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是真的,教堂本来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圣洁的一块地方,它是上帝的使者在人间的驿站,是上帝泽被人间的守护神,是皈依上帝的人们逃避灾难的庇护所。 可也不尽然,英姬所投奔的这所教堂,却是一座罪恶的渊薮,是犹大灵魂的外壳。 犹大是那个“曲径幽”的老板,他的帮凶就是教堂的女管事,那个貌似慈祥的老婆婆。两人狼狈为奸,明里教堂收留了许多流离失所的女子,曲径幽提供了许多就业机会;暗里这些女子在曲径幽被曲老板金钱诱惑,相继走下泥潭,操起皮肉生意。有了这些女子,曲径幽更红火了,成了当地的利税大户。按照惯例,在中国这些利税大户都会受到地方保护的。曲老板也就成了集安城的一跺三颤的人物了,他不仅在本城搜猎有姿色的女子,还通过蛇头组织朝鲜那些接受高等教育家境窘迫的女孩子偷渡过来。 曲老板是个颇富心计的人,他从来不胁迫那些女人去做他们不愿意做的事。可那些女人非做不可,曲老板的钱很有诱惑力。正因为这样,曲老板这些年买卖做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火,连省城的那些大酒家都知道集安有个曲径幽大酒楼,隔三岔五地到这里“借”小姐,一色的纯朝鲜女郎。 若不是英姬不小心看到了曲径幽酒楼里的那一幕幕,要不是英姬心里牢牢地拴着彭顺和金达莱,也许英姬也会被迷惑而坠入粉红陷阱。 英姬决然地离开了教堂,又踏上了寻找丈夫和女儿的路。 沿着鸭绿江向下游走,英姬按着自己的直觉揣测丈夫的逃难之旅。英姬一直认为丈夫错以为打死了那个告密的工人,在逃避警方的追踪。她的丈夫决不会回家或到亲戚家去,他不是给家人和亲戚带来麻烦的那种人。他逃避的路线,一定是他以前有过联系的地方和行业。比方,彭顺在刚刚从事伐木的时候,就在鸭绿江上放过排。这就是英姬为什么沿江寻找的原因。 从集安城出来,公路就离开了江边,在离江边十余公里处与鸭绿江并行向下游伸展。这里的村屯也就随势集中在江边一线和沿公路分布,英姬沿江向下就要穿过这些沿江分布的村落。从白头山到临江,鸭绿江沿岸地形起伏较大,沟谷切割较深,地势较险峻。可过了临江,山势放缓,水面渐宽,鸭绿江水犹如贤淑的女子,温和了许多,但江道狭处,也还有一些急流险滩,当年放排的人就称这些地方为哨。鸭绿江共有72哨,在集安境内的就有著名的鞍子哨、妈妈哨、老虎哨等。 英姬凌晨从教堂潜出,就直奔江边顺江而下。她不敢太接近江边,这里的江面因建成渭原水库,而开阔了不少,江里时有边防巡逻艇呼啸而过。她也不敢走北面的公路,她怕曲老板的人追上来。英姬穿行在江北的群山中,攀行在山间的小路。这一带的山林因为人群的膨胀,野兽已经很少,过去常见的虎狼很少见踪影。倒是一些温顺的野鹿,山兔,山鸡还时常可见。 英姬晓行夜宿,沿途依然边乞讨边打听着。在过鞍子哨的时候,房东大娘见她孤身一人,很危险,就送了她一把柴刀。柴刀连把带刃长约二尺三寸,厚背薄刃,沉甸甸的,可劈可砍。身边有了这把柴刀,英姬的胆子壮了不少。一身白裙落满了尘土,已变成灰色,外裙只剩半截被她扯下,背着砍刀,活脱脱的一个赶山的。 这些年因为市场上山菜的暴利,每到春夏秋三季,就有很多人搭伴来到这里采山货。长白山里常碰到这些人,男女都有。有时,英姬就和他们结伙走上一程,采到的山货就地低价卖给了赶山的人们。这样,英姬的身上也积攒了一些钱。 一天,英姬和十余个赶山的正围在一起吃干粮。突然,从四周围上来十几个自称当地看山的人,要他们交出山货,赶快滚蛋。没想到,这些赶山的也不是易与之辈,辛辛苦苦赶到的山货,当然不会白白送人,于是就发生了械斗。英姬原本站在一棵大树底下,紧紧地抱着自己用来做山货兜的一方裙布。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跳过来伸手抢她的兜子,英姬情急之下,挥刀自卫。那汉子急闪躲过,刀从肘间划过,将衣服划破。那汉子见不是路头,又转身找别的人晦气去了。大凡出去闯山的,都是有些野性的人,就如俗语说的,没有三分三,不能上梁山。有了野性,再加上打斗的经验,这些当地人被打了个落花流水,个个挂彩而走。临走扔下狠话:要让他们这些赶山地走不出老岭。那些赶山的强龙压不住地头蛇,连夜向北,直奔深山老林去了。 英姬只身向南,投奔江边的太平江口村的妈妈哨去了。 太平江口村这个哨叫妈妈哨,说起妈妈哨,有一个传说。 古时候,太平江口一带并不太平,岸上虎狼横行,水中蛟鼍出没,过往船排经常出事,成了船老大和排头最头痛的哨口,而这里又是过往船只和下放排筏的必经之路,明知艰险人们也要走。无奈,每次船家排筏过太平哨口时,为了祈求平安,就大声喊:“大妈、二妈、三妈,保佑我船平安无事!”并烧香跪拜,丢进江里许多祭品,波涛汹涌的江水立刻风平浪静,船家平安过去了。时间一长,喊声惊动了天庭,王母娘娘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亲自来到太平江口,暗访好多天。原来,这江里新来了三姐妹,她们是东海龙王身边的侍女,只因弄丢了龙王一件特别喜欢的玉器,被罚三百年旱刑,三人吃不了苦才逃到鸭绿江兴风作浪。每当船只行到江口时她们就兴风作浪,索要供品。稍不如意,便叫船翻人亡。 英姬到妈妈哨时已经是上灯时分,空中还有残余的晚霞,烘托着三座妈妈山阴阴的,若矗立在江边的三个魔鬼,江水微微泛红,像铺在魔鬼脚下的血泊。 英姬敲开了村头一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位白发老妈妈,眼睛有些昏花。看到英姬进来,老妈妈惊喜地喊道:“翠儿回来啦!” 英姬愣住了,翠儿?谁叫翠儿? “你就是翠儿啊!”老妈妈把英姬一把拉进门,拽到上屋,关上门,一把扯下英姬身上的柴刀和山货兜子藏在柴堆里。 灯光下,英姬看到老妈妈那昏花的双眼满是慈爱地看着她。她不解地问:“老妈妈,为什么叫我翠儿?” 老妈妈不答反问:“你是不是才从山上下来的赶山客?” 英姬回答:“不,我不是赶山客。我是寻人的。” 老妈妈“哦”了一声:“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英姬问:“赶山客怎么了?怎么回事?” 老妈妈摇摇头,低声叹道:“作孽,作孽啊!” 英姬扶着老妈妈在炕沿边坐下,又问:“老妈妈,到底怎么回事?” 老妈妈一拍大腿,打了一个“咳”声。 老妈妈有个儿子,很不长进。平日里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放着地里的活计不做,成天村里屯外地溜达。家道不兴,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媳妇都没混上。爹爹死得早,妈妈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他倒也挺孝心,除了不愿做活,好打架斗殴之外,别的倒也很听她妈妈的话。 老妈妈说,今天午后儿子跑回来,说是碰到了一群赶山客。他们赶这些赶山客离开,赶山客不走,还动手打伤了他们。老妈妈的儿子说,有个女的可猛了,差点儿要了他的脑袋。傍黑天,他们又纠集了二十几个年轻人,带着家伙,追那些赶山客去了。 英姬一听,傻了。自己这不是一脚踹进狼窝了么?哪儿不好去,非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地方进了这个家门?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是中国的逃跑计。可眼下天已黑定,往哪里走?稍不小心,不是滚落江心,就是喂了野兽。 英姬心乱如麻。 老妈妈接着说:“刚才我开门见你一身打扮,以为就是那些赶山客,怕你被人认出,就把你拉了进来。没想到老眼昏花,拉错了人!” 英姬见老妈妈是个善良的人,她决定把真相跟她说明白。 老妈妈听完英姬一番话,不觉摇摇头,连连说:“这孩子,作孽,作孽呀!”老人一脸的无奈。 突然,老妈妈像想起了什么,问英姬:“孩子,你刚才说你找的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领着一个小姑娘?是不?” 英姬忙点头:“是的。” 老妈妈有点兴奋:“这么说,你就是那个叫什么鸡的?” 英姬的声音颤抖了:“老妈妈,我叫英姬啊!” 老妈妈一把抓住英姬的手说:“谢天谢地,可怜的孩子,可等着你了。” 老妈妈刚要说下去,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的声音。 老妈妈说:“大概是那个作孽的回来了。”起身要去开门。 英姬拉住老妈妈的手急忙问:“快告诉我,你看见他们了吗?” 老妈妈抽出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一句半句也说不清楚,我先给这个孽子开门,不然,又该耍毛驴脾气了。”老妈妈走出去。 传来了一声“咣当”,接着是老妈妈的絮叨:“这深更半夜,风风火火的,做的什么孽呀!” 一个男子的声音:“行了行了,我这不是想弄两个钱嘛!要不咱娘们喝西北风啊!真倒霉,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屋门是用脚踢开的,不用说,这个家门看来很少是用手推开的,门板已经七裂八半的。当门站着的正是英姬在山上刀下惊魂的那个汉子,满脸的疲惫和沮丧。 看到灯影下的一身赶山客装束的英姬,那汉子一阵狞笑:“他妈的,这才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这回你还哪儿跑?”踏步上前,伸手就抓。英姬向后急退,退到了屋山墙下的地桌旁。看着越逼越近的汉子,英姬退无所退,随手抓起桌上的暖瓶,高高举过头顶。那汉子一见,连忙停下。 这时老妈妈赶进屋来拉住儿子的胳膊,骂道:“孽子,在外面还没打够,回家还要打!” 汉子分开老妈妈的手,指着英姬说:“妈,她就是那个差点摘了我脑袋的赶山客!” 老妈妈打落那汉子手说:“我知道,你们想抢人家的山货,让人家给打了,是不?” 汉子瞪着眼望着妈妈:“谁告诉你的?” 老妈妈又说:“我还知道,她是你的彭大嫂!” 汉子茫然了:“哪个彭大嫂?” 老妈妈骂道:“逆子,这么快就把恩人忘了?作孽!” 汉子恍然大悟:“莫非就是彭顺大哥的老婆?” 老妈妈又骂:“什么老婆老婆的,是你彭大嫂!” 汉子一下子跳起来:“真的咋的?” 原来,彭顺真的如英姬所猜测的那样。那天晚上他潜回窝铺,从床上拉出睡得死猪般的告密人,一顿拳打脚踢,打得那人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彭顺以为打死了人,连忙跑回城里。他想自首,又看到熟睡的金达莱,想着孩子没有爸爸妈妈的难处,他狠狠心,跺跺脚,连夜离开县城。他想回老家,又怕警方很快就会追到那里。他还有亲戚在东北,但都不能去,他不想连累他们。于是,彭顺背着金达莱就这样顺着他当年放排的路线走了下去——沿着鸭绿江向下。他不知道要去哪,他知道鸭绿江的那面有他心爱的女人,有他孩子的妈妈。越靠近边境,离英姬越近些,也许相见的机会就越多些。 彭顺一天来到了妈妈哨,彭顺知道这里的传说,当年他曾在这里登过岸。他清楚地记得,他要到村里补充些给养,他刚进村,发现十几个小青年在围殴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小伙子虽然也是膀大腰圆,很猛,但猛虎架不住群狼,小伙子多处受伤,头被打破,肋骨也被打断,倒在地上,那群人还是在拳打脚踢地不罢休。彭顺见气不公,冲上去,一阵少林乱拳,打得那群人作鸟兽散。彭顺按照那位小青年的指点把他背回了家,小青年的母亲千恩万谢。彭顺看到老妈妈家徒四壁,又知道小青年的父亲已经过世,于是又给老妈妈留下了几百块钱让她给小青年治伤。 彭顺在妈妈哨老妈妈家住了几天,当初救下的那汉子已经三十几岁了。见到彭顺,老妈妈高兴的热泪直流,连忙求人把在外面耍野的儿子叫了回来。儿子很讲义气,回来看到彭顺,趴在地上个彭顺磕三个响头,叫起了大哥。 老妈妈说,金达莱可乖了,呆了几天,就赶着她叫奶奶。临走,还哭了。 英姬忙问:“他们现在在哪?” 老妈妈的儿子说:“彭大哥说,老家是不敢回了,他想到长春看看弟弟能不能给他找份活干干。” 知道了丈夫和孩子的下落,英姬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了地。 那一夜,她梦到了一家三口团圆。 ※※※※※※ 【遥想当年】个人文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