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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瓷杯和男孩儿 女儿送给我的一只青花茶杯不小心碰坏了——尽管只有一个口,一条细细的裂纹,可不能盛水了,我舍不得丢,放在柜子里。这毕竟是女儿送给我的生日的礼物中我最珍爱的。阴差阳错,在“好又多”处理的商品中我无意淘到一只似乎和那只杯子相类的杯子,拿回家来却发现,那只杯子只是与我原来那只杯的盖儿不同,杯身竟与原来那只一模一样。那种失复得的惊喜自不待言表。于是,就想到那个男孩,——那个碰坏了这杯子的男孩。有几分牵挂,更有几分不安, 那是今年春节前,新签约并付清了全年费用的清洁公司总是爽约,来给我打扫清洁的钟点工老是派不出来。在我三番五次地威胁他们要诉之以消协时,他们才终于通知我周末上午派人给我打扫清洁。 那天上午快九点了,还不见清洁工的踪影,又打电话到这家公司去问,回答我说是出来了。到九点,有人敲门,知道是来了,忙去开门,一个和我女儿一样高的男孩儿站在我的面前,问我说:“阿姨是你打扫清洁?”细看,一脸的稚气。向楼下看并没有旁人。就问他:“就你一个?”他点点头。心里就有气了,按合同该是两个人工作四小时。马上打电话给公司。电话里却是忙音。 想让男孩儿回去,但想着和这些人理论的艰难,不知这官司会怎么收场。而我的时间安排得很满,特地抽了这半天的时间,不能就这么耽误了——就想:做罢,做罢。做完了再说。于是稀里糊涂就安排男孩儿打扫。 男孩儿做事不太利索,想到下午还有其他事,本来电脑都打开了,也只好搁下手里的活儿,和男孩一起干起来。我让他负责地面和窗户,而我负责抹屋子——说老实话,也是放心不下他,怕他碰坏我的东西。 因为有我帮他一起做,男孩儿就做得很卖力。于是就想和他说话。问他几岁了,他笑笑,不说。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把他脖子上挂的工作牌取下来递给我。看他满头大汗,我喝水也顺便给他倒了一杯水。后来就熟络起来。就有问答了。 才知道他是汉源人——那是一个十分边远穷困的山区;父母都在城里打工,父亲是继父,还有弟妹。问他读过多少书,他告诉我他只读过一年书——说到这,他还强调是“一年零六天”。我问他为什么记得是“零六天”。他说他记得,二年级刚开学,只读了六天书家里就把他喊回去了,就没再读了。问他公司给他多少钱。他说公司包吃包住,一个月有三百元钱。又补充说,就是动不动就扣钱,要不就发不出工资。还告诉我钱全部都给家里了。我问他他每天工作多久。他说,不知道,经常加班,过年过节要打扫到晚上一两点。又说,“昨晚我们三点半才睡觉”。问他是不是在打扫清洁,他告诉我说不是,是把他们叫到派出所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半夜又把他们都放了。还说:“今天早上饭是生的,不能吃,又煮二遍,所以来晚了。”问他出来多久了,说:“有一年了。”看着他似乎很久没洗过的脸,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就又问他几岁了,他才告诉我他是“九二年八月生的”。我想,我那比他大两岁女儿,每周回家都还要在我身上耍娇。 我不知和我签约的公司是一家什么公司——这肯定是违法的;我不知男孩儿的父母是什么样的父母——不是没有心肝想钱想疯了,也是穷糊涂穷麻木了。 看着他熟练地匍匐在地卖力地擦地的模样,一种怜爱之心油然而生,有一种冲动想和他亲近,想做点什么帮助他,——当时有若干想法,想请他吃一顿肯德鸡,想把女儿看过的书,用不完的本子给他,甚至想给他一些钱……。 然而,这种种“若干”都因那杯子的事化为乌有。当时我听见书房一声器皿碰撞的声音,一边在说“小心点!”一边就听见他说:“阿姨,杯子……” 从他手里接过那只碰坏的青花瓷杯时,我真的很心疼,心疼得朝男孩大叫道:“你打烂什么不好?!”——这是女儿用她的小小的积蓄中很大的一部分给我买的我最喜爱的第一件用得着的礼物。 接下来,我们都沉默着。一直到他走。 其实我已经原谅他了,我知道他遭遇这一切已经够难为他的了。但我没有请他吃肯德鸡,也没有有给他书本,更没有给他钱——因为我的那一声喊叫,让我们又回复到那种生冷的雇佣关系中,男孩子一副听天由命任你处罚的模样。我想他至少应该说一声“对不起”什么的,可他什么也没说。(后来我意识到,我也该对他说声对不起,可是我也什么也没说。) 本来这事也就这样了结的,可是当晚,那个公司居然还来电话回访这小男孩的工作情况。我很犹豫,我不知我是该保持沉默,还是该有所作为。我相信不管是那个男孩还是公司都能按实际价格赔我的杯子。可是冷静下来,我知道这不关杯子的事。一只杯子不管它的出处怎样,它的价值与一个小男孩的命运是不成比例的。沉默了许久,我还是对公司的人说:“请你们不要用童工,不然我要去告你们!”然后挂了电话。 我很难受,一直难受。 我知道,小男孩一定认为我害了他。我也知道即使那个公司辞退了男孩,对小男孩的命运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我对公司说的话,只不过表明了我对一种现象所抱的一种态度和立场,而这种态度对于小男孩如同隔靴搔痒,甚至造成永久的伤害。(但愿小男孩的命运,不要因此而更坏。)但是我至今也想不清楚,以我的能力,以什么方式能有效地帮助那男孩儿。 是的。青花瓷杯又在了我的手边了,连那种手感都是熟悉和温暖的;但我也真切地察觉到,有一种不安和疼痛却隐隐地搁置在了我的心里。不知道是为男孩的命运,还是为自己到不了位的那份没用的"责任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