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走下祭坛的一代
前不久,在研讨班里和一些年轻的学者相遇,闲聊到他们优越的读书条件我感叹自己的不幸,文革十年耽误了我们这代人的读书好年华,我24岁考上大学,这个年龄现在的孩子该读研究生了,我的很多同学比我大,我们中文系77级当时最大的同学34岁,最小的是18岁,我们大班长有三个儿子,若木大姐是孩子已经上小学了,班里的小弟妹则是幸运的应届高中生。
看到学者们的困惑我忍不住发问:"你们一路读到博士出了校门就是大学老师,用不了几年就是博导硕导,还不开心吗?"可是他们说:"没有你们那样的生活阅历,没有富有挑战性和传奇色彩的人生,我们是平淡的一代,很乏味。"
我愕然。
我们这代人经历的是中国政治上最昏暗的十年,翻遍史书,还没有任何一个朝代有过这样持久而且全民席卷的政治大洗劫,最为可悲的是人们带着真诚的信仰投入了思想革命,却把自己架上祭坛烧烤成失去风标的无处漂泊的船,我们这代人,就是革命的急先锋,是最为惨重的牺牲者。
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所有的人都分成若干派,人们疯狂地高呼着自己这派的纲领性口号,师大的大学生一派为"造反大军",一派为"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两派从文攻进入武卫之后,年轻的生命开始浴血奋战。人们唱着我曾经非常喜欢的那首歌,开始了壮士之间的决斗。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在两大派别之间,还有一派人们称他们为"逍遥派",那是一些出身不好的学生,没人接受他们投身革命的请求,于是他们无可奈何地做了革命的旁观者,很是辛酸。
有个辛酸的逍遥者是大二的学生,她不想留在已经没有课堂的学校,于是打算回山东的家乡,临走时她到教学楼取书籍,就误入了险境。守着大楼的红卫兵发现有可疑者进入,立刻紧张起来,首领认为这是对手派出的侦探,决定抓住她审问,可是这个一直的逍遥者不了解内幕,无论大喇叭如何呼喊,她还是无知地向前走不回头,所以三支长茅同时刺向她的胸膛。长茅是毛泽东最初领导中国革命时农民起义的武器,到了1967年,它把一个22岁的女大学生牢牢扎死在墙壁上。
杀人者是在捍卫,被杀者是在牺牲,后来我们上大学,到校园的假山上参加起坟的劳动,白骨累累印证着多少大学生死于武斗,疯狂的政治扼杀不知道是否不会再来。
那时侯有三样东西表明你的身份和阶级,一是红卫兵袖标,二是毛主席像章,三是你是否能站在声势浩大的宣传车上去叫嚣所谓的真理,这三样我都没有,椐父母回忆我费尽心机在学校的红小兵组织中来回摆动上下追随了很久也没人要,只好回家了,那时书都烧光了,我就总是看着窗外发呆。
有一天街上又是一片欢腾,我爬在窗口看见一个奇大无比的玻璃盒子放在彩车上,人们疯狂地欢呼着痛哭着,感觉这次的游行不同于以往,我就挤到了密实的人群里。呀,原来那是一个芒果,大得很,金黄色,外国友人送给毛主席,毛主席把她送给革命小将,"万岁!万岁!万万岁!"我盯着这个在书里见过的水果,拼命吸着鼻子,希望嗅到扑鼻的芳香,可是没有。
现在满街芒果林立,2001年我在福州的街上芒果树下曾经咨询过"有这样大的芒果吗?"我用手比量着童年记忆中的那个幸福果,其实我早已知道,那是一个模型,不过是一个水果模型,连标本的等级都不到,但它的力量远远胜过冰毒,它让人疯狂。
我不吃芒果,在看见别人吃芒果时,我总是看见芒果汁儿变成红色,要是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长茅从空中飞来,一直刺向我的胸膛。 (待续) [本帖已被三窟书屋女行僧于2007年7月16日10时14分35秒修改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