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当我打着赤脚从一所野鸡小学爬进一所野鸡中学,进而兴致盎然地挤进一所全国最野鸡的大学,面对一帮老哥老姐之后,我却突然萎靡起来。
当下铺的黑子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然后用食指从烟盒底部轻轻一弹,说:来一根?湖南最好的烟。
我摇了摇手,讪笑着。
我看见黑子有些鄙夷的神色。
那年我十六岁,自以为是个男子汉了,可是在遇到黑子以后,我的所有自信一下子就那么崩塌了。
在黑子那里不抽烟的男人是个缺陷,就象男人没有胡须或喉结。
关于抽烟的记忆,可上溯至我少年甚至童年的某个阶段。祖父是个典型的军人,抽烟喝酒是他在晚年唯一的精神寄托。祖父抽烟的时候,神情总有些黯然,像是追忆或怀念。戎马倥偬,峥嵘岁月,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去,又一个个补进来。祖父曾经告诉我,说最惨的一次,一连只剩下三个人。祖父是其中的幸运者了。可是祖父说这些话的时候,很遗憾也很伤感。在祖父那里,一个战士侥幸地存活是件很不光彩的事,甚至就是一种耻辱。
我喜欢祖父抽烟时那种天人物我的神情,那样一份致远的宁静和淡泊。
祖父用烟斗抽烟,是个楠木烟斗,沉且亮。时常我就往那烟斗里装烟丝,然后用火柴给他点燃,于是暗红的烟火映照了祖父沧桑坚毅的脸。
祖父偶尔让我也吸那么一口,可是烟太呛,我无力承载于是不停地流泪、咳嗽。
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祖父突然塞给了我一包烟,我清楚记得那是上海的"大前门",这在1980年的时候,算是好烟了。
我一直不太明白祖父当时的意图,直到祖父去世后不久,我才恍然--祖父是想告诉我,应该慢慢成熟起来,而抽烟大概就是一种标示。
黑子的不屑对我刺激很大,不久我开始接受他扔过来的香烟。
那些夜晚,我置身于一个特定的群体里,被烟雾整个地笼罩着。黑子告诉我,他十六岁的时候正在广阔天地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黑子说,感谢毛主席,让他们懂得了很多深刻的道理,包括抽烟喝酒找女人。黑子还说,如果没有毛主席,他至今还在黑暗中徘徊--充其量在街道小厂里拧枚螺丝,楔根钉子。可是黑子后来发奋读书,是自学,在恢复高考以后的第三年上了大学。
我问黑子,为什么非要上大学呢?黑子说,不为什么,就是想证明自己。
黑子抽烟很凶,往往我抽一半的时候,他已经吸完了。
有天半夜,黑子窸窣地从床上爬起来,问我还有烟吗?我说没了,是没钱买了。黑子很失望,用手电筒在地上找烟屁股,估计是找了半天一个也没找到,于是黑子猛地把宿舍的灯拉开了,说:他妈的!谁这么勤快,把地扫了?
我和黑子在后来经常为抽烟犯愁。对面的几个老哥忙正着和不是女友的女友幽会,而我和黑子却为一支香烟经常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我和黑子都很穷,勉强靠助学金吃口饱饭,每每为"烟资"没有着落,郁郁寡欢。后来我和黑子玩命地写稿子,不久就有了三块钱的稿费。记得那好象是一篇关于贫下中农如何娶媳妇的文字,是黑子的故事,我负责动笔。结果居然被《北京晚报》副刊采用了,还寄来了三块钱的稿费。后来那三块钱买了一条香烟,让我和黑子暂时度过了许多无聊的夜晚。
多年以后,我惊奇地发现,我最初的所谓写作是为了抽烟。
而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这么滑稽,当我能够正常写作的时候已经离不开香烟了。从写作到抽烟,再从抽烟到写作。我就在这个无限循环里不停地挣扎,反反复复。
毕业以后,我和黑子天各一方,当时我们通信的时候讨论爱情,说找老婆的原则之一必须容忍我们抽烟。
我很快结婚了,因为我老婆和我谈恋爱的时候,就经常给我买烟,于是我被她感动得一塌糊涂,就这么叼着烟给她写情诗。时常,当我躺在床上显得有些无聊的时候,我老婆(那时候还是女朋友)就摸出一根烟塞我嘴里,然后用火柴给我点上。我悠悠地深吸一口,觉得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有一天,我老婆却突然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不喜欢你抽烟。
我一骨碌从椅子上掉了下来,说怎么可能呢?
妻说,我不喜欢你抽烟并不等于不让你抽烟,因为我觉得你抽烟对你对孩子都没有好处--我怀孕了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恐慌,我说你怎么不早说呀--我戒烟!
我真的开始戒烟,那是我第一次戒烟。
我觉得戒烟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很多夜晚我被烟瘾折磨得都快崩溃了,我摔东西,撕书,喝凉水,我还抱着篮球递到妻的手里,让她往我头上砸。在某一个疯狂夜晚,我简直就有些歇斯底里了--我把穿在身上的衬衫用手一点点的撕成了碎片。
妻紧张地跑下楼,一会儿工夫给我买回了一盒香烟。我看着妻子有些心疼又有些无奈的神情,我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我没有接着抽烟,一直到孩子出世以后。
可是我后来又开始抽烟了,而且变本加厉。
妻没再说什么,只是不让我在卧室里抽烟,说有孩子。
我一直很惭愧,因为自己的意志力一直无法克服我的无处不在的潜在的欲望。抽烟应该是这欲望里最直接的一种。
其实我知道妻对我已经失望了,但她不说,可是我经常从她的眼神里感觉得到。
有一年,我去湖南出差,见到了刚刚出任县委书记的黑子。我忙递上去一支烟,可是黑子摆摆手,说戒了。
我说老哥怎么能戒烟呢?黑子平淡地说,怎么不能戒了?!
回来后我把这事告诉了妻,妻说你还是别戒了。我问为什么?妻没有回答。
我觉得我在妻心里已经褪却了许多色彩,直到几年后妻走的时候,我也没有完全恢复自信。
烟对于我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并且慢慢上升到生理和心理的一种需求。
许多夜晚,我多想再听妻对我说一句:戒烟吧!
那么这一次,我一定会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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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文系2000年为云南昆明卷烟厂"我与香烟"活动所写,应文而文,却因此成了昆明卷烟厂的荣誉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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