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绯

2006-9-13

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道理浅显，行事却难。兴许只有悲智双运的菩萨才做得这解结活计，世人一时做得，也不过瞻前顾后、权衡再三之后的一个勉强之举罢了。昔年心结郁沉之际，常于安岳、大足两地流连辗转，只为寻得些废窟残像，观流年无常之遗痕，暂解心结罢了。孰料，竟真有解冤结菩萨造像存世，一时惊煞。

安岳千佛寨中有一窟残像，中座菩萨像一尊。着交领袈裟趺坐，胸饰缨络，左臂置于膝前，右臂举于胸前，头手俱残。肩后壁处塑有残肢，似应为四臂像。此菩萨不同于观音势至，更别于地藏普贤，究竟何方神圣？且看窟外壁一方题记，莲蓬盖、双足座，典型的南宋题记风格。录文如下。

1、     佛弟子三□炼  同□

2、 谨发心刻镌造  解冤结菩萨

3、 永远供养用祈过去先代宗祖父□

4、 早登  佛地见在夫妇寿年遐远

5、 祈睐下嗣良□二□时中大顺

6、 圣贤加护

7、   岁次丙辰庆元二年七月初一日吉□

8、 佛弟子□大□同室汝□佛护娘建

庆元二年（公元1196年），南宋宁宗时节的功德。从题记愿文观之，当为荐祖祈寿之用。安岳龛窟过眼处仅此一例，却于大足北山觅得一例，形制完整，题记亦更为明确。大足北山209号龛，据考为五代时雕造。主像即为解冤结菩萨，趺坐莲座，戴花冠，着通肩薄衫，胸无璎珞，左手抚膝，右手举玉印于胸前，身后有双重圆形火焰背光。菩萨所坐莲台置于一牛背上，牛呈站立状。龛外右壁上有一墨书题记：“（南）无大圣解冤结菩萨壹身”。在“解冤结”称号之前冠以“大圣”之号，有无殊异之处呢？那则墨书题记直接书写于灰砂岩上，历经千年风蚀雨剥，除却“南”字消隐之外，其余笔划清晰，实是不可思议—那么，这题记可能是五代时的书写遗迹吗？

经海问津。明清以来，关帝崇信者众，托佛转道，以关帝信仰为核心的伪经频出。清代所出《圣帝大解冤经》即是其中一部。此经伪托东汉普净禅师垂注开解，据称为慈光慧佛的言传身教。此经共分八品，分别为大解冤经因由品第一、普净禅师说法品第二、解结消灾品第三、解释命元品第四、解释子女品第六、解释六类品第七、解释十难品第八。在经前有《解冤咒》一偈：

因果生生报不停　恶缘孽债两相寻　

从今解脱千年结　善道频开福德门　

无上解冤结菩萨摩诃萨　(叩)

经中因由品说得详尽，此经因由即取材于《三国演义》中第七七回“玉泉山关公显圣”。开卷即云：“盖维昭明大帝，得封汉寿亭侯之职，一灵真气，直上斗牛。　

拜见斗姆元君，翻阅三生因果，始解夙根。自此屡施感应，显灵於玉泉山寺，得蒙上帝敕命，敕封都天纠察之神。时於玉泉寺中，会故人普净长老，於此清修道德，悟透本来。时普净禅师，已证位慈光慧佛。”—原来，慈光慧佛即是普净禅师，那位传说中关公的师友。 其后敷演关公见下界苍生苦痛灾祸，奏请玉皇大帝于大梵天宫中派遣慈光慧佛下界讲法，以解苦济困。末了，关公于“大梵天中，参谒慈光慧佛，各叙昔情；复将来意以告禅师，请求说法，解释冤愆。”整卷因由品佛道参混，籍关公之言行，写将开来，却是另一番生趣。

但此经除却经前解冤咒中提及解冤结菩萨名号之外，经中再无详述。此亦是民间宝卷伪经之惯用手法，当不足为怪。但反观北山209龛墨书题记，冠以“大圣”之号，当与此经有关（托关圣名号），墨书也极有可能书于清代；至于窟中那尊主像是否经清代改刻改妆，甚至进而就是清代补塑，也未可知。故原考五代造像之说，似可存疑。那么，解冤结菩萨有据可考的最早造像，是否就是安岳的庆元二年残像呢？

复入经海。《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系唐三藏法师玄奘奉诏译制，此经附后中有回向偈一品:

愿消三障诸烦恼　愿得智慧真明了　普愿罪障悉消除　世世常行菩萨道

解结解结解冤结。解了多生冤和业。洗心涤虑发虔诚。今对佛前求解结。

药师佛。药师佛。消灾延寿药师佛。随心满愿药师佛。

此偈中明确提到“解冤结”这一佛家习语，无论此回向偈是否为唐人所制，亦当为对此经主体思想的一种概括描述，当为最早提出“解冤结”这一说法的文句之一。复观经文，虽仍无解冤结菩萨这一称名，可其中有一位“救脱菩萨”似已具其雏形。经云：“尔时、众中，有一菩萨摩诃萨，名曰救脱，即从座起，偏袒一肩，右膝着地，曲躬合掌而白佛言：‘大德世尊！像法转时，有诸众生为种种患之所困厄，长病赢瘦，不能饮食，喉唇干燥，见诸方暗，死相现则，父母、亲属、朋友、知识啼泣围绕；然彼自身卧在本处，见琰魔使，引其神识至于琰魔法王之前。然诸有情，有俱生神，随其所作若罪若福，皆具书之，尽持授与琰魔法王。尔时、彼王推问其人，计算所作，随其罪福而处断之。时彼病人，亲属、知识，若能为彼归依世尊药师琉璃光如来，请诸众僧，转读此经，然七层之灯，悬五色续命神旛，或有是处彼识得还，如在梦中明了自见。或经七日，或二十一日，或三十五日，或四十九日，彼识还时，如从梦觉，皆自忆知善不善业所得果报；由自证见业果报故，乃至命难，亦不造作诸恶之业。是故净信善男子善女人等，皆应受持药师琉璃光如来名号，随力所能，恭敬供养’。”此后，经文围绕救脱菩萨与阿难之问答，敷弘药师如来之愿力，甚为详尽。究其文理法义，此救脱菩萨亦具解困祛怨、普渡横非于世人之愿；此菩萨于唐时现迹，于何时演变为可资造像供养的解冤结菩萨呢？

再入书山。北宋苏洵撰有《嘉祐集》一部，其间卷十五【极乐院造六菩萨记】 云：

始予少年时，父母俱存，兄弟妻子备具，终日嬉游，不知有死生之悲。自长女之夭，不四五年而丁母夫人之忧，盖年二十有四矣。其后五年而丧兄希白，又一年而长子死，又四年而幼姊亡，又五年而次女卒。至于丁亥之岁，先君去世，又六年而失其幼女，服未既，而有长姊之丧。悲忧惨怆之气，郁积而未散，盖年四十有九而丧妻焉。嗟夫，三十年之间，而骨肉之亲零落无几。逝将南去，由荆、楚走大梁，然后访吴、越，适燕、赵，徜徉于四方以忘其老。将去，慨然顾坟墓，追念死者，恐其魂神精爽滞于幽阴冥漠之间，而不获旷然游乎逍遥之乡，于是造六菩萨并龛座二所。盖释氏所谓观音、势至、天藏、地藏、解冤结、引路王者，置于极乐院阿弥如来之堂。庶几死者有知，或生于天，或生于人，四方上下，所适如意，亦若余之游于四方而无系云尔。

嘉祜四年(1059年)九月，苏洵之妻亡逝，苏洵决定全家离蜀。为了超度死去的夫人，他造了观音、大势至、天藏、地藏、解冤结和引路王者等六尊菩萨像，连同两副龛座舍予极乐院，在如来堂里供养，为此作了上文《六菩萨记》。据此，虽无实据可考，亦可测之，解冤结菩萨的造像之风当不晚于北宋。

至于《寿生经》之类，伪托唐贞观十三年，三藏法师观经而作。虽其间也提到解冤结菩萨名号，但此经敷陈之论，皆经债、还寿生、寄库、冥礼之诡论，无足为考。只得罢了。莫不是，蜀中偏乡荒窟，此尊无头残像竟真是解冤鼻祖？一笑。是前缘今愿，还是前怨今偿，怨即是缘，怨缘相报何时了？一叹。忽忆起那些明清小调，一个玉面书生遇着个可人儿唱一诺：“真个俏菩萨，天降这巧因缘，不是冤家不聚头吔。”—我对个无头菩萨，却唱不得这轻佻调门，只得虔心一念：南无解冤结，化她心如铁。菩萨摩诃萨，忧喜莫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