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石头
蓝天雄鹰
大约是五年前,家乡的石头被加工成石栏、石狮、石板等产品销售到城里。市中心锦江大道、锦江沿岸走廊的护栏,地区行署的台阶都是用家乡的石料。沉默的石头鲜活城市的视野,也鲜活了家乡的名字。
远离家乡近十年,家乡的一切朦胧在记忆的深处,只有回到家乡,记忆才生动而亲切。自从家乡的石头进入城市那天起,石头除了让我自豪之外,还让我有与乡亲朝夕相处的感觉,不再有远离故土的痛苦。向晚时分,独依石栏,如躺进家乡怀抱,分明听到山鸟的婉转,牛羊的呼唤,涧水的潺潺。平时,穿行在部门与单位之间,看到雄健的石狮傲立于门前、藐视一切的样子,自然想起家乡人倔强、勇敢的性格;踏在石头台阶和道板,又像叩击家乡的大门,"哒哒哒"的声响,自然是与乡亲的对话。
我生活的村寨倚山而建,耕地集中在山坡上。山坡除了石窝还是石窝,夹缝中生长的绿树、杂草都有先天不足的缺憾,松树长不高、长不直,十年八年一副老样子,旁逸的虬枝似乎有一点黄山松的味道。村民栽培的树苗,即使是一棵笔直、健壮的,长出来也是歪歪斜斜的;耕地是从乱石窝中刨出来的,乱石底不保水,十年九旱,村民广种薄收;耕作时泥土中暗藏的石头不知啃噬了多少犁铧,耕作这样的一亩地所花功夫是耕作平坝地区所花时间的两倍。乡亲在生产中稍遇不顺心的事,首先辱骂的就是害人的石头。我的祖祖辈辈守着薄地,守着贫穷,就像守候门前的石头一样,只有绝望和沉默。但用石头砌的猪栏牛圈、垒的房屋墙壁、铺的地面以及用石头加工的石槽、石凳、石磨、石钵等石具,与村民生活相关,不得不让我把家乡与石头联系起来。
当朋友提起我的籍贯时,我羞于介绍,常常搪塞了之。因为家乡唯一的特产是石头,即使作牵强附会地推介也不会让人产生愉悦的联想,更不会投下羡慕的目光。我真不相信家乡的石头摇身一变,会风风光光地走进城市,会带出一串串惊叹和梦想。
家乡的石头硬度大,分层少,不易风化,分布在高山上。用火药爆破的年代,是很难开采的,只有个别石匠用十多磅的铁锤反复敲打,才能加工少量的墓碑、猪槽、擂钵等。山路陡峭,离公路很远,一块石碑除了搬运费用再无赚头,石匠开采的石料仅供村民自用。的确有人这样想过"把石头卖成钱",但石头究竟能不能开采、能不能值钱,仍然不知道。由于道路不通,又没有资金,谁也没有尝试过。当打工如同一种飓风从沿海登陆,席卷中国大陆的时候,家乡人不得不为之所动,先前是年轻人外出,后来连中年人也按捺不住,有的甚至举家外出,似乎家乡是一个令他们讨厌的地方。石头沉默着,任南来北往的风雨剥蚀。
飓风过后,田地杂草复苏,房舍关门闭户,唯有留守的老人和小孩在石头铺成的路上艰难地行走。他们没了往日的昂扬和兴奋,仅有一个长长的期待如炊烟般在山村上空缭绕--希望外出的人早日带回富足与快乐。我看到乡亲被迫外出谋生的情景,很不是滋味,想助他们一把又苦于没有帮助他们的能耐,常常自责过后是诅咒石头。
2001年秋季,几个打工的青年人结伴而回,告诉家乡人一个喜讯,家乡的石头是一种好石材。他们召集群众开会,小村寨开始失眠:村民仿佛看到山上的石头就是一堆堆钞票,老人小孩都像逢到喜事一样,脸上开出灿烂的花朵。打工的男男女女十万火急地赶回,筹资出劳,全寨200多男女老少全部出动。乡亲们有一个愿望,修通了路就是修通了通往金山的路,通往富裕的路;似乎明白,漂泊是一种无奈,家乡才是最后疗伤的港湾。小山村再现了当年农业学大寨时战天斗地的火热场面,终日开山炮炸得地动山摇,一条路从家门口向山顶缓缓延伸。
苦战了一个冬,一条长3公里的公路如白色飘带般从山脚上飘挂到山顶,吊起了村民的希望,吸引了外村人的目光,也激起外地投资者的欲望。
公路刚修通,几个外地老板登门争着开发石材。几个带头修路的青年和村民组长一跃成为老板,代表村民向投资者讨价还价,协商签约。第二年春天,两家石材加工场落户小山村。机器轰鸣,山村沸腾--操不同口音的外地人在寨子里穿梭,采购石材的车辆出出进进。加工出来的石狮、石桌、雕花石栏等产品一面世就被城里人看中,石料产品代替水泥浇铸产品,使用石产品成为城市建筑装饰的一种时尚,城区新修的护栏、人行道、台阶都用石材--石产品在城里打开销路。小山村的名字也在城里成为一个没有注册的商标。
目睹加工出来的精美、豪华的产品,村民简直不相信是山上的石头加工成的;一听这些产品的售价,又叫村民的眼睛馋得发亮。有的村民提出,那么好的生意让别人去做?何不自己开采?一件件令外商不愉快的事接踵而来。有的农户因为公路占地得不到补偿,成天向牵头的几个村民要钱;石山是各家各户的责任山,村民组无法确定租赁价,被开采石山的农户向外商满天要价。钱这个可恶的东西被村民放大了若干倍,似乎山是钱,水是钱,路是钱,小山村一夜之间什么都变成了钱,却忽略了钱背后的商业运作、资金投入、行业技术、市场营销等因素。农户得不到补偿,另立山头,有能力开采的擅自开采石碑;无能力开采的拦车挡路,甚至直接向外商"卡要"。在利益面前,村民失去了修路时的热情和向心,忘记了未修公路前的无奈与迷茫,凭着家族势力、团伙势力开始割食这团未曾蒸熟的蛋糕。
刚刚重见天日的小山村,又在一团团迷雾中困惑。
村民组无法解决责任地、责任山的征用补偿和引资开发的利益分配等问题,村、镇部门出面协调,仍无济于事--没有力量能够凝聚村民的心,也找不到一种机制来约束村民的行为。外地客商看破了底,也破灭了梦,被迫撤退。火热的开发场面冷却下来,也冷到了明眼人的心里,使部分村民不寒而栗。这似乎又是一少部分村民所期盼的--撵走别人,自己开采赚钱。
村民无投资、无技术,运用传统的方法制作石碑,开采粗放,效益低下。一时间,凡是有开采能力的村民上山随意开采,山山岭岭都是舞动的钢钎和铁锤。周边村寨受到开发石头的启发,迅速从不同渠道筹资办起石材加工场,填补周边城市石头产品市场的空缺。家乡人在城里开辟的石产品市场拱手让给了别人。2003年底城里全面推行殡葬改革,普通石碑没有销路,村民不得不停止开采、望石兴叹。
初露头角的石头沉默下来,村寨大门紧紧地关了起来。小山村恢复寂静,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一样,留下的只有那条通往山顶的路。
全文约2532字。
2006年12月3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