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 自从那一次与她邂遇后,我就毫无理由地想像着一些比邂遇更傻的事情,这让我变得有些飘忽不定,无论何时何地,我似乎都在想着那一瞬间里的每一个细节:她优雅的脖子,她蕙风如薰的秀发,以及那如玉石一样的安静,还有那一双像水一样悠远的眼睛。仿佛,那构成我日常生活的所有情景--上班、下班、行走、沉思、阅读、睡眠都被这些细节串缀起来,就像散落在空气中的蝴蝶的断翅一样,斑斓似锦却又永远也不可能变成霓裳羽衣。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在书店里终于买到了心仪的《蝴蝶梦》后,直往车站奔,在离站台大约不到二十米的距离时,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阻断。要是平日上班赶路,我会像一只大袋鼠一样三跳两蹦地就钻到车站的雨棚下,可是现在手里拿着一本装帧精致的《蝴蝶梦》,我也不得不就地一闪,躲到了屋檐下,暗暗乞求老天有眼,别让肆虐的大风吹进屋檐。 狂风裹挟着暴雨席卷而来,把麻雀一样的行人全都驱赶到了街道两边的屋檐下。我隔着雨幕向站台望去,一片寂寥冷清,偶尔有一辆大巴驶过,却像海潮紧逼下脆弱的木船,一副仓皇落魄的模样。 突然,一辆落荒而逃的大巴刚一闪过,我就看见一位撑着雨伞的优雅女子,手持书卷,悉心阅读;在车站清寂的雨棚下,她的秀发和素洁的衣裙随风飘扬。 这是怎样一个素静的女子啊!蓦然,一些胡思乱想涌上心来,比如,如果我也有一顶像荷叶一样清雅的雨伞的话,我肯定会站在站台的雨棚下,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也像她那样静静地看书,使她看上去不那么茕茕孑立。 我下意识地瞅了瞅贴在怀里的书,上面没有沾上一滴水珠,暗自庆幸。也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当我重新向车站望去时,那个伞下看书的优美女子已全无踪影,我不禁暗自唏嘘,将视线投向更远的地方,密织的雨帘中,隐约看见一辆离我最近的出租车,难道她打车走了吗? 当我在大巴车靠窗处找到一个座位时,大约已是十来分钟以后的事,雨过天晴的空气格外清新宜人。我有些迫不及待,打开书卷,信手翻了几页,书里配的插图很不错,线条灵动飘逸,这使我很快就静如止水,进入到那一行行隽秀的文字里。通常,我就是用这种方法来打发车上这一段慵倦的时光。 大巴车到站,我挤向车门,却在不经意中撞了一下一个上车的女子,啪的一声,夹在腋下的书掉在了地下。我大惊失色,弯下腰,奋力挡住乱纷纷的脚步,然而始料不及的是,地上竟然有两本一模一样的书!我瞪大眼睛细细打量,没错,都是《蝴蝶梦》,每一个细节都毫无二致。正当我在怔愣之际,突然听到有人急切的呼喊:那本书是我的,请你递给我一下! 我转过头来一看,正是刚才与我相撞的那个女子,她在车窗边向我伸出手,表情近乎于哀求,因为大巴车已经轰隆隆地抖动起来。我用了一个苍鹰啄食的动作,抓起书递给她。 她接过书,欲言又止,正准备向我挥手致意时,却被其他人挤到一边去了,窗口上留下了她那一袭绸缎似的秀发。 我猛然想起刚才在车站的雨棚下撑着雨伞看书的那个素静的女子,错不了,就是她!可是此时,大巴车离我的视线已经很远了,唯一能看见的就是窗口上那一抹飘飘洒洒的发影。 回到家里,我精细得像钟表匠一样,用丝绢蘸着清水将书擦净,信手翻了几页,突然发现一张妙龄女郎的照片,看来是用着书签的。我惊呆了,回想起刚发生的一些事情,猛然警悟:糟糕,这本书是她的!我把眼睛移到照片上,立即就被沉静的目光抓住了,有点像沉船上的灯,这使我的视线总不能抵达更深更远的地方,比如,那蛰伏在湖底的幽幽的思绪。她似乎在聆听什么,是古代妃子的琵琶,还是黑天鹅悠远的哀泣? 我像整理一叠扑克牌一样,快速查看书页,想找到其它一些蛛丝马迹,什么都没有,只有文字像水中的蚂蚁一样沉浮不定。不过,书页里散发出来的清芬如薰的香气却在不经意中钻入鼻孔,我深吸一口气,立即就觉得自己变得通体透香,像啜饮了一杯柠檬浸泡的美酒。 这幽幽的芳香来自她的秀发还是裙子?或者,就是她看书时那均匀的呼吸?还有她的睡衣、胭脂、花卉、甚至午夜静如鱼眼的台灯......这一切让我的思绪翻飞如蝶,一直到万籁俱寂的深夜,我仍然被这香气笼罩着,靠在床上,对着书和照片发愣,这是怎样一个惠心如素的女子呢? 第二天早晨上班,虽然有挎抱,但我还是特意将书夹在腋下,而且露了一大半在外面。我想她也可能像我那样夹着同样一本书,徘徊某一条街道或某一个车站。因此,即使我在抬头看信号灯时,也觉得身前身后有一双悠远如湖水的眼睛。当我把视线越过袋鼠一样的上班族时,在这些漠然、僵硬的表情后面,我总希望能与那一双冰清的明眸不期而遇,我甚至还像狗那弱歙动鼻翼,暗自期待着能在这茫茫无边的空气中嗅到那薰衣草一般的馨香。 可是,当我跨入一座灰暗的大厦内突然面对冰冷的电梯时,我才发觉我即将面对的是枯燥、单调的生活:同事千篇一律的笑容,繁琐的日常事物,单位内部的勾心斗角。作为处理文案杂务的小人物,我总是保持着一种平和怡然的心态,勤勉、沉默而又恪尽职守,所以每天早晨,我总是第一个掀电梯按纽的人。 嗖的一声,电梯的门开了,我像机器人一样鱼贯而入。然而出现眼前的一幕却让我惊呆了:那个几分钟前还让我悠思绵密的女子此时此刻就在电梯里!腋下夹着一本书,素洁的脸庞挂着一丝沉静的笑意,目光犹如纱窗后面的灯,使这幽暗的空间陡然亮了起来,让人无处藏匿。而她身上幽幽的芳香如飞扬的花瓣向我飘洒而来,仿佛要把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酿制成酒。 电梯像直升飞机一样缓缓上升,却给人一种随时都有可能坠毁的异样感觉。 我还在发呆,头脑一片空白,这种对峙压迫得我透不过气来。而她依然像洁白的莲花那样安静,任笑容和馨香像湖水一样荡漾开来。 叮当,电梯提示的铃声响了,是二十三层。哗,门开了,好似身情绝技的刀客抽刀的声音。 她跨出一小步,略微有所停顿。我猛然醒悟:她的书还在我的腋下,应该物归原主。可当我张开嘴正要表达一点什么的时候,她却伸出食指压在唇上,并摇了摇头,然后像猫一样钻出电梯。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电梯停在二十五层时我还张着嘴傻着眼。 在办公室,本该处理文档的我面对电脑屏幕时,完全没有了往日的从容和安定,击键的指头失去了节奏感,没有一点弹性。书就摆在显示器旁边,我的目光在书和显示器之间飘忽不定,而意识却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混沌中;我为刚才那一瞬间自己的迟钝懊丧不已:我为什么不问问她的芳名并与她寒暄几句呢?当电梯到达二十五层时,我为什么就没有折回身去以还书为由与她搭上荐儿呢......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我心不在焉地拿起话筒,却意外的听到了一个女子的风铃般的笑声,在我接的所有关于公务的电话中,这是绝无仅有的,我有些诧异。 请问你...... 你刚才真像一只秃鹫,哈哈...... 秃鹫?刚才? 电梯里,哈哈...... 是她!我猛然醒悟,呼吸和血液循环陡然加快。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你的书里不是有名片吗。嘿嘿...... 我突然想起那天在书城买了书后,我坐在书吧里看书时的情景,是的,起身离开之前,我确实随手夹了一张名片在书里。 这样吧,你带上书,立即来到空镜子酒吧来,我等你! 轰,血液一下子涌上脑袋,我呆若木鸡。 你快来吧,给你半个小时的时间,为了我的书和照片,说不定我还会回赠一个吻给你。哈哈...... 我第一次请了事假,坐上出租车,不断地催促司机快些再快些。可是在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段,车子却不得不放慢速度,我生平第一次感到时间的宝贵,犹如握在掌中的雪糕一样,每分每秒情况都有所改变。我不停地看表,十字路口一个接一个的红灯让我几乎疯掉。我不顾司机的阻拦,强行拉开车门,像一只大袋鼠一样狂奔了起来,把擦肩而过的路人吓得纷纷闪开道来。 一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卖花的小女孩,鲜花洒落了一地,花仙子一般美丽的小女孩顿时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心如刀割,俯身拾起花来,那是夏日里飞翔的精灵——如火一样的玫瑰,可是上面已沾上了一些尘屑。小女孩的眼泪像断线的水晶。我抚摸着她的头,连声道歉,并付足了钱,把花全买下来。一看表,时间所剩无几,立马慌了神,一个箭步跨出去,像跳远运动员一样飞奔向前。 途中,为了冲洗弄脏的花瓣,我至少买了三瓶矿泉水,一边跑一边让矿泉水向清泉一样直泻而下,水花四处飞溅,在阳光的折射下,像晶莹剔透的珠子。这让我的视线受到了一点影响,一不留神就撞在一个打手机的男人身上,瓶子飞在他头上,像浴室喷水头一样把他浇成了一副怪相。他正欲暴怒,我却抢先抽出一枝花插在他的西装上,简单致歉后拔腿就跑。 在剩下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我坐上了灵便的人力三轮车,车夫格外卖力,车轮像风车一样转动,可是穿过两条街后却意外地爆了胎。他摊开手,耸了耸肩。不能怪他,虽说没付钱,但我还是把一朵玫瑰花插在了他的耳朵上。 剩下的几分钟,我像飞人乔丹一样迈开了腿,连表也顾不上看了,一个三级跳就飞进了空镜子酒吧,吓坏了吧台后面的女服务生。我哪顾得上道歉,原地转了一圈,酒吧里空空荡荡。我一看表,发现自己迟到了两分钟,也就是说,她是在两分钟之前离开的。 我把那一大抱红艳艳的玫瑰塞入了惊诧的女服生怀里,气喘吁吁地问她两分钟之前是不是有一个女子在酒吧里,她瞪大眼睛不住点头。 我走出空镜子,坐在街边的椅子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心里像烟头上的烟灰一样黯淡。 突然,手机响了。我懒心无肠地掏出手机,连来电显示都没有看就放在了耳朵上,听到的却是一片娇嗔之声: 你这人怎么这样不守时,没有一点时间观念,太不尊重人,怎么搞的嘛?! 我惊呆了,竟语无伦次:不不......不是这样......是这样的...... 哈哈......你真像一只秃鹫! 你说我是秃鹫?! 就是秃鹫,就是秃鹫,怎么样? 我哑然失语。 哈哈......我今天晚上演出,就在艺术宫,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你来吧! 晚上,当我像猫头鹰一样钻入艺术宫时,正好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的序曲奏响,曲子阴郁、神秘、回肠荡气,幕布缓缓拉开,台上一片寂静和幽暗。我对号入座,凝神屏息,不一会儿,就看到了一个芭蕾舞演员的独舞。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望远镜向台上望去,暗自震惊:没错,就是她!她的表情凄迷、绝望,舞姿像丝绸一样柔软、细滑。她太美了!她肢体上的每一根线条都仿佛由湖水的曲线编织而成,在细纱如飞的裙裾下,那修长的腿像在翱翔。 我完全入迷了,沉浸在梦幻般的思绪之中,她在雨中看书时的情景,以及这之后的每一个细节,就像这正在演出的芭蕾舞一样,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以至于对剧情的发展毫无所知,直到剧终掌声雷动时,我才有所醒悟。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我神经质地抓起手机贴在耳朵上。 喂,我在台后的化妆间,你来吧! 马上!马上! 我直奔附近的鲜花店,没有玫瑰了,就买了一大抱雪白的茉莉花,来到后台长长的楼廊里,气氛安静得让人窒息。 远远地我就看见她了,她没有卸妆,像一只慵倦的天鹅一样靠在墙上。 我一步一步走向她,在离她半尺远的地方停下来。她轻轻闭上眼睛,向我慢慢仰起优美的脖子。我也轻轻闭上眼睛,慢慢将嘴唇凑上去。 可这时,我身上的手机响了,那声音如此尖厉、刺耳,像呼啸的警车。我掏出手机,把它扔得远远的。没想到,它却像逃窜的老鼠一样,转了一道弯后钻入化妆间里。 化妆间出来一个手里拿着胭脂的女孩子,喂,芦雪,舞编叫你,快去! 她受惊慌了神,对不起,对不起,我有事,我走了! 我惊傻了,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地离开我,但我还是下意地喊出了一句:喂,你的书! 没关系的,搁在化妆室里吧。话音刚落,她就转了一道弯消失了。 时隔三年,我几乎忘了这件事,那本书锁在了办公桌的抽屉里。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还日复一日地打开抽屉,悄悄地翻开书页,对着照片发愣,让薰衣草一般的香气在幽幽冥冥的思绪间缠绕。但后来突然的一阵瞎忙乎,我竟忘了这个习惯性的动作,书也被厚厚的文件压在了最底层。 一天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异常平静和冷淡: 我在火车站,你来吗? 请问您是哪一位?是桂林的那一位广告客户吧? 沉默。 我感到奇怪。 当然,你有道理,不过我还是愿意提醒你,我想要回我的书和照片。 我大惊,拉开抽屉一阵翻造,终于,那一本书露出了一角,一把扯出来,稀里哗啦地翻,那张照片浮现在了眼前,芳华依旧。 你稍等,我马上就来! 我照样买了一大束玫瑰,照样打车,可这一次却一马平川,未受到任何阻碍,直抵火车站,在车上接到她打来的手机,说她已经进站了。所以我毫不犹豫买了票,来到站台上。 游客如织,行色匆匆,列车像一头怪兽一样停在灰暗的铁轨上,我向站台深处走去,满眼陌生冷漠的面孔,乱哄哄的吵嚷像蚊子一样直往耳朵里钻。 在经过一排座椅时,眼睛的余光掠过了一个正在啃西瓜的女人,她坐在铁椅上,对着红澄澄的西瓜一阵呲牙咧嘴地狂啃。我怕那鲜红的飞汁溅在身上,走过她面前时,我绕了一条弧线。 请等一等! 我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转过身来准备道歉,却看见那个啃西瓜的女人站了起来,手里的那一块犬牙交错的西瓜正淌着汁。 没错,是你!三年前你送的茉莉花变成了玫瑰,你真是性情中人! 一阵天眩地晕,摇摇欲坠,手里的花差一点脱落下来。我定了定神,竭尽全力把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她顶着一头时尚的爆炸卷花头,浓浓的眼影后面,目光昏浊散乱,唇边挂着些许西瓜的残瓤,那红汁甚至溅到了颈项上。 我离婚了,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啊,是吗?一股莫名的酸楚陡然涌上心头,堵住嗓门,泪水在我眼眶里打转。 听你的口气,这束花好像不是送给我的! 呜......列车一阵嘶鸣。 不不,是送给你的! 她接过花拎起箱子就要走。 等一等,你的书! 她转过身来,算了,留过纪念吧。另外,请你吻我一下可以吗? 我惊呆了,无所适从,她满脸的西瓜汁,我该吻她的哪个地方呢?但是我何必要吝惜一个吻呢!我闭上眼睛把嘴唇凑了上去。好像什么都没有碰到,只有冷冷的风,以及火车隆隆的声音,仿佛从心上碾过。泪水从眼角渗了出来。 约莫两分钟后,当我睁开眼睛时,眼前已是一片空空荡荡。
[本帖已被单纯女人于2007年8月21日10时35分13秒修改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