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画小语

     徐国华先生之画，余初见之已在数年以前，时虽为晚年而仍有创格之意，今则稍有成矣。画者，物象而入于心迹者也；心迹，则大我小我有分也。吾国之画，自唐宋而后即以文人画为主，以文人画为上，而尤偏于山水画。以韵为至，品则求逸，高情风骨由之可见，若以性情准之，是文化之大性情而多于自我之小性情，以是亦可得与论于大我之境界也。韵者何也？即谢赫《古画品录》所云六法之首之“气韵生动”之“韵”，故画也者，以气韵兼至为上，气偏于阳而刚而壮而大，韵偏于阴而柔而雅而幽，合美两者乃为极致。遗气取韵或之韵居气之上甚或不以气为尚而以韵为气之害，是吾国文人画之所以大兴而盛，而又终使吾国之画转衰之故也。以韵为尚为至之画至于宋元而极，后则虽仍以韵为尚，而不能出新气息新面目，不过多为重复而已，此盖由韵之所由生者本即为气，气为主而韵随之，若专求韵而遗气，则韵亦终难成也！亦非其人之不知气之贵，所谓传神之神，乃即气之变化之至者，用心于技艺者亦不敢忽之也，而常不能得之，何也？盖凡人凡物皆有其气者焉，此不过为一般之气，而为物质之境界，或云天之境界，而非思想精神所成之理想之气，而非人之内养之气，不此之知而遗气也为必然矣！仅吟咏于文字而涵养于性情，内养之气之不足为得也。若欲得气，则观《孟子》一书而有所悟，而将不止于此也，有心人当用于是者，以艺术之最高境界，必待气之一事而可成就也。    先生之画，未能出于古人之局限之外，而于韵之一事则甚有得也。其韵之益晚而愈胜者，一则得力于平素所养之性情，如其居之雅致及为人之仁和，一则得力于其心于气之所自有所求也。先生书家，而书法高于其画，自言常临怀素《自叙帖》以药其谨慎端正之病，而怀素之书以豪放之精神意味胜，其中之气淋漓而蔚秀，先生之书未必能尽得其妙，而画则间以得其力矣。其画直取神似而遗形似，虽神似必以形似为根，而书法之本之厚足以补之，然为取胜于意境之故，而常不以形似为心，故其作常寥寥数笔而为勾勒，意境空灵清雅，而又时有幽秀之气见之篇幅，近人画中未易多得也。若元人荒率远漠之气，则非先生所师。先生所画兰竹，常倚之以石而石多未有形似，而其作往往署之以“赝石”，其亦有故邪？    先生之书胜其画，此寻常之人所识也，而我则以为一画之中有书有画，而画尤仰字为之增辉，若去其书，则画或大减其色味矣。以是而论，则先生可谓善用其长者也。先生之画以小巧之幅为胜，魄力未若其子，故专以韵胜而求至其极，孰谓不可邪！先生之画虽或有形似之未工，而因书法已至于不甚重形而重意味之境界，故草草寥寥之中，亦有不可言说之神味存焉，笔墨之外之境界而佳，先生不以技艺而得之，而以年得之也。    既作《访徐国华先生言》，意有未尽，故赘数语道其画之若何也。                2006、7、24记于故乡之红禅室 不可原谅之境界说    黑山红杏之为夫妇也，而未尝不恩爱，男女皆有情洵为难得，而为世之尤绚丽者，而悲剧终成，外有以间之也。红杏之父赌徒，遂以是而丧其母，而黑山蹈其覆辙，家产财货为人所得犹可谅也，而红杏亦成他人之妇，此为不可原谅者矣！释氏有云不可思议之境界，而我则云今有不可原谅之境界也！先是红杏见黑山或赌而抗之以死，可谓坚贞之极也，而血性之人囿于情势而违己之心于一时，七尺男儿为势所屈而见女子之姿态，则甚为可笑也。势之能屈情，而情不足以为世之善法，而常为败情之具，由之皎皎可见也。故有情者勿以为唯有其情者可也，知于情之所以持者而后其可矣！情之绚丽而常为世间之势所败者几何哉，而乌足以尽吾人之胜叹也哉！    然我之所谓不可原谅之境界，独为黑山发也！赌而以妇为注，胜负皆一，而皆不可原谅，而皆非男儿之行径，而皆为人所不齿，而有何颜面生于后此之世界也！何谓不可原谅之境界也？则一为此举而永无补偿之或能，无论黑山后此而为何种之行径以偿之，而不可也！而人世间之情固不可仅以此而论，虽有情若是，而遭此之变，而不能尽行其心之不可原谅之境界，为常人之有情多情，故而又为他者间而纠缠于不可原谅之境界矣！红杏之为他人妇而始觉有身也，且夺人妇者为前清之太监，此留为余地可以推见，小女将眠而我亦将寐，其剧情已不可见而测之若是也。    忽然而有得于不可原谅之境界，忽然而书之如是。小注：《黑山红杏》，东北题材之电影。                            2006、7、25记于故乡之红禅室 刘兆彬先生书法小评    刘兆彬先生，儒雅其外而深厚其内者也，其广涉博学之素养，余愧为未能及。唯广大者能为深闳壮阔之境界，精细者能为瑰丽新巧之境界，兆彬足以有之也。察其人而观其书，盖为表里如一者，其思想精神极受苏东坡之影响，然绝可怪者则东坡为人超逸风流，精神境界不足与于豪放之精神及境界之最高最佳之处，如画则赏王摩诘，书则赏魏晋风味，壮年之时犹能激赏吴道子画、怀素狂草，晚年则大憾恨之矣，此由吾国文化精神之在宋代而转刚健积极为阴柔消极，转外为内，转壮美为优美之大势使然，而东坡实为其中之大匠巨子，作用为非同小可也！虽然，而东坡之书则以雄强之内力著目，笔力雄浑刚健若不可少为屈折者，可见此子内心之中固不乏倔强之姿态也，文之不可以见之，而以书见之，可谓善处其精神姿态者矣！本色流露处，必也如是哉！世人皆为东坡之文字所欺而不察其自然流露之处之精神姿态，而以为其精神境界果为阴柔、消极、内、自我、优美也！言多必失而文辄或咎，唯书为心声心迹也。唯其不易察而指明之以喻其旨，况此种最高境界之事，非寻常为艺术甚而纵能为第二之位置者所能窥而悟之，故东坡可以豪放其意而放荡其味淋漓其姿态于其书也！所不足者，唯其书之流美圆转未及怀素远甚，是得其内之雄秀而未能得外者也。后之为苏所影响者，余未见有能至于其书之此种之境界者，兆彬亦无能免也。此非眼前之事，兆彬尚未至于壮年，后日之大有作为于是，而可期之也！    兆彬至于济南，以世俗之事废书已数年矣，今追其力旨趣味，尚未尽以复也。然今之书家，多任意涂抹而少远追魏晋风味者，新奇怪恶则有矣，流美秀丽则未见，更无论雄浑豪放者矣！兆彬为书其路甚正，是源于其心之正也，“正”之一字，不可不知，以艺术之最高境界必得此义方能臻至也！兆彬之书通首跳跃姿态而极尽摆脱摇曳之能事，世之书家，以我之孤陋而观之，未易多见也。若非得书法用笔之圆转流宕，何可至此也！观其书也，而可以想见其人书之时之姿态及得意之风流，谓之为姿媚秀蔚、神情灼灼，亦无不可也。兆彬之书甚得用笔之趣，以笔转锋回之势自然以出其趣味姿态，而大熏染晋人之精神意趣，以是而近书之本真；若其法则多自我而少古法，而法更高之法，则文化精神及书之意境也，以新我之法而至古人之境界，孰而谓之不可邪？孰而谓之不为奇特难得邪？孰而谓之不善而美邪？其书之结体尤多新意，而不必尽法古人，若前所言之未易多见者，岂非即为此事邪！古今书家，能以笔墨本身自然之趣味而大出二王法书风韵之外者，唯一怀素耳，而兆彬自谓其书以狂草为最，是我之所最爱之体也，故揣摩于怀素之书而融其雄秀，而追豪放之精神及艺术境界于今，则是我之所以期于兆彬者也。    余于书极为外行，有未至者，或未足以见其书之佳妙处者，亦或有之，而无暇及之矣。                       2006、8、10记于故乡之红禅室 游古玩市场小记    早起而至古玩市场，为友卖字也。不甚利，而动我之思也恢恢然矣。酒香亦怕巷子深，今之世俗如此，可为奈何！古玩字画非我深知者，而真假犹不可辨，况佳劣邪？物之若是也，而人则非是。人之佳美，虽寻常之人可知，而不必待于大家，则多流连于外在之表，而鲜能及于内里。街市之美眉，回头率极高，回首之一语，以是为最使人动心也！以是而最为美丽也！人之美而非一切诸任何物之所能拟，于是又可得一征矣！        有老友在侧经营一店，因至小谈，则孙鹏航先生也。大是江湖中人风采，所谓世故、圆滑、精明，皆不在话下，而终有一点真心在，颇具长者风味，是亦可也。其人以行医为本业，后又谋为起名，日进若干，深使我辈空读诗书而拙于生计者汗颜也！当日缘购拙著而识，交情数年矣。好文章诗歌，著作两种，今又欲通改其诗而版之，然苦于平水韵之难检，大为踌躇也！所作诙谐而略不以意境为胜，体格近于聂绀弩诗，正余所倡“神味”说之路也，而论诗则以李义山为极致，是有美之心而非自为美之心也。言及诗词纵论甚欢，因自电脑上示以近作《登临高塔眺云歌》、《后能令公少年行》两篇，读未竟呼为豪放，有李太白遗风，曰自不能为是，且叹云为诗而若是，不似终非飞黄腾达者也！余大笑，云正为诗而若是，故不能达也！李太白诗诚佳矣，而何能达也，我又何人，而敢望如此也！世俗皆以意气为非而李太白能之，而我亦能之，飞黄腾达非我所期也！然苟其来也，亦不甚拒之也。但能温饱以养父母妻子，悠然自得而以度日，不亦足乎！意中足以为足矣！                         2006、8、2记于故乡之红禅室 收高梁小记    吾里产高梁，而吾地之民亦爱植之，以其通体皆无所弃也：叶可以饲牲畜，根可以为炊具，自其实至下尺许而截之，则或为笤帚，或为炊帚，虽城市之人无或不用之也，其身则去叶后可以结把为房顶承梁者，无此者则以茅草为之，所谓茅屋者是矣。当其岁岁收时，犹酷热难耐，每与吾父吾母挥汗而淋漓于乡野，一家之人而共作息，是亦人生之一大快事也！未几而汗流浃背，目亦不能开，拭之以衣，衣亦早湿。若遇大片之植，则密不透风而热尤甚。今岁虽少雨，诸禾皆半枯死，而此物独为丰收，且其间风未有大作者，故倒伏者甚少，其修长亦过于往年。吾母叹曰：“天若欲收某物，乃如此邪！”    余岁岁归家收高梁，于今亦近二十年矣！向于此君并无所感，今忽然而有所感也！细观此君，得无为诸禾中之佳人者邪？亭亭玉立，修长窈窕，体态信极为纤秀，风来则摇曳多姿，款款若有深情在焉！去叶之后，乃见其里之肌，或为莹碧，或为莹黄，嗅之而香气扑鼻，皆可把玩而令人爱不释手也！其实在顶，穗若女子之秀发，而缀以粒，红灿可观，若着色之珍珠，又若舍利子，其能为糕者尤鲜艳诱人，大若浓妆重彩之女子也，因置特美之一穗，待归家时携之，悬之小女床前，使有所沾染于天工人力灵秀英粹之气者焉。    南方有所谓茂盛之竹者也，若高梁则大有竹之风味，而惜非是家居豢养之物，而总为乡野之风味，岁一枯荣，未若竹之能持其生。于子尝拈竹之一枝而较之矣：竹以姿态胜，而有益于民生则远未若高梁，况竹乃是清品，无高梁之实之艳丽；且竹虽有人力之勤，呵护爱养之意，流连相赏之胜，而究无汗水之淋漓于中，故滋味差逊，而体态中之香亦不如高梁也。故有高梁之后乃有竹，不亦可乎！                     2006、9、5记于故乡之红禅室 舒杰先生书法小语舒杰深好古意而为人有娟秀之气，大是古今文士书家者流，故其书取法乎魏晋以上，而有天然之超逸闲淡、清丽秀雅，以此出之当今浮华之世，亦可谓难能矣！夫书者画也，其重在线条，以象万物之气质、流荡其间之生意，因人人格、性情之阑入，遂更奇趣万千、姿态烂漫而有无限之意味魅力，故书之上者取法乎物态人情，而专以古今大家为模范，已落第二义矣。舒杰尝经艰苦者，此于其书之益在法不苟得，而必由乎心，严整既不类即兴之涂鸦者而自以为佳，亦不似豪放狂放者流之如怀素张旭之尽情而淋漓，以应乎其书之若性情中人之无限摇曳之姿态，舒杰则但有其意趣姿态于若有若无之间，而流丽有节，正欹有素，尝自谓性情如此而不可更，亦是世间之一品也，故钟、王与颠、狂同芳，而阴阳各具异致耳。然无之既非绝对，即应极大限度以求之，以和合二美而参差气韵，如此意态方能出色，舒杰年甫过而立，其变无穷而可期，以此为勉也。                      乙酉之夏于永森记于红禅室 红禅室小记    余十八而有斋名红禅室者也，僻居独处，未能以广见闻，而不知龚定庵先生尝著有《红禅室词》，其以红禅室名也。虽有是而先生并不大加著录，余亦未知其始以是为名而何意，甲申岁冬，尹君祚鹏始为拈出定庵《题红禅室诗尾》诗云：“惝恍聪明未易才，仙缘佛果自疑猜。须知一点通灵福，岂食人间烟火来”、“毕竟恩轻与怨轻？自家脉脉未分明。若论两字红禅意，红是他生禅此生”、“不是无端恩怨深，直将阅历写成吟。可能十万珍珠字，买尽千秋儿女心。”乃知苦心琢磨者，却早为前贤所用，虽不无怃然，然亦未尝不喜能于定庵有此暗合也。尹君亦谓：“此是暗合，可仍之而无碍。”况定庵所谓红禅之意，大抵以他生为误，故今生以禅补之，是禅之意蕴重于红也。若余命名之思，则以红为红尘世俗，是入世法，以禅为超逸自在之境界，是出世法，两者合美以一之，二者仍以红尘世俗之意蕴为最第一之义也，以合乎拙说“神味”一旨之“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之义，亦即“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之境界，自不能不以“无我之上之有我”为主也！    自余居红禅室，至今亦且十数年矣。虽然，年将而立而居无定所，漂泊而无立锥之地，故红禅室其实为空中楼阁耳！唯此之故，身之所在，即室之所在，某之一人一笔，即红禅室之全部。即后日能定其所，而是义不置也。    龚定庵先生，其诗向以瑰丽奇谲、雄肆深情称，为余所极仰者，今先生已古而我仍先生之斋名，虽意思有异，而精神无二，先生亦可以宽其心矣！苟地下而有灵，而能知之，则亦必谓：“得其人哉！得其人哉！”    先生其安矣！                    丙戌秋闰七月廿四日胶东于思源记于红禅室 《凤凰涅槃》之价值吾国自新诗代旧体诗词而兴，亦将近百年矣。其间流派纷呈，流光溢彩，喧喧乎其势若不可掩也。其初弃形式而不究竟，后又有新格律之作为，实则若以自由之格律而论，则民歌早开其路，不必待诸新诗也。新诗之精神乃在于其新时代之精神气息，形式不过为次要者，故完全脱弃之非良计也。诗也者，韵为最基本之因素，凡具此者即可称为诗，若闻一多之拘束于声调辞句之间，已落下乘。诗以神味为至，神味佳而韵之，则诗佳矣，不必待诸其他之因素也。故白话俗语为诗，实非新诗突破旧诗之关键。今日之诗人，不知是也，而不能于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上臻于伟美，又不知和合旧诗形式之长而有之，遂令新诗至于不可救药之地步，自甘堕落，污秽斑驳而自丑，为众所唾弃，诗之有史以来，未曾有也！然新诗生日虽短而无能完美，而完美之作则有之也，则郭沫若之《凤凰涅槃》是矣！郭氏擅以内在情感律其节奏，故形式感随之而佳，今之诗人竟不知此义矣！虽或知之而不能用之也！其语纯是大白话，然意义内蕴而神味特佳，故能有此成就。此作之成就，新诗以来堪称第一，至今无人超越。以余观之，后来者亦无以超越也。前则有屈子之《离骚》，后则有郭子之《凤凰涅槃》，可为双璧，为吾国诗史上之代表作，为吾国诗史上莫大之奇观也！拙撰《红禅室诗词丛话·乙稿·一九四》云：“郭沫若《凤凰涅槃》中集香木自焚而复从火中更生之凤凰，实即余所倡‘神味’说‘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之最佳表现。论其境界则闳美新异、绚丽芳烈，风格则激昂悲壮、吞吐磅礴，色彩则浓郁瑰纷、芳馨流溢。更加以想落天外之想象，宏伟庄严之结构，灿烂芬芳之语言，雄奇奔放之情感，回环往复、跌宕冲激之旋律，唯其能臻于‘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乃得创造新诗史上最为特异之艺术境界、思想境界，后人不能过也。”郭氏之诗，多不能完美，甚或鄙陋，而唯此篇为天才特达，而又成于仓促之间，可不谓之数邪！今之论者，于郭氏颇多短词，而不知见人之长之精神，不只仅凭此作，即可于屈子并列，而足以不朽也！况其国学、剧作皆煌煌足称大匠哉！丙戌之秋八月三日，晤侯井天先生，闲谈及郭，自称为郭氏崇拜者，而世之毁方炽，偶感小记如此。2006、9、26记于济南之红禅室看门狗说世有人家门户，而后有看门狗者焉。狗也者，古谓为犬，然则为寻常之义，非可有狗之一语而具今之使人有强烈爱憎之感者也。狗之责以看门户为主，无是则等于鸡豕，同为人口中之佳肴耳。以是之故，而常得以暂不为杀戮，而常以看门户之职责为荣，而不知其终将为案上之食，可悲也夫！吾乡之风气善养盗也，故狗亦蕃。然而盗之黠者，或并看门狗毙而攘之以去，其为人案上之食也可知。看门狗之性，见熟人则摇其首，摆其尾，极尽欲人垂怜之意，而或益驱之，而其不以为意，而摇首摆尾愈烈也。以食投之，则不独摇首摆尾而已，身体亦为之盘旋而舞之蹈之，若其恩惠不可胜言也。见生人则亦极尽狂吠啸怒之能事，一则宣人以威，一则使主人以闻，示能忠于其职责者也。人家之乡人来往不可免也，卒不为防，故时有伤人之事，久之，则凡看门狗皆以锁链加其颈，而唯狂吠啸怒之能为矣。愈久之，或不能咬人，则其看门狗之名，徒有其名而无其实者矣！狗之性嗜骨，非不嗜肉也，不可得而食也，富贵之家则或以肉食之，而遂忘骨矣，投之骨则不屑一顾矣，以为世上曾无骨也，或以为我何等之看门狗也，而骨之为食乎！一旦富贵之家为败落，则看门狗亦无所归，或不免为人案上之食，或不免返祖乎野狗，则成丧家之犬，声势神气顿尽，夹其尾而垂其首，人人得而驱之，人人得而斥之也！其或幸为别一人家收留，则益感激涕零而有肝脑涂地之理想，而不敢有离于此之思者矣。然人或碌碌也，而常不记有此狗，食不得时而投，则其狗常饱受空腹之苦，亦不敢狂吠而起主人之闻见，唯呜呜少示委屈而已。主人或见之，即此之亦未乐，以足踢之，若曰一餐之不食，将毙命邪？何夸张之为是邪！则看门狗即呜呜之亦不敢为，而缩身盘首，萎蔫门侧矣。然而熟人之来也，例摇首摆尾而盘旋之，生人之来也，例扬声作势以威之，此则真为看门狗之楷模，宜表之乡里，荐之有司，闻于朝廷，品而爵之，荣过于人，以虽朝廷之大，亦广有门户，亦不可无看门狗也！于子有感于看门狗者久矣！当在工厂，或忙于作而长官不许以时而餐，作后始能为餐也。正门远甚且无餐所摊贩，旁门则近在咫尺，虽常加锁而人守之，而人恒有出入。然我等常人，欲使开其门而常不得志也，其人率以职责为口实，而严正非常。然或即有小官长出，则勤媚颜色为之便，其行殆大似乎看门狗也。有日于子等既作而疲，将为餐也，出而不能，故待而观。少时一小官长来，则其人一如往时而便之，于子既趁其便，而又指其人而大骂其为“看门狗”也，一时众人多在，其人自觉心虚，亦垂首无语而退。自是之后，出门则享受小官长级待遇矣，而俨然为看门狗之熟人矣。于子之来济南，复遇看门狗之事，而感天下之看门狗何行之似而齐，慨为此文也。狗肉端为美食，未食之也久矣！而竟来自看门狗，何胜慨叹也哉！闻今之狗肉乃多专饲养以供食者，则无看门狗之实及劣名，而有佳肴之赏，斯则可赞赏者也。                       2006、10、3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闻印度歌曲言    中国乐音，在先秦即已趋雅而衰落，故后世往往引外族之乐以活之焉。音声之起，所关于民族地域者甚多，而地域以养民族，民族以生乐歌，民族聚居而乐可以融合，而不可以变本者，其内在之精神血液相异故也。其虽可以融合而相互取长也，而有一定之限度，声律可以仿佛，而语言之特性则不可更，故语言之异，又乐歌所以大异于诸民族之故也。汉字极具传统之惯性，此种特性，一则以优，则汉文化得以千百年而一贯而不败也，一则又有劣处，则其本极落后，为象形文字，至今已极端僵化，而不适于繁富动乱多自然之生活。文字与乐本非一事，故殊两致，以乐言之，自是以文字有所迎合于乐之性为是，所谓入乡随俗也。乐者，心之所由生而仿于自然之声情，古之虽有云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然人之歌乐，必与文字俱，而文字之节奏旋律，又自有其姿态韵致，而不尽与乐合，虽有所谓情感之内在律为之作用，而可与乐相合趣，然岂非亦得明文字之外在律有劣于内在律者乎？以乐与文字相比，则乐之声音无形而可感，即以外在律言之，亦殊胜乎文字，故最佳境界之乐为无文字之配合者，西人之交响乐，似可征也。又吾国高山流水之为奏，又奚有文字掺乎其间哉。然而必以乐与文字为合也，则以文字之活泼能得免外在之僵化者为上，以是而论，则汉字未若拼音文字也。拼音文字意寡而音多，故能以活泼动宕为趣，此譬诸深闺之女子，虽不以放荡为期，而自可作得许多意味姿态，又岂形式之束缚者能禁之哉！以汉字为歌辞，相近者几不能为速于歌中，而此于西人为常，印度旧属东方世界，而其文字则与西人类，故乐歌亦大异中国。实则非独乐歌也，思想精神，亦无不与文字之特性相关甚巨，昔余以钱玄同西化文字之论为笑谈，毛润之、郭沫若诸君亦曾从其流贯，而终未能实现，以迄于今。以余观之，中国文字不变，则终不能大有为于世界，不能为世界最第一之民族国家，然而中国之文字又实不可以变，则其根深蒂固，一切诸文化思想尽皆系之，变则尽失其色矣。两难之中，余甚惑焉。    近时时而闻印度乐歌，时时而乐之而惊叹之，释氏中有所谓不可思议之境界，而其乐歌乃竟亦能是也！旧文《登千佛山小记》尝谓开元寺遗址石壁间佛相，大有妖娆之姿态，异样之美，惊眩人心，而其乐歌，乃复能如是，若是之不可思议也！其发声既已蕴无限摇荡之意态，而曲调则朴素单调，而人声音之美，又言之不足以表之也。印度妇女，以点红媚其两眉双眼之间，妖娆之态所自来者也，而其乐歌中之妖娆何所以来邪？其舞蹈虽激烈，而乐歌则无限之祥和邃永；文字与西人类，而西人乐歌中之野性烂漫则无也。    聊记小言，以为智者发明之具。               2006、10、7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韩红之美韩红其人，少时犹见清秀，今则直一臃肿大块之形耳，其故唯有自知也哉！生地近印度，而藏人之乐歌，未闻有相似之美而为异观，而能布之中原也。然韩红之音，初闻或以为以雄旷胜，其实其音之限犹不能入于自由发挥之境界，即以雄旷而自由发挥之境界言之，亦歌者多有，未足为奇也。而以雄旷胜者，或失于粗放，不能以兼阴柔之美之长。韩红之异乃在于其貌似雄旷之音声之中，而独能得一种妩媚，而有别于印度女子之妖娆也。以雄旷为妩媚，则其声也易流宕而生姿丽，回环而洋溢情采，假声之境界婉转而无碍，可谓极缠绵温柔，而有不可言说之意味存焉，此便如大汉与小女子之侠者下场比试，不必动手而姿态意味固已绝人矣！歌者之能为妩媚者亦非罕见，然以雄旷为底而别造流丽，则几乎无有，而韩红可与言一。此种境界，《那片海》、《家乡》、《神话》、《希望》诸歌之中皆有之，若曲本不合其音之长，则亦易燥而反致下，故其歌佳者少而常者多，若《神话》者，亦仅开首数句为佳耳。若《青藏高原》，本学步李娜，而无其浑厚，则适以其短战人之长，结果可知也！                      2006、10、8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抱书而眠斋小记近常失眠，同寓诸子忙于世事，每日早起，醒即不复能眠矣，而无日无之。此间寓所，唣杂喧乱时时有之，皆个性中人，大张扬其性情，不为人虑。早起须早眠，而夜半犹人语不断，人能鼾声如雷，而我则辗转反侧久之，甚苦之也。白昼而眠，亦不惧孔子之斥为“朽木”也，而或有吹箫者，呜呜缠绵不已，乐其悦耳矣，奈非其时何。至若空中忽然而起浩歌数语者，则殆不可胜计。饭蔬又不佳，肠胃无一时而能得适。济南城市虽广大，可游玩者甚少，自来即倦于出门，唯千佛山偶一顾之，亦须孔方兄之助也！抛妻别女，至于此地，颇奈思想日清，精神益振，家国之事，不能无想，想则不能无厌倦苦痛；人生之事，亦不能无想，想则忧患之思作，而心神无能定也。人之处于世也，不过为一食一居而已矣，而若是之不易哉！近来思想境界大异于昔，皆为文化之精神故，新文化之弊人皆知之，而寄望于传统文化之复兴，近则于传统文化亦大绝望矣！易者务为难，真者行以假，斯吾国传统文化之真精神也！嗟乎！亦不必有言矣，尚何言也哉！俗云人不如旧，衣不如新，而余特嗜新事物而厌旧事物之精神，无人可及也。居于红禅室亦且十余年矣，长在床观书睡眠，时书时眠，亦为久矣，故常抱书而眠，眠后复观书。遂筑“抱书而眠”之斋于红禅室之侧，而暂居也。植兰数株，已成活矣。人不如物，物不如不物，不物不如非不物，果然。           2006、10、12记于济南红禅室之抱书而眠斋 敢死说    余阅汉李陵之事，而有深慨无限者焉：夫人之一世，建功立业固为好男儿大丈夫意中之事，而寻常生活，亦何不足以厌足人心也！人有欲外之望，而后功业之想至，有富贵之资，而后淫逸之习生。若陵者，名将之后，其生亦能自为择邪？则驰骋沙场，或非其任，故有后来之事，责之者往往以家国为口实，而期其能于一死，庶几不负家国，亦足当男儿之目。然而以余观之，陵之事非仅能死与否而已也。     陵既入行伍，而任守家国之责，则其事之能否，唯以杀人多寡为计。而陵之遇特吝，以少抗众，战而至于矢尽，此非无勇也，杀敌诚亦多矣。然兵者之为凶器，良由杀敌多而未必能胜，有勇而未必能生，当其之事，人之性必为泯灭，而后可以能其事也！若陵者，其咎实在于处非当有人之性之境，而能复其人之性，能持人之情，故翻然而不能于一死也。人之可悲，孰大于是者也！必以家国而扼其人之性人之情，而能当时以死，当时以敢死，史传之载诚亦非寡，寻常之人览之，固以其能死敢死为快，以为足以偿其生，而未能死如陵者，使家国之感深重者览之，未有不深恶痛绝者，而使具常人之性情者览之，则无不有戚然悯之之念，此殆出于自然者也。故当时也，能死敢死者虽不无可悲之性，而足以为世人楷模，而未能死敢死者，当时而复为人，在其人之心与身，惟有可悲之可言，不知或喜或悲也，然以当时之境界以范非当时之境界者，其亦不得逞也！何则，时过境迁，精神已异矣！故一切言说评论，不过如骏马蹄下之尘，不可复睹马之何所在者矣！陵之事，以家国论之固有所亏，而其族世为忠烈，汉室辄灭其族，罪不足当此，不亦过乎！苛酷若是，足以绝忠烈之望，使人生来世不生于富贵之家之念，而适起人本有之性情，故适得其反而无补于家国也！    陵之既降，尤可悲者则身心能适风土，而苟且长达数十年之久，虽遇甚殊，而心之苦可知也。国之乱也，尚有良臣择主而事之事，一统天下，则并此亦无矣。悠悠今世，若能死邪？若敢死邪？时时而问一己之心，吾恐太平日久，世人皆不可为期矣！善治国者必鲜使人而临如此之境界，而本不必有若是之选择，亦可知也哉！                           2006、10、20记于洛阳之红禅室 古文说    余未弱冠即以古文为文，良由读古籍日久，如生于水上之人，忽然而能水者也。既以古文撰《红禅室诗词丛话》，阅者无不以古文佳为目，而我之关心者则在诗词之学，古文不过为一形式耳，初非大用力于此，且性惮于誊抄而无多改益，文实粗糙。徐中玉先生尝测余“文笔老辣，思致独到，其或在中年以后矣乎”，而时不过弱冠而已。    吾国经典多为古文，此古文存在之最大根据也。其最佳美之文字，亦在古文，有识者必不以旧形式目之而为抹杀也。今世犹多古文作者，然观其文多与古人气味风貌相似，是真能得古人之精神者，而无一己之精神面目者也！旧形式而无新精神，不过所谓死灰复燃，光景无多，余恒惜之也。而稍能为文者，辄善指点于人，遗笑而不自知，迷途而不求返，故略阐一二言，以叩诸天下之君子焉。    以古文之体而论，则韩愈为最佳；以叙事之善言之，则太史公为长；义旨，庄子为最；气势，孟子最具。尚有爱格调韵味者，或爱苏轼、柳宗元之文，喜风味之高古者则乐陶渊明，亦无不可也。独以文论文，非文之最高境界也易知。    古文较之白话，以言简意赅为色，故尚意旨之纵横淋漓也，此譬诸女子之着装，为紧身衣，或竟如三点式，而其浮凸玲珑之美，虽不必力逞而自为逼丽之境界也！若意旨含蓄，则不能尽古文之长，是在家而犹然以为仆婢之姿态也。今之作者，多用心于辞句之间，而不知以意为主，是仅能得古文之形耳。才大者必有以突破形式之拘束者，如李太白之歌行，辄爱以杂言为体，是长短错乱而始能尽情尽致也。    古文之作，以气为最要之因素。故韩子云“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此实古文之最精粹处也。气盛则必不能以含蓄为事，而其弊常在失之于粗躁，流为刚直亢悔，世之作者不能以气行文者，往往以此为口实。气之不能盛者，亦不足以与于以气行文之佳处，而往往以为不自然。然而古文之体制，有以制之，则语气辞是矣。语气辞之为虚也，虚则顿之，而涵容之，气至于此而稍为之顿，则其弊可去，故善为古文者，必善体善用语气辞者也！今之作者，或以少用甚至不用语气辞为古文理想之境界，适得其反矣！之乎者也，犹元曲中之衬字然，使古文所以至于最佳之境界者也。不善体会语气辞者，往往面目见为枯淡，而以为精炼也，譬犹女子之体瘦者，虽着三点式而无多余观，无丰满玲珑之韵味者也！    然则气之作用如此，其何所自来邪？曰情。情之一字人皆有之，气之一字亦然，故此之所谓气与情者，气则重之以盛，情则重之以热烈也。盛大气势之气，源于热烈之情。然则热烈之情何所自来邪？或何所以致情之热烈之状态者也？则必也志乎！人皆有志也，而皆有热烈之情，如情爱之情，然必得志之热烈之情，乃余所谓也。人皆有志也，有大我之志，有小我之志，能积聚盛大气势之情，则大我之志。故余“神味”说不满王静安《人间词话》以“无我之境”为至，而倡“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也。唯不隔于现实之世俗世界，而于民生有真挚之情，而后能积聚其情与气至于盛大热烈之境界也。故凡古文佳者，非仅读书多即能到，亦非不触现实世界、世俗世界之书生所能也，非如书蠹之学者所能也！但持之以关注民生，于人生多所参悟，则气与情自来，则文自能以意、气为主，稍为修饰，无不佳也。文章只是性情，性情赖乎神志，所谓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缺一不可也。    李温陵有童心之说，能童心者，其最终境界若是也。天下妙文皆发愤之所为，如太史公，如韩昌黎，故世故圆滑者虽终生不得与于若是之境界，又可知也！而今世之为文者，世故圆滑之人又何其之多也！    年来为文，渐随心所欲而不重修饰，亦从未以文为意，诸君子或指摘以不伦或文白相间，是未能得古文佳处之征，不能以新精神为文者也；读之拗口，是气之不足而有所致蹶也。余岂好辩也哉！悟之未到，言之徒尔，若是而已，或有一二所得以进益于文，则不亦为足矣乎。     2006、10、18去洛阳前作，2006、10、25定于济南之红禅室 王阳明看花说    王阳明《传习录》下有云：“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来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万物皆在心中与心知万物乃是两种事，花之开否与我心相关否，要看来看它否，故此一文已有二误处。阳明所答，正是隙后一误而设，而以来看为喻，实则我不看它时，未必人不看它，人看它则颜色自是明白，而我未见则以为不明白，岂非未至江南辄不信有江南者邪！故阳明之说，亦非高明。良知非是冥独而思而后所能得者，亦非能作于世而后辄能得，一良字见理想处，见善机，故必以合众合天下为可也，良已是作为之理想之境界，为待于外而后可定者也，阳明以固守于内而又加以待于外之束缚，必有待于外而后能至，是其说矛盾之处，所谓水月花影而已，隔于世矣，为不可也夫，为不可尚也夫！故阳明尝对竹参悟而至于晕蹶，其实良知一说，终不能免此弊也。                        2006、11、11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逼丽说    拙撰《后二十四诗品》，“逼丽”居于一品——“丽之极也，忽焉若逼。秀不可掩，人弗能克。为眩为晕，目为之黑！中心烂漫，不恃外饰。情其溶溶，灼灼其色。消魂之际，佳人粲织。”周波师见而赞赏一如《新二十四诗品》之作，而独于“逼丽”一语有所疑焉，问余云：“人其亦有若是之一语邪？其何所自而来乎？”因为之说也。    “逼丽”一语，殆为余所创用，昔作多有涉者，如《为徐子作短歌行》：“快意时发笑震宇，自信真使人逼丽！”《新二十四诗品》“烂漫”一品云：“唯人所有，质有余也。如花逼丽，其态如泄。内全性情，外倩世冶。真金之色，难以掺假。浩然沛然，形神俱野。一旦识之，不可暂舍。”《古文说》云：“故尚意旨之纵横淋漓也,此譬诸女子之着装,为紧身衣,或竟如三点式,而其浮凸玲珑之美,虽不必力逞而自为逼丽之境界也!若意旨含蓄,则不能尽古文之长,是在家而犹然以为仆婢之姿态也。”《论聂绀弩诗》：“稼轩之词，多具表里两种之境界与美，澎湃吞吐，意味逼丽而又萦绕无限”，《宋祖英之美》云：“在听宋祖英的的《辣妹子》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一个词——或者说是领悟到了，这就是‘俏丽’，‘俏丽’是怎样的一种美呢？我觉得，就是一种活泼而泼辣的美，是一种极大的呈现在外在的具有很异样的姿态的美。和这种美可以相提并论而有一比的，似乎就只有‘逼丽’之美了。所谓的‘逼丽’之美，是一种内在的秀气透出来感染了外在的美丽的形态，它可以是不必做出很大的动作或者是呈现为活泼的状态，就可以呈现出来的。这种美，如果打个比方的话，就相当于核辐射似的，给人一种隐隐约约的侵略的感觉，能够一下了让人感受到那种外在的美丽形态之后所隐藏的内在的秀气，这种秀气本身就是一种很活泼的生命力的体现，而可以不必在外在上做出态度来的。这种逼丽之美，给人的感觉是眩晕式的，一般人根本就不敢仰首而视或者是直视的。而俏丽之美则没有这样夸张的一种程度，俏丽在程度上就象是小女子的俏皮的意味一样，这种俏皮是引不起人的反感的，反而，我们从中领略到了一种活泼的美，如果程度再大一些就是泼辣之美了，宋祖英在样子上似乎有着一种泼辣的味道，但是，她本身又具有一种大家闺秀似的幽雅的美，无形之中就将这种泼辣的味道淡化了。所以，在她身上所呈现的，就是一种非常独特的‘俏丽’之美。”《周海媚之美》云：“如果她不做作,则本身的那种灵动秀逸之气就扑面而来,是一种真正的逼丽,即是象要逼迫你的一种美丽。”《高芊若词评点》：“温柔呜咽、逼丽缠绵,若有若无,惘然欲书,茫然无语,一往情深而寄托于物境”，《金庸说部研究论稿·金庸说部灿烂之原因》云：“文学以美怡情,此则以奇迥逼丽,以逞艳绮吞吐,虽其文或卑劣,然搜罗传统,挑剔旧迹,极琐细而大观,以极其想象,其中之境界,实越古人而启新派也。”若论其蕴，则《宋祖英之美》一文已稍具矣。“逼”者，以形“丽”之度也，其丽有所发自内也，而无或将为之而能掩者也，其出也若花之烂漫之怒放，其在人之感觉似乎为逼迫也，其构成乃与“怒放”一语无异，所以形势其动者也。其动者云何？其唯人内在之生命力、精神而有以形之于外者，如女子之足以为绝色者，其美乃若刺吾人之目而不可张，而不可直视，此则所谓“逼丽”之境界者矣！夫若是之女子遇之于途而有此感也，人亦将曾无有邪？人亦将曾无有若是之感邪？                       2006、11、10作于济南之红禅室 妖娆说毛润之《沁园春·雪》有云：“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此于妖娆有所会心者也。妖娆者，人工之胜而偏于着色之境界，而又尚未至于俗艳，此特女子之能事而无与男子，又可知也矣！余尝以为“女子者，其姿态之千娇百媚、仪态万方，固宇宙间一切诸风景之第一义也”（《红禅室诗词丛话》），若以妖娆一义叩之，得其实矣。世之女子，或素雅大方，或绚丽活泼，或娴静落落，或艳丽出群，或逼丽烂漫，或清迥出尘，然必待人之灵所以出于自然之外之旨遇之，而后可以知妖娆之为胜也。窈窕、妖娆、妩媚三者，若以情景譬之，则妖娆之为远景也，窈窕之为中景也，妩媚之为近景也。妖娆非细节，而为通体之感觉，若玉之出焉而为和氏，若珠之出焉而为隋珠，犹然未足以形其胜，而必以血性之灵合乎干将莫邪，而犹然未为足也，而必见其外在之姿容有所佳丽者，而后可以形其胜也！若窈窕，则及于身者也，若妩媚，则及于容色者也。    吾国女子，不以妖娆胜，而为印度女子之佳处。闻其歌曲，复睹其人之为妖娆之胜，则所谓不可思议之境界，而后不知我之身心之所在者矣！释氏之旨以无为胜，得无有所得于此邪？吾国女子之佳处在一种水灵灵之丽质，西人之女之佳处则在一种泼辣烂漫之野性，而妖娆独属印度女子也，奇哉彼土！奇谲哉彼土！                   2006、10、26记于济南之红禅室之抱书而眠斋 洛阳记游    丙戌十月十八日，应好友于建功高新凤夫妇之约，将游于洛阳。十九日乃至，时为夜半，归而倾心于眠，未暇顾他。清晨晚起，犹有未足。摩挲两眼，休息半日。住所在洛河之阳，去河不过数十步，下午与高新凤流连忘返于此，建功有事于当地，不能分身。夫妇皆吾乡里之人，余夫妇之红娘者也。先是，高新凤试于济南，建功陪试，遂得三日相会，数言洛阳之游，颇为之动心也，终于成行。以告妻子，遥嗔曰：“子之归家，则以路远事忙为唇吻也，而西去若是之远邪？谨慎汝身，今已有家口之累，勿谓一身在外而无所虑也！”诺之。    洛阳古有所谓八景，而洛浦秋风其一也。步行桥上，见河两畔多有钓者，驻足观之，时有所获，虽我而能喜与之俱也。秋风微拂，天色尚热，下视水波涟滟，波色澄碧，不似吾乡有水辄墨，世风人心不可说也。桥为新建，附近有四，广大非常，连通洛水两岸。水之阴为新区，居人犹少，此地经济平和，房屋价低，若吾乡则价之腾踊非常人之所易能矣。初来即感觉甚佳，加以洛阳为十三朝故都，为都时日长达千五百余载，文化痕迹精神极厚而灿烂，且吾于氏之发祥地去此未远，意中甚眷眷也。啧啧之兴，非言之可说，若能终老于是，有何不可也！    下至于水岸，与钓者言。所获皆小鲜，十七八许不等。水面阔甚，长两里余。洛水四季不断流，故水是活水，远观气势恢闳，一方有水中绿洲，极为别致，近视秋风拂波，澄碧之波下游鱼来去，置身其中，真使人有不胜向往江湖之想！钓者多老者，士女则徘徊水岸，周围颇植草木，大宜闲步。惜乎房价虽远逊吾乡，亦非我辈之所能任也。    后两日天阴阴而若雨，乃不出。廿二日，游白马寺。庭院广大，建筑毗连，游人摩肩接踵，古迹众多。东南不远，则狄公仁杰墓焉。廿三日，乃独游龙门石窟。恢宏惊丽异量之美，洵不虚也。此地为洛阳风景最胜处，两岸青山而伊水中流，古称伊阙，隋号龙门，石窟即造诸河岸山间石壁之上，而以奉先寺为最。或小若掌握，或大若数丈，余一一流连仰望，不胜景仰。尤可喜者则石壁间有泉汩汩而出，清澈之甚，掬而饮之，水质非常。汇而为池，则水草丰茂，碧色灿然，设居而有是，将更何所求哉！山左则香山寺，武则天尝诗会群臣于此，以锦袍为赏，东方虬诗先成，赐之，宋之问后成而辞尤美，乃夺而与宋。白乐天晚年居是，其号香山居士者由此，昔我以为北京之香山也。白园亦在近，园林依山势而经营，殊为别致精致，竹泉皆佳。驻足先贤风流之地，驰想联翩，不胜慨叹也！    明日，遂归。明日，遂至济南。                        2006、11、13记于济南之红禅室裸体说    人为宇宙间最为美妙之物，故凡文学艺术者，皆未若人之裸体为美者焉，特以裸体之人非长在，转而求其次耳。虽然，吾国之画，自古即不多用心于裸体，与西人大异，此何邪？    或曰：此东方世界中之人，为礼教所拘束，虽纵其心于现实世界，而艺术世界中自不免冠冕堂皇道貌岸然也。然则西人之桎梏人性，尚有逊于吾国古代邪？欲裸体之观，为人之常想也，而西人能于桎梏之中而为之，若吾国之人，纵然使之为之，其亦无此种之勇气，且将无以面自我之内心者焉！    吾国之人，常以淡泊、超脱、潇洒为期也，然反而观之，若非此种之境界往往而阙之，又何足以为长想哉！故吾国之人，最功利实际之种族也，一切非功利非实际之事，皆少为之。以裸体言之，其所欲者为现实中之真正裸体，而非画境中画饼充饥之替代物，以是之故，六朝人物画之后，尚未及于裸体，而山水代之以兴，遂占据吾国画史上最重要之位置，以迄今焉。若山水者，其为美也，不过以怡神赏心为的而已矣，甚而现实世界中广有山水田园，其所得之美以无以过山水画者也。况山水画之妙，有在现实世界之山水而外者哉！山水画之妙，有过于真山水，而裸体画之美，则唯以真人为最，此两者最大之区别，亦裸体之终不行于吾国而山水之终替其位之由也。    或曰，今之国人为裸体者亦有之矣，可以补先生之憾恨矣！若是之其亦为可邪？其终在西人之裸体画之下一也，今之网络三点式甚而裸体如美其名曰摄影艺术者遍见二也，则其终无出头之日也可知。物皆有正反之利，自其正者之一面观之，现世界之人皆能见裸体之至美，不可谓非进步也。然而吾国之人常在功利之境界也，则其忧将与俱也哉也亦明矣！                   2006、11、16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欧阳修词一首小议    永叔《蝶恋花》云：“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鸡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开题尽见江南之美，次之以少女之美，可谓清新婉丽之至！花不如人，人却为摘花而忙乱，心头所思，尚可及邪？专注也，乃遂至于失伴，非烟雾之责也易知。一“暗”字，尤见词人体会之妙。窄袖为紧身而轻快，轻罗则不免轻盈，故金钏暗见也。金钏本即欲人见者，金钏之即见，玉肌之不可见邪？写金钏是虚，喻肌肤之美是实也。无意而见肌肤，此于江南吴越之女子为习以为常，而词人以为暗者，是有所拘束于审美之境界，而为世俗之境界所束缚也。故虽无意而见其肌肤，实亦无意不欲使见于外也。词人虽受世俗之境界之束缚，然而其乍见之而以为惊丽者，即所谓收放之间之所以致也，豁然而入于此种极美而无拘束之境界，其乐之必然而为陶醉，又可知也！最妙者乃在于此女子之美之见乃于劳作中为人见之，而未尝觉其之美若是之动人也，此则颇有“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之境界，彼此各得其所也。江南之女子，未必此之为最美，而永叔之作，足以见其为最美也。                       2006、11、14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苏轼诗选评【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 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归人犹自念庭闱，今我何以慰寂寞。登高回首坡垅隔，惟见乌帽出复没。苦寒念尔衣裳薄，独骑瘦马踏残月。路人行歌居人乐，僮仆怪我苦凄恻。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尝有夜雨对床之言，故云尔。） 于：宋诗迂缓而少风致，虽东坡不能免，然而人生之感，或有得于十九篇之遗意者邪！ 【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往岁，马死于二陵，骑驴至渑池。） 于：感叹自好，譬如亦妙，只是少韵致，终不似发于深心者，此便是隔着老杜处。 【太白山下早行至横渠镇书崇寿院壁】 马上续残梦，不知朝日开。乱山横翠幛，落月淡孤灯。奔走烦邮吏，安闲愧老僧。再游应眷眷，聊亦记吾曾。 于：似此等诗，了无佳趣。 【留题延生观后山上小堂】 溪山愈好意无厌，上到巉第几尖。深谷野禽毛羽怪，上方仙子鬓眉纤。不惭弄玉骑丹凤，应逐嫦娥驾老蟾。涧草岩花自无主，晚来蝴蝶入疏帘。 于：“鬓眉纤”是大堪入眼处！一“纤”字尤有深心体会。 【郿坞】 衣中甲厚行何惧，坞里金多退足凭。毕竟英雄谁得似，脐脂自照不须灯。 于：无多味。咏史诗若是之无多味，亦不多见。 【九月二十日微雪怀子由弟二首】 岐阳九月天微雪，已作萧条岁暮心。短日送寒砧杵急，冷官无事屋庐深。愁肠别后能消酒，白发秋来已上簪。近买貂裘堪出塞，忽思乘传问西琛。 江上同舟诗满箧，郑西分马涕垂膺。未成报国惭书剑，岂不怀归畏友朋。官舍度秋惊岁晚，寺楼见雪与谁登。遥知读《易》东窗下，车马敲门定不应。 于：总是悠然大官人姿态，虽足以自洁，奈是作诗不为上佳。 【和子由踏青】 春风陌上惊微尘，游人初乐岁华新。人闲正好路旁饮，麦短未怕游车轮。城中居人厌城郭，喧阗晓出空四邻。歌鼓惊山草木动，箪瓢散野乌鸢驯。何人聚众称道人，遮道卖符色怒瞋。宜蚕使汝茧如瓮，宜畜使汝羊如麇。路人未必信此语，强为买服禳新春。道人得钱径沽酒，醉倒自谓吾符神。 于：结句虽可谓细节，然无多意味，趣亦不佳。 【和子由苦寒见寄】 人生不满百，一别费三年。三年吾有几，弃掷理无还。长恐别离中，摧我鬓与颜。念昔喜著书，别来不成篇。细思平时乐，乃谓忧所缘。吾従天下士，莫如与子欢。羡子久不出，读书虱生毡。丈夫重出处，不退要当前。西羌解仇隙，猛士忧塞壖。庙谋虽不战，虏意久欺天。山西良家子，锦缘貂裘鲜。千金买战马，百宝妆刀环。何时逐汝去，与虏试周旋。 于：直是家常白话，事虽传矣，奈无多神味何！ 【记所见开元寺吴道子画佛灭度以答子由】 西方真人谁所见，衣被七宝従双狻。当时修道颇辛苦，柏生两肘乌巢肩。初如濛濛隐山玉，渐如濯濯出水莲。道成一旦就空灭，奔会四海悲人天。翔禽哀响动林谷，兽鬼踯躅泪迸泉。庞眉深目彼谁子，绕床弹指性自圆。隐如寒月堕清昼，空有孤光留故躔。春游古寺拂尘壁，遗像久此霾香烟。画师不复写名姓，皆云道子口所传。纵横固已蔑孙邓，有如巨鳄吞小鲜。来诗所夸孰与此，安得携挂其旁观。 于：此种之作，既涉谈艺，则当有所精彩，而无之也！ 【凤翔八观（并叙）】 《凤翔八观》诗，记可观者八也。昔司马子长登会稽，探禹穴，不远千里；而李太白亦以七泽之观至荆州。二子盖悲世悼俗，自伤不见古人，而欲一观其遗迹，故其勤如此。凤翔当秦、蜀之交，士大夫之所朝夕往来此八观者，又皆跬步可至，而好事者有不能遍观焉，故作诗以告欲观而不知者。 【石鼓】 冬十二月岁辛丑，我初従政见鲁叟。旧闻石鼓今见之，文字郁律蛟蛇走。细观初以指画肚，欲读嗟如箝在口。韩公好古生已迟，我今况又百年后。强寻偏旁推点画，时得一二遗八九。我车既攻马亦同，其鱼维鱮贯之柳。（其词云：我车既攻，我马既同。又云：其鱼维何，维鱮维鲤。何以贯之，维杨与柳。惟此六句可读，余多不可通。）古器纵横犹识鼎，众星错落仅名斗。模糊半已似瘢胝，诘曲犹能辨跟肘。娟娟缺月隐云雾，濯濯嘉禾秀稂莠。漂流百战偶然存，独立千载谁与友。上追轩颉相唯诺，下揖冰斯同鷇AA11。忆昔周宣歌《鸿雁》，当时籀史变蝌蚪。厌乱人方思圣贤，中兴天为生耆耇。东征徐虏阚虓虎，北伏犬戎随指嗾。象胥杂沓贡狼鹿，方召联翩赐圭卣。遂因鼓鼙思将帅，岂为考击烦蒙瞍。何人作颂比《嵩高》，万古斯文齐岣嵝。勋劳至大不矜伐，文武未远犹忠厚。欲寻年岁无甲乙，岂有名字记谁某。自従周衰更七国，竟使秦人有九有。扫除诗书诵法律，投弃俎豆陈鞭杻。当年何人佐祖龙，上蔡公子牵黄狗。登山刻石颂功烈，后者无继前无偶。皆云皇帝巡四国，烹灭强暴救黔首。六经既已委灰尘，此鼓亦当遭击剖。传闻九鼎沦泗上，欲使万夫沉水取。暴君纵欲穷人力，神物义不污秦垢。是时石鼓何处避，无乃天公令鬼守。兴亡百变物自闲，富贵一朝名不朽。细思物理坐叹息，人生安得如汝寿。 于：此诗号为苏之名篇，而读之甚为了了，既无高意阑乎其间，以使人起勃郁之情思，而深慨乎世俗世界之所有，亦无伟辞豪气贯乎其中，足以为飞舞跌宕之势，使人有所超越乎世俗世界之外。不过勾络成篇，周结诸事，非若老杜《丽人行》之能为淋漓尽致之形相，而神味浸浸乎有无限之逼丽。亦未若《北征》之类，虽铺排叙事，而皆能以细节出之，故有无限之情味，此则不知细节之事，神味将何所以求邪！即以气格论，亦不见豪宕无群之象，虽采七言，而七言之佳处曾未得之也。言宋诗之佳者，苏信为推举之大家，而犹然如是，则宋诗之弊可知矣！欲有所方驾于唐，宜乎痴人说梦也。 【王维吴道子画】 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开元有东塔，摩诘留手痕。吾观画品中，莫如二子尊。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亭亭双林间，彩晕扶桑暾。中有至人谈寂灭，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扪。蛮君鬼伯千万万，相排竞进头如鼋。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今观此壁画，亦若其诗清且敦。祗园弟子尽鹤骨，心如死灰不复温。门前两丛竹，雪节贯霜根。交柯乱叶动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 于：谢赫所云“气韵”，吴道子得其气，王维得其韵。宋人精神已见为优美之境界，而于壮美则不能尽赏之矣，故苏子有结句之论。吴道子之画以豪放胜，苏词虽云豪放，而非豪放之最高境界，则其实之基也。 附注：余素不喜苏东坡诗，以为迂缓为宋人之习，尤其七言甚至不能得其体制之长。有意选其诗而评点之，稍为之已厌，即如上所作者。东坡诗或有佳处，余无暇及之也！               2006、10、10作于济南之红禅室 刘伶之妇殊为佳人论《世说新语•任诞》篇记刘伶事云：“刘伶病酒，渴甚，从妇求酒。妇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饮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当祝鬼神自誓断之耳！便可具酒肉。’妇曰：‘敬闻命。’供酒肉于神前，请伶祝示。伶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便引酒进肉，隗然已醉矣。”昔之览此，则甚感刘氏之旷达颓废，造一时之极致，或赏或否，其中刘氏妇之姿态，恒为吾人所笑，何其愚而且痴也，乃竟信刘伶之诈。然今始知误矣！此处刘氏妇之姿态，固是为显刘伶之旷达颓废而居陪衬之位置，刘伶之好酒而常醉，亦非尽出于个人之原因，然审此妇之行为，大是爱惜刘伶者。其为爱惜也，故劝之勿使酒弄性，其未知于刘伶之志意也或然，而其爱惜刘伶之心则无或为之少有所损也。其为甚爱惜之也，故能信刘伶之诈言，而不计较果能如所愿否，而谨如所请，不忍拂刘伶之意，此之为爱，可无疑矣。独为惜者，则未知刘伶当日是知此妇之心而更爱之也，亦权且为己之计行而乐之不已者也。吾人且可以想象此事之后之事，此妇果以刘伶之诈为怒而大撒其泼辣者也，抑仍其爱而爱之也？以此事而为言，必是后者也！以此而论，而谓刘伶之妇为痴为可笑，其果得其真其情者邪？窃谓此妇之为佳人必矣，刘伶有之，可谓幸也。佳人也者，貌之美固非是关键，心之美乃为真佳人也。殊为佳人，刘伶之妇足以当之也！2006、5、14作于济南] 《高山流水》之意蕴 清水芙蓉君约听《高山流水》之曲，余约作文章，慨然而诺之，遂有言云：夫琴剑风流，古之所极尚者也，其在吾国传统文化中之地位，盖高于箫也。箫之音，其质也缠绵，也常使人消魂而不解，也渐渐于人之心魂而温柔之，而旖旎之，而流连而委婉之，而悠扬而余韵缥缈之，其若佳人将出于闺阁之帘栊也，而吾人张望而心魂以寄之，若美人之在画境也，而启唇欲有所语之，既将语也，而眼波之流动，固已夺人心魄者矣！故箫，忧怨之品也，情之深而意之挚而无能于解者，可以奏之而能佳，而不可以身聆之也，闻而将罹于心志之缠绵也，心魂之消沉也，为之而憔悴，而梦魂之中犹然而将以泣晶莹剔透之珠泪，必也箫乎！尤其酒后歌前，更增蚀骨消魂之意味，英雄豪杰而可为益之以清兴，文士之气质为弱，何可以屡屡而闻之于耳、动之于心也！琴则不然，琴者，趣之致也，情之韵也，兴之寄也，古人有以琴挑情者，而淑女为之心动无已，是想而非是消魂之具也，若渴而有望于甘泉，而似尤羡想于此之泠泠也，之淙淙也，之溅溅也，一挑一逗，或缓或疾，或高或低，或清或浊，或正襟或随意，或乱或理，或沉或响，或疏或密，或虚或实，或简或繁，无不由之而见情趣韵味，极佳人弹奏之姿态，而尽淋漓之情思，其境界为空灵，而音之空灵之质足以见之，其意蕴为浑厚，而声之浑厚之质足以寄之，空灵而使人多悟，浑厚而使人多情，于是乎孰而能当之也，有若此琴声之境界！《高山流水》之曲，取意乎钟、伯，而实荡漾于人世，唯此情味之甚乏，而所以珍之也！其为曲也，其始也，则此种之意蕴，常易使人而为消魂之境界，故以高山流水为背景，山之静而宜养宜思，水之灵而涤荡心性之燥庸，其遇也，则山为之而青青，而翠碧，而张其襟抱，水为之而加流，则不能不有所疾，而欲应而和之，则不能不欲有所不疾，左右之间，则淙淙渐渐而为泠泠，泠泠而为溅溅者矣！结云：箫，俗世之品也，其使人闻之而恒不能忘世而多情，而恒不能忘情，而恒入于缠绵消魂之境界，而恒以是而超越于俗世之不情，而沉迷于仿佛之境界，而不欲归之于世俗者也；琴，自然之品也，其使人闻之而恒得内心之虚静，而焕发久违之灵机，见动之机而恒更欲静，而以此亲近自然之姿态，而超越于世俗之扰扰也，人之所欲养于其心者，何可以更甚于此者乎！世之人也，或箫或琴之爱，由之，余则兼之，而独恨身之未能操也！                2006、5、26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本来无一物说丙戌十月三日晚，杨存昌师为诸生授课，讲青原惟信“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一段语录，阐说精甚，而兼及神秀、惠能之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此关涉禅宗之大公案也。诸人皆一一有言，余亦云：“夫惠能偈语所见之境界，以青原惟信之所言见之，则知尚未至于‘依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之最高境界也，然而五祖所以然之者何哉？盖其能得于否定即禅家所言不执之精神也！故虽未至于最高境界，而但有此种之精神，则最高境界之事可期也。若神秀之偈，譬若之境界，固非自我内在之性之所见也，乏自信心之表现也。所谓渐者，即不悟之境界，惠能虽未终悟，而已有所悟矣。夫否定之精神，乃即发展之精神，然纯粹之否定，尚非是发展之精神，必待见而用之于世俗，而后可以称之为发展之精神也。若惠能之境界，尚纯是思想之境界而非现实之境界，故必与渐之一义合，而后可补其未足也。若是则渐之境界可超越顿之境界而复归于朴素之境界，以‘道’之境界越乎‘技’之境界也。发展之精神之核心精神，在于发展人，深具否定之精神之人，乃可以谓之为新事物境界，如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之喻，物固有非也，而其非乃是量变，若人之异乃为质变也。故人类之理想境界，在于发展人而至于完美之境界，在于发展人也！吾国天人合一之思想境界，总体上为不见个性之境界也，非是大我之境界，不见个性之境界，乃非真发展人之境界，而为调和之境界，想象圆满之境界而非现实世俗之境界，为以静为主之境界，西人海德格尔之学，务以去人为物我之主而后快，岂非即神秀‘勿使惹尘埃’之境界也！今人奉行其说而甚迷，而不知天人合一本人类之非最高境界也。天人合一之境界，乃即审美之境界，寻常之人可时时而达，非玄异奇诡不可即者，若人之发展而深具否定之精神，则非人人可能也。难易之间，可见真正理想之所在。世人好追风西人之学，以至遂有如钱钟书《围城》所讽习中文乃以外国学位为贵者，真学术莫大之厄，而陈寅恪先生‘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无复梦见矣！所谓可悲者，庶甚于是邪！”拙撰《红禅室诗词丛话》及《论无之精神》均已有见，兹略记其事如此。2006、11、23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处世之两种境界说夫人用情过甚则伤乎心，用力过甚则伤乎生，而用力之过甚，又何可不兼于用情过甚者也。以是之故，年来身体日虚，形容销瘁，得失之间，鲜能衡也。人生在世，多以人生境界为尚，而有出乎其上者也，则曰艺术境界，或文学境界。人生境界者，以精明而可得悠闲也，而无妨于其生，若艺术与文学之境界，则必以伤生为价乎！俗云欢娱之词难工而愁苦之辞易好，则愁苦之辞岂不伤生也哉！古之铸剑者，良剑之出必以血或身殉之，艺术与文学境界有所同焉！凡所作也，必以一己之心血精神灌注而后能至于最高之境界，不待言也。既去者不可复归，故伤生耳。此之为境界，是“道”之境界也。若稍次焉者，虽一丝一毫，亦在“技”之境界者矣。“技”之境界者，即可造于绝高之艺术与文学之境界，而又不甚伤其生者也。不伤以生也，若以为失也，则不能有进之为憾也；若以为得也，则失于最高境界之事矣。故世之文学艺术者，与百工伎艺大异其趣，境界亦殊。后者常能保持其技之最佳状态境界而不失，若前者则恒与灵感为伍，灵感之去则失之矣，此即拙著《新二十四诗品》所谓“无复”之境界也，无复之境界，人之巅峰状态之所作为者也，虽其本人亦不可复于当时之境界，况他人乎！以处世而言，人皆乐为可复之境界，以持其声名富贵，若无复之境界，则或凝结平生之灿烂为一点一刹那，后之终身而不可再于此境界，故好汉不提当年勇也。江湖之高人，晚景多凄凉而或无人知其当年之灿烂，虽知而不能想象其灿烂之何若，虽自有言而不可复，亦甚悲哉！然此种之人，所不能复者为心力，若精神识力则犹在其境界，故若以为师而调后来者，必将有所大成，名师出高徒，往往在此也。无复之境界，殆为屠龙之技乎，世之龙不常有，虽有亦不复能为矣。余恒为此而伤感也。余所撰著，多是用心良苦之作，心血之所成，后之生日未必能越之也，故耗亦巨，而仅能糊口，无所得遂养，而致虚也。方今学术崩坏，人心道丧，苟余擅谋生，必不为此亦可知也。丙戌九月十八日，偶与杨存昌师论，而及此事，略志感言焉。          2006、11、27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独立说陈寅恪先生“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之境界，向为余所服膺，而言独立，若经济未能独立，殆亦痴人说梦也！二十以前，养于父母之怀，不知身外之艰难，虽未独立，等于独立。其后渐脱于父母左右，堕落世俗之中，经济未能独立，不免有营营苟苟之态，颜媚色巧之状，少年而经逢世事，鲜能免此，而今将为之而悔矣。独立于是，谓之人格境界，加之以自由之思想，是思想境界也，若有以利夫天下苍生，则精神境界之事，合兹三者，而后人而为人，而后人而为真人，而后乃能得独立也。余慵懒萧闲之人也，不甚求世事之通达，物利权欲之攘夺，而性情不能不激烈者，正由以三境界为期者也。以之为期也，则不能不与世俗之境界相摩，故性情平和之人未尝不可激烈也。三境界之最佳能致者，为辛稼轩，性情之中自有温柔婉约处，淡泊敦厚处，最为余平生所钦服。魏晋风度之类，不过当道者腐朽之极而后多生者，无益民生而以民生之惨绝为代价，今人犹然口舌相溅而称道悬想之，所谓取法乎中，仅得其下而已矣！余性懦弱，未能用其激烈于世俗以有所作为，用之亦无纵横开拓之能力，而措之文字，心血之凝结，此之谓也。千六百年前，陶渊明之为《归去来辞》也，不欲与世俗同流合污，而遁于山野田园，若今之世，将何所遁乎？田地皆为官家所有，开辟荒莱尚不可也。且非余之所最崇也，故将遁于独立之境界。余尝有言“精神之境界愈高，则物质之境界益下”，斟酌其间而能无愧于生，有益乎人，亦若若是者而已矣。      2006、11、29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苟能立身也苟能立身也，名非我之想也；苟能糊口也，利非我之想也。名利甚为身外之事，而人皆汲汲焉若将不及，何邪？夫人名利之盛者，其于物也，莫之能动，而物莫之或知也。其人而名利极盛，而有攘臂高呼于山川河流之野，而告之以“我天下名之甚盛，财货之甚巨者也，尔等务谨记于心，而有以尊我敬我惧我媚我，否则我之色将恒为不喜，哼！”者邪？无也。由是观之，名利之甚盛者，其所炫耀唯于人乎！以人而凌人，以人之利多我之利，而使人少其利，是我之名利之所以积也。然则名利之为物，何足以为凭藉，何足以为身心劳瘁而营营之，是若日下之影，一旦身死，名利灭矣。其有后世之名者，则其所利之众而怀之，若利益为然也。为家者小私，为天下者大私，信皆为名利之奴隶，而无自由之精神与身心在，名利愈益则去实愈远，其为人也，亦甚可悲也哉！苟能立身也，名之恒使我所不喜也；苟能糊口也，利之恒为我所不乐也。人生在世，不过一居一食一妻一子而已矣，若父母也，生而有之者也。若古之地广人稀，人与人为近而与禽兽为远，或可得也。若今之世，人之一世或为一居而损其大半之生，则其他可知也。思源既以自悯之余，又不能不兼以悯天下之居于下流者也！思源自谓十八而知道，尝为《道说》五十篇，以为有所继于韩子所言之道统也。道而不知变化，以合于时，则君子固穷者矣。太史公尝以此为耻，是矣，而理想之境界终不能违之，是亦精神之真也。今已而立，而犹汲汲于名利之途以立身糊口，且不能必，虽心知其非而不能反之，世之可悲者庶甚于此邪！苟能立身也，名之非为我之想也；苟能糊口也，利之非为我之想也。今已否然而犹然以是为念，所痛在乎是，所惜在乎是也！苟能假我以自由而无立身糊口之忧，而专力学问，其成何啻倍蓰于今也。念之至此，其唯不可胜叹乎！              2006、11、21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如意下乡小记小女如意，年方尚未足一岁，自其生也，举赖岳母照看，而将断奶水也，遂议迁于乡下父母家，今已半月。前日妻探望之，归而告我曰：“嘻！如意之在乡下也，衣服不知何所处置而至于若彼之形态，臃肿谲突，颜加沧桑而易色，几不能识矣！爬行地上，既脏而乱，饼干落地，汝母拾而与之。袜沾牛粪，帽领兀黑。”余闻而大笑，曰：“得无为一村姑邪？”。向惯于是，久居城市，渐离其俗矣。今如意归而若是，亦甚趣哉。                 2006、11、22记于济南之红禅室内 玉女小言中土女子，率以水灵灵动为极致，水土所关，江南之女子其尤者也。若物之有灵动之气者，其唯玉乎！古人身饰以玉，既以形德，兼为避邪；德则温润其外而质其内以为期也。玉饰之为类亦繁矣，若准之以见此灵动之致，则非以女子为目不可，而女子之以玉饰者，若簪，若手镯，皆为绝美者也！若簪者，簪诸乌云秀发之上，于墨色油亮之中，见出一点碧玉之色彩，人之美将大增，而绰约之风韵出焉。若手镯，亦可与肌肤相映，而女子之娇媚出焉！若碧绿之间复加以数点之莹红，其美更为出色也。玉之为饰者色其众矣，如羊脂白玉，信为玉中极品，然以饰女子，则不若莹碧之色为佳也。盖女子之肤色既已若羊脂白玉矣，两美并则适各减其色耳。莹碧之玉兼物之灵动人之灵秀娇美而为一，信乎其为绝美之风景也。江南风物，气候宜人，轻罗锦绣，风景如画，纤纤玉手之腕上镯而饰焉，于是乎其为美也，将以江南为甚，将见于人之目而使人晕眩也！若北地女子，唯夏能有此观耳。自然万物之为美者比比皆是，而余独于玉有所偏爱，每览其清莹，辄为之欷歔，若将有所不胜者焉。          2006、11、19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无所求之境界《红禅室诗词丛话·乙稿·三五》云：“精神之境界愈高，则物质之境界益低，其欲益趋于，趋于单一，趋于淳朴也”，然而未能者，以生为拘囿也，故民以食为天，而糊口为人生最第一之具，若是而后乃可与论乎“志不在温饱”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形之既亡，神将与俱焉。庄老以逍遥朴素为至，可尚也哉，若释氏以因果为口实，以轮回为期望，以来生为极乐，余平生最不喜其学也。人生诸种烦恼，皆源于过欲，苟能保其生而无多欲求，尤不求于外，不求于物质之境界，则精神境界自高，而姿态自绝尘也。然而求其生者，人生之所不能必免也，故世之治者，不以生为牢笼众生者，否则独夫之姿态，而有老子所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之事矣。民苟不畏死，其力之大不可忽也。当世而未惧其生也，则无所求之境界，庶几可期乎。今已而立矣，尚何所求哉，一任之自然而已矣。            2006、11、30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毛润之书法小言润之之书，确是风流潇洒，刚健婀娜，雄丽飘逸，媚不可掩。其书不可学，殆是天才之境界，学之者必死于其法之下也。二王一路，唐之怀素、颜真卿及毛润之，皆足以别开新境者也，而怀素、润之为尤甚。怀素之书犹可临摹，润之之书不可也。学怀素者，最难得其神似，学润之者则有可以乱楮叶者。润之自谓其诗词偏于豪放不废婉约，是能兼二者之长，而以豪放为色者也。故气韵豪雄，而姿态妍媚，通体气势连贯，而又舒缓自如，古今之书之能兼豪放婉约之两种境界，唯以润之为最佳也；词中则辛稼轩是矣，曲中则关汉卿也。观此之作，无意作书，而自然臻妙，参差不齐，而又气韵浑然，随势所至而纵横，以安静端丽之貌，造雄伟奇丽之境界，字字不可拆而分观之，分则泄其气韵矣。所谓惊才绝艳而不可方物者，视润之之书可知也。世人或不以其书为然，岂真知书者也哉！              2006、12、1记于济南之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斋 张旭肚痛帖观言晋人风味之佳处，在超逸，在萧散简澹，唐人高处，在雄浑流丽，在气韵生动，后者视颠张狂素之草书可知矣！怀素草书，其尤不可及处为英气纵横往来而无滞，张旭以此帖为最，他如《古诗四首》，韵味不似，枯燥执拗，何尝有此帖之气韵邪，非旭之所作无疑也。怀素《自叙帖》，气壮于此，故笔画犹有率处，若此帖虽流丽婉转，然非豪放之境界，二人者可谓各有千秋也。作草之难，一在不能豪放，一在笔画不能精严完美，若颠张狂素，洵各得其一美。此帖尤其婉转首尾之意，为神品而不可及也！                 2006、12、4记于济南之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斋 石鼓文小言夫书之作也，汉字尤起于象形，而今不迁焉。观石鼓文之为书，无论气韵、格调、结构、气势、笔法，无不允称完美，亦可知古人何以若彼迷恋文字之故，而后知惊天地泣鬼神为不虚也！今之人能追者为形，若神味则不似矣，况风雨销磨沧桑苍茫之迹，又非人力之所能胜也！古人为书，固有刻苦而至者，如张芝、二王、颠张狂素之流，然而为石鼓文者，亦有若是之磨练邪？初非我之所能想象也。若非是也，则既造辄能至于若是完美之境界，殆亦所谓天人合一之所就者邪，非后世之人所能追者矣，念之为黯然也！    原之，书者一之功也，画者繁之功也，书愈后而益下，画则愈后或有所胜与前也。以一为用，故形为上，因形而得神味；以繁为用，则可措诸笔墨色彩、经营位置之间，有所过于形者也，故苏东坡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意可超乎形之外也，若书者，则须用意于形之上而寄意，且仍须以形为主为最要之因，故难于超越也。今之书家，倘亦有所得于是者邪。                     2006、12、5记于济南之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斋 于明诠书法小言夫书也者，若以气胜而流贯生意，而豪放雄浑，而婉转连绵，而呼应瞻顾，则草其极也，则怀素之书为最佳；若以韵胜而动静能几，守躁有殊，进退多态，连带出致，萧闲自在，不与谁何而争，而为汲汲，一若无我之境界，而游于忘世忘意，其姿态中之澹远有若不可禁不可胜者，若将一往情深而浸乎其中也，则右军为上，所谓魏晋风味也。两极之间，多姿多态者众矣，为调和者亦众矣，有所极者必有所失哉，而调和之者实又介于不伦不类之流也，故欲独造乎佳胜之境界，殆亦难矣哉！夫书之事，形而已矣，与画异也。画可资笔墨色彩经营结构之变化，书者终以形为最要，形至必待力至，力至必待气至，气至必待意至，意至必待情至，情至必待识力至，识力必待作为至。或有不解者，则用心于笔墨之韵味，若于明诠者其甚为然乎！明诠吾于氏之子也，其书可谓能别出风味而自成一格，足以成一家之观也。其书特以韵味胜，闲淡远致，尤有笔墨之韵味，而以拙朴为期。其为书也，速缓而势能至，形劣而味能至，庄生之言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也，故朴拙为本而形有所未至，尚非极致也，必也用力于是乎！缓则形不能流丽婉转，气不能胜之使然也，而笔墨之韵味随之以补其未足，则气格遂能为清雅隽丽矣！间有作而欲草其意，而气之不足以贯之也，则缓亦能救其婉转之间之意味也。虽能救其婉转，而不能为英秀之发矣，故其书虽清雅隽丽之甚，而使人见其人格之境界，而不能见其英秀之气为何如也。又能为画，不过草草，实则以形而论，其书之佳处适为画之短处，不能兼美焉。书康有为“万松”之作，尚能气势流贯，而韵味辄减，殊未如他作之首尾摆脱摇曳姿态，可不有见于是邪。若参之以碑之深厚，则清雅之气或为逊色，未之知也。若参之以怀素晚年所书之静澹苦寂，则非心境不能到。若以气为力，则非仅人格境界之所能至，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阙一不可也，此观陶渊明之诗，人格境界非不高，但非豪放耳即可知矣！则书者之事，诚难也哉！偶然为论，颓然而不可收也若是也。     2006、12、6记于济南千佛山下之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斋 嵇康之失败及魏晋之书法精神嵇康者，魏晋之高人之尤高者，而风度之最佳者也，其《养生论》云：“君子知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存，悟出理之易失，知一过之害生。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泊然无感而体气和平，又呼吸吐纳，服食养身，使形神相亲，表里俱济也。”此自然人生之理也，情不牵于世俗而苟一己之得也，何尝不以此为佳境界也。陶氏之渊明者，可谓于是有深衷之附会者矣。然而气终有所不平者，以人而之为人，端须一种之生气流露尘壤，能为高出于物情之姿态，所以为异量之美也。能致此境界者，殆为将亡者乎！故嵇康虽知是而不能之，甚而性情激烈而身以之殉，可谓失败之尤者矣，可不谓恸也哉！故人性情者，必锻炼于世俗而及于人情，不为苟且，而后能见异量之美者焉。人之所以为无与伦比之美者，必也如是者乎！世间之美，若无此种之观，则真人之莫大之悲剧者矣！魏晋得一嵇康而风流无限，失一嵇康而风流大减也无疑也！魏晋之真名士，为真名士而能风流若是者，以嵇康为最第一也。余向不轻许人，于嵇康则毫无保留而推许之也。魏晋之书，向以韵味醇古超逸为名，大得后世艳称，而若不敲民脂民膏以持其生之所谓风流，何缘能若是也！故有深情者如右军，亦仅在物之境界，即待人亦仅在物之境界，而不可及于世俗之民生者也，况他人乎！故有深情者未必有气韵，有深情者未必气势沛然而佳，若有气韵而盛大而佳，则必至于豪放之境界，而书亦以飞舞流动为微妙也，此怀素之所以开拓于二王之外者也。偶观《养生论》，有所感于若是之文字，情不能自抑，而小记焉。            2006、12、8记于济南之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斋 杨文浏书法观言杨君文浏，皖人也，年才望不惑，而书风秀逸不群，已能为一家之面目矣。世尚以白蕉之韵为目，而韵之事何难哉，杨君之书可以征之也。其书法度精谨而有纵横之象，为白蕉氏之所无也，其为间也，必也气之一字为关结乎！气之足以为用也，则姿态横生而不滞，而自有得意之神采，而用力稍缓处，即得为韵矣。搦笔为书，一任之气而自然，则往往而至若是之境界。其尤佳者则不力为雕琢，意到乃辄笔到，笔到而后神见。书外有性情而可见，此之谓也。驰不失度，是可尚耳，是尚非可最尚耳，故犹须有流转为意，而见其雄浑流丽，不可思议之媚，有所追踪，或在是也。用力用情用心，为任何事而欲至于最高之境界，阙一不可也。偶然而见杨君之书，略论如此，而结之以歌云：“洋洋洒洒，慨然独脱。气发于内，秀外为达。美人一顾，横剑若割。尘氛不扰，谁能衣褐。清逸为心，萧散开豁。疏则放宕，密以神泼。竹性兰情，与物契阔。点画精遒，任与为适。”嗟乎，人有英气，世俗之嫉，倘君亦有是感欤！2006、12、8记于济南之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斋 白蕉书法评略丙戌十月九日，会于抱一斋主人之所。抱一斋主人之书法二王者也，前已屡屡称白蕉于予，甚而谓或有出乎赵松雪之上者，而与之争胜，余异之，因抱书而归，为之观而为此文也。白蕉者松江人也，生平为书为画为诗，略不事汲汲，尤不好声名之追逐，仅以是言之，即称佳士，见其貌相，极为清雅沉思，信表里如一者也。自谓诗第一，次之以书，次之以画，此亦书家绘者惯伎，不可辄以为然也。而余观其诗词，洵堪入门者，有诗人本色。词不脱清婉幽丽，如《秋波媚·顾家宅花园秋晚》云：“满园衰草夕阳殷，人物尽堪看。路随树转，叶因风起，云与心闲。    休将世事说悲欢，长笑独无言。影同日淡，寒侵衣角，烟锁池湾。”《卖花声》云：“明月不胜寒，黄蕊堪餐。今年花好共谁看。魂锁重门飞不到，梦见犹难。    秋思一般般，几个能欢。别来清泪向人瞒。墙角风吹悲病叶，顾影成单。”辞有致而情微苦，大是婉约习气，可谓深清独素之人也，诗则微有豪放郁怒意，录一律云：“造我泸州发玉醅，绳绳秋雨赚凉回。虚堂疑是三更好，孤抱犹难百念灰。孺子何曾解酸鼻，干戈从未惜英才。卅年回首浑闲事，早见中流击楫来。”——此律跋尾云“试宿茧纸惜如金墨，拉杂书古今体旧作十二首，时上海解放一周年（一九五Ｏ）纪念日凌晨，妇孺尚在梦中也。线上人拜记。”按同幅作又有“为思活计亦凄凉”、“莫笑澄澄杯底蛇”之句，孤独艰危加之若白蕉者之身，又何能免也。此纸律诗已臻老成之境，气格与词大异为奇而，当是拘束于词之体格未能出其外，诗则取律体之健宕也。观其诗词，恒之以近人高作，已无愧色，而后知其自谓非虚焉。沙孟海评白蕉之书云：“行草相间，寝馈山阴，深见功夫，造次颠沛，驰不失范，三百年来，能为此者寥寥数人”，尚不失中肯。所谓驰不失范者，即谓挥洒自如而能在规矩之内，略如孔子所谓随心所欲不逾矩者也，然而白蕉以行书最佳，草书则不甚佳，则驰不失范之谓，尚未至此境界也。书之最高境界，以体言之则为草，以艺术境界言之则为气韵，之二者白蕉皆未臻极致。所谓寥寥数人者，即非谓唯一。沙氏之论后，人肆之矣，至陈振濂辄谓之兼文徵明、董其昌之长，抱一斋主人则谓其书完美无缺，则是直接于二王者也矣！余未之然也。白蕉之书，昔日名声未胜，盖近代书家尚多，世俗之用笔者亦多，措之其间未见出色亦有原也，名家书翰往往佳甚而不名一家者众矣，岂独白蕉也哉！近来渐胜者，则为五十年前至今，书家渐不成气候，多死于古人之风味与法之下，而不能出而苦之，故兴率意，其佳处又未能与古人之佳处争胜，遂为不伦不类也。白蕉之书声名渐出，亦非独己之象，类而同者皆在同流，大抵能守传统而又有一己之面目，今之书家见之，其惊之最第一者非谓其辄能直接于二王，而为今人亦能为此，有所益其信心也，遂率驱而奉之若骛者矣！此亦略如今之人叹处子难得，得则无不为叹者也。白蕉之书，最以韵胜。夫以韵胜者，二王已臻其至。韵之一事，最关吾国艺术境界。谢赫《古画品录》之“气韵”，为书画之最高境界。二王之书，羲之偏于柔媚，韩愈所谓“羲之俗书趁姿媚”者也。献之出其上者为雄强略胜，复归于以气为主之境界。然献之之书之气，尚未至于“豪放”之气之境界，而仅是秀逸之气，此其弱处也。原夫媚之一语，亦非恶事，西人莱辛之《拉奥孔》，专言诗之境界高于画之境界者也，其论画之境界之最高者为化美为媚，媚即动态之美，动态之美，即以气为主之美也。故以静为美即以韵为美者，谓之为俗，气势弱也，若颜真卿、怀素之媚，则无此目矣，而为真媚，为诚佳者也矣！吾国文学艺术，皆为柔弱消极所妨，绘画则遗气为主而以韵为主，是山水画及文人画之所以兴也，诗词中则意境之事也。以韵胜者，偏于消极柔弱阴性之一路，其转折点，诗词在唐末，绘画在宋，故唐时颜真卿，犹能破二王之旧体而为新体，后之继之者气力不举，又堕旧蹊径而尚韵矣，今之人犹然也！凡创新必破旧，必以壮美破优美，此历史上文学艺术之大势也，古人不知之余未及以责，今人之不知，信真前人之奴隶也。白蕉之书，总体未能出二王之外，而大尚之，正其声名可也，以之为式则不可也。气韵二语，今人多不识为何物矣，即识亦未解之深切也。韵之所得必根于气，此不过常谈耳，故凡有韵者必有气，不过气之强弱而已矣。以白蕉论之，其韵之胜，本于气也，然其气特弱，故草书不能佳，亦不甚作草书，可谓有自知之明也。气韵之事，必自草书上见分明，见书法之最高境界也。必有豪放之气，乃能越寻常之气之上，而能至于草书之最高境界，若怀素张旭然也。必以豪放之气为主，而后乃能至于草书之最高境界，而后乃能至于书之最高境界也。豪放者人之英秀之气之所粹也，锻炼于世俗世界而至于大我之境界，而于中之深情使之不得不发于中而见于外者也，以韵胜者则以逸为尚，非能出乎豪放之外者也。以韵胜或以韵为求为理想，则终不能越前贤最高之处之外，若不以最高境界为期，则可耳，若余独辟蹊径而欲自出面目而独立，而有冀乎艺术之最高境界，则韵仅为取法乎中之具耳！白蕉之书，秀逸润丽，信为不俗，以格言也，羲之《兰亭序》以是言之，犹有俗处也。赵松雪之书，出二王之外者正其媚姿，然其媚不乏英气，故佳耳。若白蕉之书，略不以媚为色，而为洒脱隽秀，总观之则甚乏秀气，此弄笔使趣之境界，能至于笔墨之最高境界，足以为心手相应之境界，不足以为天人和一之境界，更不足以为“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也。观其书章法绝妙，字字呼应照顾，有摆尾信手之姿态，然总体观之，则多字字为营，通篇乏一种浑然一体之气势，即内在之气不足之使然也。观怀素草书，可知气之为用矣。唯其气之不足也，故不能为草书而佳，为行草则见散乱之象矣，且即字形亦非完美无缺，甚而多耿拗之处也。观颜真卿《祭侄稿》是何种意味，是何种不可掩抑之气势英伟。观文徵明行草，书何种笔画精到意思。格是写意之境界也，若无豪放之气，则写意之境界以不能达极致，则赖弄笔使趣，若白蕉之书也。白蕉既能拘束于词之体制而为婉约之格，书之拘束于逸格而以韵为胜，亦有由矣。此亦若其画也，虽写意，尚非是大写意，以创新之境界言之，不可与近代之大家如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之流比也。其诗虽能反词之婉约，而仍在旧体风味之范围，此近代诗之大家皆未能免，而独聂绀弩有所进，而能出乎意境之外之上，若王静安论辛稼轩词“亦若不欲以意境胜”然，即拙说“神味”之境界者矣。嗟夫！余甚责白蕉矣。余非责白蕉者也，不过因之以见书画之途路，使来者有所深思，不亦足矣乎！虽然责之若是，而无愧大家亦可知也。不过以艺术之最高境界观之，而遂有此论也。信笔草草，不拒责也。2006、11、30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第一流之境界说世皆知有所谓第一流之境界，而不知何谓也。第一流之境界，以杀人为喻，则后死之唯一一人为居于第一流之境界也，即技甚高甚而仅次于其人，而不免为之所杀，是第二流之境界不足惜之，故不足以存也。此最高标准以言之也，现实世界则第一第二流之境界自可并存，不过在历史而为言，则第二流之境界不足以见其进而已矣！故欲为一事，必有勇气至于最高之境界而后可，而不惧古人之能为第一流之境界者，至于能臻此境界与否，尚是其次，若不能有此勇气精神，则已交臂而失于第一流之境界者矣。何以必以第一流之境界为尚邪？以书言之，第二流之境界之在现实世界，亦自有存在之价值，人之书直万贯，我之书五钱而不嫌其为少也，不亦可乎。然而谈艺者必重第一流之境界者，以谈艺最佳之境界在拈此第一流之境界，即文学艺术之理想境界、最高境界，期于来者有所示，所以进于古人之境界者也。故凡谈艺而不知第一流之境界为何若，抑以古人第一流之境界为真第一流之境界，皆非谈艺之第一流之境界者也。而欲臻此境界而得超越古人第一流之境界之精神，非于世俗世界而有大深情，而能于民生着热烈之姿态者，不能之也，观柳公喻人心正则书正之言，可知之也。书之正非必关于所谓心之正也，然而必以心之正为喻者，则所谓书外之功夫，非拘束于书之仅为“技”之境界而后可然也。古今书之佳者而在其时为第一流之境界者，皆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灿然有辉光者焉，观颜公《祭侄稿》，无意于书而气势流宕，非无意于书也，是书外之功夫有所使然而致之也。若非忠贞刚烈、伟岸雄放之士，安能至于若是之境界邪！今之人皆用意在书，而不知锻炼书外之功夫，即所以绝于第一流之境界者也。试问今之书家，有几人能有超越古人之第一流之境界之精神？若无之也，亦请呜呼以之而已矣！2006、12、9记于济南红禅室之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斋《漂亮女人》小言余览美之《漂亮女人》而有所深感之焉！夫爱情之绚烂绚丽多姿者，岂非以人之本身为着目，而能不顾一切诸世俗因素之影响，有以致之也哉！妓者亦人也，亦绝真之人也，并无差等而次于他人，若视之而以人，则得其真美之所在矣，此爱德华之所以终合于薇薇安也。然而世俗以非人之姿态待之，以外在之因素而攘人，甚而压迫迫害之，乃真非人者矣。人之至美为本色之境界，而本色之境界必须加之以善，以无善之本色若贪鄙狠毒之类，亦本色也。人处何种之环境有所不能择者焉，然而苟能持其向善之心，则其真与美不可掩抑也可知，故时时而流露，而或为人见而赏之也。俗云不能感情用事，乃即世俗之境界，不知“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张潮《幽梦影》），情之为色乃真为绚烂绚丽也！余观此片，慨叹而随之至于终，亦无限之艳羡于二人者所得之境界也。嗟夫！世俗之人，亦有所感于斯邪。附注：《漂亮女人》之女主角为朱莉亚·罗伯茨，以是而一举成名。         2006、12、9记于济南红禅室之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斋 形神之辨说或有惑于余之所谓书以形为最要之言也，遂为形神之辨云：形神之辨，范缜《神灭论》论之已备，即以人而为言，形存则神在，形灭而神与俱。形之有亏，则神为之损，形神名虽为二，实则一也，二者曾不可以分，譬如论美人者，身材之观为重，或甚于面目，故皎然《诗式》云“无盐阙容而有德，何若文王太姒有容而有德乎？”西子善颦，是病使然耳。苏东坡有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是兼形似而有之之谓，非遗形勿取焉。余之所谓书以形为最要者，乃方绘画而言，绘画犹能以笔墨经营色彩为核心，而书则以形为唯一之核心，此与李渔《闲情偶寄》所谓作曲“结构第一”之言同致也。结构第一，自作为而言之也，其影响最终之艺术境界为最巨，故尚之以第一之位置也。若以鉴赏之境界言之，则结构初非最佳妙之事。以书而论，亦气韵为上，而神采次之。形神之辩，不过谈艺之初境界，非甚难明者也。书之形神既为一，安能心在神而鄙形邪？得无为空中楼阁之所为哉！不独书之为然，诗中王渔洋之论神韵，为人所讥者略同焉，见赵执信《谈龙录》。为空中楼阁者意欲专取神而忘形，非独本根不固，一若多思而不善言辞，且意与神之所到，皆非现实世界之第一义、最鲜活义，一则不能以天合天，又则不能于“技”之境界得见《庄子》所喻斲轮剖牛之境界，是于“技”之境界有所亏也，何尝能至于“道”之境界者哉！要知“技”之境界之极致，乃即“道”之境界，天然而侔于化工之谓也。若人之境界中之“道”之境界，则性情而熏染于世俗世界之所至也，必有绝高之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而后可能，若见之于书，亦须以形达之，完形之时即是传神之时，形神初非二事也易知也。由是见之，形不佳者，神必亏焉，神之最高义在气韵，故形不佳者仅能到韵之一步，而不能至气之佳境，乏内在之气使然也。以草为例，则无不知点画尤能见其性情风神，则形之一事何可以忽之也哉！有美人之手佳而割之以赠则无所爱者，未有形之既弊而神不有所损者也。怀素之书豪放，故以形而见之焉，且极以形见之焉，由形而后知其为豪放之姿态精神何如耳，通篇之神采气韵，皆寓之于形之挥洒，则遗形取神者，谓之空中楼阁、缘木求鱼无不可也。世之情爱中人皆知男女身体发肤之交接与精神之爱慕倾悦合，而后爱情之境界为完美，而书则独忽于形，谓之为下而不屑，岂非犹然人之中看不中用者，以精神恋爱为藉口者邪！然则古之太监，亦必有所谓真爱情者矣！2006、12、9记于济南红禅室之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斋 形神之辨说（二）《淮南子·修务训》云：“今夫毛嫱西施，天下之美人。若使衔腐鼠，蒙猬皮，衣豹裘，带死蛇，则布衣韦代之人过者，莫不左右睥睨而掩鼻”，是形之重可见也。《精神训》云：“故心者，形之主也；神者，心之宝也。”《诠言训》云：“神贵于形。”《原道训》云：“故以神为主者，形从而利；以形为制者，神从而害。”《泰族训》云：“治身，太上养神，其次养形。”前后自相矛盾者也。然而细推之，实又非是。盖形神之间，层次非一。《淮南子》之意，在养生而非为艺术，人之生而形则为大定也，故养神为上，形之所生吾人不能自主焉！养神为最上，而亦不能遗养形。若文学艺术则不然，其所作为乃侔于造化，形神皆须创造，故形为最第一之贵，而神以寓。若形不佳，则伤神矣。若鉴赏，则神为形上之境界，余岂有悖乎哉。不知具体而微以论之，而分别其境界不同若是，是宜乎于形神之辨也不得其大要者也。大形略定，而修饰非宜，则是毛嫱西施衔腐鼠之类矣。原之，修饰尚在造形之后也。形不佳，故龚定庵有人草稿之诗，人而尚有草稿者，况艺术乎。故形不佳者，皆草稿而已。且夫形神之间之义已定，尚是真、美之境界，而未及善焉。大奸大恶之人，其神何尝不大出其形之上，故须以善维之也。善也者，其所成曰志，所以生气者也。《孟子·公孙丑》云：“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何以无暴其气邪？殆将有为于用之时也。世皆知艺事之为须虚静，而不知气实主之，故《庄子·人间世》云：“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气之为虚，而能与于物，与物合一而得其美之所在也。气之往来，莫不若是。不知气之往来而养之者，岂知艺哉！《达生》篇云：“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曰，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言之甚明矣也哉！无气而为形为神，皆将有所亏而不能至于以天合天之境界也。故以气韵之义言之，气为主而韵为次，气为内而韵为外，气为动而韵为静，气为虚而韵为实。气虽虚，然而动，故为阳刚；韵虽实，然而静，故为阴柔。故气之流则为神之所以生，而韵之具仅在形上耳。韵可摹拟而得似，气则非一己之养无所得也！吾国自唐后即以韵为至，皆是庸人不能养气之所致也。囿于形神之辨之初境界义，则不能得见气之必为养，而后艺乃佳、境界乃佳之义，而最上之神，必仰乎“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之造也。身不能至于“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而欲得神之佳，未之有也。2006、12、13记于济南红禅室之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斋 少年为书端宜有气说人之性情也，用诸人生文学艺术，自以本色为佳，而性情之本色，以少年为最佳，无熏染于世俗功利之境界也，此殆即老子之崇婴儿之朴素烂漫，而李温陵之尚“童心”者哉！左思《娇女诗》所写，是何等天真烂漫之境界！然人之年渐加，而天真烂漫之性情遂渐失之矣，用心乎名利地位之攘夺，七色斑驳之渐塞其心壳矣，而才力灵性将何由而得出也哉！世之老者，圆滑世故为老成之境界，而世人无不羡之也，然颓废之气甚而人之情与气渐少，老而不死是为妖，是訾其精明过甚，老而不死，是厌其已无生气也。以圆滑世故而得是，故世俗之人亦以是而厌之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人之可悲，庶甚于此邪！而有老而不为人厌者，则性情犹持其童心者，世谓之老玩童，以天真烂漫之心及目观于世俗世界，故其所得有过于圆滑世故者。何缘以致是？盖既天真烂漫之性情而持之于老，则经营略已具备，即不具备亦已无回天之力术，故老境通脱而若是也；又则因是天真烂漫之性情，而能以别样之心目观于世俗世界，故其所得亦大异于圆滑世故者，而造老熟烂漫、斑驳淋漓之境界，神味特胜也。故人之少年也，则情与气之境界也，老年也，则神与味之境界也，凡一切诸文学艺术，而能至于最高境界者，皆性情中人，性情中人之不为足，而皆少年时为主之以情与气之人也。人之终生之成就，无论学术、文学、艺术，多在少年之时，以少年之时富开拓之精神，而性情又未大坏也。或有老而境界渐到者，则居少数，亦不可至于最第一流之境界，苟能至者，则必能持其性情之天真烂漫者，如齐白石。由是言之，人之少年时之天真烂漫，乃必经之途路，无论老而若何而至于何若之境界也。世之为艺事者，往往以老为成境，是功力之境界，而非审美理想之境界，此可以积而多有人至焉，固是第二流之境界，若第一流之境界，必见于少年之时乎！必少年之时而以情与气之事追于理想境界乎！若书之一事，多老而成者，是其所求，必在雅逸，在简澹，在高古，终可归于二王之境界，为庄老之消极柔弱所笼罩，而非易传之所云“天行健”也，吾国中和之美，即分庄老消极柔弱、易传积极刚健二途，一若阴阳之分，混一二者，何可待言，二王之途路，特其一偏，必也刚柔相济、豪婉相成，乃为至境哉！二王之书，亦非不刚柔相济、和合二途，不过仍以消极柔弱为主耳。今世之书家，皆知境界为中和之美，而不知后一种亦中和之美，皆得其一偏之所在，而期于和合，期于以积极刚健也。夫今世之夫妇，财货必求自主而掌财政大权，何乃至于审美之理想境界乃授柄于人邪！书之尝有以积极刚健为主之色及境界者矣，若张芝，颠张狂素，若颜鲁公，若祝枝山，惜历代乏人而会心，鲜能一反二王之途路也。突破二王处人而不知之也，而仅着目在其得二王之佳处者，谓之为固守二王之法度也甚，嗟乎！乃以法度求之也！乃以法度视之也！凡突破创新之境界，必得所欲突破创新者之佳处，而后能推陈出新，而后能为化花为蜜、化草为乳之境界，而后能为凤凰涅槃之境界，即“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若不以是为期，尚以何为期哉！夫性情者虽佳，尚是初境界，而非人之终境界，若终境界者，必也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三者合一之境界也。囿于性情、人格之境界，则终不能突破二王之途路，亦甚可易知也！性情之不可易也，然而可以进之于终境界也！今之书家，莫大之弊为无情与气，为有情与气亦不能至于热烈盛大之境界，概言之为无勇气而已矣！勇气者云何？即志在超越古人之境界，而自出其新境界者也。为书也，若以二王为至，则当求何所以出二王之外，若是之勇气精神为可嘉耳！若无此勇气精神，终将堕于第二流之境界，《第一流之境界说》已有言矣。人而为少年也，而书则求高古简澹、超逸沉潜，是乏生机与生气之境界，而失人之性情中之天真烂漫为艺事最佳之益者矣；人而为少年也，而为书辄不求气势流宕、一往情深，而反求气之外之余事者韵之一事，何少年而老境之颓唐，之死气沉沉也！是将大违于少年之性矣，违性情则假与伪之境界，而将求于韵格之高古简澹，则其为第二流之境界，又何待言也哉！俗云人不轻狂枉少年，轻狂之不必，而亦无意气风发邪？昔梁任公之何由而作《少年中国说》邪？若少年而违其性，而求于老成之境界，而以追第二流之境界为心期，则书之终将无所出路，亦可知也！若少年而为书，欲一步登天而失本根，不重形而辄求神韵，字形丑陋，将谁欺邪？将自欺欺人而已矣！内之无情与气而足以致为美也，则丑必随之，美之与丑本在一身，美之少则丑遂多也。然而有所谓逐臭之夫，将为今世逐丑之夫邪？美丑之辨，自以美为最第一流之价值，譬如作肴，寻常之人皆能知佳肴之是否也。故最基本者为最重要者，无不在是也！失最基本者而谓天下之人，我之书求韵也，韵之特胜也，以神采为胜而形之弊不为疵也，将谁欺邪？亦将自欺欺人而已矣！天下之为艺术者，其慎之焉！不为流俗所蔽，不为名利所动，守一己天真烂漫之性情，而求于世俗世界中锻炼之而至于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以催发其情而至于热烈之境界，气而至于浩然沛然之境界，则其艺术境界也，自然脱俗而可能至于第一流之境界，艺之事也，亦不过若是者焉而已矣！怀素之书，以能少年时之风貌为最佳，其书晚年乃古澹，是气衰之所致，与风疾亦不无关系。由是而可知，少年之书，何可无意气也哉！          2006、12、11记于济南红禅室之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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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已被单纯女人于2006年12月15日1时5分21秒修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