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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书缘（四）：不可描摹的姿式
肖伊绯 2006-3-14 夜雨不断，心绪已乱。其实，夜雨和心绪之间并非有某种可直接获取的关联，然而却着实让人不觉中去描摹，描摹不已。 昼雨无休，心怀却已淡然了。其实，用这窗外如丝绸般细滑的春雨作底，我那零乱的心绪、粗略的思忆是难以织绣出来的。十字绣、半针绣、乱针绣、打籽绣——枕边的一本《雪宦绣谱》可以给你种种用针脚的停驻和丝线的穿刺去描摹某种心绪的技巧，却抵不过一滴飞溅的雨丝，一丝倏忽而至的凉意，穿过那娇弱如纸的寂静，晕染得无声无息、无色无边。此刻，只不过有一滴雨飘坠在了绣谱的某个页面上，我却一下乱了针脚，失了韵脚，扎了自家底稿，心灰加上一丝心痛。 枕上自适，这光景只合读读《小山词》。忽记取约摸七日前，在普州农家舍前，见遍种玉兰，其时恰艳阳洒金，开得欢艳异常。却远不如两年前的那个初春，也是雨丝轻绣，虎丘山间，玉瓣零落，但留得一枝两枝，如玉微溶，惹的人欲泪还凝，一时间无从驻足。那普州玉兰，纯如红底洒金底子，原只合写些欢喜功名、福禄寿喜，贴在柱上枋间，也可来个热闹哄堂，偏要描个玉兰影儿，图个花开富贵；那虎丘玉兰，浑如闺案香笺，懒懒地勾几笔春愁秋黯，即使无心拣拾，也给无心的燕儿衔了去，无意间也可演出一段《燕子笺》的传奇来，那却是谜一般的绣工了，不知又要扎了多少痴汉疯女的指头了。 且莫去倾羡那迷人绣工了，《小山词》不教绣工，只教得闲与愁、诗与酒、去与留。其实，闲愁、诗酒、去留并非可以截然断开、分头寻求之物。“前度书多隐语，意浅愁难答。昨夜诗有回纹，韵险还慵押。都待笙歌散了，记取留时霎。不消红蜡。闲云归后，月在庭花旧阑角。”——诗可以懒得去写，闲云、花月依旧，你仍然在如诗似醉的光景中留连；“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 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 总是凄凉意。”——酒可以一梦还醒，斜月、诗行依旧，我仍然在如凄似诉的雨丝中欲言又止，欲走还留。 酒意渐消，昨夜风侵雨袭，梦痕难梳。只觉微凉透骨，《小山集》已然跌趺于床下了，我的双臂亦在被子外面坦呈着某种梦外的姿态。扶去尘灰，小心翼翼地将晏叔原的酒痕给擦拭一新，搁在窗边的橱架上去了。雨丝疏落无休，忆梦无果，只慨叹出一个“凉”字来。原来梦也是有温度的，和我那坦呈在被子外面的那双手臂一样，如果凉到了失去知觉的程度，它就没有力量重新回到梦里了，它在梦外摆出某个无用的姿态，还以为这姿态就是“梦”的摹本。我却仍然煞有其事地去区分摹本的版别，说这是定武本，那是神龙本；还要去辩识开皇本的源流真伪，这梦外说梦的活计，怎一个“凉”字了得。 陈文述把这个“凉”字刺来穿去，梦里梦外绣出了个透心凉。“一夜雨声凉到梦，万荷叶上送秋来。”这“凉”意出神入化，却被他倾慕已久的顾太清一瓢凉水，身前身后浇了个透心凉。“庸夫空望上清宫，人海从来鄙此公。”——只因一本《兰因集》里的一首小诗被冒名署题为太清之作，虽出倾慕附庸之意，但陈文述，这碧城仙馆主人，这一次着实被太清一个拂尘，给打回了凡胎，道行变做了行道，只得灰溜溜地哑然而去了。 其实唱和，酬唱之事，向来是你情我愿，自作自娱之举，你话你梦，我绣我梦，那纹样、那模样、那式样、那痴样，和自言自语也没什么两样。碧城仙馆里唱不得东海渔歌，只不过因为这仙馆是驿馆的幻觉，这东海是园池的臆想，物是人非，人是物非，大可不必你是我非地划个阿鼻上清。陈文述也罢，顾太清也罢，也只不过几十个春秋冬夏，自吟自唱、自斟自酌，活活地写心说梦罢了。今人与古人的纠缠，古人与今人的背弃，真实的酬唱往往却在这纠缠与背弃之间达成。顾太清常常诵读宋词，并籍此集句成数首七言绝句，聊以自娱。恍似一瞬间，贤才群聚、高朋毕至；古人今意，他梦我心——素指拈绣，针入针出，竟得了三十九幅神酬意和之图样。小山词只选得两句，“银灯一曲太娇娆，碧云天共楚宫腰”，却分错在两首绝句之中，我只拈它们于一处，文意语境竟也合契无隙；其实，太清不也是断章取样，绣梦写心，如我如此，断样取章，写梦绣心——我们都在互文与回文的空间中邂逅了吧。 院中梨花正开，春雨还润，有人说触景生情，吟出句“雨打梨花深闭门”或是“雨打梨花夹蝶飞”，有人说触情生景，慨叹“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我说，触景生忆。因春雨、梨花或是因雨而零落的花瓣、沐雨滴露的花苞牵引出李重元的《忆王孙》、文印禅师的公案语录、梅圣俞的《苏幕遮》，这些只言片语、断章零句，在春日细雨的触发中萌生出来，给那些泛泛而言的景况镶嵌上纯金的丝缕，这丝缕化作云朵、花朵驻停在千篇一律却又以此为基的针脚之上，使那些迟早会走向朽烂的绸缎底子得以保留许久——一如《监送真身使随真身供养道具及金银宝器衣物帐》中都没有载录的蹙金绣半臂衫，那是菩萨身上的天衣，浸润着种种臆想与想念的式样，它不是图样，不是道具，也不是器物。 夜雨又袭。枕边有一本宋人笔记《候鲭录》，极其钟爱。初读此书并非因它比起《云麓漫钞》、《北梦琐忆》来有什么独具的魅力。宋人笔记是极宜雨夜抚读的，尤其半梦间易入梦时翻检三两页，那心绪便在梦里梦外荡漾开来，和着窗外夜雨，溶溶的浸润在涣漫的目光之中。在这般光景中，读《候鲭录》还是《清波杂志》，根本没有区分的必要，偶而拣阅到一行极对心脾的句子，一不留神，神已入梦、手已撒页，竟错过了；回头遍寻，竟久觅不见，不觉间又勤习了数十页去，可那一丝觅而不得的惘惘也终究敌不过不请自来的睡意，悄然间帮你合上了书页。为什么我又独去钟爱这本《候鲭录》呢？ 初遇此书，一如往昔，普版重印，闲读自适而己。初阅此书，却生出桩异事来，页间暗香盈袖，经久不去。我道是书香墨韵，也是惯常，细一嗅，绝非墨香，细一观，竟正对“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只一惊，异香非常；只一乍，商调西厢，真个是，“庭院黄昏春雨霁，一缕深心，百种成牵系。”因此上，董西厢、陆西厢；北西厢、南西厢，南来北往，俱话西厢，戏里戏外，腔词琳琅；梦里梦外，幕后台前。暗香盈枕，这本珍爱的宋人笔记伴读良久，又岂止这一春一宵，这一雨一辰？这异香三年不泯，绝非自话梦呓，倒也抵不过那戏台前飘零的脂粉，洒落在多少北往南来，西去东归的寂寥春梦中？ 神似日行天，天行日即行，那管孙，那管曹，那管江东河北； 戏将人换世，世换人不换，什么唐，什么宋，什么古往今来。 湖南临湘关帝庙的戏台上，不知道演出过几折《西厢》，吴獬的联子喝退多少梦中痴儿，梦外愚夫？而我们不仍然醒时说梦，梦时说醒，自顾着幕后那些不可描摹的姿态，观赏着台上那些不可描摹的姿式，还煞费苦心的说戏，煞有介事的做戏？而今日，这个雨丝暂滞的春日里，我以为我正以一种游戏的姿态，抛给你一个不可描摹的姿式。 “小令尊前见玉萧，银灯一曲太娇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小山集》，梦难题；一瓮雨，烹苍狗；一仰头，喉间酒，扑楞扑楞淌过肝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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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雨，竟有此多遐思 ：） 一瓮雨，烹苍狗；一仰头，喉间酒，扑楞扑楞淌过肝肠了。 哈哈~，人生在世，恍然若梦，睡梦梦醒，皆此中了！ 问好肖伊绯：） ※※※※※※ 飞翔需要体魄和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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