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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禅室古文小集(一)
[楼主] 作者:红禅室主人  发表时间:2006/12/14 10:42
点击:888次

 

                         红禅室古文小集[胶东]  红禅室主人于永森  撰

                                       小    引    

    丙戌之年,余客居济南将三岁矣。地近青山,闲居多暇,文情复起,志意秀蔚,遂为白话文、古文若干。或有延虚誉之期,宁效功利之境,不过挥洒少年,调畅气韵,略使不平惆怅之志,可稍得而申而已矣。拙巧固非心之所欲,故亦不辞其陋劣为何如也。因集其文,亦刹那静定之意义耳,世之览者,勿以文而观乎其文也。

    丙戌冬十月廿四日胶东于永森记于济南红禅室之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斋

                                杨 存 昌 师 事 记

    杨师存昌,鲁之东明人。乙卯之冬,余有事青岛,因拜访周嘉惠、陈祥泰二师,皆劝我求学而更进,遂定其志。当其未试时,而杨师见拙撰《红禅室诗词丛话》而奇之,勉励有加,余亦叹为得其人者焉。是年冬仓促应试未果,师又勉之。后因自学毕业论文答辩奔走济南,乃得相见,则一翩翩少年形象,待人接物甚为周到。嘱夫人备饭款待,言谈甚欢,余年少无忌,亦不之怪,今日思之,何其温暖也!癸未之秋,志终获达,遂为导师,所谓缘分,定于斯矣。

    师当风华正茂之年,为人谦和温文,精敏固非瑕疵,尤可贵者则颖慧而兼朴素,是亦鲜见于当今之世矣,未经艰难之人,不知此之为何也,而余体会独深。师健谈如流,闻之如沐春风,教授不主故常而每发心得,精彩纷呈,未尝不于深心叹以为不可及也。师于我期望甚高,每有著作,必以先睹为快。学而兼通中西,不断古今,我则独以悟性用心,孤陋寡闻而嫌于执拗,师之境界,虽终其生亦未必所能达者也。余前已著作两种,心力略尽于此,故近来少有文字,而师每督促之,遂为《新二十四诗品》之作。所及诸品皆余精心选择,而与拙说“神味”一旨相表里,大异古贤之趣,师甚赏焉,尝命我以例诗以配诸品,且于讲堂上为诸生宣其意矣。又告师欲撰曲话一书,以归结“神味”说理论,而实茫然无绪,师甚有兴趣,且再三问讯,遂竟于甲申之末,平生心事托付此作,余性慵懒,苟无师之督问,必无此作也。

     师好登山,自云千佛山路路娴熟,当兴之来,虽大雪亦不足以却其步。闲暇辄与同门师兄妹往登,辩学谈心,欣赏自然万物,亦可谓一乐也。一日出题云:“古人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其言何谓也?”诸人皆答,而不与我同,终抿嘴未语。大抵乐水之义甚中,而乐山之旨未澈。或言山之为博大深厚足以生万物也,或言山之为德方于庄严正发者也,窃则以为厚德载物固是山之所谓为仁者,然仁者乐之之故,实是由其所载之物常有生机勃勃之象也,乐此生机而随时濡染之以加我心之性灵蔚秀,是为大者也。翠色欲滴而红艳逞娇,皆与我心相通,登山之乐莫甚于此者也!各得其旨,为历练不同之故,又岂足怪哉!

     独登山以归,忽然而有兴,因小记师如此。

                                                  丙戍年春红禅室主人记于济南

                        怀素书法之精神

     余纵览古今书家,而独爱怀素之书而不能释者也。怀素湘之零陵人,钱氏,其叔父为大历十才子之一之钱起,其生凡历唐之玄、肃、代、德四世,才五六龄,玄宗即退位矣,故其生平实在盛唐之后。盛唐之转折,为中国历史上最大之转折,巅峰极而衰之界分也,怀素之当于此世,可谓为莫大之幸事,而开元、天宝之世相去未远,余风流习之惯性,固已根其心性之中,而盛唐博大开放之精神在其书法中之表现,亦奠有因矣。此种强大而宏壮之盛唐之精神姿态,并不以有此一转折点而遂消逝殆尽也。

    怀素当十岁,忽一日而发出家之念,父母不能阻之,然非是正宗禅子面目,而大用心于书法,以此而得非议,青年长成,遂还家。唐世纸张尚贵,而素又善淋漓尽致以泼墨挥洒之妙,而足以尽其性情之豪放,“无纸可书,尝于故里种芭蕉万余株,以供挥洒。书不足,乃漆一盘书之,又漆一方盘,书之再三,盘版皆穿”(陆羽《怀素别传》),其用功如此,而用功之事,实亦不足以深道之也。其《论书贴》云:“……为其书不精亦无令名,后来足可深戒。”此其志矣。

    年廿三,遂遇李白,白为之作《草书歌行》,其辞云:“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 笔锋杀尽中山兔。八月九月天气凉,酒徒词客满高堂。 笺麻素绢排数厢,宣州石砚墨色光。吾师醉后倚绳床, 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 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怳怳如闻神鬼惊, 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 湖南七郡凡几家,家家屏障书题遍。王逸少,张伯英, 古来几许浪得名。张颠老死不足数,我师此义不师古。 古来万事贵天生,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可谓极尽张扬之能事!李白狂傲放荡、豪放不羁之人也,而大有名于唐之世及后世,怀素以青年而能得此,若非是尽合李白之口胃,则焉能到此地步邪!以后世之人之目视之,此两人皆以豪放名者也,其为互倾不亦宜哉!李白此诗极写怀素书法豪放之致,而以为古今为最第一,虽张芝、张旭不足以先之也,其关键即在于“师义不师古”,即创新之精神而已矣!白之此论可谓目光如矩,一语而中的!此两豪放之巨子之相遇而相赏而有此种之事也,实为吾国文学艺术史及美学史上之佳话大事,若流星之灿烂,辉耀炫赫,非一时也,而尤于豪放之义有莫大之意义。自此而后,豪放之义未得此情景若是者矣,虽若陈亮、刘过之能赏辛稼轩,而辛稼轩又足以为豪放之义最伟美者,然陈、刘二氏不足以匹配之也,未若怀素、李白之相遇而相赏,仅一面之交际,而无亲戚友朋之流连于平日,非出于功利之心而有意为此者也,故其难能可贵,千古唯一此而已!以是论之,可为之消魂,可为之醉,可为之兴,可为之叹,而惜我之未能当此之时也!

    怀素之书,最善者为草书,而我最爱者则为《自叙帖》及大草《千字文》,他如《苦笋》、《食鱼》诸帖亦佳。赵松雪评其《论书帖》云:“怀素书所以妙者,虽率意颠逸,千变万化,终不离魏晋法度故也。后人作草皆随意缴绕,不合故法,不识者以为奇,不满识者一笑。此卷是素师肺腑中流出,寻常所见,皆不能及之。”以视此帖,固为然耳。然怀素此帖不过是草,而其最佳者则狂草,则未必合于松雪所云之魏晋法度也,且松雪之书与怀素不类,而以姿媚取胜,其未能为解人也宜然,故其识力,仍去怀素之真正境界有间也!黄山谷跋《苦笋帖》云:“怀素草书,暮年乃不减长史。盖张妙于肥,藏真妙于瘦”,此稍得之。盖山谷之书硬挺秀拔,中气充沛,英秀之气韵时时流露于楮毫墨迹之间,虽未能至于怀素狂草之境界,而能识其妙也。瘦,故是英秀所致也,岂真以瘦为妙邪?然其识力亦只是到得此处,于怀素书法之真正精神,未能以测之也。后世之人则曾黄山谷之亦未若,如小草《千字文》,有别于狂草之者,而一变为敛逸臻妙、简淡朴拙,如莫如忠所云之“绢本《千字文》真迹,其点画变态,意匠纵横,初若漫不经思,而动遵型范,契合化工,有不可名言其妙矣”,文征明云“绢本晚年所作,应规入矩,一笔不苟,可谓平淡天成”,文嘉云“绢本《千文》,笔法谨密,字字用意,脱去狂怪怒张之习,而专趋于平淡古雅”,王世贞《艺苑卮言》云“晚年书圆熟丰美,又自具一种姿态,大要从山阴派中来,而间有李怀琳、孙过庭结法”,项元汴云“出规入矩,绝狂怪之态,要其合作处,若契二王,无一笔无来源,不知其肘下有神,皆以狂怪称之,殆亦非心会者”(评《论书帖》,此帖笔意精绝,介于《自叙帖》与草书《千自文》之间,而执拗未能尽以顺熟流转,有守法之态矣), 观论之种种,皆不以怀素书之狂为然,而皆以晚年平淡精逸为尚而许之,以求合乎魏晋古雅之法度之致,呜呼!此真足以埋葬怀素书法之真精神者也!足以令人触目惊心者也!怀素地下有知,且将惊而不能安矣,且将以为后人之何恭维而大拍其马腿而实不知其真佳妙之处也!且将叹后人之愚不可及而自以为聪明而深得我之心也!且将视后人若何之不肖之若是者邪!怀素之书,精逸、豪放实为两种之面目而存于世,是亦事实,然其最佳者则豪放者而已矣!人之性情之变,宜有年岁之因素掺乎其中,怀素未能免乎是也,然此与其书之最高境界之评价,并无水火不容之象也。其晚年之趋于精妙淡逸也,所得之风疾所关甚大,《论书帖》云:“藏真自风疾以来已四岁,近蒙薄减”,因之腕力有衰,遂影响及于草书之发挥,亦甚明晰也。况其《自叙帖》,正是晚年所书。笼统而以老境之淡逸静永为佳绝,是真足以埋葬其书之佳妙处也!

    怀素之书,其真精神乃即在于其狂,世之所以最誉其书者,亦是其狂草也,颠张狂素之声名,举在于此、得力于此也!狂也者,非是狂也,狂者其表也,其内在之精神乃是豪放,豪放之精神乃为怀素之书之真精神也!狂之故能摆脱旧法而入于自立之境界也,而能出新姿态,而能进魏晋王羲之所笼罩之古雅淡逸之境界,而能有所突破于书也!后人以魏晋为极致而以誉怀素之书,是未能得其真者焉之表现也!唯得此豪放之精神也,其书如《自叙帖》者,乃能纵横变化而尽得豪放之姿态,尤其线条之流利圆美、放逸跳动、虚实动静、开阖伸缩、吞吐缓急、密丽雄秀,通篇神完气秀妙姿佳味,无不措手而至于完美尽善之境界,为千古书中之奇观,足以惊天地而泣鬼神,虽笔画之或有粗率之处,而尽为通篇之佳所掩而不足以为恶,所谓人类社会之此种艺术,至于此而已极矣,吾恐今后之永不可以追踪矣!非是心无一丝一毫之纤蒂而有妨,非是以终生之精力为之,其何可以至于此种之境界也!尤其其书中所流露之人之英秀挺拔不可阻遏之气,浩然沛然而若是之佳美而动人之若是也,内在之精神之流露若是之不可以当而表现为豪放之人生境界及艺术境界也,而后人乃津津乐道焉以其非最佳之处而誉之以为得之,吾恐若无怀素此种狂草之书及其豪放之精神,将为吾国之书法史艺术史减色不少也,虽无书法之一观也可矣,我之崇怀素之书也若是,其尚可以加之者邪?

    怀素尝师颜真卿,张旭弟子也,而解授之以草法之“如锥画沙,如印印泥”之义,自叙其得云:“观夏云多奇峰,辄常师之,夏云因风变化,乃无常势,又无壁坼之路,一一自然。”我亦尝思之也,而无所得,观今人于草书多无心得而不佳,是亦无所得也。我之非是书家也,近来乃时时思此事理,其妙处或在“画”、“印”之二语邪?一总纲之技,一处置法,未知是否是也。聊为拈出,以为今人致悟之由。而其根本所在,则今人草书之不善,恐是无豪放之精神之所致也!无豪放之精神而为草书,是先故步自封,放而未得,何尝将有进于草书之境界者也。

    怀素好酒,酒而其书益进,张旭亦然,苏轼亦然——且自以为醒后即不能至于其境矣。三月廿七日,中午与王鹏英师姐、崔柯师兄饮于济南之米香居,甚为酣畅也,归而酒意尚佳,遂草此文也。

                            颠张狂素优劣论

    世之以书而论圣者,古今无多人,王逸少以行书名,而张芝、张旭咸以草书名,而怀素又与张旭齐名,号为颠张狂素,是唐之世独以草书为异彩者也,而与其世之精神相合,亦可谓得其所在者矣!以余观之,书法之中有两极致焉,一为石鼓文,天真独素之中而深沉厚重,巧而以拙出之,大有古风古雅之色彩,浑然天成而又不乏灵动姿媚之致,其极矣不可以追矣!一为草书,魏晋之时之草书,犹以古雅秀逸为宗,此文化气质之原因于书法苑囿之中者,其时人之姿态虽已极精彩,然犹未至于豪放泼辣之极致,故其时之草书,以法度约精神,而以技艺之精湛补之;至于唐代,以社会时代精神之影响,遂得天独厚而造草书之极致,而以颠张狂素为其巅峰状态之表现。此两人者,皆有豪放之精神而有意突破古法者也,张旭开山始功,尤其难得。两人之书,虽名为并列,而实各有短长,后人观其书,未始不心存优劣者也。概古今之论,而后知于张旭草书,世之每誉之众口一词而少有所损之者,若怀素,则余《怀素书法之精神》一文以稍论之,其实则为众之所以誉之者为其合乎古雅秀逸之风之作,而于其狂实已有异心矣,不过未大明言之耳,然誉之而不以其最佳之作之境界,是亦不以此最佳之境界为然,亦可明矣。然两人之优劣,似颠张略占上风,其过如是者邪?

    李白《草书歌行》一诗之作,所以誉怀素者也,时怀素年才廿三,而白已许为古今草书第一人:“王逸少,张伯英,古来几许浪得名。张颠老死不足数,我师此义不师古。 古来万事贵天生,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其尤着目者则白于颠张狂素之评价,而以怀素为上。白于张旭因观公孙大娘浑脱舞而草书大进之事,颇有嗤意,而云“古来万事贵天生”,可谓得之。李白与怀素俱豪放者也,惺惺相惜其固然也。此处白之语极易致误会,所谓天生者其实重内在之蕴之发之精神也,即由“豪”而之“放”之精神也,然则张旭之书非是豪放者也?且有得于外物而以养其内,固为世事之常然者,而究竟张旭之书,亦不可以非豪放以目之,其突破古法之精神,实即豪放之精神也!而白之非之者果何在哉?

    以余观之,颠张狂素之豪放之精神虽一,而面目有别也。张之所以为颠,多得力于其现实世界之行为姿态,其书之颠之表现,则在不拒非美之因素而着之于其书,以求通体之气之完为意,颠者适为此气之完之表现也。故其草书,颠逸之中杂以怪拙,以肥为态,混沌之气贯乎其中,略不以点画之精妙为意,此尤异于古今之书家,点画为书法之精神,此为古今书家不易之论,而张旭则颠覆之而不屑焉,其书之佳处在于此一种通体神颠气完之意态,所谓古雅秀逸之精神韵味不顾也,故其书实近于纯粹之艺术境界,其中表现之颠态,亦非是吾国传统文化精神之极致,甚而非第一流之义,故其书虽具豪放之精神,而仅得豪放之精神之自然一义,而于人之性情及文化精神中之豪放,体而未深也,未极以见于其书者也。以是而论,颠之与逸,皆具豪放之精神而皆非豪放之精神之最高境界也。谓之为书法中之旁枝逸出而有异彩者,而非豪放之精神之正色者也。故张旭书法中所表现之豪放之精神,实仅为“技”之境界之豪放之精神,而非为“道”之境界之豪放之精神也。故其书中豪放之精神之境界之表现,多见于外在之姿态形迹,而内在之意味精神,则甚少而乏者也!故其书之境界,是以天合天之境界也,合乎书法本来之义之境界者也,而非以人合天之境界,合乎书法为人之所书因具人之突出之主体精神之境界者也!故吾人之赏其书也,恒尚其书形迹之流利回环而绵延,而人之内在之精神,则少所见也。

    若怀素之书,其号为狂,狂者进取者也,其义深有吾国传统文化精神之色彩,如《论语·子路》云:“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以“狂”者之境界为仅次于“仁”之两种境界之一,遂不得不具传统文化精神之色彩。而此种以狂为色之传统文化精神之色彩,即豪放之精神境界也!狂之境界已将自我主体之精神发挥而至于最佳之境界,而与我之性情相关,颠之与狂,其所以有异者在乎是也!狂者人内在之秀之体现也,故吾人观怀素之草书,而恒觉其间之秀挺之气扑面而来而不可以忽视之,若颠张之作,则无此种之气质也。怀素草书之境界,以人合天之境界也,异于颠张之以天合天之境界者矣,天人关系之中,又以人而为之主者也,故自我之姿态之表现最为丰富、充分、饱满而淋漓尽致,其书有若欲去纸幅而飞逝者也,墨色之中之秀气将鲜活而欲滴欲迸溅者也!若颠张之草书,则无此种之艺术境界也!以是而论,颠张狂素之优劣,不亦明矣乎哉!

    怀素之狂,非表现于其行为者也,而是表现于其精神者也,故其现实世界之行为,并无狂怪之态,而仅于其艺术境界之中,露其狂态者也,人生境界与文学境界(或艺术境界)有别而文学境界高于人生境界,于此又得一例者矣!豪放之境界,在人生境界之中未能尽以见其放之一面者也,故于文学境界之中见之,以指引人生境界而使向往之,而豪放之最高境界,即见于文学境界也!其见于艺术境界也,犹未若文学境界之佳者也,以艺术境界易偏于“技”之境界而忽“道”之境界,而仅见于纯艺术之境界,若文学境界,则由吾国传统文化精神中儒家思想精神之影响,而甚易致“道”之境界者也,其偏失则常在未能尽其艺术境界之极致,而使“道”之境界亦未能至于最高境界,以文学最高境界之得,必又根于艺术境界之极致也!故怀素草书,已至于艺术境界之极致而见为豪放之精神,而未至于文学境界之极致而见为豪放之境界,此则本文学艺术有别之故,非是怀素之过也!

    夫书者,长于肥诚易为雄壮深厚,而短于灵动巧妙;长于瘦者易为飞腾动荡、灵气往来,而短于雄奇浑厚。若张旭草书,未能免其短,亦未能尽其长者也;若怀素草书,则未能免其短,而有其长,妙处可见,然其短处尽可忽略,而不足以损其整体之美,且又以内在之秀气以补之者矣!颠张之书,不可学也,学之亦不足以尽其佳妙之处;怀素之书,可学也,而学之亦不足以尽其佳妙之处。颠张之不可学,天才之气质也;狂素之不可学,未能具豪放之精神且至于最高境界者也。颠张之作,我亦无限之好之也,而未若好狂素之书之尤甚也。今作颠张狂素优劣之论,岂必欲一二之而后快,实有不得不然者在:我亦是豪放之人也,亦是崇豪放之精神之人也,古今之尚豪放之精神境界者,未有若我者也,由之以见我之心,是此篇所作之由也,岂必欲优劣二人者哉!

               2006年3月31日作于济南之红禅室

                                        武大潘金莲说

    武大之一形象,见之《水浒传》而风天下者也,其人身则短而尤甚也,容则陋也,其能不过烙饼而大佳者也,其尤为悲剧者,则其弟武松而为英雄豪杰之士也,身之长而力大,气之豪而义见,容之英秀而气概甚男子也,所谓完美之男子,孰而有过于此者邪?两相形容,其为不堪也亦明矣!武大之在吾人之心,不过一可笑可怜复可叹者耳,千古之人,未尝不能不若是以观之也。而红禅室主人尝思之者矣,事之果若是之然者邪?

    嗟乎!非若是也,其亦可若是者邪?夫武大虽身容如此,而烙饼一技之佳则远近皆知,而烙饼之技诚亦为技,且自力更生不仰于人,亦未见其恶也。探其人品,则其人之品则亦大佳而无以过之者也。武松虽足以为英雄豪杰,而亦不足以俯视其兄者也,故两人感情甚深而挚,而非常人之所比甚而有过于常人,而武大亦足以以无愧之姿态存世,是亦其由者也。若是之人,其生亦不应有所挫折悲凄如《水浒》之所载也。以一技存身而终于江湖世俗之间,其亦何不可也?无不可也,其存在之价值,并不下于任何之他人也!

    然而造化有弄人者也。其由,则武大以若是之身容,非世俗之所能谅赏者也,故悲剧之生,实奠基于娶妇之行也。其所以娶妇者,亦非是其所尝敢望,而不过机缘凑和,彼富贵之家之腐朽靡烂者流,不以人而为人,出潘金莲于外,而必嫁之若武大者之流,始能慰其不以人而为人之心,故武大遂得旷古仅见之美妇人也。亦唯如此之故,而待金莲犹若天仙玉姝,极其好也。世间之人,亦知情之至于极致,亦唯“好”之一字足以形容之者邪?故事之至于此,吾人实可为武大大庆幸也!

     而武大之生活,遂见之一别样之一种面目,所谓有滋有味之境界也。颠颠于金莲之左,心“卿”之而口道“老婆大人”也,颠颠之于金莲之右,魂消焉而语“呵哟哎呀”也,颠颠于金莲之左右之烙台,身容若十余龄之减而若童子之天真烂漫,而无时不仰望金莲者也。其生之精彩,至于是而极焉!至是而亦可以足也矣!

    故其遂有祸也。祸之出非自外,若西门氏之子,不过一小人耳,虽善调情之手段,乌得知我武大之不善于是邪?而终未之若者,实在于身容、财物者也。然苟金莲之已心足而无旁鹜,则西门氏之子何得有机会也?金莲者,身之窈窕、容之艳丽者也,足以有理由而外遇者也,不重武大之情而外遇者,身之窈窕容之艳丽,是自惜自怜而有若此也!世俗之人得其真,而吾人不必责之以贞也。若金莲者之性,与其守武大一其生,则未若死也,其所以不死,而与武大盘桓者,必死之情,非常人之所能任也!责人而不死之,是真非人者矣!故金莲之外遇,我实足以同情之也。

    然未遇于西门氏之子之时,则既已欲遇于武松,是其必遇之征也。既而未成,则《水浒传》第二十三回《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云:“我叫他又不应,只顾望县前这条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言武松也,而李温陵眉批云:“将一个烈汉,一个呆子,一个淫妇人,描写得十分肖象,真神手也。”以李氏特出独立之人,犹然而以为“一个呆子,一个淫妇人”,真真令人无限之失望也!金莲遂遇于西门氏之子。

    然既遇矣,且为之计:将以维持现状邪?则二人皆未之足;将私奔而弃此世界邪?则金莲或能而西门氏之子为必不能,其唯财物之力之重者之流,必以为英雄而好欺也。则武大遂不得不死矣!武大虽可死,而武松却是麻烦,故明而未能而以暗也。然金莲既有征于武松,则武松终将为之疑,故又害之。害之而不死,二人者遂死矣!

     然则西门氏之子将有悔邪?是矣。悔死于武松之手而为大恨也。金莲将有悔邪?是也,悔死于偿武大之命也为亦然也。然而金莲终将无悔也,为反以人而非人之价值而死,虽武大为莫名其妙之垫背者,而身之窈窕、容之艳丽者若是,故终无悔也!吾人之流,亦当为其不悔而叹赏之也,若其有悔,则负其身之窈窕、容之艳丽者若是者矣!

    由上之所论者观之,武大虽处一悲剧之境界中,而实非可怜可笑之人,而可叹则不免也。金莲亦足称佳女子,淫妇人之名,可以去之者矣!而王静安《〈红楼梦〉评论》中所言叔本华所言悲剧之第三种即“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种悲剧,其感人贤于前二者远甚。何则?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若前二种之悲剧,吾人对蛇蝎之人物与盲目之命运,未尝不悚然战栗然,以其罕见之故,犹幸吾生之可以免,而不必求息肩之地也。但在第三种,则见此非常之势力足以破坏人生之福祉者,无时而不可坠于吾前。且此等惨酷之行,不但时时可受诸己,而或可以加诸人,躬丁其酷,而无不平之可鸣,此可谓天下之至惨也。”生之不易者,实以此也!

                     2006、4、21记于红禅室

                          登千佛山小记(之一)

    甲申九月二十六日,遂早起约登千佛山,以践昔日之想也。夜犹暗昧,而人声已密。多老者,独行傲啸,远近相闻,树影团团若大幅泼墨山水,不可细辨。至兴国禅寺,天色微明,见红墙乌瓦,古色古香,一带景色奇峻幽丽尤佳。香火已盛,佛堂内下则明烛,上则电灯,众僧倡声婉转,而神色倦惫。一老僧摩顶呵欠连连,一青壮者肥态憨然可喜。立稍久之,感其氛围。因步附近鲁班祠、舜祠。树木上下皆为游人系以红条,累累叠叠,煞是一景。至齐烟九点坊,遥望望岱亭,身未至而心已至,遂止。山巅人甚众,山石滑足,历年如此也。下转至弥勒胜苑,金色之相巨而高,其前为广场,居民至此晨练,或太极,或书法,以笔蘸水书之青石板上,有极佳者,而皆不俗。周围修竹茂蔚,清质秀韵,畅逸神想。又至大佛头,在崖上,险极,虽巨而无甚异观,其下之谷底,为唐时所建开元寺旧址,今已隳灭无存,而有小佛像如尊者菩萨之类在石壁因形势而造,虽残破者多,而色彩绚丽,以金、青色为主,形态各异,尤其多身形窈窕者,不似凡世所有,庄严之中,益以神秘不可思议之色彩,而使人生无限之兴味。驻足久之,其果足以移人也,而怀想印度之事,惜未能亲临以览其真源焉!日将近午始归,赋诗二首,以纪其胜。

                           登千佛山小记(之二)

    午,既饭,春光明媚,和风袭人,遂独登千佛山;时游人颇少,多自山巅兴国禅寺一带顺级而下,唯二僧一老一少上山,著黄红色衣,去我不过数十步。山路转折处,一花树姿态遒媚而花正烂漫,枝条横逸,二僧立而攀树稍息,絮絮而谈,久之而无行意,亦自是一景也。我之行也远矣,回望犹在,颊色之变犹可见也。至兴国禅寺;入三清殿,道教所也,昔之每来辄趋此者,中有佳人,乌发青衫,颜色逼丽秀逸,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屡屡而其亦有所觉也,辄以目著我,遂逃身去而数未至于此矣!今之来则未见在,又甚惆怅而若有所失也。因又至舜祠,联云:“古帝谙深情记得潇湘斑竹泪,娥皇钟隽秀常怀历下千山泉”,范曾所书。坐石桌前石凳上,观望移时,吟诗一首,亦文人习气使然。举目四望,山花随处可见,虽处于此种之氛围中,而觉有无限孤独之意味,花之烂漫不足以解之也。因思我将为人也,则生之且近于而立,而自惭未能有以致力于此者焉,是亦足以愧对天地父母者邪?我之将无为人也,而将为我也,则心之有此孤独抑郁者何哉?人生而有欲,恒不能得满足,其欲若足,亦果有兴味于彼哉?则我未之知也。为我之叹者,青山曾不能共我以语,而山花又若是之无知而烂漫也!大忆古人风流之事,我且未能得之,独不能携酒觅一醉而入于无何有之梦乡邪!山风习习,繁华在目不远,我且为彼繁华有所忧乐于心也,抑身在繁华而曾未知彼中之味,而恒自寻烦恼者邪?思而无绪,目光入云,鸟语唧啾,恍若未闻。遂归。

                              登千佛山小记(三)


    遂登千佛山,忽然而有兴也。时天色尚早,清风和顺,一入山中,辄感心旷神怡,而尤奇者,则山之烂漫而犹未已,遍布山间坡上,时时而可见之,倍有精神,而花香弥漫空中,若醇似醉。步行如飞,而眼波荡漾于树杪花丛之中,若有应和之趣也。游人三三两两而携手并肩,走走停停,多自山中以下来者。至于舜祠,坐石凳之上,观夕阳下山,可谓人生一乐。石桌上空一梧桐树老枝婆娑,花正盛也,其香不过数尺,仰视环顾皆见,遂有置身花阵中之感觉矣!山中时已少见游人,唯祠前卖香之少女二人,嘻笑打闹旁若无人,吃吃之音不绝于耳,料人多时未必如此也。其下之两女又相和之,山中一时唯闻女声,做方言土语,亦可谓别致也。其龄正当二八之佳年华,天真烂漫之性犹未泯也,我之视之也,亦惘然而若未见,我之不视之也,又或视我而以为我之未见也。其下一女,容色甚丽,即前之所遇者,前时唯见静逸之色,今则笑傲甚剧,我之视之也,遂背身而望于外者矣。愈若是而愈视之也,则愈不回转身也,唯长发飘然,益增其倩丽之身形。久之,四女收拾毕竟而将归矣,我亦起身而下,不顾而去,面逢其女,笑而视之,不语,遂去之。至山腰之回转处,一僧倒走而来,交错之间,视之,则相识之兴国禅寺住处持恒愿大师也。遂相与语,大谈佛理,及于儒道及西人之学,多所契也。及于禅时,因告之以我之室名即为红禅室,手写之而曰称大是佳妙。移时,相约后会而别。目送之而远也,举头则一花数在上横斜而出,风来而有落花,出神恍惚之中,而觉此真仙境也!道竹林,过观音洞,出东门而至于市街之上,电话问讯老婆女儿既,翩然以归。

                               登千佛山小记(之四)

    饭后,天色尚早,遂登千佛山,由东门入,为街市热闹也。雨后山中草色鲜明,翠碧欲滴,鲜活之意兴由之而发矣。入门未远即闻浓郁之香气扑面而来,寻之,则山枣花正盛也。流连其下,近而嗅之,环而绕之。其旁之梨杏皆有实在上,不知能否至于熟也。至文昌阁,小坐墙堞之上,视野开阔而山色城市皆在目中,远离街市之喧嚣,静中之想忽忽而若泉水之出,而若汩汩有声,而足以使我心神澡雪,是我之爱辄来山中之故也。山风几无,而无郁热之感,况乎手把一扇,何惧无风哉!畏世人哂我书生气也,以纸裹之,至山中乃释其缚,既释之一刹那间,似有跃然之意,真得我之性情之所近而不愧为我所有之物,而可见物亦有不受拘束之兴致也!忽然而远处有箫音入耳,倾听之,甚悠婉清畅,时断时续,与空山相激荡应和,可谓别有韵味。此我初次于山中闻箫,且性极喜箫之缠绵流转,故悠然而忘我,久之,移目远处以寻其声之所自来,唯得恍惚之所在,而一鸟冲然而来,巧然而止于数十丈外一松之杪,姿态何其优美也!夕阳渐下,乃回至大佛之广场,经竹林时,忽见巨大之笋仰天而出,以手摇之,特特生姿,嗟之啧之,心甚快慰此修竹之渐长也!广场上多放风筝者,一长者屡屡而试一鸟,而终未能上天,一女孩才三四龄,雀跃而舞之,回环而蹈之,口有牙而豁然,发结辫则五六,天真烂漫之态,洋溢目中,安得不有粲而已也!天色稍暗,独以归,而山下之人,乃多始上山者也。

                      2006、5、25记于红禅室

 

                               登千佛山小记(之五)

    以天燥热故,久而未至于山中矣。丙戌五月十四日晚,遂决意,而天色欲雨,云来郁郁而风渐起,不顾而行,虽雨而不携伞而抱宁为一浴之心,亦甚快哉!

   枣花之香仍浓厚,而山花之烂漫随处可见。山中游人绝少,山路甚暗,越级而匆匆,欲一气而至于兴国禅寺也。虽久未登山,而锻炼未尝间断,故步履如飞,石级恍然似在有无之间,片刻已至兴国禅寺之下,过一转折则在顶上矣。正提气而浩然如虹,忽路转之处下来一女,容色极艳丽而美,视之则少妇也,亦目我而不移,款款而下,不禁气结而神魂出壳,赞美之语几在唇间齿颊之上矣!其时树木极盛,光线不通,而此女之丽色,竟若流星之灿灿。交肩而过,则香气扑鼻而来,令人神魂晕眩。气既泻矣,则不能复聚,况赞叹之余,脚步已缓,不自觉而身数回旋,直至于不可见人。忽然而颓也,则兴致亦减,至于兴国禅寺,上至舜祠,坐石桌旁石凳上歇息。环顾四周,则昔时在此之女子亦未见也,徘徊久之而下,正欲下级,忽又睹其人在右侧下方之庭前收拾家什,为雨故也,青衫碧裤,窈窕可见,因止步观之,凡进进出出以数,又下而观,正逢对面,互相而视,欲语而又止,盖我每来则观之也,亦必知我矣。既下,又悔之,终叹而去之。

    嗟乎!人世间之美,以人为最,信然!山色纵佳,未若佳人之美,使我动心而复留恋也。

    既归未久,而雨落红尘矣。

                        登千佛山小记(之六)

    黄昏评点《蕙风词话》毕,遂上千佛山。上午雷雨,日光不甚燥热,而见山中草木经雨后鲜碧精神,花则稍残也。空气佳好清新,游人三五,不欲疾也,而忽然便已至兴国禅寺,绕上舜祠,其人未在,坐石桌前惆怅久之,下转至兴国禅寺中玩赏。门外一青年僧人肥甚,与两女客闲话,我前径谓之云:“师父之肥不亦甚矣乎?”目我而未答,一女云:“未见师若弥勒身段邪?”视之果然,而僧亦稍见微笑矣。入于寺内,则见两妇盘桓其中,东言西语,云自阳谷来拜佛,问麦收毕否,答曰已已,问收成,曰可可。见僧房“游人止步”之字,问是何谓,语之,且言既不识字,则可不必遵也,笑之。至一洞前,中有巨佛三,天黑森然未敢辄进,幸一着粗布服之僧人入之,一揖一跪之间,而我已看清向来而未见之佛像镌诸石壁上,颇极精妙,大小皆有,面目庄严,而灵动之意味色则稍逊。洞中又别有天地,连属一小洞,亦有佛像若干。徘徊寺院庭中,其背为山崖,树木茂盛而层层叠叠,几为仰视才可见天,而庭前树旁所植藤木则缠绕而上至于石壁之上,或附树枝上而又垂下,触手可及,丝丝缕缕若柳条之垂而随风摇曳,真佳景也!庭虽小而诸室殿排列井然参差,颇有回环之妙。天下名山僧占为多,其因山形为敷衍者,形势尤极尽佳妙,日日流连于中,而衣事无忧,而可略尽平生之志趣,亦人生一大幸事也,若此小庭,真有若仙境而无尘俗之喧嚣,狭小而险秀,则益增人肃穆庄严之意。因想象僧人闲时于庭中饮茶论道情景,步香炉前,则香烟袅袅漫漫,又思“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之事,香攒若丛而有未尽而灭者,未知何故。将出寺门,观浮佛三右立,工艺精湛,叹之。流连移时而下山,则见枣花虽犹盛,而子已青青有大于米者矣。一女在山中观音像后歌唱,却有山歌风味,特至其身旁看之,以笑示我,而我遂落荒而逃也。既出山门,才入于市中,而忽一虫入于目中,兴致亦为之而败矣!拭目而归。

                                  2006、6、14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登千佛山小记(之七)

     将近归家,因登千佛山也。思欲归家久矣,未能定而彷徨,山中景色,或可以稍解之也。虽不甚热而有风自不知何处而来,仍携一扇以有备无患。越级之时,见游人多有携扇者,一少妇携子登山,所携为古香古色而小巧者,其子才五六龄,辄上辄扶,且以扇以风抚之,我见之而粲然也。至树木深而路之转处,忽见两男女在一松后缠绵,急避之而上。未久又遇两人,边走边话,似乎耳语而女忽亲其颊,吃吃笑矣。既至兴国禅寺,不入,径上舜祠,坐石桌前少息,下视而见其女子正在下,则着白衫子,为露脐装,见我看之,悄然而笑。所谓目成,殆谓此也,不过彼此不可为耳!久之而不去,因看而久之。其侧人甚众,多上下祠中之道士及卖香火者,男女皆有,环坐而食盘中樱珠,红鲜诱人。此时游人至者已少,而道士多入内更衣,出则为世俗打扮,与山下之少年无异矣。诸人有点钞者,有调笑者,有逗童子者,有吸烟者,有观书者,一时煞是热闹。天色渐晚,山风渐起,望眼碧绿茫茫,惬意之极也。忽然而念家中,神色为之黯然,天涯相隔,宁无思邪。逾时而归,则山下又是灯火辉煌矣。

                  2006、6、26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登千佛山小记(之八)

      初归,感世事之纷纭沧桑,痛世俗道德文化之崩坏堕落,俨然而不敢以君子自居,亦不敢以道学家面目示人,思之竟百无一是,今是昨非之慨,余犹未能也,心绪寥落低沉,百念都消,时世悠悠,消煞人也!登山临水,或能以释我之怀邪?因独登千佛山。秋风乍起,秋山犹碧,秋波粼粼,秋空寂寂,风凉而初有秋之萧瑟之感焉。将暮而游人绝少,三三两两,沿石级而上,忽见酸枣树在傍,红艳可人,然低处人所能及者采摘已尽,唯树梢犹可见也。忆在故乡秋收时,经于丘陵,则酸枣数遍地皆是。今之儿童大抵已不乐流连忘返于此,未若我之孩童之时,闲则结群而戏于荒丘草野之上,其乐不可限也!故酸枣绝少采摘者,路过则采之盈掬,嚼之大是殊味。城市人密而以之为罕,有之亦须时而能及采之也。
    既至舜祠,仍坐石凳之上,梧桐之盖,举手可及,苍山叠翠,层层可观,藤罗交错,花树香溢。注目兴国禅寺,有僧人饭后出而漫步,周遭买卖香火者则已收摊矣。下视诸女笑语粲然,而容色已不可见。遂下,过市场,见吾乡大泽山之葡萄,询之,则价反低于吾土。今日其名已盛,佳者反不能在乡。其最佳者则品名玫瑰香,如紫玛瑙而通体晶莹,皮薄肉香而甜醇甚,食之不可厌也。家乡风物见于斯土,可不为喜邪?置之少许,以馈同学,使知吾乡而有此风味也。

                                                   2006、9、12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登山小记

    与赵云利、徐淳理君登山,为寻酸枣也。其山名为大佛头,在千佛山之左,未经人工,以山腰有大佛头造像而得名,其像已历九百七十载矣,高可丈许,甚是壮观,未进山即可见也。

    是日游人颇多,山中所下游人,妇女有簪山花在鬓者。又有少女簪其发者,颇增其窈窕,因至山中始别。沿山谷曲折而上,则至开元寺旧址,今所能见之遗迹,唯壁间残破诸菩萨、尊者法相,长不过一尺,其它皆无足观。秋山幽静而碧色苍翠,山花遍地而烂漫斑驳杂,与春山大不相同,可谓别有风味。遍寻酸枣,多已不可见,见者则不可及。时攀时息,随意行止,至于大佛头。游人聚集其上,有卖香火者,兼以抽签算命。一少女摇筩得一签,乃令检书自观,诸人闻者无不大笑矣。

    将午,起而下山。山口处又遇簪发之少女,则见其采酸枣甚多,求少许,交数语。遂归。

                       2006、9、17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琴箫风韵——听《高山流水》曲言

     清水芙蓉君约听《高山流水》之曲,余约作文章,慨然而诺之,遂有言云:

    夫琴剑风流,古之所极尚者也,其在吾国传统文化中之地位,盖高于箫也。箫之音,其质也缠绵,也常使人消魂而不解,也渐渐于人之心魂而温柔之,而旖旎之,而流连而委婉之,而悠扬而余韵缥缈之,其若佳人将出于闺阁之帘栊也,而吾人张望而心魂以寄之,若美人之在画境也,而启唇欲有所语之,既将语也,而眼波之流动,固已夺人心魄者矣!故箫,忧怨之品也,情之深而意之挚而无能于解者,可以奏之而能佳,而不可以身聆之也,闻而将罹于心志之缠绵也,心魂之消沉也,为之而憔悴,而梦魂之中犹然而将以泣晶莹剔透之珠泪,必也箫乎!尤其酒后歌前,更增蚀骨消魂之意味,英雄豪杰而可为益之以清兴,文士之气质为弱,何可以屡屡而闻之于耳、动之于心也!

    琴则不然,琴者,趣之致也,情之韵也,兴之寄也,古人有以琴挑情者,而淑女为之心动无已,是想而非是消魂之具也,若渴而有望于甘泉,而似尤羡想于此之泠泠也,之淙淙也,之溅溅也,一挑一逗,或缓或疾,或高或低,或清或浊,或正襟或随意,或乱或理,或沉或响,或疏或密,或虚或实,或简或繁,无不由之而见情趣韵味,极佳人弹奏之姿态,而尽淋漓之情思,其境界为空灵,而音之空灵之质足以见之,其意蕴为浑厚,而声之浑厚之质足以寄之,空灵而使人多悟,浑厚而使人多情,于是乎孰而能当之也,有若此琴声之境界!

    《高山流水》之曲,取意乎钟、伯,而实荡漾于人世,唯此情味之甚乏,而所以珍之也!其为曲也,其始也,则此种之意蕴,常易使人而为消魂之境界,故以高山流水为背景,山之静而宜养宜思,水之灵而涤荡心性之燥庸,其遇也,则山为之而青青,而翠碧,而张其襟抱,水为之而加流,则不能不有所疾,而欲应而和之,则不能不欲有所不疾,左右之间,则淙淙渐渐而为泠泠,泠泠而为溅溅者矣!

    结云:箫,俗世之品也,其使人闻之而恒不能忘世而多情,而恒不能忘情,而恒入于缠绵消魂之境界,而恒以是而超越于俗世之不情,而沉迷于仿佛之境界,而不欲归之于世俗者也;琴,自然之品也,其使人闻之而恒得内心之虚静,而焕发久违之灵机,见动之机而恒更欲静,而以此亲近自然之姿态,而超越于世俗之扰扰也,人之所欲养于其心者,何可以更甚于此者乎!世之人也,或箫或琴之爱,由之,余则兼之,而独恨身之未能操也!

                2006、5、26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观高登舟先生《乘物游心》图有感

     苍山势迥而挺拔于云烟之外,其远者又隐约莫测其形迹而魂在焉,树树之色,苍虬属连若相顾望牵盼,一派生机昂然也,而岩间丛中溅溅淙淙之泉瀑,无声而若画,随势而婉转,居然而有江湖之阔想,举在于水波溟漠之间也。其尤为灵动者则山间之烟云,若带若锦,未必而无风,将去而留恋,虽有出尘之念,而实多世俗之牵绊,世之高人逸士未必以为甚然而有所欲之,而我则以为是其真精神之所寄者也!画者游心之具也,而乘物固是其所必然之经,虽尺幅无人而精神洋溢于物外,则万物之情,由是而得见,由是而烂漫,由是而使吾人之观,足以凝神静想而有所得也!独惜之者,恍惚于物而为之多,则济济而物为之有所累,且将有未便于题墨也。因思之云:夫山水之制求乎意境,而空白素为画者所重,然字亦空间也,无多而有容,以其意义之缠绵为抽象,更在直观之画之象之上也。且山水者自然之具为多,而文化之精神阑入者为上,除此而外,人世间之情味,少有所见也,欲寄此情味,非字而何者邪?故大家之作,往往而字亦淋漓成异观者,无不以此也!意境而外之神味,必以此乎!

    丙戌之夏日,晤高子于乡,既与论矣,而携画作数以归以延观想,因《乘物游心》之图,所感如此也

                    2006、5、20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高登舟先生画评小语

    登舟之画,迄今已专攻二十余年,凡笔、墨、势、色彩、构图、格、韵、字、意境等皆极用心,而可见才较全面。尤其其用色彩,能体诸物情物态而揣摩自然之生香活色,参以古今大家之独得独运之处,故能具写意之神采而又不失物、境原汁原味之活力,近作尤能为大块墨色团团之状而见淋漓之致、氤氲之气,而无俗丽矫饰之姿态。登舟善思者也,积累既久,欲有变焉,近遂脱出模仿古人意境之以冲淡闲远之趣为胜者,而发其抑郁磅礴之蕴,创为万物皆以动为主之格,初显大家风度矣。山水之幅乃以山势为主,凡烟云草木之属皆附著之,而俱与山势呈挺拔向上之意态,整体观之,磅礴流动而极于无限空间、时间而外,此种之感觉,恒使人不禁想出神外、意馀眉间,大称啧啧也!登舟年方壮岁,深沉内秀而能专其力于此道,其画兼写实与写意之长而有又欲于西人之画有所借鉴参悟,道、识以导夫技之先路,其画犹在进境,后之成就诚不可测也。

                 乙酉之夏于永森记于红禅室

                                  浊酒说

    “浊酒”之一语,见于吾国诗人之句中甚多,如倪云林之“一壶浊酒,一声清唱,帘幕燕双飞。”杨慎之“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张孝祥之“万里中原烽火北,一樽浊酒戍楼东,酒阑挥泪向悲风。”范仲淹之“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杜少陵之“潦倒新停浊酒杯。”李叔同之“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李商隐之“浊酒盈瓦缶,烂谷堆荆囷。”秋瑾之“浊酒不消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可谓数不胜数,然则我则窃尝叩之矣:夫酒既有清复有浊(聂绀弩诗“樽酒有清还有浊,吾谋全是亦全非”),而诗人之酒,何以独爱其浊者邪?

    推其究竟,则一而有之云诗人之多为穷者也,诗能穷人为古之常谈,而有辩于非诗之能穷人,而穷而后工者也。浊酒者,劣酒也,多自酿者也,虽质未及富贵者之所饮者,而其劣而未必不醇者也,且诗人出于世俗之间,以尚俗为贵,故初非以浊酒为意而拒之者也。故诗人之饮浊酒,而劣而醇,而醇则香,则若今人所言所想之野花野味,其滋味又非富贵者之所能想见者也,故虽浊酒而不足以稍减诗人之兴致情趣,不足以稍减其心中之快,而浊酒足以发痛快淋漓之致者也!然亦不可一概而论,古之富贵者吾未之见,而今之富贵者则有所见之者也,其欲于野花野味之望,大胜于寻常之人也,盖肠肥则不进而碍食欲,且今之人多假于饮食,而野花野味又污染于人之所业,非易得也。

    二而有之云诗人既不以浊酒为意,则非浊酒,不足以见其洒脱之高格,不足以见其豪放之意味,不足以见其轻视外物之意也!其以一分之浊酒,而得十分之痛快,犹若货值之增益,一若江河之天雨而暴涨,其心之渐于狂而喜,非怨非尤,自得自乐而自由自在,是又非不饮浊者而能得之者也!我尝言之矣,夫人之在于世也,精神之境界愈高,则物质之境界益下,不求于物而反诸己之所得也。非是夺情欲而强之者也,是以少得多之所乐者也!夫彼荒淫恍惚于物者,岂能有此之悟也!不有此之悟,又安能乐之也!

    而若今之诗人,欲觅浊酒而不可辄得之矣,夫以穷而又穷之诗人而欲浊酒而不可辄得,是今之诗人之诗每况愈下之所以者也!故诗人之欲佳其诗者,必觅浊酒以饮之而后可也,此我殚精竭虑而后之所得也,本可申请专利,以收无限之财货于囊中若自悠然而探而得者也,然既见今之诗人之既穷而诗未见佳,而我心之不忍矣,故不计所费而公此要秘于天下,凡经此方而其诗渐佳者,其心有所念于红禅室主人之一二,而我固已心满意足者矣!

    红禅室主人既于黄昏而饮今之浊酒少许,而腹为之大痛半夜,而辗转床上而至于明,遂草此浊酒之说,而深叹古之浊酒为真不可得矣!其或有古人之所遗藏于地下,则非我之所能之者矣!

                    2006、5、30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屈子之精神

    我之生而未尝不厌食米也,故粽子之类亦未尝着之心上,故于端午,常以为可不可无不可也。今既为文人而无一用之足以救世也,而身常困于己而未足以及人也,而感人与世之遇之难也,而遂感于屈子之身世及精神者矣,所谓年少意气风发而略不更世事,若是者其可谓诚如是者也!夫人之年渐长也,而心中之感与日俱增矣,而常有一种情不自禁之深情流露于不自觉之中,而自为消魂之具也,而身之苦之为憔悴也,而心实慰之而转无痛苦之意,岂非精神之境界,良足以矫之也哉?因逢端午之日,而我当而立之年,而有感于屈子之精神,愿申一二言以语之也。

    屈子者,楚人而王族,而富贵者之流,而肉食而未能鄙者也。肉食而未能鄙,此其悲剧之所由生者欤?故其心秉清世之志而坚持不懈,而坚贞自洁,而恶于世之污垢,而不欲于随波逐流,皎皎乎独立于世,而终遭沉沦。观其事,殆近于完美主义者,而与辛稼轩之境界为异矣!辛稼轩之境界云何?则身处乱世之中,不能行完全之志,抱绝世之才具,而终郁郁于世者也。然当其在位,则举全身之力以行所欲而有所利于民生世界,而身心之为世俗之所沮丧,而不顾也!故其为词,能为豪放之精神姿态。若屈子,则完美主义者而至于水清则无鱼之境界者也,其心不能容世之有所污也,故不能少损其志而为其次之境界,而宁以一死辞天下也!其勇于能死之心,诚亦决然而可观者矣,然我之观其能死,有所会心于其内在精神而及于外在之姿态者也。

    屈子之精神,唯其为完美主义者,故其能死之姿态,亦绝美者也,亦美仑美奂者也!犹若盛装之赴死,而必整其容者,若病中不欲见汉武之李夫人,屈子之殁,亦必以华丽香艳出之者也!此种外在之姿态,乃其内在精神之绽放,若无内在精神之热烈而染于感情而为深情,则何必以此盛装而香艳华丽之姿态以赴死邪?故外在之艳丽郁怒者,必有内在之精神及热烈之深情者矣。故屈子之篇章若《离骚》、《九章》者,色彩之秾艳奇丽而意味之芬芳悱恻,大为吾国歌诗中之异观,而香草美人之传统,亦瞩目千古,后世诗人若李义山者,虽得其色彩意味而未具其内在之精神,即李太白之高蹈超绝者,亦不足以方其艳丽,则所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之说,我之又甚惑之者矣!屈子之精神及姿态中明明而有此种之绚烂,而吾人每以平淡之为说者,何邪?则必推屈子于其内在之精神及热烈之深情而外,又有一种之心理,其极至于坚贞独立而不受濡染于世俗之庸俗恶劣,而将为能死也,则又盛装以饰而出之以香艳绮丽,必自恋若是,可以为此也!其贞之极,故自恋之若是也!唯其深于自恋也,故于世俗之精神,未得真正之体会,而于辛稼轩之境界有所阙如,其精神虽可臻于大我之境界,而在现实世界中之成就,则以一能死而泯之者矣,若流星之陨而灿烂,而绚丽固大过之者矣!

    故屈子者,身实未能独立而依附于王者也,而为美人之姿态,若用情之专者,彼既无以我为念而若情之始乱终弃,于其深心中实已无欲生之望,故有能死之志也,世人之作为此者,亦非鲜矣!唯其无此独立之精神也,而为独立坚贞之姿态,而不能为豪放之精神境界及姿态也!吾人之每睹其篇张而感其绚烂之色彩,虽离于俗艳,而又有所未足者也,能入而不能出,亦屈子之所以为悲剧也。观后世之论而每有反复者,而宋之后遂以陶潜之人格为极致,而今我遂以辛稼轩为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之最高境界,而不以屈子,其亦有所由者矣!

              丙戌五月七日,胶东于思源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琴箫小语

    琴音灵动而极跳跃点逗之致,其声泠泠溅溅若酷热之中而饮山泉,心魂之中之最佳之一点,唯琴音足以动之也,其音之来,一若专为此点而趋者,无一不着之其上,虽缓疾轻重清浊之不同,而无不于是得一实落,如“得其环中”者也,故听琴则使人精神易集中感之。若箫,则缠绵于外而消魂者也,故闻箫而精神涣散矣。琴声使人渐于无思之境,而箫音则使人陷于忧伤纠缠之境,而思致愈绵渺而益不可解,而不能忘情也。其来如线而非点,变化之中见姿态,琴声之余韵悠然,仍具点逗之意味,为一点之弹性,而箫音之余韵悠然则多贯之于吹奏之中,曲既终而线廓为面矣,为一片空无虚寂之境界。

    美人之箫,男儿之琴,皆为世间佳妙之情趣,我其何人,而有遇于彼二者哉!丙戌夏五月七日夜,忽忆十年前于京华听琴赏箫之事,略记数语如此。

 

                          《春江花月夜》之地位及价值

    梦断蓝楼君《拟春江花月夜》之作,可谓亦步亦趋张若虚而能有成者也。余久有论张氏《春江花月夜》之意,因是而得其几者矣。

    世之所谓有流连光景之作,张氏之诗是也。世人之誉之,亦可谓极矣,甚而有云其为唐诗之压卷者,窃甚惑焉!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云:

    如果刘希夷是卢、骆的狂风暴雨后宁静爽朗的黄昏,张若虚便是风雨后更宁静更爽朗的月夜。《春江花月夜》本用不着介绍,但我们还是忍不住要谈谈。就宫体诗发展的观点看,这首诗尤有大谈的必要。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潋滟随

  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

  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

  见。

    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亵渎。它超过了一切的宫体诗有多少路程的距离,读者们自己也知道。我认为用得着一点诠明的倒是下面这几句: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更敻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从前卢照邻指点出“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时,或另一个初唐诗人——寒山子更尖酸地吟着“未必长如此,芙蓉不耐寒”时,那都是站在本体旁边凌视现实。那态度我以为太冷酷,太傲慢,或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带点狐假虎威的神气。在相反的方向,刘希夷又一味凝视着“以有涯随无涯”的徒劳,而徒劳地为它哀毁着,那又未免太萎靡,太怯懦了。只张若虚这态度不亢不卑,冲融和易才是最纯正的,“有限”与“无限”,“有情”与“无情”——诗人与“永恒”猝然相遇,一见如故,于是谈开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对每一问题,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于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倾吐给那缄默的对方: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因为他想到她了,那“妆镜台”边的“离人”。他分明听见她的叹喟: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他说自己很懊悔,这飘荡的生涯究竟到几时为止!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

  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他在怅惘中,忽然记起飘荡的许不只他一人,对此清景,大概旁人,也只得徒唤奈何罢?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凡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这里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从这边回头一望,连刘希夷都是过程了,不用说卢照邻和他的配角骆宾王,更是过程的过程。至于那一百年间梁、陈、隋、唐四代宫廷所遗下了那分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宫体诗,不也就洗净了吗?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后也就和另一个顶峰陈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张若虚的功绩是无从估计的。

    闻氏之意谓盛唐之前,有二人为之前驱也,一则张若虚,其《春江花月夜》之作足以救赎宫体诗之侧艳浮华,一则陈子昂,其作足以转移风气于寄托言志之路,而此二人者,张之力偏于形式,陈之力偏于内容,合二者之长而盛唐可见,非谓张之作即唐诗之极致也。即以艺术之境界而言,陈之作之在于唐,并非最出色者,而张之《春江花月夜》,则反享盛誉。盖文学之有内容而形式技巧上未臻于佳境者,亦不能谓之佳文学,甚而是否文学亦在商榷之例也,陈氏之亏乃在于此。故必内容形式两臻完美,而文学之佳境可期而人乐之也。以内容观之,张作不可以方之于盛唐李杜之作,形式则各有千秋也。

    张作之价值,须以诗之形式之在于唐初之位置以观之也。其要,则五言之渐为七言替也,七言之表现丰富于五言,而气势之流转之致,虽仅益两字,而其韵致大为改进;则古诗进于格律诗之中途也,其势兴自南北朝,在诗之演进中,格律尚未成熟之前,则格律之作用于诗为利大于弊,然格律既熟,则诗亦大受拘束,而张作适在其中,既无格律未成之流于杂乱之弊,况古诗之形式已大有心得,亦无格律伤严之束缚,其形式虽取诸宫体诗,而去其浮华测艳之流连于外在之形式,而代之以人生之思、光景之妙,反复咏叹以见其深情,缠绵回环以见其情之不能自已,审其内容,则思致并不出于宫体之外,而唯流连光景,其及于人,亦非若宫体诗之渲染于美人,而以美妙之情景替之,故浮华易为清华澄澈矣。唯其内容为寻常之情思也,故未能深入而具体以见社会人生及人之若干因素,而仅在意境之范围,而不足以更出其上而至于李杜神味之境界。意境是由有限以求无限者也,而神味则是将由下而上最佳化也。意境生成之中心为情景,而神味生成之中心为细节。情景易流连于光景而抒发一般之情思,细节则可由事以及人,而见人世间之情味。意境之范围若张氏之作者,即王静安所谓之“无我之境”,而以咏叹人生一般之意义,间接以及文化之意味,若“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则尚未见也。西人谈艺有所谓“纯诗”一义,若张之《春江花月夜》,可谓地道之纯诗者矣!宋之姜白石,其词格大致如是面目,后世之词如在清季之兴,多是此类,故梁宗岱之谈艺及于纯诗,即以白石为目,非偶然也。此所谓人生之佳境界,而为人之所乐欲,而非文学之最高境界也。唯其不足与于文学之最高境界也,故凡以此为途径者,无不堕入陈辞滥调之范围而未能自出新意,此吾国之诗词所以衰于唐代之后之故也!在吾人而为言,读此种之诗固有一种欣赏美之愉悦,然不能深而未能兼真善之事,故非是尽善尽美之境界,此又涉及意境之非吾国文学之最高境界之事者矣,非一二言足以尽之,略申其意以发人思,如此也。

    结论云:《春江花月夜》之作,非诗中之最高境界也,吾人之观之,固可以由之见而得诗体形式之佳意味之领悟,然于内容实无多补益也,故逗留于此而赏,无不可也,若止此步而不前,则取法乎中,而仅得其下者矣!

附录两作,以为观瞻:

                  春江花月夜(张若虚)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拟春江花月夜(梦断蓝楼)

    桃花津里桃花香,花下逝水共桃芳。悠悠负红及天涯,何时桃花近远乡?晨雾缥缈胧秦舍,雾残桃林更增色。晴空纷彩难胜此,洲中白鹭闲不歌。桃水相映焕琼景,彤彤云翳碧玉青。桃中几人曾闻琴?琴韵几度曾痴人?桃花年年依旧开,逝水邈邈不复回。欲知逝水润何情?唯见落红随流水。溪雨几阵飘忽忽,孤灯如豆难遣苦。何处劳燕飞此林?谁家今夜闻笛赋?但慕桃林芳飘散,缭绕劳燕新妆奁。幽窗格下眠未成,浣纱深处嬉又泛。此愁随英送溪云,愿度朝霞饰桃纷。鸥鹭低翔采香魂,锦鳞划波水成文。良晨等闲芳菲尽,可怜玉颜空对镜。夜夜挑灯河汉耿,零馨接天倚云裁。裁云暝暝生桃香,枯草离离故园荒。休怀落英待新人,桃英归处梦浸芳。

                       2006、6、3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平湖秋月曲言

     《平湖秋月》之曲,不知谁氏之所作也,其声跳跃而杂乱,旋律浑极差,既无缠绵之意致,又无潇洒之情味,又无消魂之想,又无出尘之念,又无意境幽深隽永之趣,又无古意盎然之风韵,又无纠缠之蛮丽不可解之于眉间心上,又无纯真之烂漫,又无拨挑逗拈之细致,又无清浊高下异样之姿态,又无沁人心魂之魅力为回味,又无飒爽高远之境界,又无静夜徘徊留恋之若即于有若即于无若即于有无之间之朦胧而以见玲珑也,则水波之骄鳞将羡于世外天上之月别有人间者邪?抑或有慕于情人之并肩携手而淋漓于秋风之微渺之中者邪?嗟乎!但有此情此景为足已,亦何有待于此曲之故扰人心绪也!其音俗甚,不可以入耳也。

    未若江南之春梦未已,而测测之秋风渐渐,约娇娇滴滴羞羞答答之佳人,春山浅浅淡淡,蛾儿乍睡初醒朦朦胧胧,罗裙青青红红窈窈窕窕,眼波流流丽丽闪闪烁烁悄悄忽忽远远近近,或携手或相偎,指点梅花,张皇夜月,光被满身,益增倩丽,转为妖娆,荡人心魄。月下之水波层层鳞鳞微微渺渺,身边之佳人吐气若兰形容如玉,恨有童子可以备酒酌一醉也,叹梅花之清贞焉有笑靥如花之红晕。当此情景,则乐声为赘余,而何妨琴无弦而自闲,即有弦而不弹?又尔汝其月者,当出则出,当隐则隐,名为赏月,便可以尽显汝之娇丽邪!时与云其遮羞,况有木而为影,不亦佳哉!则平湖秋月虽好,不如归家,不如归家,却早为镗鞳之巨响者矣!天不可以为幕,地不可以为席,胡不归家将何为?况乎月乎月乎,窗上床头,何妨如影随形而与俱,而千万人可共此一月也!

    丙戌五月一二日,红禅室主人身形既醉矣,而心神为之记之若此,以诺清水芙蓉之约也。

                           2006、6、7记于济南

 

                       刘梦芙诗一首评点

    刘梦芙《登采石矶翠螺峰瞻太白塑像浩然作歌》云:

    高原万里长江来,巨龙奔啸涛如雷。泻落天门阻牛渚,横空绝壁何崔嵬!翠螺山色东南美,绰约烟鬟映江水。人道峰头葬谪仙,白云高卧呼不起。我来江上乘扁舟,放怀偶作名山游。百丈危崖独登眺,水天一色空吟眸。蛾眉亭畔长松碧,巍然巨像凌霄立。广袖迎风势若飞,举杯欲向青天掷。轩昂气概浑如生,摹公千载垂仪型。啸傲乾坤泣神鬼,酒酣喝月月倒行。悠悠往事思天宝,长安初奉君王诏。彩笔挥成白雪章,沉香亭北清歌袅。公侯眼底皆无人,珠玑咳唾怀经纶。何期狐鼠在君侧,如天大道多荆榛!鲲鹏未展摩云翮,还山却道承恩泽。散尽黄金剑影孤,秋风仍作飘蓬客。锦袍江上垂鱼竿,歌哭人间行路难。骑鲸一去不复返,明月沧波生莫寒。星河飘渺瑶池远,光芒万丈留诗卷。高名只许少陵齐,大音寥落徒悲叹。拜公遗像哦公诗,灵祠长峙江之湄。异代萧条一洒泪,公今逝矣来者谁?神州桑海惊千变,舆图换稿开新面。劫火曾哀宝玉焚,融冰倍惜春光暖。吟旌重树气同求,艰难重任承前修。扫除芜秽挽哀绝,试看光焰腾吴钩。君不见迩来禹域欧风靡,金钱一拜灵魂死。纳贿何多贪墨徒,蔽日还愁阿谀吏。又不见商潮卷地文场蹙,群儒下海争相逐。妖娆歌女满银屏,郑声销尽英雄骨。风骚断代真奇辱,青年竞作“追星族”。弈叶精华弃若遗,诗魂应在苍天哭!浩浩长江东复东,翠螺峰上斜阳红。江山有情生我辈,挥戈返日呼群雄。风雷待辟新世纪,飞腾华夏云中龙。文明伟业迈唐宋,诗坛首应标奇功。仙灵来归跨黄鹤,掀髯一笑吟天风,掀髯一笑兮吟天风!

    此诗为歌行七古之作,所以发其浩瀚意气之思者也。然通观全诗,唯结处一语而有发挥之意,而又实为全诗之败笔,盖辞意而复,虽有悠然之余韵,而仅增一字,却不足以尽其意态也!诗中之句亦多无奇,“高原万里长江来”,比之李太白“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之气势为飞动,实不可同日而语也!此是但写景而欲宏大者,然开篇即无恍惚浩瀚之意气充盈于中,则宜有此似浑实滞之句也。又如“泻落天门阻牛渚”,有壮郁而无雄奇恢丽,是滞之尤滞者也。夫太白之诗以豪放之意气发之于中而见之于外,而有豪放洒落之姿态,刘氏何人而无豪放之精神,又安得此种豪放之内在之气也!故无豪放之精神而欲追踪李杜,是得其皮毛之所在也。刘氏《韩山答问》既不许豪放婉约之分而不知豪放之真精神,又乌足以至于豪放之境界也!其所谓浩然作歌者,亦不过书生气之表现而已,故其思想精神实落后于此时代此世俗之现实世界,而有“又不见商潮卷地文场蹙,群儒下海争相逐。妖娆歌女满银屏,郑声销尽英雄骨。风骚断代真奇辱,青年竞作‘追星族’”之叹,不知太白若无资本之优渥及文士风流之姿态,又何足以风流千古邪?必使文人为穷而又穷以咀嚼文学为事而心安,是文人穷酸习气之所在也!此之不流于俗而取其真精神也,故反落更俗之境界而不自知,而有“江山有情生我辈,挥戈返日呼群雄”自以为是之姿态也,而有“风雷待辟新世纪,飞腾华夏云中龙”之俗句也——视太白淋漓尽致之歌行之篇什中有若是者否?而有“文明伟业迈唐宋,诗坛首应标奇功”之自我陶醉也!诗中之意不过敷衍太白故事情韵而无多新意,而滞郁之意态又不足以传太白之神韵也,遑论其神味者矣!陶醉于是,沉迷于是,而诗将真亡也矣!以之为自我之留恋则可而有少美,以之为文学之最高境界之事以有所超越于古人,则不可也。唯此意也,而我有是言也!

                           2006、6、7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红禅室曲话·后记

    余览王卫民《吴梅年谱》竟,怅然者久之:六十之年,生事惨淡,著作等身,成就闳美。当其时也,才人荟萃,虽艰难零落之世,而爰有大雅君子,敬慕学术,其学固高,而付梓亦未难,何至于今日之世,庸俗势利侵淫学术,若是之不可收拾也哉!若陈寅恪、胡适、王国维、梁任公、吴梅诸先生,固我之所仰止,不可见矣!未当其时之恨,有好古之嫌焉!方今大方之士,圆滑之甚矣,驳斥其学则以为敌对,及其徒子徒孙,合围势力,虽非必能使人抱憾,而不通声气,冷眼旁观而任浮沉自便,此何心态哉!因愈知胡适先生于学术公私分明之举,洵非常人之所能任也。余所撰述,大抵以推进继承意境理论而又突破之为要,以彻底开一崭新之局面,以指引将来数百千年之文学,此吾国文学、文论史上绝无前人之弘想也,因有破立,故于前贤批挞甚多,人以为不敬,而实不知所以为敬者未有若是之甚者也。知其美恶之所在,而后愈益体之好之敬之慕之,此种之感情,又非寻常局外之人所能会心也。年之至此,心之为悲凉亦甚矣!为此之故,亦于学术绝其念矣,夫真理之未必人而乐奉而行之也,我又若是之执著者何哉!我之性善忘也,好惰也,无机心也,不善交通也,读书不求甚解也,不好西学也,惮于做堂皇巨篇之文也!论其才则仅及中,论其慧未及常人,于世事一窍不通,人皆以为自谦,而不知此实为情也。以是之质而将为学术邪?人贵有自知之明,后之能谋一业以养其家,于愿固亦已足矣!

    余之窥吾国诗及诗学衰微之机,有所继乎王静安之“境界”说而创为“神味”说也,而尤突出“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之义旨,遂粗具规模于《红禅室诗词丛话》,深化拓展及小说于《金庸说部研究论稿》,而将总结完成于此撰,则稍偏于曲(我所谓曲,特指元曲,而于明清之曲不屑之,一如王国维先生之心也)也。必通观三者,而后能知“神味”说之三昧,其勿支离之焉!余身微言轻,不擅交游钻营,虽不以之为恶,而足以影响其说之流传,虽然,未以为恨也。其说之出而有生气而存世也,一任之,否则亦然,不以我之爱憎而强人,亦不欲人之爱憎有以加乎我之心也。其说虽已晚于其出之最佳之机,则理论落后于创作之历史使然,如意境极盛于唐,而其理论则俟千年以后之王静安始集其大成,已晚之又晚而不可救其衰矣,必以新说出之,始可能自根本上变其面目,使创作焕乎生机而入新境界。故余说虽晚出,而实具超前意识,今人于此犹梦寐也,则其运命之未测也宜然矣!所幸师友之中,已有赞赏之者,如杨师存昌、周师波、尹君祚鹏、孙君海滨、陈君蔚。存昌师每与论之反复,往往登山而论道,大得古贤之风,受益最多。周师亦奖赏有加,每加赞誉。一日课上翩然而至,袖出二书笑对我云:“今日唯携二书来,一则宋之诗学名著《沧浪诗话》,一则君之《红禅室诗词丛话》,其待遇为何如哉?”诸生大乐,而我已受宠若惊矣!因命我宣其说,师亦自择书中片段讲之。又尝讲司空图之《诗品》,论及诸续作时,因云最后最新之续作即我之《新二十四诗品》。此皆所谓平生不可多得之佳话矣!最奇者为陈君,本新诗人,见我之书而携子访于我,其赞誉之高与杨师略同,亦不必言矣。

    此撰所及元曲,仅限于文学而不及戏剧意义上之曲,可取者甚多,唯本尝一滴而可知海水之义,务求简约,而重在阐解“神味”一说,然亦不妨其细节有闳肆壮阔之处也。世之推崇元曲,殆无过我者。王静安虽推之,未能阐佳其中之最佳妙处;任中敏识解颇佳,然拘束以大有以散曲为诗之正宗之思想,且于元曲之“豪放”即最佳处未能探得其第一义;后之继者承之而以元曲为散曲,以并肩于唐诗宋词,此则我所之尤不敢赞者也!

    余作文恒带感情如梁任公之所言者,今之学者或不以为然,不恤也。今之著作,如王静安《人间词话》及《宋元戏曲史》、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陈寅恪《柳如是别传》及《论〈再生缘〉》、钱钟书《谈艺录》、任中敏《散曲概论》之富学术个性者已极罕见矣,余不自量力而窃欲追攀,声气相亲,亦一乐也!

                      独恨张大千论——兼评其画

     张大千《苍莽幽翠图》之作之出世,因“迟秋”之印,遂得见一所谓之旷古绝恋也。张氏终其生而一妻三妾,而终未能与最爱之女子李秋君善其情缘,是我之独恨其人之故者也。其遇于李氏也,自是知音,此种之知音尤为难得,其时张氏已有三室,而妻已过世。张氏以妾知音为不安而拒李氏也,其后则又娶一妾,而居日、韩之时,又有女友也,若是之种种,皆可以见其为人之风流其性者,而独于李氏为未公,是我之独恨张氏者也!

    夫妾者,名份之外在者也,非关于最重要者也,成就情缘,乃为重耳,情者,世间最美之事与景也,此之为权衡,而张大千失智者之目,是流于表面之纠缠而未得深中内在之精神者也!是岂不足以恨之者邪?是足以恨之者也!其唯有此种之失也,乃使李氏终生未嫁,则其情之真挚热烈又可见也,而若是之后而不见,亦不足以深怪张大千,然其后之若干年岁,两人始终相伴随而缠绵,甚而起居亦多为李氏所料理,日相见而忍其情,则张氏之忍于情,是真残忍者也!由李氏之行观之,其岂以名份为念邪?必非是也!由是而见男子未若女子之见识者,我于张大千又得一例矣!嗟乎!一己则妻也妾也而其了也融融,一人则孤独寡幽而存于世,则我知李氏之虽未必以为尤,而其尤实足以有所由也,而其终不之尤而处之者,则益见张大千之见识,未一女子之若者也!则我之独恨张大千者,岂非足以有所由而为之者邪?

    由张大千之见识,我又测知其不足为豪放之精神也,而于豪放之精神,不足以知其佳处之所在也。何以独以豪放之精神为张氏之失也?则有二因:一是近代凡书画之有所创造创新者,无不因于豪放之精神而自出其境界者也,一则张氏少年之精力多用心于石涛,号为摹仿之而近于以假乱真之境界——然独李氏能独知其为赝,则此女之佳,实张氏所不应不纳之又一故也——而石涛者,是以豪放之精神胜者也,我故是以豪放之精神以视准张氏也!

    由未得于豪放之精神之佳处真味,我又足以推知其画之不足为最第一流之作之境界也。张氏之画,赴敦煌前多为好尚工笔重彩者,一九四八年沪上之展,犹然若是也。夫以此工笔重彩之用心而欲追踪石涛豪放之精神为其佳处之所渊源,是张氏之必不能得其真佳处之由也!则李氏之能识其为赝,不亦宜哉!夫既好石涛而又必经敦煌一役而始有大得,则益见其未得石涛之真精神也!夫于情之一事未能得透澈之领悟,宜其于石涛之精神未能得真正之领悟及佳处也!

    夫豪放之精神,具体而可得见于大写意也。张大千之写意,非可以大写意之境界目之也。无豪放之精神而欲用心于大写意,是缘木而求鱼也,莫得其本者矣!故张氏之画,或有见荒率之处,或有见精致过度而见雕琢之气者,无不由于此也。夫石涛之佳处,在于一种荒寒蔚秀,在于一种不受拘束之天地精神,张大千之画既用心于精致,则其未能得其中之佳处也为必然矣!

    然则张大千之画名而若是之高,是沽名钓誉者邪?非是也,而自有其佳处之所在。其佳处曰何?以我之目观之,有两大特色足以经营面目而有别于古之人也:一则其山水之幅,草木俱是繁盛壮郁之貌,而尤足以见山水之精神,此大异于古人之为荒寒简淡之趣也;一则其归自于敦煌之后,设色之本领大长,其设色之独到,非一般之人所能到也。以此而论,张氏又可谓能以自身之长而善学者也。尤其其山水之设色,亦大异古人,而受西人之影响,渐有抽象之因素,而具稍见模糊之色彩,有氤氲之形象而无古人之精秀而发于外者,虽或有不真之感,然可谓兼中西之长者矣,不能不有所失也,尤其在探索之阶段。其山水之设色,可谓独具一格而出色,若其他者则其设色之本领,犹未若齐白石也。白石之设色,更有世俗之意味,若张氏之法,则不易为此种之意味也。其中西取长并胜之最高境界我不足以见之,然以张氏之事而论,是未若白石之独以中国者也!开创之境界,我之深心以为然者,是白石而非张大千也!博、专之辩,博足以为提升之具,可以参之而勿用,若专则底色之精神,无是则不能至于艺术之最高境界也!

    一言以蔽之,张大千非是真解情之人而犹受世俗之拘束,故其人其画,皆不足以至于艺术之最高境界,而非是中国画之方向也。

          2006、5、19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观高登舟先生画记

    夫技之至于如《庄子》中之轮扁斫轮、庖丁解牛者流,亦可谓大观矣。余平生徒能文字而拙于书画,更未尝亲见人作画,想象而以为奇异也,初见高登舟先生之时,正挥墨淋漓而磅礴乎山水之幅而兴其意趣焉,片刻之间,举凡云烟溪桥、青山渔舟之属皆应手而出,情态仿佛,跃然纸上,游目以观之,则其格调殊未为俗。观画而知人,副其相貌,盖亦性情正而谨严者,不类闻见中擅艺者之或清介而孤高,或潇洒而笑傲,或豪放而任性,或风流而放诞;机心远出,亦不甚似。与谈,则谦谦而近人,多称人善,不张狂作态,亦不类目中无物而唯我独尊者,洋洋洒洒其言而指斥排空者,画心通于慧性灵根,是犹在进境之象也。相语既欢,临别赠我一纸,亦可见其人严正中又有豪爽者在,而余已喜出望外矣!后遂时聚焉以相与谈艺,以为乐事。

    君以山水为专攻,有年用力于此矣,以我门外者之识力观之,则近数年之间进步甚速,迄今凡三变其画矣:其初粗具规模而领略形似,稍具风采而韵态有所未至,讲究用笔结构,独得之美,尚未能窥也。其次又揣摩古意而求熏染乎我心,求融合万物而得其趣其致,云烟草木盈目而感其秀蔚,细观幽微之处,无不落落有致,略无造形之板滞而有意境之滋味,其格韵以秀淡闲远为主,而非似元人之荒寒——荒寒者有得乎象外,秀淡闲远者觑趣于人间,格自殊而风味有别。近则画路稍廓,花鸟虫鱼皆有所涉,尤其佳处,则在其山水之山势渐变静为动,自整体观之,大有飞舞升腾之势,既不类昔之山势嵯峨而高危者,亦不似峻深盘固者,幽秀之气,一扫而除。画之形胜者则有神,神之染于吾国传统文化之精神者则有韵味(其得老庄之精神为多者其味为逸,古人以“逸”之一品为画之第一义),若君此种之作,可谓于彼之外又辟有间也,抑余识见寡陋邪?君昔之画,凡树木多枝叶扶疏疏展有横斜自得之态,近作则其势挺拔向上与山势相齐,以山为主,万物皆挺拔向上,观其近处则不异人间胜境,触目高远处则疑山外更有天上人间,山后别有胜景奇观,云烟盘郁其间,令人不禁想出神外,意馀眉间。此种挺拔向上之姿态及整体流动以极于无限之潜势,使人每恨画幅之小,是画外之意味不尽在画中寻得所致也,此种之感觉,洵奇异也哉!夫画,格、韵、笔、势、构图、色、墨、字、章等须无一不佳而后可,如画上之题字,有画佳而字不佳者,而无异以污画,君尝刻意于字,故能免于此失,其胜处正在才较全面,此极难得。君又有意于古文、诗、词,欲以辅衬画美,亦佳识而可嘉也。君近作多浓墨重彩,乍观墨色团团,而不掩其流丽之气,且能兼顾细微处而并不随意,真难能也。君于色彩感觉甚佳,其用色率不见俗丽之痕、矫饰之迹,而观大家之画,其于色彩亦无不有极佳之感觉,笔势构图之类可以仿拟,若用色彩则全凭各人之才性感觉,不可以强而可能佳也。故同用一红色,有人用之则艳腻庸俗,有人用之则精粹醒丽逼人,此理信殊可玩味也。君之画色彩与山水之势相缠绵氤氳,可谓相得益彰,初见大成之气象矣。

    吾国之画,自唐宋后即以文人画为尊,又受道家思想精神之影响而尚虚静冲淡、闲远荒逸之格,故表现物之情态境味者,宋元已极其致。明、清渐以个人特出之性情融入而大尚意趣,尤其大写意一法,尤为画史生色,然非作者之至性至情则不足以至斯境界也。至近代黄宾虹、傅抱石、李苦禅诸大家,大匠之作固独具风采,然亦皆不乏未完美处,此所谓偏锋颖胜者,是遵传统之长而又极力求新求变者也,后人承之难以突破度越,则又有现代之画法,或欲兼长西人而多为邯郸之失步,或以写实写真现代风味之山水,绝少古意之或为得,然不绍传统文化精神意蕴之长,恐亦终难致深厚博大之奇趣伟观,徒讲形似而无精神之意蕴,未若出户一览真山水也。君亦深钟情于此道者也,亦欲求新求变而有所出于古人之外而自成一家,性情及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之修养而外,而吾国之画之传统及其局面如此,是亦宜有所深思者焉。余亦拙于外而不无痴倔者,而内心未尝不豪放、不尚豪放,故于画之一艺特崇大写意一法,以此期之于君,未知是否其人也。

                乙酉之夏于永森记于红禅室

 

                            序《若冰的诗》  |

    若冰者谁人,余未之见也,但有言语之来往,而能稍知其人也。处乎世俗纷纷扰扰之氛围而犹然以冰雪为怀抱,以诗人为自期而禀芬芳之心志,曾驰骋于西北之沙漠戈壁以历炼也,又退居乡下而吟咏自得其乐,当此之世,可谓痴人之尤者也!唯此之痴也,而能抱绝世之志而用心于世事,故能于寂寞之中而不无深情之热烈,而恒为之自负也,自问也,自持也,自不甘也,自纠缠也,自向往也,信乎其人之为生,亦诚然艰难者矣,难能可贵者则身处艰难之中而有灵魂之挣扎闪耀,而揪心于既往,而思想于未来,厥有惜人之天真,又有自惜之烂漫,于是乎虽年之未长,而姿态固已为绝世者也矣!

    君之诗词而兼为新诗也,恒有执著之色彩,为有年矣,时时而有朴素之本色,而无当今诗人斑驳陆离之谲怪不可以解未可以思之弊,又多意气,是眷恋世俗之现实世界之姿态之所成也,故其歌诗时时而有动荡不安之处,而有独往而深思之惊丽之处,亦为必然也。唯一不足者,则诗词犹留恋于意境之樊篱而无多叙事之细节之境界,而罔能至于“神味”之境界,是亦非其一人之未足,而我之所以以此期之者,亦勿怪我以唐突也。若其新诗,则思有余而稍现之之不足,以米为喻,则尚多未至于酒之境界也。年少而意气者多飞扬,君虽不免而未有粗放,为可喜也。君之新诗多情绪化之结晶,是为诗之初境,若将有进也,则须融世俗之精神情味以见之以细节,或若郭沫若氏《凤凰涅槃》通体而为神味之境界,或为小处见为细节之境界,则庶成大也。总之诗欲佳,必以叙事为倾力之作者,而情思之不足以为足也!

    君之人与诗可谓能一者也,审其自序亦足以知其人。君嘱为序,我之非名非姓之卓者也,若相知则不敢推也,因略评点其诗,又加数言于是也。

              丙戌夏五月二七日于永森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题扇记

    济南之夏,酷热难当,出则必以纸扇与俱也,而遂大意失之,故又置一扇,上有郑板桥“难得糊涂”之字,其背则空空如也。师弟刘兆彬氏,胶水之西之临劬人,书家而国手者也,法二王而字甚秀雅俊逸,而其博学深思盖又过乎我而难能可贵,年亦长于我。因携扇求请题字一二,以附庸风雅。每去则必以龙井飨我,议论自不可少。今则徘徊久之,欲语又止。怪问其故,则笑曰:“子之扇,亦太差,不如更以佳者,庶几不负我之字也,且后日之直亦好。”余讶之曰:“不卖也,自为用也,岂为有所直而作为哉!草草题之三五字其上以当其白,则可矣。”亦讶之,曰:“不卖作何邪!人终当有困窘之日,则卖之矣。”余曰:“即若君之所言,亦不卖也。君乃以为求而为卖有所直邪?不也。可以赠人,不卖也。”云:“赠人亦或卖也。”曰:“人之卖则非我之所敢知也。”“然则子更以佳扇为好也。”“不释手而用之,所谓为其直也,而藏之而勿用邪?任君题之,无可无不可也。”“纸质差,则字不易出味也。”“但随手为之可也,随时而用,不必用心若是也。”呵呵笑矣。

    室内闷热,出于户外,而适王鹏英师姐约吃西瓜,往而又论此事,亦云:“不为卖也,岂将卖邪?卖之为何?不卖也。”云:“君之作字,勿以为其直何若,勿以为皆直而人将卖之也。虽有直也,而其直固有甚于此者也。”当夜议论欢甚,至于半夜而止。出则又遇崔柯师兄,未及接言,径以扇属之问曰:“此扇何若?”“不甚佳,太一般也!”笑之,兆彬亦笑,因又论之,而终未能右我。既别,复言佳扇之事,云:“日常用耳,勿较真可也。”问题何字,曰随意而以最善者题之可已。云:“字皆无不佳也。”

    归而有所思焉。余有一友,精明之甚而亦书家,自云“从不做亏本买卖”,我则应之以“或做”也。凡友者,可以以利喻之邪?人之为朴素也,其固然而有此邪?人之不能为朴素也,我亦未之责也,以己之心度之于人,其亦可邪?不能为朴素,则不能会心于朴素之境界者邪?何其我之以为然者,而世之精明者常以为不然邪?我虽不敏,而人之有所需,则倾心力以为之,未尝计其直之或否也。以是而而立于于今,未尝有所悔之也。一念之间而境界高下,何谓邪?心之所向也。以是而而立犹然不知经济之事,而抱孤独之志以处此世俗之世界,而常见天真烂漫之境界于人世,而自得其乐,人亦将无所解之邪?我性情中人也,不以俗世之名利为念,无所求于大人君子者流,故亦未尝有所趋使而作姿态也。尝与杨师论之矣,世故圆滑者亦我之所羡也,非心鄙之,而身之未能也,岂有鄙之之理邪?是真羡之也!

    愈思而益迷,遂失眠,辗转反侧一夜,幸终见东方之既白。

                                         2006、6、21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胶南海青镇河西茶厂记游

    丙戌之夏六月十四日,天阴阴而未雨绸缪,而实清爽无比,应友李振波之约,遂往胶南海青镇河西茶厂一游也。同行者为毛君德学、吕君强、尚君勇,皆政府中人。行甚久而至,至于胶南境内,见树木苍翠,道路通畅,青山绿水时在顾盼眉目之间,而意气早为之倾矣!山清水秀,可以当之而无愧也。既至则名流已集,洵雅会也。海青镇以茶名而渐有盖过崂山、日照两地之茶之誉,计有茶园数万亩,郁郁葱葱而遍布山间地头,而多未巨,伏地不过一尺,沿海形势气候宜茶,加以人力之后工,质之有也,而名之与俱岂易为哉!今世之人多浮躁势利者,而无用心于内在之美,所谓酒深亦惧巷子深,可胜叹邪!此行为我初至胶南,亦是平生初次亲见茶树之在天壤眼前,不免心绪大佳,徒步垅上,不胜欣喜之至也!田间正有三五少女携竹篮采茶,在吾人之眼目固是极有诗意画意之事,而茶采尖嫩之芽,一斤一两至于冲水而饮,亦费力甚巨也。其品名为“碧雪春”,碧者物之生机,而雪足以澡人之心神,方之南茶之“碧螺春”,又自有一番别样之风味。后者卓有小家碧玉之意味,其含蓄婉约之意韵虽大有不可言说者在,而究是偏于外在,未若后者之能及于内在之精神者也。“碧雪春”之极品为“碧雪针”,系以十六万芽成就一斤者,此之为也,又岂逊色于匠心独具者哉!人力之佳者,尚有极于此者邪?独独想之,心已为之醉矣,当其品时,淡碧烟而晕起,涟漪散而茶香溢,宛然而见少女纤手轻举之姿态,而其辛劳又何其足以益其无限之美也!茶外有事,而茶愈美,此之谓也!其茶香清而味醇,醇之至而似浊,屡冲而不败,若非内质之佳,安得有此也!

    主人兴致风雅之甚,会后遂指点众人而至于竹林小聚也。其所种者为毛竹,高可盈丈而粗略盈握,亦是平生所亲领略若是巨大大片之竹之风韵之初次,入于林中则清气扑人,凉意骤生,节节翠碧,清秀之极,以手把之,以掌拍之,以身倚之,啧啧甚甚,流连忘返,恨不能携箫为一奏也!夫北人心躁而植竹者少,非北地之不宜于竹也,而为此大片之竹,是真竹邪?是真有竹之心也!竹林之旁亦为茶园,地势上下层次,周围青山环抱,茶之植也固然为适,而风光之佳亦时在众人之唇齿,处乎繁华浮糜之世界而忽然而遇此清新天然之乡野,使人恒有出世之想也。

    中午饭于镇上,人物济济,兼以会务及礼品诸事,花费信为不菲,而驱车往竹林时经过村庄,见房屋多破旧者,则当地生民之计可知,而主人能为此举,我虽不欲叹为当世仅有之观,亦不可也!而或有客冒领礼品若干,颇为我行不耻,论之以盗之未若也。嗟乎!民生之事,能有几人真挂于怀?民生之事,可不时时挂于怀邪!经济日上而世风日下,有此一游也,可不增我之慨叹!爰略记其事,以不负主人之胜情云尔。主人者谁?李钏村也。

              2006、7、9胶东红禅室主人于永森记于故乡

                             看女小言

     小女才且七月不到,而假中看女之责遂归于我也。所居之近有清静之所,而辄至,日日而至,鲜花草木怡人清赏,其尤喜者则多有少妇老者同我之责者,相与言谈话语甚欢而慰,多善者而少奸滑也。小女名为如意,为最易记之名字,附近凡尝所与游者,无不能记之,见之而呼之,或逗笑而调之,或怀抱而少分我之劳,庶几民风淳朴亲善而见之于今之世界,亦一乐也!小女极为调皮,加以我非妇人女子之有耐心细肠擅于养护,始而劳悴颇颇,近日则始稍觉天伦之乐而有生活之趣,人生而时时一家之人而能聚集,而赏此天伦之乐之境界,非天之赐而何?非人之极乐而何?乃知释氏所谓极乐世界者,不过为空中之虚幻,等于镜中之花之香艳,可以娱目而不可以赏心,精神之中,固亦不足为人生之满足也!极乐世界在于世俗世界之平凡而美之万事万物,但有滋味情趣即是极乐世界之所在,岂必以穷情抑欲而究竟于象外之世界者为能事而以为得之者邪!切实之生活而为乐之所至,离此生香活色之境界,终非是人生境界之最第一之真谛也!世人多不知之而营营于身外,而不以身以触以受以感以赏此种现实世界生香活色之境界,斯之真所谓本末倒置也矣!

    小女顽劣而孩童之天真烂漫初见也,不过表达未有多能,哭笑恒为表达之常用手段耳。若他人者,则可以尽见矣。孩童之天真烂漫之姿态,以女为多,有一女不过四五之龄,而眉目之间天真无邪之意味,我之忽然而得之而若有所思也。古人有所谓女中之态之誉,而女子之姿态风韵实亦较男子为多,女则有所谓千娇百媚,男子之姿态风韵则不过数种而已,此又绝可怪而有趣之事蕴也!

    为人子女者,常至于己之有子女而始能体会父母当日养育之辛劳艰难,而人生之滋味始真出之也!为父母如我者,亦不欲小女太过聪明,寻常之智即可,有天才未必是佳事也。康健而平凡以处此世界而常得生活之乐趣,而自能为满足,而结此一段之尘缘,而无多想于大而空之境界,而无多欲于幻想之色彩之理想,而终归于尘土,而世界不知尝有我而我亦终将不知后之世界将有或未,人生之义,若是者其亦可已!

    小女眠而少得间,因小记数言如上。

                2006、7、11记于故乡之红禅室

 

                               观扭秧歌者说

    暑假归乡平度,所居不远处为原绵纺厂附近之现河桥,路灯通明而乘凉者甚多,晚饭后锣鼓喧天,则百姓自为组织之扭秧歌者也。以桥为场,而来往之车流亦少抑,而无有言者。盖扭秧歌为山东民间盛行,后渐及于城市,百姓喜闻乐见而身亦好之者众,则有闲阶级为多,若吾乡艰苦之地则虽有而未众也。男女老幼皆无不可,上至八十老太,下及于数龄小儿,无所拘束限制,但以我之所见,则男子多未预耳。

    一时而兴起,我亦携一马扎前往观之焉。桥两侧遍为人所遮,觅间而坐,见男子但为鼓手乐工而无一与之者,小儿亦缀队后为舞为扭为跃为摇曳。扭秧歌我未知其由来,但以所见,则揣扭自是扭腰为主,姿态之所由生之渊源也,秧者行列之谓,歌则仍无实落。观而移时,感其单调而不可耐,因思其所以娱百姓之故,虽单调而简单易行,重复此单调而无碍其身心快乐之宣泄也。人性情之中皆有宣泄之欲望,而寻常百姓并无艺术家之冠冕堂皇之途径以发之,故亦不以阳春白雪为期,而但能至于宣泄快乐之境界而可足矣。古之所谓诗、乐、舞三位一体,实则唯舞足以为人最初表达欲望最佳之形式,而又最足以能发人圆满之快乐而能至于痛快淋漓之境界者,而有酣畅忘我之姿态,若诗与乐,已隔一层矣!

    观中国舞蹈,形式之因素颇有僵化一定之弊,此亦稍同于诗词之有格律者,而限制人之真性情之抒发表现也。吾国之人最乏个性,故如扭秧歌之类之舞蹈形式,偏于一律而无千姿百态如西人之作为者,此亦可见吾国之人为最易出个性之种族,故传统文化以压抑个性为特色,遂大见效果也!无我则易成其事,而有我则易使事至于更高之境界,和两者为“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则合两者之长而去其两弊者也。人为世界之灵而为其最有价值之事物,故世界最终最佳之成果亦必然而为人,则个性之人是矣,纯粹自我之个性则失之未见人类社会之所以高出于自然界,纯粹无我之个性则失之未见人之所以为人之佳处之所在,故尚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界也!改造我非过,而以形式改造之是其过也!故中国人恒以形式主义为特色,以教条主义为特色,而人内在真正之美亦因之而杀或大减矣!西人之舞蹈以狂欢为特色,而皆脱去现实世界之一切诸束缚形式,而至于游戏之境界,俄之巴赫金遂因之而出“复调”说,所谓各为其主而众声喧哗者也,此足以破除形式之弊,而仍陷于一虚幻之形式而未能使真正之人之精神出之于外者也!必在现实之世俗世界而行此事,而后真正有性情之人而可期可养可见也!所谓活色生香之境界,此又其一角度,若狂欢则隔之一层,亦犹王静安《人间词话》所倡之“不隔”而不及现实之世俗世界之义,而仅斤斤计较于技巧之境界,乃明察秋毫而不见泰山,遗大得小者也,是为真隔,而诗歌之弊由之而起矣。

    因观扭秧歌者而略感数言若是也。

                                        2006、7、12记于故乡之红禅室

 

                     与村人言吾村吾于吾家之事

    暑假看女于平度,携与近之所居者闲谈,居然得一乡人之老者在其子所,遂稍知老家村中之事。吾村名辛安而甚大,宋代建村,至今已有两千户,略近万人。清时已有南村、中村、后村之分,而实则非廓而至于近相连属而成其大者,而是其大分为三村也。我之生者为后村,今日名之为辛安后村,昔又名为八角村,八角者乃贯通村中之东南西北向之一斜路也,出其路之西北则村中之地也,唯路斜通而向之故,两侧之房屋皆露其屋角之一端在街上,处处皆角而为别处所无之观,因得名若是,其景观至今犹然而存焉。其东南之端而将尽之处,则吾旧家之所在,新家则稍东移数百米,当时为荒凉之沟壑,以人力垫起而成院宇,墙东之外即深沟,周围居民渐多而成垃圾之所,去岁始为吾父吾母费力垫平,则昔日之沟壑今为通衢矣。然或雨则水而积聚,故草木丰茂,其多者为苍耳,又有曼陀罗,花甚巨若喇叭之形,而味殊未为佳,我之孩童之时常流连忘返于中,与诸小友伴自得其乐者焉!至秋则携镰割草为炊之具,往往而惧人先得,故草木亦恒不得其熟韧,我之八龄以后已能操此作矣。隔新家南而一居,再南而一小街,则又新之家,为近年所造,二弟进城娶妇,遂卖之他人矣。

    吾村在明清二代已为周围百里之内有名之商埠集市,今则偏居公路之北而落后矣。于氏之来此村为居也,今已为村中人数最多者之姓氏。初,清初山东于七之乱,既败而族人受累者甚众,为免株连而毁宗谱,山东于氏此后乱而莫有尽知其详者矣。吾村之于氏即当时乱日所迁居于此者,自文登之大水泊而来,后居未易,又辗转而之掖县,亦未定,又回转之。文登之于氏为明末而迁山东者,自河南于氏之最初渊源而来,原出姬氏,即武王之子而封于邘——今河南泌阳县西北邘台镇,后世去邑为于氏,郡望为河内郡。后因“族人昌盛,人增地窄,势难居住”,战国末年始向外繁衍,以迁至东海陆空郯——今山东郯城西南——者为著,遂为属地。于七之乱,于八之族变姓为马而迁至潍县,今于氏至其地犹有优待而自为亲近也。宋人为百家姓,于氏著第三之位置,今则以人口为计而居二十八。于氏名人西汉有相国于定国,政声尚佳,东汉有名方士于吉,三国有名将于禁,唐时有宰相于志宁、于由(右加“页”)、于琮,明有于谦,清有状元大学士于敏中,康熙誉为“天下廉吏第一”之于成龙,民国时有于右任,近则有学者于省吾,今则又有书家于明诠。于氏虽人数众多而名者甚少而与人数甚不成比例,此未知何故也。

    清代防长毛之乱,而村之围子成焉,传云抗战时日军六人占据平度,而至吾村则未敢造次而绕行,以今平度之旧城址观之,盖规模小于吾村,村人言当时之西阁远壮观于今平度城犹存之东阁,则可以知之矣。又言当时日军——不知真假——驱车至村时,甚与村人为亲善之举,如脸堆笑而身虾如,此盖所谓伪装,而不足以为据其心之非为狼子也。

    于氏自来村中,虽于七之乱而宗谱有断,然此一支则自有承接也。吾家之于之一支至于今日已仅有两家在祖辈,父辈则有五家,可谓人丁单薄,盖上溯则十世单传所致也。吾家之于又甚有争议,未能上村中之于氏宗谱,其情吾家之人已不明,然局外人必有明者,否则亦不至如是也。传云十数世时有一祖或无子而收养一子,遂为诸于所不容,又或云其人有子而未知何故养于外祖父所,后又归则为诸于所不容矣,二说未知孰是。为纯其于而有此保守之观念,亦可原也,然养育之恩大于生身,既为于氏所养而继于氏之业则为于氏之人,入于宗谱乃正大光明理所当然之事,但有注明可矣,何必固执于此哉!为争议之故而今之宗谱不敢面世,而于立宗谱之旨为悖矣!今吾家之于不能明其所以而此村人之老者能言其事,则必有知者可知也。旧又有富贵之家而为免兵役而养子者,或未征而留家中,子孙后代亦不为于氏所容,此亦拘执之又一形式也。

    大村若是而掌故众多,理应有一村志为之理也,惜村之人或文化未臻或未有其心而嫌陷于争议之中,而自为置身事外之举,若我之心则有日或为之,但记一般之情形,若风俗若沿革若人物若典故,涉及争议者亦如实记载而存疑可也!今村已分而为五,南北最长处六七里,东西最长处五六里,渐向村外发展而村中老屋纵横多有倒塌者,多老人居之,吾家之旧家属焉,祖父之家亦然,小胡同颇有特色,去岁祖母犹居之,今岁殁矣。吾家之旧家不欲居之,而居于父之弟之旧家,老屋为风雨所侵而多有漏雨之处,其人又烦于修葺而辄不来,雨则为之担惊受怕,今则可以免矣!

    村中之事及我少年在村中之事,实多有趣者,想之而或伤神,略记如此也。

                   2006、7、17记于平度之红禅室

 

                        评梦断蓝楼君《秦淮吟》

     三月秦淮水初涨,柳榭冷袖兼风扬。迁客驻跸忘忧伤,骚人润毫挥翰香。氤氲紫云接贾商,市列珠玑欺蟾光。蜀锦自古天下名,贱作罗帏歌舞场。苏缎不暖黔首裳,妄为牛衣走马氅。莺啼是处影迷乱,燕飞江堤游丝长。春风拂栏春潮汤,隔江犹见春草芒。草浅连江护渌澜,渌澜万里绕空山。空山夕照映桥湾,桥湾孤舟锁暮烟。花付流水慕春碧,归巢寒鸦枝难栖。栖鸦对昃空悲泣,泣落江舟嫠人泪。泪星怜烛烛生戚,四季清泪唯今凄。几人堪知妾前事,前事如烟随风异。红尘一梦万端非,痴心犹追花月戏。歌尽羽扇桃蕊红,舞低婵娟孤星朦。千金斗酒裙下翻,万钱珥铛炉中现。玉箫曾引九华仙,瑶琴尝得凤凰伴。京师子弟宝马绊,武陵少年香车绾。一日春风一日老,往昔朱颜君见难。京师子弟得新欢,舞陵少年就鲜妍。新欢鲜妍从旧道,何时翻悟春色残。颓颜含怨居无檐,委身商贾入江天。江舟水寒风萧索,旦暮寒鸦新愁添。新愁旧恨难复遣,素手挑琴十指寒。日暮苍山万绪愁,远山岂聆妾悲叹。凄音度月缭客栈,谪人闻声瞰江畔。借问商羽因何生,撩动苦地迁谪情。寒月映江风鼓浪,风透罗衾心犹凉。顾念昔年理红妆,回望旧岁裁绿窗。方砚微凹聚墨多,矮纸敝毫泛雌黄。风叩帘栊月伴影,茶馨画阁日照香。漫卷诗书步天阶,殿中折桂喜欲狂。浮云入梦人世荒,梦惊魂动近苦乡。红颜余歌哀声响,迁客空叹怨恨长。

    此梦断蓝楼君《秦淮吟》之作也,其作也,乍观之辞情皎皎而可喜,而绮艳哀怨而丽,而缠绵悠余声韵远出,而思致回环涵咏以尽其意味,昔之尝有见于君之拟《春江花月夜》之作也,大得近似之神理而辞情亦足以发之,此作之为犹然也,而无其迷离之致而有香艳哀怨之色彩气息者矣,此则题材有所不同而自为别有致力者也。今之为诗者至于此种之境界亦且为极难得者矣,然余既深爱赏君之才,而欲有所言亦将不得为之隐也。其言则略有数端:一则君果为少年者乎?若是则此足以为才情茂蔚之作而流连于辞,故稍见乎辞胜乎情也。少年之境界而为诗,多经于此种之境界而徘徊之而迷恋之,尤其若君之长篇大作之才力,洵可异矣!少年之境界,或贵有得于才之能发于辞也,或贵有得于情之足以过人也,或有得于志之能为理想之色彩者也,或奇怪其心而染诡谲而见深闳者也,此数端皆足以为后之成大之境界也。若才之足以发于辞,则君之能为之者矣;若情之足以过人,而见君所抒发之情为一般之情而非经于情爱之境界之情之濡染,未经于现实之世俗世界之情之锻炼,故未能至于情之深切而至之境界也;若志之能为理想之色彩者,君之人我之未深知也而不足以知之何若,故未敢断言若何,而若少年者,则志之境界未经于现实之世俗世界之锻炼,则是志之初境而非是终境,而非是持之一境界也,以是言之,是有所待者为可明者矣;若奇怪其心而染诡谲而见深闳,则见君之诸作皆未有之,未有之亦不足以为瑕疵也。凡是种种,期君皆有所进也。

    又则,君之长篇大作而若是者,厥有流连忘光景之风韵而无实质之体悟,若画中之佳人,足以为古色古香之境界而不可以见生香花活色之境界也。君之为能有其事也,而此种诗之境界又必以事为之铺排而仅得神理意味,而必以意为之帅而发独思妙想而见奇情幽抱,而能与古之人为神交而际其会,而以意发之细节为之神味,若吴梅村之所然者,而梅村之作为已犹嫌其意不足以胜其辞情者矣!近人之为此种者犹有俞平伯而为差胜,然皆古色古香之境界,所谓炫弄于辞情者也,而又非独有之辞情而仅为一般之情感,则所谓隔矣!意之不足以贯之,君之此作未能免也,通篇若徘徊于美人之门而不得入,真替代君为急也!若是之故,则何以能为深,何以能为至,何以能为无理而妙、不可思议之境界邪?意也者,其最要素为情与气,情之一字君略得之矣,而气之一字则未能也。情之所自来寻常之人皆有所得所悟,而气之所自来则非寻常之人所能悟能到者矣,必经于现实之世俗世界而有其大美而出其神味,而后可以得之也!

    若君之作已甚有观也矣,我又何苛焉!不吐不快,若其是否,则一任君之与世人之测也,未是足以为之一笑,而饮酒一卮,所谓快意生涯,何得无文采之风流者也!

                          2006、7、20记于平度之红禅室

 

                                 访徐国华先生言

    俗云乡有贤人而未识之,是耻也,然今之自居于贤人之境者多矣,而自高其位置,而不以俗子为意而难为近,是我之虽有是心而常止步者也。徐国华先生,吾乡之书家而兼及画者也,前年已访之矣,而初见未能详谈,于其居之韵致则深有艳羡而印象深刻,而晚年书名渐高而应酬遂多,虽时时念之而恤其年,欲慕而扰之又心怜其劳也。丙戌之夏,偶于觚哉堂主人所见先生之书之新作,而言多有怀素之书之意味,余撰《论豪放》一书而深用心于怀素,故能知之也,得觚哉堂主人云本即多用力于怀素之书也,心甚喜之,云或可一访也,遂成行于六月廿五日。

    先生居于乡下,性情不异乡人,而风骨卓然固不可掩,仰之魁伟端严若不可测,近之则知其为人随和而心地仁善也。其村在城南六十余里,时柿子遍满街衢而青涩其果,不知何以忽然而起古风淳朴之感也!先生所居之小院极有情趣,大似精致园林之小家碧玉者,遍植花草而几不可容人,凡翠竹、芭蕉、杜鹃、荷花、紫藤种种不一而足,从错茂蔚,而皆以雅秀为致,中有石桌石凳,虽酷暑之中而阴凉可感也!人家之庭院,我之平生而见者唯此为最,雅致别致标致之极也!初至即手把碧竹而爱不释手,绕芭蕉而立其下,诗情画意洋溢于中矣!身在此中,不思仙境也!士之所居必也如是者夫!士之所居何可乃不如是者邪!士之居而若是,则其心焉能不超脱于世俗之庸俗而外,而得其心其人之真者邪!物之果足以养人者,而养人之中之物者,所谓天人合一者之境界之初也,此果为极致者也。若物之养人而为秀也,其淡然自处与物自得之情也,若气之一事,则必待现实之世俗世界而后能得其所养也,此之一义世之人未真有知之者也,而恒为我之所慨叹!得物之秀则其养为韵,则内养于心而外见为气质,其得于性情者犹为浅者也,若性情之深者,必有所待于气之一字也。而气之一字之所自来则情也,独有情之一事未足以为足,而情之热烈之境界乃堪养为气也!情之热烈者何所自来?则现实之世俗世界之生香花色之境界而触于人之志意理想之所成也,所谓红尘世俗之大美无非若是而已矣!若处乎此而心犹然而为世俗之名缰利锁所纠缠,则亦有违于物之美者矣,先生晚年之境界虽纠缠之未为然,而缠绵则不可免也,将为何邪?为其声名之不广邪?则八十之年宜有所释于此者矣;为其财获之不丰邪?则所入渐多而无衣食之虞而能随心所欲于所欲之事及境界,此为寻常之人所不可能之境界而先生已得之矣,则又何所而非安者邪!去时见先生夫人洗衣于花下,人来而恒默默无言,而唯或一颔一笑之相接,而从不与于先生之事,八十之年而有此老妻,甚应相得而享晚年之乐,若艺术境界者,不过为次于人生境界者,可以少为息也!乐所乐而得其乐之为真乐而非恶事也,而乐所乐者而以劳而减其乐之所乐而失乐所乐者而得其乐之真乐之旨,则为过矣,先生其可以深斟酌之焉!

    来时先生犹午睡未起,将欲待于碧竹之下石桌之前,而先生闻声已起,坦腹便便而迎出矣。视之而精神甚佳,而音容犹似当年,为可喜耳!先生之耳稍背,而我之音声未足为巨响,言谈稍有未便。先生教入室而坐,瓜果盈盘而自洗之,茶香弥漫而自沏之,其所营之书画之所亦甚罕见,凡先生之收藏皆措置其中周围,奇石古玩箱柜字画皆非寻常之物,而拥挤狭小之甚,自已习以为常,而外人则或以为有所不便也。

    先生号天柱山民、潇湘轩主,又别署赝石。虽为人和善而风骨顽野,稍有隐士之风味、名士之倔强。其书自唐人入手,后追二王神韵,于怀素《自叙帖》、《十七帖》、《集王圣教序》、孙过庭《书谱》等用功尤勤,时时临写曾未间断,亦不主于一家而亡其形似之下也。我所感兴趣者为先生何以好怀素之书,尤其怀素之《自叙帖》,因其豪放之精神、姿态而不为世人所极赏而多推崇其晚年淡逸秀雅之作,故此来特特询之也。先生云自幼作书而患于谨严端正,故采怀素之书之放以救之而为药也。嗟乎!先生未必真知豪放之精神者也,而天真者为朴实之境界而自将有所进于其艺也,而必取人之所长以补我之所短,此甚为明析之理而世人未必不知之而不能行之,而先生能以行之也!将以救其弊,是犹在进境而非止境之表现,而遍览诸书家而以怀素为长为药而救其不足,何其一发而中的、一针而见血也!闻言而啧啧者为我,而先生未必知我之感兴为定何如哉者也!观先生之书之最佳者,其最第一而明显之影响为怀素,问及临《自叙帖》起迄之时间,先生笑云甚有年矣甚有年矣,五十之年而为之,三十年来时时而为之,一为之则数百通,一昨犹为之也,因取出为观之。余尝为文《怀素书法之精神》,以为豪放之真精神乃即世俗之精神,由世俗之精神而熏染人之志意理想而使内中之情积至于热烈之境界,而情之热烈之境界又是气之所以积聚而至于盛大充沛之境界而足以发之于外之关键,如是遂锻炼性情而进于“大我”即“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若先生者,其心果足以至于此种之境界者邪?怀素之至于豪放之境界也,则其性情之素为狂放也,酒之足以助之也,唐人开放积极进取之精神足以熏染之也,可谓天地人皆极矣,而怀素又终其生而为之,故能有此成就。推先生之为人,则性情中人,自云中年犹不失烂漫,能为烂漫者其心也必天真,能为天真者其心也必为活而不善死而僵化,能为天真烂漫者则不必以世俗之名利诸外物之束缚为意,而少损其道心,而必损其身心之于俗世,故为外人所道则不免于朴素而似乎拙也,此种之境界先生果足以至之,而若是者则为豪放之精神及姿态之关键;又以学书之途径测之,则人之常性为少年多意气也,能为意气则能为豪放之姿态,而先生中年以后始用心于此,亦甚异哉!则性情天真烂漫而为人为书谨严端正,是非其人之原心原貌而若是,而时代社会有以致之也,年长而愈近天然之真,而终凑其本性中原有之欲放之意也!本有放心,何其佳也!故于怀素之书深所喜爱,而终大得其佳妙之所在,岂非宜然哉!若时代社会之背景则未宜于豪放之精神、姿态,是亦先生初之未见其本性于书者邪?文化未兴,豪放之精神姿态岂望有其所生之壤也哉!若酒之饮非饮即为能有助于豪放之精神姿态也,必善解酒之意味而用之当之于时,而后可以得其妙也!然先生儒雅者,嗜酒未若怀素,怀素性情之狂放可见于平生,而先生则为人以和为貌甚而不忍言人之过,甚而其人为亲为近为声气同好——此则我之将大有责于先生者也,而书之时虽有放心而书写之姿态显然而非是写意之姿态而非豪放之姿态,更无用以言狂放者矣,故先生之书以怀素之放为药,而其本则终未离于谨严端正,亦缘世俗之精神未有尽得其意味者,而难得其真精神之所在,虽有忘形之意而未见之于作书之境界,是又与怀素大有异者也,此又与先生晚年之人生境界有关,如扰扰于人事而不能自已者焉。然而先生之书得怀素之影响而已大得其书之风味姿态,若以神、骨、血肉之层次言之,是已至于骨之境界矣,怀素之书之雄先生未以得之,若秀则得之矣,线条之流便而见姿态,则亦显逊怀素,皆由豪放之精神姿态有间之所致也!且先生之好怀素,是以为药而医其端正谨严之弊也,此仅在“技”之境界而学之,而未足以与于“道”之境界,即未真解于豪放之精神也。故其所学仅在韵味而未至于“气”之境界,而书中时时而有气韵未充之处,时时而有拙涩之处,非朴素之为拙者矣。习怀素而亦仅可得至于“技”之境界,若“道”之境界则关乎怀素之所养,故其不能得也明矣。怀素之书,其进于二王之处在于更近于书之本质而少文化韵味之影响,若先生之字则以文化韵味胜,是要亦不可言之为退步,然已去怀素之书为远矣,是返二王之归使然也,为古今书家多往往而然者,先生亦不期而然者也矣。

    先生之年今八十,捉笔为书已有摇曳之意,我之目睹不禁百感交集而不知其味之果为何也!嗟乎!我之今仅为文人也,仅为固穷之时之文人也,仅为百无一用是书生之文人也,尚有何足以为先生之益哉,而先生每以书画相赠,虽我之未明言而身行之实为言,以先生之性情道德,其亦将使我空手而返邪?论及杰作之出也,我言皆精神所养于平日而发之于一时者,其养也为艰难而发之固为快事,而于身心则为损无益,若蚕之吐丝然,若蚌病乃成珠,故杰作出而元气大伤,是真为艺术者之境界也,先生闻而颔之,故八十之年,尚欲望于先生之杰作者邪!呜呼!世之人未必知此义也!

    先生又擅作画,而以韵胜,不重行迹之似工,况书能增益其美也。或兰或菊或竹梅,皆清雅之品,又或为牡丹,牡丹画之不俗也不易,而先生之画则常不俗,韵胜故也。

    先生之于我可谓知之,以“出着”谓我,而于我之所以成就则未知,故少有疑焉,我则解之以天分固难得,而后天之力乃为成就之关键也。半日论道谈艺,亦今日浮躁之世之奢侈行径也!其他所论者尚多,言谈甚欢而近晚始归,先生亲送至村口,挥手为别,此一别后,不知他日之会可有与否,念之徒为伤神耳!年来消魂之境界时时而辄有之,岂我真为老也矣?世事尚可说邪?世事尚可说邪?

                     2006、7、21记于平度之红禅室

 

 

[本帖已被单纯女人于2006年12月15日8时57分20秒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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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楼]  作者:鹰男  发表时间: 2006/12/14 21:04 

问好禅室

古文是需要细品的,慢慢欣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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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需要体魄和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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