醉神迷的是鹤国的音乐。在她特意用蓝色装饰出来的屋子里,当伟大的音乐家德彪西的《月光》从繁星缀满的天空漂洒下来时,我简直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孔雀国,那些温暖和感动齐齐涌上心来。此时此刻,我真的分不清在冥冥中凝视着我的她,究竟是不是我曾经的女友。

事情已到了这个份上了,除了向她倾吐衷肠,似乎也别无选择。一天在她的画室里,当她正按照自己的想法摆弄我的坐姿时,我突然单膝下跪,用象鼻抬起她的手掌轻轻吻了一下。

亲爱的,为了你,也许有一天我会把整个地球都摆放在你高贵的脚下,我想你也非常清楚,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大象做不到的事情......

她大惊失色,没等我说完,就抽出手,摇着翅膀飞到画架上。不不,别这样,你说的都不是我想要的......

没等她说完,我慌忙插话:难道你怀疑我所说的?

不不,你理解有误,我不需要地球,况且地球也不仅仅属于大象。

那......那......你需要什么?

美和温情,比如一朵花,一缕阳光,一抹微笑,一个拥抱。

我立即露出了笑容,觉得胜利在望,你说的这些对一头大象来简直易如反掌。

她摇了摇头,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我的心已另有所属。

你说什么?!我吃了一惊。

实不相瞒,我的未婚夫是孔雀国的一位医生,他普救苍生,医术精纯。

我惊呆了,显得有些张口结舌,他......他现在何处?

他正在饱受摧残的老鼠国,帮助那里的人民。说着她翻开一本相册递给我。

我一眼就认出照片上搂着她的那个男人,正是我久违的朋友,我不由得感慨万千,这时我才发觉,我根本就不可能迎得她的芳心,随即一声长叹:唉......

怎么啦,难道你们相识?!

不不,一头大象怎么可能与一只孔雀有旧交呢。我急忙掩饰自己落寞的心情。

她喃喃道:那也不一定,我相信东方人所说的缘分,你看我与他,一只孔雀和一只鹤,不是因为爱走到一起了吗。

我的情绪极度低落,陷入了复杂纷乱的思绪中,口里一片沉吟:噢噢,孔雀国......你去过孔雀国......你真的了解孔雀吗?

没错,我与他正是在孔雀国私定终身的,感谢孔雀国赐予了我这段不同寻常的异国恋情。至于孔雀嘛,毫无疑问,他是世界上最优美的动物,与世无争,富于同情心,不像你们大象,在世界上到处挑起战端。

我再也无语可答,连连表示歉意后匆匆离去。

这次挫败使我感到了人生的荒谬和无意义,我开始怀疑自己由孔雀变成大象的过程中付出的种种代价,然而我却根本不敢往深处探究,因为我已预感到这将是毁灭性的,至少目前为止,我是无法承担这种荒谬的。最让人难以释怀的是,我的那位在老鼠国孜孜不倦的朋友,他没有宣战就彻底打垮了我,当初我曾那样执意地劝他到大象国去,现在想来真是可笑之极!而他的那些谆嘱甚至尖锐的指斥,却无不透出真知灼见的光芒。这是一份朋友可贵的情怀,显然我的疏离和背弃是可耻的!不过他的这次默默的胜利也多少抚平了我对他的愧疚心理。这使我变得微妙和复杂起来,总之一句话,我的思绪可以说是乱麻一团。

第二天,当我装着若无其事地面对她的画架时,我的心情却陡然发生了变化,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突然又跪在了她面前。

亲爱的,不管你对我怎么样,我愿意为你去死,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她惊愕不已,你怎么啦,亲爱的,千万别干傻事!

你知道吗,多年前,一个大象国的青年刺杀过总统,仅仅是因为爱慕。

你说什么?!你疯啦?!

我只是想证明一下自己。

亲爱的,你的想法是虚妄的,毫无意义。

如果我是一只孔雀,你会不会爱我呢?

会的,不过有点晚了,亲爱的。

行,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你想变孔雀?她满眼都是惊诧,不停地摇着头,依我看,还是做自己最好。

也许你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我把自己幽闭在了枫丹白露的城堡里,一门心思想着变孔雀的事,我收集了所有关于孔雀的资料,墙壁上挂满了孔雀的图片,供我深入研究和悉心观摩。为了减小硕大的躯体,我绝食了,并且从每一个细节入手摹仿孔雀的动作,甚至在睡前我也要祷告数次,希望在梦里也能出现孔雀的影像。自己已掌握了由孔雀变成大象的诀窍,如果这次能顺利地由大象变成孔雀的话,那么我就可以根据现实的需要,在大象与孔雀之间做变通的选择,这样更容易适应环境一些。所以,我对这一次闭门造车寄予了厚望,不仅仅是为了争取一个女人的芳心,还有更长远更深沉的考虑。

绝食数周后,情况有了变化;一天,正对着镜子闭目打坐的我睁开眼睛时,突然发现身上长出了翅膀,虽然翅膀上的羽毛有些稀疏和零落,但却是不折不扣的孔雀翅膀。我惊喜交加,对着镜子就来了一个孔雀开屏,也还算得上绚丽多姿。不过除了这一对翅膀外,我的大象特征却一点也没有减少,然而,仅仅是这一点,也足以让我为之疯狂:一头能像孔雀那样飞翔的大象,或者能像大象那样俯瞰世界的孔雀,这是怎样的世间奇迹啊!我再也抑制不住狂喜的心情,一路狂奔来到女画家的花园里,想让她看看我为她所做的一切。没想到却把她吓坏了,她瞪大眼睛望着我。

亲爱的,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是生病了吗?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我张开翅膀,扇动起来,你看,怎么样?不过也许是由于我的翅膀太大的缘故,这一番折腾竟卷起了一阵狂风,把树叶和花瓣吹得七零八落,她也掩面而逃,飞到了屋顶上。

亲爱的,你这是干什么呢?!

我不失时机地来了一个孔雀开屏,亲爱的,你见过这么强壮有力的孔雀吗?

她摇了摇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吗?

是这样,为了你,我愿意下地狱。

唉,是我害了你!

怎么说出这种泄气话呢?这一切不是很好吗?

造物主总是按自然、均衡及和谐的尺度来创造万事万物的,所以我们看到了美与谐调。再看看你的模样吧,唉,上帝会惩罚我的!

上帝已死,别用老眼光看世界。

你真固执!好吧,提一个简单的问题,你会飞吗?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难道我这一对强有力的翅膀是白长的!我扑腾着翅膀,一阵助跑,打算向孔雀那样腾空而起,可是接连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她笑得前仰后合,算了亲爱的,看把你折腾得够戗,大象是大象,孔雀是孔雀,这一切造物主早有安排,还是顺其自然最好。你看你这个样子,我连画都不敢画你了。你也知道,我追求的是古典的完美和平衡。

尽管我有些垂头丧气,但却心有不甘,在怏怏而去之前我丢下一句话:我对上帝发誓,我一定会飞起来的!

 

 

二十,7月17日,艾菲尔铁塔

我离开了美丽的枫丹白露,踌躇满志地回到了巴黎,我要用大象的方式向她同时也向世界展示,为了她我所能做到的一切。一天趁人不备,在暗处守候多时的我攀上了艾菲尔铁塔。我拟定的计划是,从塔尖向天空展翅滑翔,这样就可以避免由于自身的笨重及初速度上不去导致的飞不起来的尴尬。事已至此,我似乎根本就别无选择。

我异常的举动即刻就引来了巴黎市民的围观,随之而来的还有警察和媒体。当所有人发现站在塔顶上的是一头生得有双翅的大象时,他们更多的是好奇,看来他们对常有怪诞之举的大象国的公民太了解了,即便是面对这种爆炸性的新闻事件,他们也有些见惯不惊。然而这一切对于我而言,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虽然不及刺杀总统那样壮观,但此时此刻,我毕竟是站在象征着自由和尊严的艾菲尔铁塔上,就算是噱头和闹剧,也足以引来更多的关注目光。何况我并不太追求戏剧性的轰动效果,我关心得更多的是为了一个心仪的女人,我能做什么,正在做什么。因为我已经是一头修成正果的大象了。

塔顶呼呼生风,鸟瞰巴黎全景,我竟觉得那些代表着欧洲文明辉煌成就的伟大建筑,就像我掌中漏下的沙子一样渺小得可怜,这样的骄傲和自豪让我如沐春风,下一刻当我一飞升天,翱翔在拿破仑的凯旋门上空时,那该是怎样一种人生的盛景呢,有过这种体验,作为一头由孔雀变成的大象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我张开翅膀,纵身跳了下去,湛蓝的天空在我四周转动了起来,我用力摇动双翅,想借助空气的浮力向更高的地方飞去。还好,总算飞起来了。不过,我身上的羽毛却被抵挡不住气流的席卷,纷纷扬扬地脱落下来,在阳光的映射下,像绽开的烟花一样那般绚烂。这使本来有点狼狈的我豁然开朗,加之看见下方万众举手惊呼的景象,我突然产生了救世主向贫瘠的土地普降甘露的奇妙幻觉。我看得非常清楚,那些斑斓的羽毛洒向了凯旋门、卢浮宫、香榭丽大街,洒向了塞纳河与巴黎圣母院。但这样的情形仅仅持续了不到十分钟,我那脆弱的翅膀似乎再也承载不住庞大的躯体,我开始向下坠去。这可吓坏了围观的人们:

恐怖大王从天而降了,快逃命啊......

这种表达方式听上去有点耳熟,我猛然想起它的出处--鹤国的医生诺查丹玛斯的大预言,我暗自震惊不已,同时也预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危险,要是自己真的就这样直僵僵地摔下去的话,作为自由和民主的发轫地的巴黎很可将从地图上消失,因为在大象眼里,她实在太小了。这种灾难性的后果肯定与大象国在全世界扮演的守护神的角色毫不相称,美名毁于一旦,这对于由孔雀变成大象的我而言,不能不说是一件非常可悲的事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突然看见女画家向我翩翩飞来,作为一只美丽的鹤,她的姿态优雅而轻盈。快,跟我来,亲爱的!

我兴奋不已,亲爱的,你终于来了,咱们这是去哪儿?

一座岛上去,我有一个画室在那里。

难道你真的会接纳一只大象变的孔雀,或者一头孔雀变的大象?还有我为你做的这一切?

你认为一头大象真的会变成孔雀吗?

这样的问题让我感到荒谬,因为我原本就是一只孔雀,可是现在,就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孔雀还是大象,血统、语言、文化、历史等这一切描述身份和本质特征的关键词,在我脑海里乱成了一锅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搞到这步田地,其实,本来我就是一只孔雀。你的那位孔雀男友对这一点应该非常清楚。混沌和慌乱中,我竟说漏了嘴。

什么?你说什么,亲爱的?

我惊出一身冷汗来,尽管曾经数度的困厄中,我的孔雀身份以及我那位在老鼠国的朋友,都神奇地使我转危为安,可这一次情况大为不同,要是她把我在鹤国的种种离奇事情讲给他听的话,他岂不是要笑掉大牙。况且我也有横刀夺爱之嫌,这无论是从道义上还是良知上,都是为人不齿的小人之举。因为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向他表示过,他的幸福比我更重要,可是现在我却要毁坏这种幸福,以后我将如何去面对他呢。如果像这般纯粹的友情中都充斥着虚伪和奸诈,那么人世间还有什么是值得期待的呢。

不不,亲爱的,也许我太想变成一只孔雀,才开了这么一个荒唐的玩笑,还请你多多体谅!我急忙改口搪塞她。

唉,都怪我不好。咱们还是敢快离开吧!

是啊,她说得没错,现在我唯一要做的就是跟在她后面,远远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引着我向巴黎的南端飞去,终于看见了蔚蓝色的大海。可不幸的是正好碰上迎面袭来的暴风雨,强大的风暴一下子把我俩割裂开来,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一股昏暗的气流卷走,我啊的大叫一声,猛扑上前去,却被一道撕开黑暗的闪电击中,那一对大翅膀被生生地劈落下来,紧接,我便像所有的自由落体一样,向地心的吸引力飘去。

轰隆......猛烈的撞击似乎使海面都发生了倾斜,刹那间,狂风大作,浊浪翻滚。不过我却直直地沉了下去。还好,海底并不是坚硬的岩石和珊瑚礁,而是松软的沙子,我巨大的体积挤压出一个大坑,接下来,昏浊海水像一床冰冷的被子覆盖了我。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像一张铺开的兽皮那样躺在沙滩上,四肢加上象鼻象牙和尾巴均被结实的绳索牢牢套住,另一端则拴在粗壮的棕榈树上,一点也动弹不得。我四下打量了一番,尽管仍有些昏蒙和迷糊,可我也立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因为我看见海盗们正聚在一起,喋喋不休地争吵着,而看守我的小喽罗们则在我身边围成了一个大圆圈。领头的好像是狮子和豹子,其他的就是一些小一点的食肉动物了。看来,他们正在讨论分赃的事。是啊,我这么大一堆身子骨,也够他们分上一阵的了。

不一会儿,谈判妥了的海盗们开始围拢过来,他们的手里拿着锯子、斧头、鱼叉、尖刀等利器。其中一头狮子说话了:

你们大象国称霸全球,把不同于大象国的一切信仰和学说视为邪恶,要知道,上帝创造世界时也同时把差异赋予了世界,差异决定存在,而你们大象国却要一意孤行地试图消灭这种差异,这无异于自取灭亡,你的悲剧命运就是一个印证。接下来,我们要把你大卸八块,希望你能平静地接受这一切。

也许这样的事我见得太多了,所以我一点也不慌乱,与你瞎侃起了形而上学来,借以分散他的注意力,同时思考对策。

难道你不认为大象国是当今最伟大的国家吗?大象国之所以取得如此举世瞩目的成就,全仰仗于一套先进的社会制度,自由和民主,这已是一条普遍真理。

大象国伟大吗?它到处点燃战火,恃强凌弱,祸害民生,这也算得上伟大,相信这个世界的良知自有公论。至于你所说社会制度,也许有一定道理,但每个族类和国家都有自己特定的历史,怎么可能一概而论呢。再强调一次,差异决定存在,如果世界上所有国家都变得与大象国一模一样,想想看吧,那是多么的乏味和无趣!呵呵,这些都废话,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经验主义者,首先我要在经验上打败你,消灭你的肉体存在。

杀死一头大象,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恐惧心理?我尽量拖延时间。

呵呵,你真幼稚,你也许忘了我的身份,杀人越货是我最基本的行为准则。

我灵机一动,突然有了主意。好吧,我接受你所说的一切,不过我太口干舌燥,能不能给点汽油喝?

看来你们大象还是太脆弱了,为了石油,你们大象国动辄就要大动干戈,真是中邪了。不过从人道的角度来说,你的要求并不过分。他挥了挥手。

喽罗们拖来一根加油管接到我的嘴上,开始把汽油注入我的胃里。这是久违了的美妙感受,为了消除这种感受,我隐没在了枫丹白露幽深的褶皱里,可此时此刻,当我的生命再一次沐浴石油的芬芳时,我才真正发觉自己需要的是什么。是啊,大象就是大象,正如男人就是男人一样,让大象戒掉石油无异于男人阉割自己;一句话,做大象就是做男人。想到此,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于是,我开始敞开身体内每一个幽闭的角落,让汽油像清泉一样浸润我的心脾。那蛰伏在生命幽暗处的巨大能量陡然苏醒过来,我顿时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无穷力量。

我一声巨吼,猛地撑起身来,挣断了绑在我身上的所有绳索,并把绳索另一端的棕榈树全都连根拔了起来,同时嘴里喷出了火焰。吓得海盗们匍匐在我脚下,不敢动弹。就这样,我轻而易举地成了这座岛屿的统治者,因为我需要太多的石油,海盗们也非常乐意为我效力。这样的结果我根本就没有想到,我竟成了海盗魔头,劫掠过往的油船和珠宝。一切都像在梦游,所以我也根本不可能对这样的生活有一个清晰的道德判断,唯一可行的原则似乎就是顺其自然。

 

为了得到更多的石油,我开始谋划一次远征,地图告诉我,从大西洋绕过好望角,就可以到达红海和中东,那里是石油的天堂。虽然地图显示的距离遥不可及,但是对一头大象而言,这似乎并不是问题;我在大西洋上迈出一步,就可以跨越好几个岛屿,所以与其说是远征,还不如说是随心所欲的散步。一切计划完备后,我信心百倍地蹚入了海水里。

大西洋以无比宽广的胸怀把人类历史纳入自己深邃的海底,战争、通商、文明对野蛮的征服、珠宝和黄金的贸易......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被时间镌刻在了海水的褶皱里,因而大西洋也在诡谲和平静之间变幻莫测。不过对一头大象而言,即使有如此深厚的历史底蕴,大西洋在最深处也淹不过大象的脑袋,所以我的行进并没有遇到什么困难。一切正如事前所想象的那样,非常顺利。

可是一天,当我卧在一片礁石休憩时,突然发现附近有一艘轮船触礁沉没,紧接我便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呼救声,很多人都投入了刺骨的海水里,那些会飞的则在暮霭沉沉的海面茫然盘旋。对于救人于水火之中这类义举,大象还是很乐意去做的,所以我也没多想什么,就踩着海水迎上去了。这是一艘鹤国的游轮,落水的大都是陆生动物,有猫,有狗,有袋鼠,有狐狸。在我用象鼻把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打捞起来时,另一部分则纷纷爬上了我宽阔平坦的脊背上;直到挤得满当当时,他们就攀上了我硕大的头顶,甚至,我的两片大耳朵也成了避难所。我最后救起来是一只受伤的鹤,然而令我没想到的竟是她,枫丹白露美丽的女画家,劫后余生的邂遇让我们彼此都感慨不已。

我把所有落难者安置在一座孤岛上,然后烧起一堆篝火,与女画家一起席地而坐,谈到未来的行程,我不得不向她吐露实情。

如果你愿意的话,就随我到中东去吧,那里不仅风光旖旎,而且盛产石油,你也知道一头大象是离不开石油的。

不,石油与艺术无关,我热爱的是艺术。

这并没有什么冲突,你完全不必关心石油,只管画画就是了,如果你还感到不尽兴的话,我可以带你游历全世界,画遍天下所有的良辰美景。大象在全世界是通行无阻的。

不,我并不认为大象是安全可靠的,大象国在全世界遍种仇恨,在一些身受其害的国家中,大象是圣战讨罚的敌人,所以亲爱的,我劝你彻底忘记石油,它是魔鬼,是祸端!

这刺到了我的痛处,本来我逃遁到美丽的枫丹白露,就是为了驱走这附身的病魔,让那个白鹤大夫魔咒般的预言不攻自破,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此时此刻,绕了一个圈后,我又回到了起始点上,这是最让我不能接受的。为此,我沉默不语,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我要回巴黎、回枫丹白露去,经历这番磨难后,此时此刻我才觉得,祖国是这样的坚实可靠,希望你能帮助我!她的态度恳切而坚定。

我陷入了沉思,如果我固执地要去中东冒险而把她抛弃这片荒岛上的话,我的良知会背负怎样的罪孽呢?她可是我那位在老鼠国情深义重的朋友的女友,由于种种世俗的顾虑,我已经淡忘了关于纯粹情义的一些基本信念,有意无意地疏远和冷落了他。这使我常常深感自责,严重破坏了平静的生活所需要的均衡及和谐,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见利忘义的可耻的小人。实际上,我之所以与他断绝了书信往来,最根本的原因是我想逃避道义的责罚。然而在历史的轮回中,罪与罚无处不在;此时此刻我面临的这种抉择,似乎就表明这一条朴素的真理。是啊,我再也不能做背信弃义的事了,他有恩于我,我得报答他。

就这样,我又回到了巴黎,然而等待我的再也不是瑰丽的艺术和枫丹白露透亮的阳光,而是警署的传唤。事实上,由于我种种离奇怪异的举动,警方早已把我纳入了他们的视线,通过详细地调查和询问,我作为不受欢迎的人,被要求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离开鹤国。不过这一次,我总算做了一点对朋友有益的事,这使我在强烈的失落和沮丧中,找到了些许心灵的慰藉。

 

 

二十一,9月7日,狼国

我终于来到了狼国,大象国已在这里确立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在这一片古巴比伦帝国厚重的土地上,大象国凭借其强大的力量,建立了一个温和、亲善的政权,审判狼国总统的程序正按部就班地进行。尽管我早已厌倦了流亡生涯,可是目前为止,这种生活似乎还不能有所改变。好在狼国已被大象国掌控,作为一头大象,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石油、欲望、征服、荣耀......在这里都能轻而易举地找到。然而事实上,我之所以选择游憩狼国,根本目的还在于,我可以很方便地取道去老鼠国,我很想看一看我的那位久违的医生朋友。因为自从我变成一头大象后,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孤立中,在毫无尽头的逃亡旅途里,我竟没有找到一位可以倾述衷曲的朋友。这种与日俱增的孤独使我对未来毫无把握,我渴望着一种能够在灵魂的褶皱里渗入光明的情义;再浪漫的恋情也总是带着欲望和性的色彩,没有这般清明和纯粹;而这种心智的欢悦,只有我的那位医生朋友才能带给我。

可是狼国的状况远不是想象的那般好,在这片真主赐福的土地上,人们怎能接受大象国强加给自己的一切呢;当上帝要变成战神时,真主也只好变成斗士,事实上,这根本就违背了两位圣明谕示世界的初衷;可是强权与贪欲一旦结合,那么关于正义和信仰、生活与渴望,似乎都会变成魔鬼的诅咒。几乎每天都有大象国的士兵或其他人员死去,而对所发生的一切,大象国却无能为力。狼国的人民用最极端的方式做着最本能的反抗,面对称霸天下的大象,也许他们真的别无选择。大象国可以征服石油、土地和国家,可是要征服一种观念及一个民族的意志,几乎是徒劳的。不过这一切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很明显,我是一头不太关心政治的大象,正如我父母所期待的那样,我一心向往的是属于大象的世俗幸福,至于杀戮、仇恨、阴谋和背叛,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所以,我大可不必为自己的安危忧虑。

这里的石油像空气一样多,到处是炼油厂、输油管道和钻井平台,颇为奇怪的是,我在鹤国患的饥渴症竟然不治而愈,看来,只要有石油,大象就不会缺少健康与活力。不过眼下最紧要的是,我首先得安顿下来,好好整治一番还有些纷乱和倦怠的心绪。

我终于结识了一个对大象怀有特殊敬意的狼国青年贾米尔,他说得一口流利的大象国语言,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在大象国生活,所以对于我的来历表现出了浓厚兴趣,因为通过我,他可以更感性的认知大象国的历史和文化,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有所帮助的,因而他对我要他做向导、冒险去老鼠国的请求一口答应了下来。经过一些必要的打点,总算搞到了一辆汽车,于是按照计划,我们匆匆启程,准备穿越巴格达。

贾米尔是一个有才华的阿拉伯青年,弹得一手好吉它,一心想到大象国去唱歌出唱片,他在东方的神秘主义里融入了当代西方流行音乐的元素,这使他的吟唱有着独特的韵味和魅力,所以我对他的好感是在所难免的。一路上,他有弹有唱,嗓音沙哑而略带伤感,在神秘而陌生的巴格达,这样的歌唱有着难以言传的亲和力,带给我的有如说是感慨不如说是陶醉。不过,他关心得更多的是大象国的情况。对于他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我显示出了一种审慎的乐观态度。一方面,我不能欺骗他,把大象国吹嘘成天堂;另一方面,我又不能把大象国描绘成地狱,让他感到失望,从而为这次冒险增加许多不确定的因素。所以当他问到我大象国的生活时,我总是轻描淡写、一语带过。不过这并无大碍,我们相处得非常融洽。

巴格达遍布关卡,岗哨林立,大象国的军队俨然守卫着一座地狱,他们凝重的眼神中透出捉摸不定的疑惧,仿佛,陌生人只要多呼吸一次,空气就会爆炸和燃烧。受着这样的气氛的感染,我不禁有些暗自震惊:不至于吧,狼国的总统都成了大象国的阶下囚,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看来,肯定是大象国的士兵在搞一些无厘头的闹剧,故意装出人人自危的模样,为自己枯燥单调的生活增添一点乐趣,他们最精通这种玩法。大象国的公民素以幽默乐观著称,通过媒体的传播,大象国每年让全世界看到的这类肥皂剧,比他们兜里揣的避孕套还多。在他们的生活中可以没有肯德基麦当劳,但却不能缺少快乐。这种无厘头的搞笑方式也深深影响了世界各国的娱乐业,从而衍生出一股趣味低下,崇尚卑琐、庸俗和古怪的文化潮流。基于这种认识,我也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并把自己了解的这一切讲给了贾米尔听,不料这个聪明的阿拉伯青年却听得大为惑然,不禁连连摇头。对此我也只好安慰他,称以后在大象国生活一段时间后,一切就会了然于怀,并要求他随时看我的眼色行事。

 

一天在通过一个哨卡时,我发现大象国的军人如临大敌般地躲在装甲车里,而越野战车上的士兵也个个抬起了枪口。看来他们确实太需要快乐了,不然就不会排出如此搞笑的阵势来。作为大象国的公民,我很有必要配合他们一下,以避免他们生出猜忌来,看出我不是一头纯种的大象;这不仅是眼下的情势所迫,也是对自己大象身份的一种认同。我灵机一动,便有了主意,让心意惶惶的贾米尔打起精神来,并宣称,他即将欣赏到一幕最具大象国色彩的无厘头闹剧。

我猛踩油门,来了一个全速冲刺,强行闯了过去。这下可热闹了,回过神来的大象国士兵开着装甲车和越野战车,轰轰烈烈地追了上来。贾米尔看傻了眼,脸色刷白,看来是吓坏了。我呵呵大笑起来,说他对大象国太一无所知。可是他却惊呼了出来,他们开枪了......他们开枪了......果然我听到了噼里啪啦的枪声,不过,我满不在乎地告诉他,这是在烘托气氛,不是真打,并对他打了一个响指,声称精彩的还在后面呢。不一会儿,天空中便有隆隆的轰鸣压了下来,不用说,肯定是大象国有名的阿帕奇直升飞机和F16战机,而在前方拦截的铁丝网后面,威名远扬的M1主战坦克和一些导弹发射车也已摆好了队形。贾米尔目瞪口呆,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唉......你们狼国公民太不懂得生活的情趣了,所以才有这么多的苦闷和烦恼,你看,连上帝都知道劳逸结合,为自己留一个礼拜天来寻欢作乐,一切都取决于心态啊。

一头雾水的贾米尔木纳地望着我,自言自语道,真没有想到,你们的上帝会这般无聊,难道你们大象国在全世界到处打仗就是为了找乐子?

这个问题有些棘手,但很显然,我不能让对方把自己看成一知半解的傻瓜,所以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呵呵,你总算开窍了。

贾米尔依旧一副疑惑的模样,那现在咱们该干些什么呢?问问上帝怎么样?

上帝此刻也许正在妓院里,忙不过来。

那......贾米尔一时语塞,呆呆地看着我。

咱们需要多一些想象力,把这一幕妙趣横生的无厘头闹剧演下去,首先不能被他们抓住,那样的话,很可能惹恼了这帮家伙,反而把事情搞砸。

这个倒不难,巴格达的每一个细节我都了如指掌,赶快右转弯!

根据贾米尔的指点,穿过一条条的小街和巷道,总算找到了一个相对避静的地方,在一片瓦砾上,我们躲进了一幢破楼里,观察四周的动静。我明确地告诉贾米尔,大象国的士兵们肯定意犹未尽,所以接下来是全城戒严和大搜索,我要求他保持良好的游戏心态,直到那些快乐的大兵们玩得尽兴为止;这样,不仅可以给他们留下美妙的印象,还可以顺利通过各个关卡。

果不出我所料,全城的大清查开始了,街上到处是荷枪实弹的大象国士兵,配合他们行动的是黑压压的直升飞机,一列列巴格达市民被吆喝了出来,神情黯然而绝望。突然,贾米尔发现了自己的父母,他大叫一声后就要冲下楼去,我死死拽住了他。

你疯啦?!

他咆哮起来,我得去救我父母!

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玩笑而已,何必那么认真,你忘啦,上帝今天休息?

可我们的真主从来不休息!

你喜欢上帝还是真主?

贾米尔沉吟着,看上去很是犹豫。

我趁势追击,上帝对这一切早有安排,你父母会平安无事的,为了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一切都会符合剧情的需要,大象国是最精于此道的。

话音刚落,一阵猛烈的爆炸声传来,大地在震颤,腾起的火焰烧红了天空。很显然,这是大象国在发射导弹和实施精确轰炸。贾米尔眼睛充满了血丝,有些蠢蠢欲动。我死死地按住他,说大象国的公民喜欢热闹的大场面,最后来这么几下也是很正常的,就像做爱一样,没有高潮怎么行呢!可爆炸声却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并由远而近,由疏而密。我不断地安抚贾米尔,告诉他这是惯例,并劝他一定要抽空多看几部大象国的大制作电影,今后再遇到这类事件时,就不会这般盲目和冲动了。

狂轰滥炸停止后,我和贾米尔钻出了废墟,却不见汽车的踪迹,便四处寻觅。到处是倒塌的房屋和未散尽的烟火,这么真实的舞台设计,看来也只有大象国才搞得出来。找到一残垣断壁处时,贾米尔忽然发现了倒在血汩中的父母,啊的一声,就扑上前去,跪在父母的身体旁,悲痛欲绝地哭喊起来。

我不以为然地说:没事贾米尔,你父母只不过扮演了死亡的角色而已,那些血全都是布景用的色彩。呵呵,你也学会做秀了,这说明你对大象国的文化有了惊人的感悟,你真是一个天才。

不料贾米尔却一跃而起,咬住我的象皮一阵猛扯,你这个卑鄙家伙,我上你的当,你害死了我的父母,该死的魔鬼上帝,真主是决不会放过你的!

我惊呆了,有些语无伦次,贾米尔,这......这是你吗......地下的血是怎么回事......难道你父母真的......与此同时,我弯下腰下去细细查看,并把象鼻伸向了那一片殷红,心里不由得暗自震惊: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可是凭着对死亡最本能的感知,我已不能否认贾米尔的父母已经真的死了。这一触目惊心的事实,让我的经验和常识彻底崩溃了。我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混沌之中,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可是面对所发生的一切,我怎样向贾米尔解释呢?除了请罪和忏悔,我还能做点什么呢?

可怜的贾米尔,你怎么惩罚我都行,不过在这之前我得找这帮疯子评评理去。我的态度诚恳而谦恭。

这......这有用吗?愤懑的贾米尔情绪有所缓和。

无论如何我都要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我相信,这对你以后的生活是会有所帮助的。我显得语重心长,对于这样一个向往大象国生活的阿拉伯青年,我想我是应该为他做一点什么的。

贾米尔低头无语,看来是默许了。

 

 

二十二,10月8日,巴格达在爆炸

我义无反顾地去到大象国的军营,见到了军官,当面斥责他把一出无厘头闹剧演成了一幕悲剧,草菅人命,滥杀无辜,并声称要向全世界的媒体曝光,把他推上大象国的军事法庭。

军官面无表情,看来你对大象国多少有些了解,不过你真是一头大象吗?你的皮肤怎么会带着一点不正常的黄色?

你的怀疑里包含着可悲的种族歧视,这对你的事业极其有害。

不错,大象国确实是一个伟大的移民国家,但毕竟是白人的国家,我的职责就是保卫大象国,把仇恨和杀戮消灭在降临之前,我以此为傲。

你把仇恨和杀戮与有色人种联系在了一起,这是大象国的主流媒体利用话语权制造出的无耻的语法结构,你的判断力沦为了这种偏见的表达工具,我为你感到不胜悲哀。

呵呵,你的话提醒了我,仇恨、杀戮、阴谋、背叛、有色人种......所以,我不得不对你多留一个心眼。我宣布你被捕了,来人,把他带走。

我是大象国的公民,享有自由、平等和尊严,你敢冒渎大象国的宪法,想想看吧,大象国有好几任总统都被送上过审判台,难道你对这样的事情一无所知?

嗯,有道理,你不是想把我送上军事法庭吗,给你一次机会吧,你得先证明你是一头真正的大象。

你要我做什么呢?

我们这里很缺少人手,你去站站岗执执勤吧,否则我就把你这个冒牌的大象送到人间地狱关塔那摩去。

我暗自震惊不已,关塔那摩是一条不归路,无论怎样,我首先得活下来;我从逃出大象国,历经辛万苦,就是为了躲避这如影随形的死亡,等待着有朝一日重新回到大象国,以不辜负父母在我身上寄托的希望。所以我没有理由选择去关塔那摩,鉴于此,我同意了他的意见。尽管我知道他强加给我的这种选择是蛮横无理的,可是如果他真的把我送去了关塔那摩,我又怎么能活着出来呢!要是我父母得知我在关塔那摩,他们又怎样能承受那痛不欲生的绝望呢!

就这样,我背上了M16步枪,草草地成了大象国的一名士卒,当我站在巴格达满目疮痍的街道上时,我根本就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那个军官的险恶用心也毫无觉察;我努力要拒斥的死亡就这样悄悄逼近了我。

一天在例行检查一辆过卡的汽车时,发现车内有三个阴沉的大胡须男人,我严肃而又不失谦恭:托真主的福,请出示一下证件!

一个男人问:你也知道真主?

当然,就像知道太阳和月亮一样,如果真主是太阳的话,那么上帝就是月亮,无论怎样,这个黑暗的世界总是需光芒来照耀的。

既然狼国有太阳,又何须月亮呢?

太阳掌管白昼,月亮司职夜晚,相互协作,各尽所能。

这么说来,你们大象国的侵略给狼国带来了光明?

不,你误会了,我不是在谈政治,我只是想说明事物的多样性及多种价值并存的可能性,差异决定存,上帝和真主都有自己的理由。

但是很不幸,你们的上帝已堕落成了一意孤行的暴君,总是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其他国家;你们依恃自己的强大,在全世界恣意妄为。对此,我们伟大的主早有昭示,那就是圣战。

我自感亏心,因为大象国确实干了许多不得人心的事情,所以我也没有足够的底气来阐述自己的观点,这使我口齿有些含糊:你们的主真是这样来思考问题的吗?唉,也难怪,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怎么样,想见见我们的主吗?

当然,承蒙诸位引荐一下。

话音刚落,就见火光一闪,轰的一声巨响,汽车爆炸了,强大的冲击波把我掀了起来,重重地摔在了一片瓦砾上。等我醒来时,我已躺在了惨白的医院里。我付出的代价是折损了半截象牙,象鼻裹上了厚厚的绷带,耳朵也被炸得残缺不全。不过,我却因此而荣获了军方颁发的一枚亮闪闪的自由勋章。尽管这一次我对汽车炸弹有了最感性的认知,不过我获得的这种殊荣意味着,我不能打退堂鼓,被人耻笑为懦夫或徒有虚名。我接受了新的任务,被派到了巴格达最危险的地方执勤站岗。记忆中的恐惧使我异常小心地接近每一辆汽车。在千疮百孔的巴格达,它们像移动的灵柩一样四处漫游,出没无常。

一天,一位蒙着黑面纱的阿拉伯女人突跌倒在我跟前,我仔细一看,发现她怀里还有一个熟睡的婴儿,于是大动恻隐之心,上前搀扶她。

请问你需要什么帮助吗?我使用了一种极富感染力的亲切语气。

请你别碰我,这样的问题似乎应该由我来问你。

我大惑不解,大象国是超级强国,从来都是施惠于别人,它需什么帮助呢?

你妄自尊大,目空一切,处境险恶,非常需要帮助,而你却浑然不知。

我很是纳闷,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

我见你面善,不像是魔鬼的使者,所以才有心要帮你一把。

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回大象国去吧,你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正在家里等着你呢!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在大象国无亲无故,另外,我还要去老鼠国呢。

唉,难怪你们做事这样不计后果,告诉你吧,我就是从老鼠国来的。

我大吃一惊,真的吗?那里情况怎样?

跟这里一样糟,不过我们最终会胜利的。                              

她的话云来雾去,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正在愣神之际,突然听到了婴儿的哭泣,来,请把孩子给我。我的口里满是温情。

她没有拒绝,不过她的眼神却游离不定,在接过孩子的那一瞬间,一声巨响,一切都融化在了猛烈的爆炸中,世界被撕成了碎片。而我又被送到了医院里,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出院时,我全身都缠着绷带。另外,鉴于如此壮烈表现,军方这一次向我同时发放了两枚勋章。这样的荣誉再一次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我残存的勇气和信心最终战胜了恐惧,接受了新的指派。

 

 

二十三,11月14日,巴格达在爆炸

这一次,我到了巴格达市中区的一个加油站执勤,几天下来,还算相安无事,这似乎是对我恪尽职守的一种回报吧。不过,这种表面的平静下面却潜伏巨大的隐忧,受着心理暗示的影响,我很难坦然地面对每天在我眼前川流不息的汽车。我没有统计过巴格达到底有多少汽车,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任何一辆汽车随时都有可能爆炸,而最可怕的是,这种爆炸不是偶然的。这使我时常产生的幻觉愈来愈强烈和逼真;是的,很多时候,我都把它们看成一座座活动的坟墓,装载着魔鬼的诅咒,在巴格达的大街小巷来无影去无踪。为了抵御这种焦虑和忧惧,我开始吸食大麻或静脉注射毒品,麻痹自己脆弱的理智。虽说可以暂时缓解紧绷的神经,但是我却不得不面对更多混乱的幻觉。

一天我在加油站守了半小时后,心里堵得慌,就躲在避静处注射了一剂可卡因,重新回到哨位上时,我显得有些兴奋,不停地来回走动。也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发现,巴格达所有的汽车,从四面八方向我加速冲来。我啊的大叫一声后,拔腿就跑,可汽车仿佛对我形成了围追堵截的态势,我只好择小路而逃,可这里的情况更糟;街上到处是蒙着黑面纱怀抱婴儿的阿拉伯妇女,她们像僵尸一样满街游移飘忽。看来这一次我是死定了,前两次爆炸,光顾过我的死神只是轻轻吻了吻我,给我留下了悟彻和悔罪的时间,才得以侥幸逃生。可我却执迷不悟。常言道事不过三,既然称为死神,肯定就不屑于把耐心和宽恕作为美德,何况它已给了我两次机会,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一切于我而言都是罪有应得。不过,即便我在精神和心理上已放弃了,但求生的本能却不断催促我那四条强壮有力的象腿一路狂奔。

终于,我看到波光摇曳的底格里斯河,这一条承载了多少兴衰荣辱的伟大河流,此时此刻,她就像混杂着眼泪的母亲的乳汁,在燃烧的天空下静静地流淌着。是啊,作为一头大象,就是死也要死在有历史和风景的地方。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投入了底格里斯河。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陌生的房子里,身旁的贾米尔关切地望着我,我渐渐想起了他那逝去的双亲,疚愧之意陡然涌上额头。

贾米尔,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算了,过去的事别提了,我想你也是受害者。毕竟,大象和大象国还不一样。

这时我才猛然省悟过来,那个发给我M16步枪的军官使用了一条借刀杀人的毒计;一方面可以除掉我这个不速之客,另一方面为他们在巴格达施暴寻找理由。我竟被这帮龌龊的家伙当成了枪使,这是对我的智慧的极大侮辱。我第一次感到做一头大象的荒谬和渺小,而贾米尔的形象在我眼前却突然高大了起来,我似乎越变越小,最后竟变成了一只匍匐在他脚下的蛤蟆。在这种错觉的影响下,我的内心经历了一场荣与耻的洗礼。我感到羞愧难当:

贾米尔,你真的原谅我了吗?

不错,我的心中确实有仇恨,但也有宽容和温情。

他的话让我冷汗淋漓,自愧不如,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一个人的强大不在于外表、体型和种族,而在于心灵。一颗能包容差异的心灵才是强大和优美的,只有霸权才试图抹掉和消灭这种差异,这种违背客观规律的貌似强大,最终都会以崩溃而落败,所以它是卑微的、不堪一击的。

贾米尔,你真是我的良师益友!

请别这么说,我们只是平等的朋友。

唉,当初,我怎么不变成一只狼呢!

你说什么,原来你不是一头大象?

我立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忙改口,贾米尔,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听别人说,我妹妹参加了极端组织,我首先得把她找回来。

我猛地抽搐了一下,眼前随即浮出了那一个怀抱婴儿罩着黑面纱的妇女,她的从容与柔和让我感到不寒而栗。是啊,贾米尔,咱们得抓紧一些!

 

 

二十四,12月1日,巴格达在爆炸

通过多方打探,终于得知他妹妹放弃了学业,去了北部山区,在那里接受极为严格的训练。贾米尔眼里顿时有了希望,他拿出妹妹的照片,不停地夸赞他妹妹,说她不仅聪慧美丽,而且还有一颗宝贵的悲悯之心。我凝神细看,照片上那位有着神秘眼光的优美的少女,一下子让我联想到了那些散布在空中花园里的传奇公主。我不禁暗自叹息,是啊,她应该属于诗歌和艺术,而不是丑陋的战争和杀戮。事不宜迟,我们即刻打点行装启程。由于大象的目标太大,随时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在贾米尔的再三劝说下,我不得不改头换面,经过一番巧妙的化装后,我看上去与一头骆驼已没有什么区别。这样的改变使我和贾米尔总算有了一点安全感,不过狼国的局势实在太乱,所以出门上路还得多长一个心眼。

这一次,贾米尔开车绕过了许多哨卡,一路还算波澜不惊,晚上我们住进了一个避静的旅馆,草草洗毕风尘后,便倒在了床上。半夜起解时,我忽然发现窗帘后面有骆驼的影子在诡秘的晃动,我以为是自己的影子,也就没有在意。可是等我从洗手间出来时,那条影子却与我的移动方向完全不一致。这会是我的影子吗?我万分惊异。此时此刻,睡意惺忪的我还真有点分不清楚主体与影子的关系:到底我这个主体是影子,或者那条影子是我这个存在的主体?正在犯迷糊之际,那条影子却踮着脚尖向门边挪动,并轻轻拉开了门。显然,这与我重新上床睡觉的想法相悖。看来这一次,大象国那些伟大的导演们是真的在制作反恐大片了,在电影史上,他们拍摄的这类宣扬大象国救世主角色的影片,像伪钞一样塞满了全世界;其特点是恐怖离奇、悬念迭生。这样的推断让我有些入迷,我竟鬼使神差地跟着那条影子出门而去。

影子像猫一样钻入了一辆长方形的汽车,我没有半点迟疑地就跟了上去,可刚一上车,几条黑影就扑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把我绑了个牢牢实实。接下来,又是一番熟练而精确的操作,稍顷,遥控炸弹装置就安放了我身上。这个情节虽然有点俗套,但也还可以接受;这类影片总得有个冲突的起点,预示着世界的苦难或末日,为拯救者的登场埋下伏笔;理所当然,拯救者都是大象国那些无往而不胜的传奇英雄,所以我也没有必要为自己安全瞎操心。只是有一个问题我还是不太清楚,既然我已经装扮成一头骆驼了,他们又是怎样知道我的身份的呢。看来这个细节没有交代清楚,另外,他们看上去也不像是真正的骆驼,那么,他们的真实面目又是什么呢?

请问诸位是大象国中央情报局的呢,还是圣战组织的?

那帮人没有答理,不过其中一个人突然对我挥舞起了一柄像野兽一样咆哮的电锯,并向我的胸膛逼来。

我惊骇不已:难道他就是传说中嗜血成性的电锯狂人,这个在纽约地铁喜欢用电锯剖开行人胸膛的怪人怎么会到了巴格达?怪不得巴格达四处充斥着血腥味。我越想越是后怕,因为此时此刻,我已经有些分不清幻觉与真实的区别。这使我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诸位,我与你们一样,都是骆驼,何必同类相残。

那就让我锯开你的胸膛,看一看,你到底是骆驼还是大象!

很显然,这帮人已知道了我的大象底细,那么是什么人会对大象有如此刻骨铭心的仇恨呢?这个问题确实不好回答,因为大象国在全世界到处招惹事端,其结果是,复仇的种子像罂粟花一样盛开得如火如荼,而大象国却主观地把这类敌意称为邪恶的轴心,殊不知,这样的强权话语却被另一种话语诅咒,真主愤怒了!那些试图毁灭他制定的价值和传统的强盗们,必被视为魔鬼。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对方真属于伊斯兰的极端组织,我也大可不必为自己的安危担心,因为根据这类故事的套路,大象国的拯救者最终会力挽狂澜;要么是超人,要么是蜘蛛侠。怕就怕遇到纽约的电锯狂人。

请问诸位莫非是来自纽约地铁的电锯狂人?我进一步试探。

呵呵,算你还有点眼力。对方调侃道。

我喃喃自语,这怎么可能?大象国强大到了独孤求败的地步,何必要派电锯狂人到巴格达来胡作非为呢,难道大象国的总统疯了吗?

嗯,大象国总统的脑子确实有点毛病。

咦,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用电锯剖开看过?

呵呵,会有这么一天的。

这句话让我疑云四起,如果他们真是大象国总统派来的电锯狂人,又如何敢对总统如此轻慢呢,看来他们确实是极端组织的成员。不过常怀叛逆之心的大象国公民,一般说来不会太在乎主流社会所认可的行为准则,他们甚至可以把总统当成意淫的对象。所以,此时此刻得出任何结论都是轻率的。然而,不管他们是来自纽约地铁的电锯狂人也好,还是极端组织的成员也罢,我都急切地巴望着拯救者从天而降。那么,这个拯救都的角色该由谁来担纲呢?我即刻就想到了贾米尔。是啊,如果大象国的导演真的具有一双洞悉人类的慧眼的话,那么贾米尔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是大象国的导演常常被偏见左右,他们更看重的是商业价值,而轻视人文内涵。唉,但愿心想事吧!

这时汽车开到了一座大酒楼后面的车库里,他们把我绑在座椅上后,便隐没而去,留下无助的我在捉摸不定的黑暗中颤抖,谁知道下一秒钟将发生什么;是超人或蜘蛛侠神奇现身,还是大楼在猛烈的爆炸中灰飞烟灭,我真的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因为我在大象国所经历的种种劫难是那样的强烈,这种根植于内心幽暗处的恐惧深深地影响了我的直觉。所以此时此刻,我感到更多的是凄寒和毁灭。我发出了孤艳而决绝的呼喊。

大导演斯皮尔伯格,你炮制的故事情节简直俗不可耐,超人和蜘蛛侠为什么还不出场?贾米尔,你在哪儿?你去与斯皮尔伯格谈一谈怎么样?

回应我的是空旷和虚无。

贾米尔,快来救救我吧!你成了大象国的英雄后,大象国是不会亏待你的!

这时,那帮人突然跑过来,你......你是贾米尔的朋友?

是啊,那又怎么样?

唉,原来是误会一场,他的妹妹正在为我们工作。接下来,他们为我松了绑,并不断向我赔不是。

这个情节倒是有点新奇和出人意料,我颇感愉悦,忽然想起贾米尔正为找寻他妹妹而发愁一事,便告诉了他们,他们一致表示可以让贾米尔见到妹妹。

 

几经辗转,我们终于来到了一个隐密的山洞内,这里有很多蒙着面纱的妇女正吟诵着《古兰经》,音调哀婉而凄切。她们前方的一个电视屏幕播放着一些撕心裂肺的影像片断,一遍又遍地演绎那些惨不忍睹的情景;家园倾颓,男人战死,父母和孩子流离失所。气氛异常悲怆和肃穆,不过,更令人失望的是,知情者告诉我们,贾米尔的妹妹已开着汽车去巴格达执行新的任务去了。在贾米尔再三的恳求下,他透露了一点关于汽车的一些特征,当然最有用的是车牌号,这让我们总算有了一点线索。

我们驱车重新回到了巴格达,像幽灵一样漫游在那些阴暗的褶皱里。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寻觅到了他妹妹的踪迹;当时他妹妹正驾着汽车向一幢大楼冲去。情形千钧一发,绝望的贾米尔大叫一声,猛踩油门冲上去,总算把车子挡在了她妹妹面前。他跳下车,猛敲妹妹的车窗,同时大呼妹妹的名字。很久很久,妹妹才摇下车窗,噙着泪花默默地望着哥哥。我感慨万千,顺势下车,打算用最真切的语言感化她。没想到,我刚一到她面前,她却突然端起了AK47自动步枪。我大吃一惊,猛然省悟过来:我是一头大象--她的祖国和信仰的敌人。我生怕自己的语速慢于她压在扳机上的指头,显得有些慌乱。

姑娘,别误会,实际上我不是一头大象!

贾米尔惊呆了,而他妹妹的眼睛都快要迸出火花了。

不不,我的意思是,我不是你们所理解的那种大象;我有着一颗菩萨般的软心肠,温和、优雅、富于同情心,我是一个大好人!

贾米尔转惊为喜,与妹妹一阵细语交谈,没想到却引来了她的震怒。

你说什么,你竟敢与大象做朋友,你背叛了真主,辱没了家族,父母的在天之灵怎得安生,你不配做我的哥哥!

贾米尔低头不语。

我有些窘迫,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姑娘,并不是每一头大象都坏得来该下地狱,正如并不是每一朵花都会长刺一样。你虽然见过长刺的大象,但却没有见过不长刺的大象。就像在偏见的影响下,你很难相信,一只蟑螂会具备无量的美德。所以,我们的眼光是否可以更客观一些呢!

那是在用你们的思维方式看问题,而这种价值正是我们要消灭的,所以在我们看来,你们只不过是一个堕落的族类,存在一天就会危害世界。

难道你会杀死像我这样的一头好大象?

只要是大象,就没有一头是好的。

唉,看来要说服她是非常困难的,该怨谁呢?大象国行事一向偏执和任性,才换来了别人的偏执和任性,一报还一报也十分自然。我把无辜的目光投向了贾米尔,希望他能进一步劝说他妹妹,这让本已难堪的贾米尔显得很是狼狈,不过也只好硬着头皮向妹妹进言。

这位大象朋友说得在理,不要因为罂粟花有毒,而把玫瑰也连根拔掉,那样的话,世界将在单调的沉闷中走向枯竭和毁灭。

只要被罂粟花毒过,我宁愿相信所有的花都有毒。

妹妹啊,这可不是真主的意思!

你为什么要三番五次地替我们的仇人辩护呢?我们的父母死了,我们的兄弟姐妹也死了,他们可都不是罂粟花啊!

唉,可悲的战争!

战争是他们大象国发起的,现在我要你用复仇的子弹射穿他的胸膛,他妹妹把枪递给贾米尔,要不然,我就开车冲向大象国的办公楼!

贾米尔用枪对准我,沉吟不止。

我被震慑住了,按照大象国在伊斯兰世界犯下的累累罪行,我即使被杀一万遍也不为过,可是,让一个与战毫无相干的局外人来承担如此的罪与罚,岂不荒谬;尽管战争中生命的价值极度贬损,不过这毕竟是对那些惨遭横祸的人而言的,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有理由更加珍视生命,把生命这盏微弱的灯为困厄中的亲人和朋友点亮。不过此时此刻,我不忍心看到剧烈的情感碰撞,把贾米尔与他的妹妹毁掉;因为他们所面临的选择是大象国强加给他们的,如果大象国不侵略他们的国家,这一切还会发生吗!

贾米尔,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我的语调格外平静。

你这个懦夫,快开枪啊!他妹妹呵斥道。

哒哒哒......贾米把一串子弹射向了天空。

你让我太失望了!她妹妹丢下这句话后,开着车就冲走了。

贾米尔,快,快追上去!

贾米尔脚蹬油门一阵猛追,可是为时已晚,在追过一个街口时,我们眼睁睁地看到他妹妹的汽车撞向一栋大楼,轰隆......一声巨响后,世界裂开了无数条缝隙,巴格达被气浪、尘埃和碎屑吞没了。贾米尔大叫一声后,当即昏厥。

约莫一个时辰,贾米尔苏醒过来。亲爱的朋友,巴格达太乱,你带我去大象国吧!他的神情有点恍惚。

我震动不已,出于良知、情感和道义,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贾米尔,我的好朋友,不管现在怎样,巴格达毕竟是你的家园,你的祖国,天堂里是不会有陌生人的。大象国你就不要去了,因为那里是地狱!

 

 

二十五,7月27日,老鼠国

历经千难万险,我总算到达了老鼠国。尽管一直以来教派纷争、军阀混战笼罩着这个贫穷的山地小国,但是她的人民却自始自终按照一种传统价值,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勤劳、坚韧,生生不息。当大象国的刺刀捅破她神秘的面纱时,世界看到更多的是苦难和沧桑;而大象国铁蹄的蹂躏让本已遍体鳞伤的老鼠国更加破碎不堪。虽然大象国为稳定局势,建立了一个符合自己价值的政权,但却根本瓦解不了老鼠国人民的斗志。老鼠凭借其千百年来积累的处世智慧和上苍赋予的灵性,在信仰的感召下,表现出了惊人的生存能力,及百折不挠的气概。他们像地下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渗透到大象国,随时都有可能毁掉那些象征着西方世界文明和繁荣的标志,比如总统的官邸,银行的大厦,富豪的酒店等等。这既可以复仇,又可以动摇大象国的意志。面对实力超强的大象国,老鼠把战争的艺术提高到了一个新的阶段;这种死里求生的技巧,很难不被其他弱小国家摹仿和学习。而主流社会却片面地将其释义为恐怖活动,事实上,这只是对立的一个方面;如果没有强权和侵略,这样的活动也很难盛行起来。

在踏上这一片碎裂的国土之前,我不得不做一些必要的准备,通过多方活动,我总算把自己伪装成了友善使者的形象:一套联合国观察员的假证明文件和一身体面的制服。尽管这并不足以使我安然无忧,但总比一头赤裸裸的大象行走在老鼠国崎岖的山间小路上有安全感得多。然而,这一切似乎都有些多余,当我说出我要找的朋友是孔雀国的那位医生时,人们对我的敌意和疑忌顿时冰释;有许多人当即就跪在我面前,托我把感激和敬意捎带给他。这让我心潮涌动,感慨万千。我真没有想到我的朋友会在老鼠国有如此大的魅力,比起我这样一头大象颠沛流离的生活,他所迎得的尊严和拥戴,让人简直不可思议。这不禁让我再一次怀疑自己由孔雀变成大象的意义;当初,为了迎合父母的心愿,在大象国过上有尊严的幸福生活,我做出了惊世骇俗的选择;结果却是大祸临头,灾患缠身。经历了如此这般劫后余生的逃亡生涯,即使再乐观的大象,也会对未来失去信心。唉,做一只与人为善、乐于助人的孔雀有什么不好呢!

但愿这一切还不至于为时过晚!

我的朋友得知我来到了老鼠国,托人捎来了他自己心爱的坐骑--一头毛驴,并对自己不能亲自来迎接我深表歉意,因为老鼠国南部瘟疫盛行,他实在脱不了身。这不能怪他,他是典型的完美主义者。不过当我骑上他的毛驴时,我的好心情随之而来。因为,这使我看上去带有了几分入乡随俗的亲切感,既像风尘仆仆的布道者,又像老鼠国远行的山民。何况此去一路荒山野岭,单凭一头大象要完成这样的跋山涉水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是一头大象坐在毛驴瘦弱的背上,这种颤巍巍的感觉让我很是忐忑不安;这会不会惹怒那些嫉恶如仇者,从而为这次冒险之旅埋下种种祸端呢?这确实难以预测。不过,好在我有一身联合国观察员的行头,再则,我还有一位在老鼠国享有美誉的医生朋友;另外一个有趣的细节似乎对我也很有利,我骑的是朋友的毛驴;说不定晃眼一看,那些埋伏在荒野里的杀手们会把我当成正在出诊的医生呢。这几道护身符总算给我增添了不少勇气和信心。所以,我催赶着毛驴,固执地行进在光秃秃的山野里。

忽然,前方传来了一阵激烈的枪声,我慌忙来到一个山头上向远处观望,原来是大象国的士兵正在搜山。我可不想被这帮有虐待倾向的家伙清查盘问,更不想与中央情报局那些阴险的小人打交道,于是我就势钻入了一个山洞里。但这样做也有很多危险,因为大象国为对付老鼠国专门使用的钻地炸弹随时都有可能落到头上;大象毕竟比不得穴居动物老鼠,要在幽暗狭小的洞里灵活自如地躲闪腾挪,简直比登天还难。不过我还是凭着本能朝山洞的最深处钻,不料越往里钻,空间却越宽敞。突然我听到了一片嘈杂和喧哗:

大象进来了,快开枪啊......与此同时,密密麻麻的子弹倾泻而来。

我退了几步,正欲喊话表明自己的联合国观察员身份,没想到却掉入一个陷坑里。下面是深不可测的泥沼,我像一艘倾覆的大船向下沉去。幸亏我的象鼻缠住了上面的一块石头,才稳住了笨重的身体。

然而这时,老鼠们却围了上来。我的嘴里满是污泥,使我喊不出声来,不过我竭力瞪大眼睛,做出一副想强烈表达的无辜模样。也许我身上的联合国官员的制服起了作用,在他们准备用乱枪将我射死之前,一阵窃窃私语。随即,上百只老鼠齐齐用力,才把我拉了上去。

我以为自己得救了,开始大声嚷嚷,我的朋友就是那位在这里救助苍生的可敬的医生,他的人品和医术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可是他们却没有理睬我,而是七手八脚地把我捆了起来,并蒙上了眼睛堵住了嘴。看来,他们这里没有懂英文的。一个可怕的念头猛然从脑际闪过:这一次我是死定了。对于死神频繁的眷顾,我早就习以为常;如今我几乎已忘了那一次次死里逃生的传奇生涯,只留下一些飘忽不定的阴影;作为一头大象,我本该下地狱,但却活到了现在,实属万幸。我一心在猜想着他们将怎样处死我,因为我经历的死亡实在太多了;跳楼、投水、上绞架、汽车爆炸、人肉炸弹......这一切的一切,使我对将要发生的事充满了恐惧和悬疑。

 

 

二十六,8月7日,人质斩首

也不知穿过了怎样一条黑暗的隧道,当我眼睛上的黑布被揭开时,我发现自己在一座山地帐篷里,到处是蒙着黑面罩露出红眼珠的杀手,他们是一些狼、熊和狮子。我一眼就看到了半岛电视台的记者,他们正在架设机位,拉扯线路。我心里陡然一亮,感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因为媒体意味着话语权,通过它我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把我与他们所爱戴的那位孔雀国的医生朋友的关系,淋漓尽致地加以描述。只是此时此刻,我的嘴被死死地堵住,身体也被牢牢地绑住,看来我还得耐心一些。

一阵忙活后,那些杀手们把那一头大象推到了摄像机前,强使他双膝下跪。我瞪大眼睛一看,他也穿一身联合国工作人员的制服,不由得大为震惊;他们为什么要迁怒于作为和平使者的联合国的官员呢?这使我深感不安。是啊,当大象国要发动战争时,联合国挡得住吗?再说联合国就在大象国,而大象国又是联合国的主导国;所以,联合国在很多时候表达的是强权国家的意念。想到这些,我不禁暗暗诅咒自己短浅的目光:真是愚不可及,我为什么偏偏要穿联合国官员的衣服呢,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看来我被媒体毒害得太深了,以至于丧失独立的判断力,活该倒霉!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人们从电视媒体上所看到的最黑暗的一页,这一瞬间,全世界都蜷缩在一个冰冷的角落里,惊悚的目光凝视着一方小小的荧屏;这不是带着神性光芒的末日审判,而是对一只沉默羔羊的肆意宰杀。

一切准备就绪后,一个杀手捧着一张纸厉声宣读,沸腾的阿拉伯语透出了凛凛寒气;它那特有的韵律承载的再也不是沧桑和忧郁,而是一只猛兽愤怒时那种阴冷的压抑。那头大象耷拉着硕大的头颅,眼神呆滞。不知此时此刻他是否知道,他在祖国的亲人,正用一种锥心泣血的表情罩着他的一举一动;那种身心俱裂的痛苦,把人类的良知和情感变成了一张破碎的羊皮,即使披在兔子身上,它也是血淋淋的一般狰狞。

宣判书刚一读完,杀手们便掏出了利刃,在那头大象的脖子上一阵乱捅,殷红的鲜血猛然喷溅到我的眼睛上,世界一片腥红。心惊肉跳的我不断地摇着头,试图甩掉那些可怖的斑痕,却赫然看见了滚到我脚边的大象的头颅;他向我眨了眨眼,终于挤出一颗晶莹的泪珠来。这不像是在诅咒战争的残暴,更像是在哀叹大象的命运。那意思仿佛在说,唉,做一头大象也只得如此了,还好,有我陪着你呢,你不会孤单寂寞的!我骤然一惊:看来,该轮到我下地狱了!果然,几个彪悍的杀手连拉带拽地把我拖到摄像机面前,扯掉了堵塞在我嘴里的杂物;看似对使用语言的人类的最后一点尊重,但事实上此时此刻,任何表达都已无济于事,不过对我而言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用熟稔的英文对着半岛电视台的记者大呼起来:

请你们告诉这些人,我是那位深受他们爱戴的孔雀国的医生的朋友,我此行的目的就是去找他叙叙旧,出于朋友之间的挚爱之情,我对老鼠国也怀有一种特殊的美意,因为我的朋友就曾把他的才华和热情献给这片苍凉的土地!

在场的所有记者都听呆了,有一个反应快一点的即刻把我的话转译成阿拉伯语,可是那些杀手们却无动于衷,在我腿上踹了几脚后,就把我按跪在地上,与此同时刀也架在了我颈项上,那逼人的寒光一下子就透入到我的骨肉里。看来,他们对来自英文世界的任何表达都怀有敌意,我弄巧成拙。哑然失语,脑子里一片空白,对于淹没我的恐惧也全然麻木了。

这时,父母的影像缓缓浮现在眼前:孩子,你怎么啦?

我一惊,孔雀国的语言突然从我嘴里惊呼而出:爸爸妈妈,救救我吧!

那些杀手大为惊讶,嘀嘀咕咕咬了一阵耳朵后便问我:你是孔雀国的公民?

他们用的是孔雀国的语言,既陌生又亲切,我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是一头大象呢?

唉,真是难以启齿,也许你们可以去问问我的那位孔雀国的医生朋友。

话刚一出口,他们所表现出来的震惊让我觉得自己获救了。他们又耳语了一阵,其中一个问道:你怎么能证明你是他的朋友?

我来到老鼠国时,他留有一头毛驴给我,那可是他的坐骑啊!

这时有人牵来了那头毛驴,他们辨认了一番后,立即跪拜在地,口里念叨着什么,眼里是一片虔敬。

我大为惊异,刚才的冷血杀手一下子就变成了驯良的信徒,这不禁让我产生了许多悬疑,我的那位医生朋友到底在老鼠国积攒了怎样的美德,使他竟有如此大的魔力?做一只孔雀竟会有如此丰满精彩的人生,这是我根本就没有想到的。难道是我父母的见识短浅?当初,他们处心积虑地把我送去大象国,只是希望我生活得比他们更好,毕竟他们不是神和预言家,也只能按照俗世的价值来理解幸福,怪就怪我自己没有弄清楚,我想要的是什么。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里成章了,他们把我奉为了上宾,为我备足了水和干粮,还特意签发了一张通行证给我,据说,在受到极端组织的捕杀之前,这张小小的卡片能化险为夷,这使我在踏上茫茫旅途时感到了安稳和实在。

 

 

二十七,9月2日

我一路踏着风尘,来到一个小村子旁,靠在一棵树下小憩,一边饮水解渴一边望着绵延不绝的大山,以及不见人踪的破败的村落,不禁悲从中来;唉,这该死的战争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尽头呢!正在感慨之际,却骤然听到了奇异的叫声,这是从地缝最阴暗处发出的呻吟和痉挛,似乎,大地那饱受摧残的躯体再也承受不住与日俱增的衰弱,随之而来的便是地动山摇,天崩地裂。我即刻意识到大地震来了,急忙匍匐在地。大地似乎从裂开的口子内伸出了无数颤抖的爪子,死死地抓住我,仿佛要把我撕成碎片;看来大象确实太不得人心了,连大地的震怒都俨然成了一场正义的审判。我像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动弹不得,只得听凭那些冰冷的爪子在我的皮肉上胡乱撕扯。

稍顷,大地一片寂然,我抬眼一望,那个村子只剩下了残垣断壁。我赶紧牵着毛驴进得村去。踩着瓦砾,我似乎隐约听见了废墟下面传出的微弱呼吸。我猛然一惊,下面有人,我得救他们!于是,我开始用灵便的象鼻搬运杂物,与此同时用强壮的象腿向下猛刨。通过不懈的努力,我竟把掩埋在废墟下的几十个村民都刨了出来,并为他们包扎伤口,分发水和食物。之后,我又不遗余力地为他们搭建房屋,将其安置妥当后清点人数,除了一些村民受了一些皮肉伤外,竟然全都幸存下来。当村民们齐齐跪在我面前感恩戴德时,我生平第一次发现,为别人干一点事情,竟会在灵魂上收获这么多的喜悦和感动,这可是我在做大象时从未享有过的。这时我似乎才有点明白了,我的那位医生朋友为什么那样执意要到这个国家来;一只为他人而活着的孔雀,是多么的丰致和俊朗啊!想到自己的大象经历,我不禁深感自卑,慌忙扶起跪在我脚下的村民们,合计着怎样为他们做更多事情,这也算是替我的朋友分担一些责任吧。

村子最缺的是水,几十里开外有一个湖泊,于是我不辞劳苦地用象鼻把水一点点地汲来,顶着炎炎烈日往返不停,终于为村民们修起了一个大大的水库,并同他们一道平整土地,播下希望的种子,又替他们买来了羊羔和牧羊犬。数月后,这里竟是一派郁郁葱葱的祥和景象。

一天,大象国的军队突然闯入了村子里,说是要寻找失踪的大象国士兵,其实很有可能,他们是冲着我而来的。因为在全世界享有盛誉的大象国的间谍组织,难道会对这个村子的变化一无所知,情报中的细节常常决定战争的命运,所以十有八九,他们对我的情况已有所掌握,毕竟,我所有的证明文书都是伪造的。而敏锐善良的村民们似乎也觉察出了什么,不由分说地就把我转移到了一个幽僻的山洞里,这是一个巍峨的大山遮掩下的极安全的藏身之处。

一无所获的大象国军队派出了投掷钻地炸弹的飞机,把山头一个个地削平,这样的狂轰滥炸除了稍稍改变一下老鼠国的地貌外,其实更多的是心理震慑作用,因为它的威力确实十分了得,似魔鬼的铁犁在老鼠国连绵起伏的大山上翻耕,弄得天塌地陷,乱石穿空;这使躲在山洞里的我有些惶惶不可终日,就小心钻出洞来,打算透透气。不料刚到洞口,一颗钻地炸弹就在附近炸开了,巨大的气浪把我抛了起来,我沿着一个凹凸不平的斜面滚下了山谷。

山谷是一条幽幽的小河沟,杂草丛生,灌木掩映,一直滚到河沟里的我被凉水一浸,即刻变得十分清醒,四处一打量,发现这里的环境竟然出奇的安静,顿生疑窦:饱受战火摧残的老鼠国竟有如此幽邃的美景,难道此时此刻我在梦游?我咬了咬舌头,感到了尖锐的疼痛,意识到自己并非在梦中,于是我就沿着河沟向更幽深处探寻。穿过茂密的草丛,攀上山崖,一汪碧蓝的湖水呈现在眼前。紧接我便有了更惊奇的发现:有七八头大象正在湖水里嬉戏打闹,而岸边则有一些小象在玩耍。那种悠闲和安然让人简直不敢相信,大象国和老鼠国正在打仗,危险近在咫尺。这使我大为惊疑,这些大象难道是来自大象国的探险爱好者,为了寻求刺激和生活的乐趣,拿战争和死亡来开玩笑。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那些愤世嫉俗的反战人士,就像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反战浪潮造就的垮掉的一代一样,他们玩世不恭,故意制造惊世骇俗之举。这样的推测引发了我强烈的好奇心,我打算找一个更好的观察角度,便异常小心地向山崖下的一丛灌木挪动。没想到却踩空了脚,我像一块下滑的巨石,轰轰隆隆地滚了下去,哗啦......我掉进了湖水里,溅起高高的水幕。

等我拼尽全力拱出水面时,我已被那些受惊的大象们控制住了,他们不由分说地把我拖拽到一个十分隐密的洞穴里。洞壁贴满了大象国盛行一时的招贴画,还有一些信手涂鸦的拼音文字,暗喻着性和色情,另一些笔迹则直接描摹子宫、阴茎和男女交媾的场面;地上则七零八落地摆放着钢盔、枪械、迷彩服和弹药箱,这使本就迷惑的我更添了一重疑雾。不过,他们对我的来历似乎要更敏感一些,还算幸运,我的那套联合国观察员的假证明文书瞒过了他们。尽管他们还对我存有戒心,但他们也表现出了性格中的开明和无拘无束的一面,当谈到自己的身份时,其中一个毫不讳言:

不错,我们确实是大象国的士兵,我们千里迢迢地来到老鼠国杀人放火,试图把所有的老鼠都踩死,这样的生活毫无乐趣可言。难道仅仅因为我们是军人,就得像机器一样服从国家意志,集合、列队、搜山、扔钻地炸弹。这除了把本已羸弱的老鼠国弄得国破家亡外,那些传说中的老鼠却连影子也找不到,回国与亲人团聚遥遥无期。这该死的一切都不是我们想要的!所以,我们就开了小差,找到了这一片世外桃源;在这里我们像原始人一样群居,无拘无束的生活、享乐。呵呵,我们在这里还生了孩子,虽然在血缘上他们是大象,但却没有国籍,所以,他们再也不会为了大象国的总统四处去征战了。

我简直听傻了眼,难道你们不想回大象国了吗?

你想让我们上军事法庭吗?把骂名和笑谈留给该死的媒体?

那你们在大象国的亲人怎么办呢?

至于我们的亲人嘛,要是他们知道我们在老鼠国生活得非常开心的话,他们也会欣慰无比。

你怎么维持生计呢?

呵呵,这根本就用不着瞎操心,谁都知道大象国军队的后勤保障是世界上最强大最先进的,只要我们随意发一个信号,大象国的降落伞就会铺天盖地地扔下来。当然,有时我们也捕捕鱼、打打猎。总之一句话,战争与我们无关!

我真没有想到这些用最现代化的武器装备起来的士兵,竟会安于如此荒谬离奇的生活,那些曾为民族的自由和独立而浴血奋战的勇士们,为人类的留下的是惠泽后世的丰碑,而当今的历史书籍将用怎样的笔触来描写大象国的这些离经叛道的军人呢?战争已打到这个份上了,大象国将怎样面对这些可怕的裂缝呢?这些从战争深处涌出的暗流,无情地消解着战争的本质和国家的尊严。当愈来愈多的士兵不知道为谁而战时,那么战争多半就会不欢而散。

谈话似乎就到此为止了,不过他们并不打算放走我,无论我怎样解释来历和去意,他们也无动于衷。显然他们对我存有诸多疑虑,即便他们不认为我是中央情报局的间谍,也怕我向外界泄漏他们的秘密;那样的话,在这个媒体高度发达的时代,他们安宁的生活将被毁掉。就这样,我被关进一个很深的洞穴里,终日不见光亮。看来不发生什么意外的话,这种幽禁的生活是不会有所改变的。

 

一天,我突然听到了一阵密集的枪声,那些看管我的人也拿着枪应战去了。我趁乱逃出洞外,却被子弹打得抬不起头来,就躲在一块岩石后观察情况,发现接上火的那一方是搜山进剿的大象国士兵,我不禁惊愕不已:在老鼠国的土地上,大象国的军队竟然自相残害起来了!这个仗打得如此荒唐,是大象国的士兵疯掉了呢,还是大象国疯掉了?或者,这一切根本就是一个玩笑?不过与此同时,我立即就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非常危险,因为,尽管同属大象,但无论哪一方,都不会轻易放过我的。于是我便拉开长腿一阵狂奔,翻过几个山头,枪声终于被隔断了,我蹲在一棵枯树下喘气。可是还没有等我完全回过神来时,天空就被剧烈的轰鸣震破了,我抬头一看,大象国号称同温层堡垒的B52战略轰炸机,从破裂的云端钻了出来。我吓坏了,看见一个山洞就朝里钻,可刚走没几步,就在洞壁上发现了男女生殖器的图案和乱七八糟的拼音文字,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招贴画。我大惊失色,赶紧掉头往外跑,在荒山野岭里一阵瞎闯,接连钻了数个山洞,情况皆如此。我几乎崩溃了,慌不择路地跳入了一条河沟里,沉入水底屏住呼吸。回想起刚才一幕幕疯狂的逃生经历,脑袋里好似一堆乱麻,理不出头绪来,于是就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反复念叨着苍天可鉴,上帝保佑。

过了十来分钟我钻出水面时,四周一片寂然,总算又躲过了一劫,正在暗自庆幸之际,突然一群事先埋伏好的大象国士兵一涌而上,把我生擒活俘。紧接他们唤来了直升飞机,放下吊绳套住我,没等我完全升上去,直升飞机便凌空跃起。我像一个巨大的钟摆晃动起来,尽管这使我非常害怕,不过比这更可怕的是此时此刻,我似乎完全丧失了判断力。因为我根本无法弄清楚这些抓走我的人,他们的身份和背景到底是什么。中央情报局的?军队内部执行特殊任务的?或者还是那些特立独行开小差的?总之,很可能是我知道了许多本不该我知道的东西,他们才会对我如此感兴趣。

就在犯迷糊之际,突然发现地面一群大象国士兵正拼命追赶直升飞机,更令人诧异的是,在他们当中,我清楚地看见了留着大胡须的阿拉伯男人。我大为惑然:难道战争真的打到了敌我不分的程度?敌对双方之间不展开较量,却来追杀我这个来自异国他乡多愁善感的游子,简直太荒谬绝伦了!我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个遥远陌生的国度,以这种离奇怪异的方式卷入到战争中来。可是此时此刻,根本无法动弹的我也只得听天由命了。

直升飞机在阴沉的天空下兜着圈子,每越过一个山头都要遭到埋伏和袭击,子弹像沙尘暴一样在我四周呼呼作响,我好似一块随风飘舞的破布,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过我的运气似乎还可以,除了皮毛受到一点擦伤外,其他的并无大碍。冥冥中我在想,如果子弹真的长了眼睛认出了我的话,我还会这么幸运吗。当然直升飞毕竟是性能卓越的机器,也没有费多大周折,就把那些胡乱的射击甩在了身后,来到了一片开阔地的上空,缓缓向下沉去,尽管前路生死未卜,但我还是感到了几许解脱。可是当我怀着宽慰和敬意鸟瞰大地时,却突然发现了导弹发射车,它们犹如幽暗的利刃直刺天空。

我惊呼了起来,飞毛腿......飞毛腿......

飞机上的士兵们呵呵大笑起来,NO,NO,爱国者!爱国者!

话音刚落,下面的导弹便嗖嗖地射了上来。轰隆......一声巨响,我的上方立马就挂着一团耀眼的火球,随即我便沿着一条斜线坠落下去。多亏下面的一棵粗壮的枯树托住了我,才算躲过了这一劫。不过,我却被结实的树桠卡住了。这时,我看见开着装甲车和越野战车的大象国士兵从多个方向围拢过来,开始争夺挂在树上的我,嚷嚷着,叫骂着,互不相让。并便摆开阵势,乒乒乓乓地射杀起来,各种轻重武器像欲火中烧的怪兽一样,胡乱的一通发泄,那些流弹犹如能工巧匠手里的剪刀,把卡住我的树枝纷纷裁掉。我从树上掉了下来,顺着一个陡峭的斜坡滚下了山崖,人事不省。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简朴的房子里,村民们正在为我输血。由于我体型硕大,加之失血过多,所以要求采集血样的老鼠排起了长队。我并没有为他们做多少事情,他们却用这种方式回报我,这让我百感交集,泪如泉涌,一个能感动别人的人,是多么的丰沛和充裕啊!

在村民们悉心照料下,我康复如初,一门心思想着怎样让他们生活得安宁和幸福,结果却发现自己是那样的渺小和苍白,因为我根本无法改变他们的命运,强加在老鼠国头上的战争是人类恶习中的一种痼疾,即使真主临世,仍须栉风沐雨,百折不挠,何况我这个小小的普通人。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绝对,尽管我不能扮演经世济民的救世主,但我却能像我的那位医生朋友那样,分担他们的苦难,聆听他们的沧桑。为此我想,我应该尽快回到孔雀国去,当然首先要做的就是变回孔雀,因为,我原本就是一只孔雀。鉴于这一切,我想见到朋友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急切。

 

 

二十八,10月4日,被侮辱的站起来吧

我骑着毛驴继续向前赶路,一天路过一个难民营时,突然发现一只孤单的小象蹲在树下呜呜啜泣。我既纳闷又惊异:在战火纷飞的老鼠国的土地上,怎么会有大象国的孩子?我猛然想起了那一次在湖边看见的那些玩耍的小象,莫非他的父母出什么事了?或者他根本就是另外一只小象?好奇心驱使来到他跟前。

孩子,你怎么不呆在大象国,孤孤零零在这里干什么呢?

孩子满眼惊诧,我是在老鼠国生的,我根本就不知道还有什么大象国。

我十分愕然,那你怎么会是一只小象呢?

因为我父母是大象,我母亲是联合国的官员,父亲是军人。

他们现在何处?

母亲被钻地炸弹炸死了,父亲上了山,当了山大王。

我暗自震动不已,大发恻隐之心,孩子与战争什么关系呢,尽管他出生在老鼠国,可血缘上总还是大象,无论怎样,他的根应该在大象国,而不是像随风飘零的枯叶一样,迷失在陌生的世界里。于是我决定带孩子去寻他的父亲,让他把孩子领回属于他们的大象国去。

孩子引着我异常小心地行走在大山深处的一条蜿蜒曲折的小道上,他说这里到处是地雷,一不留神就会被炸成肉泥。尽管如此,我们的脚还是碰掉了一些碎石,它们顺着斜坡向下滚去,最终触发了那些埋藏在地下的暗器,引来一阵阵弹片横飞的爆炸,吓得伏在地上的我俩不敢动弹。随之而来的就是满山遍野的嚎叫,抬眼一望才发现,我们已陷入了重重的包围之中,那些哇哇乱叫的并挥舞着AK47自动步枪的是狼、熊、狮子,还有一些老鼠。当然他们认出了孩子,所以我们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只是他们对我这头大象的来历表现出了高度的警觉,幸好我身上有一张他们的阿拉伯朋友签发的通行卡,加上那一头在老鼠国家喻户晓的毛驴,他们才同意带我去见孩子的父亲。

  • 在一个瘴气弥漫的山洞里,我面对着一个满脸胡须的男人,晃眼一看,有点像那个传说中的恐怖大亨本拉登,这不禁让我暗自震惊,不过事前孩子曾说他父亲是一名上校军人,所以我还是用西方人的礼仪向他问安。

你好上校先生,能够在这里见到你真幸运!

他不答话,只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我不知所措,一时语塞。

他咄咄逼人地盯着我,你看我这一副行头,还像是大象国的上校吗?

这时我才把视线移到他身上,他一身长衫长袍,头上缠着白布,脚蹬步鞋,典型的阿拉伯人装束。

你看我像谁?他的逼视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

  • 我本想说出本拉登的名字来,可又觉得有点不妥,所以显得有点吞吞吐吐:本......本......

哈哈......你真有眼力!不过他是导师,我也只能算是他虔诚的学生而已。

莫非你已改变国籍和信仰了?

去他妈的大象国,十足的自大狂,总认为自己是最好的,总想让全世界都来摹仿和学习自己,以便更好地控制别人。特别是在中东,那里黑漆漆的石油让大象国欲火中烧,殊不知,那里的国家和人民有比大象国更深远的历史文化底蕴,根本就不把大象国那一套虚假的玩艺儿放在眼里,所以大象国企图用战火来烧毁别人的尊严和信仰,这是现代化妖魔与古老神明的战争,物质与意志的较量,大象国是自取其祸。

依你看,大象国必败无疑?

他拿起一本《可兰经》挥了挥,是的凭这个,大象国将下地狱!

我真没想到,你会改变得如此彻底!

也许我天生就嫉恶如仇,大象国把这里搞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我也不会让大象国安宁的。

你想干点什么呢?

呵呵,我想做的可多了,请随我来!

他把我引到了一个幽深的山谷里,用手指抵住嘴唇打了一个唿哨,还没有等我完全明白他的意图时,我便看见那些黑漆漆的导弹已从发射架上竖了起来,它们像粗壮的树木一样,耸立在阴森森的沟谷里。

我们正在努力工作,准备把这些飞翔的天使都装上核弹头。

我骤然一惊,不禁喃喃自语,哦,原子弹......

是啊,大象国数以万计的原子弹,我们从那里搞到一些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一时语塞。他说再到这边来看看,于是我又跟着来到另一个山谷,我看见数架大型客机停在谷底,便有些愕然地望着他。

我们正在训练最优秀的飞行员,他们个个都身怀绝技,并且充满了狂热的殉道精神,比起二战时期那些穷途末路的神风敢死队员来,他们有更大的杀伤力,因为他们是惩罚者。

这样斗下去何时才是一个尽头呢?

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大象国的那些政客们,是他们把大象国置于了一种危如卵巢的境地,不过这没有多大用处,大象国行事从来都是以自我为中心,一向都是以牺牲弱小国家的利益来满足自己的贪欲。

那你的孩子怎么办呢?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让他到民间去体验苦难,就是想让确立正义感,做一个正直而勇敢的人。

难道你想把仇恨传递给他?

我从来不向他灌输什么,他有自己的眼睛和思想。、

恕我直言,你所做的这一切是因为你的夫人被大象国的炸弹炸死了吗?

呵呵,也许有那么一点关系,不过从一开始我就诅咒这场不义的战争。

片刻沉默,我突然说,我想把孩子领回大象国去。

他惊呆了,愣愣地望着我,沉吟不止。

接下来,他便对我的身份和来历进行了详尽的询问,他看上去似乎是一个率直的男人,我也没有遮掩的必要,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他,他听得十分认真,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我还是捕捉到了他那静如止水的表情后面那些微妙的变化。你是一个不错的人,不过你提的问题我还要考虑考虑,他十分肯定地回答我。他的慎重和沉稳不是没有道理,因为这并非一件简单的小事,关系着孩子的命运和未来的一切。所以我再也没有说什么。

 

这一次,我受到了优厚的待遇,尽管仍属软禁,但我却再也没有被关在阴暗的地下洞穴里。他们替我收拾出一间整洁的帐篷,并为毛驴添足了上好的饲料。当我拂开帐篷时,便一眼可见夜空缀满的繁星。那些在远处监视我的人似乎也理解到了我对自由的渴望,也就没有来惊挠我,但我的内心却交织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他所描绘的一切让我十分后怕。很显然,他正在进行的事业表明,他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很可能给老鼠国带来无穷的祸端,那样的话,本已水深火热的老鼠国将永无宁日。另外,他对我的自我描述表现出了城府很深的一面,谁知道他那若无其事的言谈举止后面藏着怎样疑惧和杀机,因为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里,凭着一个军人的职业敏感和本能,他是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相信一个远道而来的陌生人的。说不定此时此刻,他正在设计着一个又一个的刺杀我的计划;这使我越发焦虑不安,是啊,我得想法逃出去。

这时,帐篷有轻微的响动,我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低头一看,发现了一柄锋利的斧子,它那锐不可挡的寒光直直刺入我惊悚的眼睛里,我在哆嗦的同时,看到它下面压着的一张纸条,我屏住呼吸蹲下身去,小心挪开斧子,一行清晰文字呈现在眼前:干掉他,他是魔鬼,你将在主的护佑下回到孔雀国,并重新变成一只优美的孔雀。落款为真主。我大惊失色,疑云密布。这莫非是他在试探我?如果不是,那么留下斧子和纸条的又是些什么人呢?中情局的还是基地组织的?或者,这真正是真主的一道圣旨?不管是什么,我都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已身处险境。反复权衡之后,我毅然地拿起了斧子,那股从心底陡然升起的决绝之气,连我自己都感到有些震惊。是啊,我已经别无选择,为了正义也好,为了主的尊严也罢,或者还是为了其他什么神秘的事业,总之这样做,我可以最大限度的获得逃生机会,况且还有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支持我。

我拎着斧子摸出帐篷,躲过了那些监视我的人,借着灌木和岩石的掩护,悄悄来到一顶大帐篷跟前,匍匐在地,细细聆听里面的动静,竟然悄无声息。我不禁有些纳闷,就用斧子将帐篷割开一条口子,向内窥视,发现上校正秉烛夜读;他如此这般专心致志,难道在默诵《可兰经》?我不由得有些迟疑:真主会派我来杀死这样一个虔敬的信徒吗?也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萌生了一个邪恶的念头:但愿他手中捧着的书籍是《圣经》,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义无反顾地奔他而去。怀着这种侥幸,我试图把帐篷撕下一块来,以便看清更多细节。

可就在这时,有七八条黑影猛然向我扑来,试图将我掀翻在地,我甩动象鼻一阵猛抽,那些黑影便人仰马翻,在我锋利的象牙威逼下,纷纷落荒而逃。已没有什么退路了,我举起斧子,掀开帐篷就直奔而去。可是眼前的情景却令我惊诧不已:刚才还正襟危坐的上校竟然不见了踪影。正在纳闷之际,突然一群狼和熊冲了进来,清一色端着AK47自动步枪。我灵机一动,向上一跳,哗啦......顶垮了帐篷。与此同时那些幽深的枪管齐刷刷地喷出火来,一时间弹雨横飞,碎物飞溅。尽管我逃了出来,不过腿上还是挂了彩。我躲在一岩石后舔吻伤口,忽然,从我上方的山顶上传来了一阵狰狞的笑声,黑暗中,我似乎感到了山岩的震动。笑过之后,我便听到了挑衅的言辞。

我就知道你没有安什么好心,毕竟你是孔雀变来的,有种的你就上来吧!

而此刻,我的腿疼得厉害,血流不止。

早就听说,孔雀国的公民都是些懦夫和无能之辈,果不其然,在大象面前,你们只有做牛做马、俯首称臣的份!

我怒不可遏,抓起斧子,拖着残损的腿向上冲去。

第一道挡住我的关口是一群凶恶的狼,它们像决堤的潮水一样向我冲下来,腾跃而起,扑在我身上,疯狂地啃咬和撕扯。对于这种贴身的肉搏,作为一头不太灵活的大象肯定是非常吃亏的,所以我就势倒地一滚,顷刻间无数只狼变成了模糊的血肉。另外有一只狼试图来咬我的颈项,却被我锋利的象牙刺穿了胸膛;殷红的鲜血沿着光洁的象牙灌满了我的嘴,堵住了喉咙,我不得不将其生生地吞咽下去,我的咽喉霎时间似火一般地燃烧起来,粘糊糊的,十分难受。不过,这似乎更激发了蛰伏在身体最幽暗处的原始本能,使我力量倍增。我把斧子抢得像风车一样圆,一阵哇哇怪叫过后,我的眼前竟是一堆尸骨。不过,那一只被象牙刺穿了的狼却死死咬住了我的颈部;虽然它几乎气绝身亡,但那尖锐的牙齿却一点点地陷入我的皮肉里,并开始缓缓地吸食我的血。我甩动硕大的头颅,同时用象鼻猛烈抽击它。可是它却像我身上的器官一样,死死地粘在了我的脖子上。我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奋然前行。

这一次拦住去路的是七八头无比凶悍的熊。它们团团围住我,我腹背受敌,首尾难顾,这使我处于非常不利的境地。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挺着象牙向前冲突,却被身后的熊拖住了腿。它们的胳膊强壮有力,爪子就像铁钩一样锐不可挡,并把我的皮肉一块块地撕扯下来。不过,在我猛烈地蹬踹下,还是有三头熊似垮塌的巨石一样滚下了山去。而我面前的两头熊则死死掰住我的象牙,并试图夺下我手里的斧子。它们力大无穷,壮硕威猛,我象鼻的抽打根就无济于事。不经意间,我瞅见了前方有一块黑乎乎的岩石。于是拼尽全身力气迎上去,虽然步伐有些迟缓,但我却像一辆疯狂的推土机那样不可阻挡,并重重地撞击在岩石上。轰隆......岩石迸裂了,那两头熊发出凄厉的惨叫后掉了下去,随着碎石哗啦啦地滚下山去。不过几乎与此同时,我听见了咔嚓一声,下意识地低头一瞧:掉在地上的竟是我折损的象牙。这使我顿生复仇的火焰,拾起象牙挥起斧子向身后乱戳乱砍,一片鬼哭狼嗥过后,我发现身后已是一片寂然。

我躺在坚硬的岩石上呼呼地喘着气,正好与一轮愁惨的月光相对,看似遥远却仿佛触手可及;而四周璀璨的星光依然如处子般安静,这使精疲力竭的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是的,我实在是太倦怠了!可这时我却骇然地发现,那只死命咬住我喉咙的狼竟还贴在我的脖子上,同时我也感觉到了它那微弱的吮吸,好似一股浅浅细流从我的颈项流淌而过。然而此时此刻,我居然使不出任何力量来摆脱这种险情,只能在心里暗暗诅咒:该死的,等我缓过气来再收拾你!

但是情况突然有变,当我在挪动视线的那一瞬间,两头生猛强壮的狮子已经近在咫尺,如果我再放任自己的懈怠,那么我很可能被扯成碎片。我一看自己的两只手里,一边是沾着血的斧子,另一边是残缺的象牙,复仇和求生的火焰一下子窜了上来,我一跃而起,像古罗马斗兽场的壮士一般逼视着眼前的两头雄伟的狮子。它们仿佛事先就有默契,同时向我扑来。由于我的精力早已耗尽,哪里承受得了这般强大的冲击,身体朝后一仰便倒在了地上,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狂暴的践踏和啃咬,我惨遭重撞。不过,尽管对于这种侵害,我的反抗显得很是微弱,不过,我的象鼻却像受伤的莽蛇一般紧紧缠住了一头狮子;这使终于我腾出手来对付另一头狮子。瞅准机会,我把那半截象牙刺入了狮子的腹里,进入它滚烫的内脏里的还有大半只胳膊。我一阵捣腾和搅动,疼得它满地乱滚乱叫。我挥起斧子猛砍猛劈。总算有一斧剁在了它的脖子上,那硕大的头颅被生生的斩了下来。哗......一柱滚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把我的上半身染成一片殷红。我信心倍增,因为我已惊悟到,我最终战胜和超越了自己,胜利在望。我一声大吼,把象鼻一扬,另一头狮子便被甩下了山崖。

我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朝上面爬去,峰顶已触手可及,而且我的象鼻已攀住了山顶上的一棵树。可这时上校却突然闪现在眼前,并用脚踩住了我的象鼻。

呵呵,好样的,干得不错,我真是低估了你们孔雀的能量,不过大象面前,你们还得俯首称臣,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我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做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你怎么不说话呢?害怕了吗?我就知道你原本就是一个懦夫,想想看吧,如果你不是一头大象的话,你能一路杀到这个位置来吗?

我依旧不答话,可过往一切却在我脑海里倒腾,并夹杂着强烈的感慨、自斥、悲郁和愤懑,我不禁暗自喟然长叹:我总算走完了一头大象荒谬的人生历程,一切都该结束了!

胆小鬼,你想用沉默来掩盖恐惧和绝望吗?呵呵,真是难为你了,因为我知道此时此刻你非常非常空虚!

我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你踩住了我的鼻子,连出气都困难,怎么可能与你评高低论短长呢!

嗯,有道理。

说着他就松开了脚,这样的机会我怎能放过,我突然用象鼻卷住他的腿,向下一拉扯,我与他同时坠入了山崖。不过所幸的是他在我的身下,像一层厚厚的气垫一样隔住了我。他气若游丝,吐出临终托言:如果可能的话,请你把我的孩子带去孔雀国,让他做一只善良的孔雀吧。

 

 

二十九,11月28日,绝笔

一路黄沙漫漫的我总算赶到了老鼠国南部山区的一个小小的村落里,可是却没能见到我的那位久违的医生朋友,而是得到了一封破损的信,由一位村里仅存的风烛残年的老人转交给我。他说他是因为这封才支撑着活了下来,在一次空袭中,他冒死仅仅把这封信从废墟的大火中抢了出来,而其他的家什全都葬于火海,这样做是为了不辜负一位外国医生对自己的信任。当然,我急切想知道的是朋友的近况:他去了哪里?身体还好吗?没想到,老人收拢起了脸上的皱纹,凝结成悲怆和黯然,干涩的眼角泛出了泪光。我突然预感到大事不妙,没敢向下追问,而是接过沉甸甸的信,施毕礼后,静静离去。

在一间破陋的小屋里,我点亮油灯,展开缺损的信笺,上面残留的烟火味扑鼻而来,这让我一下子就沉浸到了烁烁流金的文字里:

老朋友,由于南方战事频繁,瘟疫盛行,不能前去为你接风洗尘,深感不安和歉疚,这与你不计千里险途前来探望的深情厚意实在不配,切切期盼你的宽恕和原谅,特留下一只毛驴打理旅途,老鼠国山多路险,但愿它能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好运。

你变成大象后,我们的联系就莫明其妙地中断了,很多推心置腹的话都被搁在了时间的黑匣子里。当然你有自己的理由,我不能责怪你自私和狭隘,更不想因为自己的郁结而给你增添无尽的烦恼,毕竟大象国与老鼠国正在交战。只是我非常想知道你的生活及所有的一切,我深深地挂念着你!我们在孔雀国相伴度过的那些美妙的时光,总是如影随形地打在我的眼睛里,时常让我黯然和感伤。你在大象国一切都顺心如意吗?找到心上人了吗?安居乐业了吗?我常常情不自禁地猜想,你肯定都有孩子了,而且我还想象过孩子的模样。当然从个人情感来说,我更希望孩子像孔雀,不过,只要是你的孩子,我们都会倾注全部的热爱。另外,我也在挥之不去的思念里勾画过你夫人的样子,我想她一定是一位贤淑能干的女子,毕竟操持家务照管孩子,才能让家在飘摇的世界里变成温暖的小巢。这一切的一切都使我时常走神,独自沉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生离死别后的眷顾注定是物是人非、世事苍茫。不过我爱你们,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临行前草草落笔,聊表思慕之情,难以尽述衷肠。深望怜恤下情,不要怪罪!

我就要去一个偏远的村落,那里也暴发了瘟疫,有很多危重病人正眼巴巴地望着我呢。此时此刻,我才深深地感我个人的力量是这样的单薄和渺小。由于医疗条件差,缺医少药,我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死神把我手里的病人活生生地拽走,作为救助苍生的大夫,我深感耻辱和悲凉!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医生,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于战祸与疾病,我尽其所能做到的也仅仅是那么一点点,因为我不是伟力过人的真主,所以也只能鞠躬尽瘁、春蚕到死,以不辱孔雀和医生的美名。

另外,此去山高路险,生死难测,你就不要追随而来,一等疫情平息,我自然会与你联系,期盼久别重逢,以慰渴慕之情。

事不宜迟,我找了一个山民做向导,一路催促毛驴,终于攀上了一座寂静而巍峨的大山,山民指了指险峻的山崖说,他就是从这里不小心摔下去的。我疯狂地扯起他的衣襟嘶吼道,他现在人呢?!他垂下眼帘,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顿时就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慢慢地把视线从他苍凉的脸上移开,俯瞰山崖,下面是湍急的长河,滚滚的波涛不绝于耳,既像深情的挽歌,又像沉郁的怒吼,仿佛,这一片悲抑的土地就要燃烧起来了。而此时此刻,他在下面我在上面,可我却是沿着他的脚迹走到这里的,很显然,是他把我托举了起来!

[本帖已被一代天骄于2007年8月21日13时46分45秒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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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2楼]  作者:岸雪  发表时间: 2007/08/21 13:14 

这部寓言小说
谢谢可爱的单纯!

[本帖已被岸雪于2007年8月25日8时56分43秒修改过]

 [3楼]  作者:一代天骄  发表时间: 2007/08/21 13:34 

通常

 

长我的才用给我“可爱”可岸雪可并非如此呀,呵呵

看来,我今天要读完这篇再回老家,我得抓紧了

天骄有俩爱小说的,是21行和儒帅哲师,可他俩最近正在赶着什么进度,不知是否有暇来天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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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光临: 一代天骄
 [4楼]  作者:一代天骄  发表时间: 2007/08/21 13:45 

刚才去官方论坛发言

 

用了属主ID,来岸雪帖下忘了更换,就“一代天骄”了,不好意思,单纯很少用属主名字表达个人。今儿个就不改了,下次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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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光临: 一代天骄
 [5楼]  作者:倒刺在深  发表时间: 2007/08/21 20:14 

请原谅俺没有高手,只有小眼睛

好不容易把这大块的寓言连咬带撕的捋了下来,还好作者比较仁慈,里面所隐语的国家和事件俺都还有些感觉,要不,一准要消化不良,上吐下泻的整死俺:(

完了想要说的是:你太有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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