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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你”。

 

很难想像自己有说出类似梦呓的话。过了爱做梦的年纪，喜欢或不喜欢大都紧紧地收藏于心。有一天趴在栅栏看一位号称天王的明星拍连续剧，当他眼睛无意向我这边张望时，“刘德华，我爱你”的尖叫声如影随形似地响彻云霄。看身边这个挥臂示爱的女孩，一脸通红一脸清澈。突然想起曾在趴在床上，也是一脸潮红，用短信息告诉一位未曾谋面的男子：我，很喜欢你……这些眷恋，组成我梦呓岁月的一部分。过了这个分界线，经历一次次恰似洗尽铅华的涤荡，人心人言趋于内敛沉默，不再轻易爱上某个人，喜欢了或不喜欢了也不大赤裸裸地表白。

 

但是，有一个人，她改变了我。她让我在成熟的年纪里得以储蓄我以为留在梦呓里的一句：我，喜欢你。

 

她是位越南女子。经过“打折卖丈夫”的惊魄之举后，和女儿，认真生动过着每一天。她是我叔叔家的保姆。叔叔在边陲港口城市开了家贸易公司，公司离越南不太远。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成为两国的分界线，两岸民众有的常来往两国，也有的长期留居下来，她便是其中的一个。我在叔叔家渡假时认识了她，也认识了她女儿。

 

她五年前离婚。在越南这不算什么新闻，她似乎也不当一回事，倒是我婶婶提起了免不了要嘘唏一番。越南男女的比例严重失衡，女人成家后最怕被抛弃，而男人娶个女人则太容易。离婚故事的上半部悲怆成河，与秦香莲版本如出一辙的陈旧。新异的是故事后半部。她找到第三者，说：我成全你们俩，把丈夫卖给你，价格是5000美元。经过讨价还价，最后打6折，3000美元成交。此后，女儿还是她的女儿，丈夫则成了前夫。想像中被迫打折卖夫的女人，承受铺天盖地的绝望与惨烈，消解不了儿女势必成为缓解痛楚的出口点，这个出口点却是最能滋生儿女不快乐的根据地。核心雷同的故事在中国有很多，那些孩子，敏感阴郁地生活，孤僻而冷漠，快乐一步一步地沦陷，与开朗与自信渐渐剥离。学校里每个班都有来自离异家庭的孩子，给我的感觉都如此：不阳光，郁郁寡欢。

 

可是，我错了。

 

第一次到她家作客，她在路口等我，化了恰到好处的淡妆，穿着叫做Ao dais的越南国服，类似中国的旗袍。斜襟小立领，下摆从腰部开衩，下面有一条阔脚长裤。有风拂过，Ao dais长长的下摆被扬起后又轻轻地放下，逆光中飘飘欲仙的烟视媚行，看得我目不转睛。她微微一笑，“女儿的生日，做妈妈的也要努力像中国老师这么漂亮才安心呢。”她说的中国老师是我，我的职业是老师。那天晚上，一部数码相机，让我成为她女儿生日的摄影师。

 

她女儿，和她一样穿着飘逸的Ao dais。远远看到我们，小仙女似地飞奔上前。她家陈设极简单，墙壁有些黯淡，蜡烛和蛋糕都是街市常见的那种，可那她女儿风铃般的笑声和明媚的笑脸把一方简朴的小屋给妆点得如阳光下金碧辉煌的宫殿，她望着我的一双明眸直入心扉——我熟悉的纯真快乐啊！

 

那样的明媚，那样的甜蜜，让我有一种错觉：她女儿来自一个完美的家庭，有恩爱的双亲，有懂得爱和有爱能力的父母。我目睹她女儿撒娇的情形，重叠了很多年前我在母亲怀里最温馨的时刻。靠近海河边有一颗四层楼高的木棉树，菖蒲之夏，有木棉花絮如云朵般地四处飘落，她和她女儿在树下笑着跑着追着捡着。自从有了当摄影师的经历，我和她连同她女儿的关系往亲密迈进一大步。女儿悄悄告诉她：要给肖姐姐做一个木棉枕头。捡够一个枕头的木棉花絮需要足够的毅力与耐心。我居住的城市的小区花园也有为数不多的木棉，朋友中不乏有人相同打算的人，但捡了几年，枕头还是干瘪不成型，最后都放弃了。所以我愿意把她这番话当成一种愿望，美好的愿望，和她送我的为数众多的小礼物，比如越南菠萝蜜干一样具体而美好。她也会改称我为肖老师，是在我教她弹琴的时间里。星期天的琴课，她状态很好。熟悉的曲子行云流水，本来结巴的也勇猛精进。作为奖励，我给她讲中国经典的神话故事，故事与爱情有关。她安静地坐着，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盯着我。突然很认真地说：孙悟空真了不起，我长大了愿意和孙先生结婚！仅结婚这两字就让我忘乎所以，一个对结婚与美好有比翼怀想的小女孩，她母亲，那个从围城深身是伤跑出来的女人，是什么样的心绪？

 

傍晚，叔叔家楼前的人工草坪停满了名贵的小轿车。这是叔叔宴请重要客人的征兆。这些车会直接上南北高速路，然后拐入一条林荫大道，最后在一幢依山傍水的小楼前停下来。我去找她，她正在餐厅擦试玻璃，见到我，笑了：真漂亮！我也笑，眼角余光从她脸上反复打量，想找一些能显示她隐蔽于心的蛛丝马迹，比如哀怨。可她语气神态平和而从容，仿佛是我婶。离婚前的她，衣食无忧，一心一意在家相夫孝子，过的和我婶相似的日子。我问她，想念从前的生活吗？她笑了笑：“觉得现在和过去好像没多大的区别。”

 

不恨那个背叛爱情背叛家庭的男人吗？她依然笑着：“恨，可能更多是怕吧！当初厚重的恨掩盖了内心的慌张，天塌下来的慌张，女人做了全职家庭主妇，最担心的是靠山突然没了。没有经济独立让我以为没了男人，等于没有活下去的支持，好害怕面对阿！害怕没办法活下去。恨得越深其实也是怕得越深。男人都留不住了，能保护自己的也只有钱，包括后来找到那个女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的男人高价给卖给她。可是后来，我发现，只要努力，勤奋工作，离开他也能活下来。而且还活得很有声有色，最开心的是自己有能力让女儿快乐健康地成长。很物质的生活不一定就是高质量，反而因为对自己命运有更大的主动权，让我觉得日子从没有像现在这么踏实有安全感。天天记恨一个人多辛苦，我把这一份辛苦放掉了。哦，卖夫的钱我一直存在银行里长利息呢。你问我相不相信爱情，怎么会不相信呢？爱情是爱的一部分，不相信爱情的女人活着很哀怜吧！虽然我运气不好，但看看你婶婶和叔叔，他们都上了年纪但在一起还有说不完的话呢！我女儿，希望将来遇到一个好男人，不要因为我，对爱情有怀疑对婚姻有排斥。”

 

这样的女人，这样的话，彻底将我折服。有一个作家，他在《我为什么比你浪漫》中对情感有深刻地诠释：高贵或追求内心高贵的人，才会相信爱情。眼前这个工作琐碎皱纹隐现的女人让我心服口服将她与高贵整整齐齐地拆叠一起。以至我后来对她说：“我，喜欢你。”趴在床上说对一个很远的人说喜欢你的时候，一如诗中的“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彷佛你消失了一样，遥远而且哀伤，彷佛你已经死了”现在的喜欢，是欣赏，由衷地欣赏她管理人生的态度，将草样年华整理得有声有色。当人近中年，经历沧海桑田之后，看人世悲欢离合，我愿意，如她。

 

我的假期转眼便到了，而她也要回越南。据说在海防她有更好的计划和归宿。清丽的告别宴温情脉脉，没有太多的伤感。我现在有一对木棉枕头，里面收藏有一位越南小姑娘温馨。还有一件玻璃纱的Ao dais ，记录一位越南女子身心的万种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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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