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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白山的春天来的很晚,夏天又来得特别早,往往是人们刚刚才感觉春天来了,夏天就接踵而至。迎春花和夏季花错杂开放,分不出哪是春花,哪是夏花,一簇簇,一嘟噜一嘟噜,都捧给你,都是那么妖娆,那么灿烂,那么逼你的眼。 当采伐工人上山来的时候,正是英姬闹小病的时候。闹小病,是吉林地方方言,就是妊娠,说白了就是怀孕。可笑的是我们的彭顺老郎,看到英姬呕吐,吓得手足无措。英姬说,不碍事。彭顺就是不信,不仅让人捎来了许多止吐药,还把老崔叫来了。老崔要给英姬号脉,英姬不肯,老彭就哄着她坐下来。英姬在彭顺的怀里,被按着手,才让老崔把住了脉。老崔号完了脉,眼神怪怪的看着英姬和彭顺,英姬的脸红得像山里的大酸楂,彭顺则迷惑不解。彭顺问老崔:“你说啊!什么病?” 老崔不说,只是笑。收拾好药兜子,走到了门口,才对跟在他身后已经悻悻的彭顺说“你要当阿爸吉了。” 彭顺愣了一下,马上跳了起来,他把英姬抱起来在地上转着,倒把客人老崔晒在了一边。老崔笑着摇着头下山了。 彭顺有了新的房子,那是新接在他们曾经住过的木屋的一头的两间新房。新木屋里一切都是按着英姬在朝鲜的居所布置的。东间里住着采伐队长,西间里住着英姬和彭顺。中间的两间打通了,作厨房。队长李寒山,一个当地朝鲜族的老山民。因为曾经在山里救过现任林场书记的命,才得以承包下了这片山林的采伐。彭顺在他的手下已经干了近十年的采伐放排,是他的得力助手。老李的家安在县城,开了一家建材公司,由儿子儿媳管理着。他不放心,隔三岔五地回家看看。回来就跟彭顺他们一锅搅马勺,在一起吃。山上的一切,彭顺担了绝大部分。 英姬做完了饭,就到附近林中采野蘑,山蕨,小头蒜等。这些东西在英姬的老家那边已经几乎绝迹了,有的只能在人工培育的地里才能见到。不到那几个大酒店,寻常百姓家是见不到这些珍贵的野菜的。在这里,随处可见,当家常菜来吃。吃不了,就腌着晒着。时常有贩子到山里来收购,价格也好。一个季节下来,英姬竟卖了两千多块钱。彭顺怕她累着,反对她出去,英姬却用了彭顺自己常说的一句歇后语说服了彭顺,她说:“这也是搂草打兔子——捎带而已。怀孕的女人要多活动,就算活动了吧。”山里虽偏僻,但日常生活用品还不匮乏,因为跑山的多,山里山外的路就活泛了。英姬未雨绸缪,用自己的钱为腹中的小宝宝买了许多用品。 长白山成熟了。 彭顺和英姬的孩子降生了。孩子没有应验木鹅的预兆,是个女孩。彭顺早已忘记了他推向炕里的那只木鹅是仰还是俯,可英姬记得。当医生告诉他们出生的是女孩时,英姬愧疚地望着欣喜若狂的彭顺,因为在中国,她知道,要二胎是要付出代价的。在朝鲜,政府鼓励百姓生育,多多益善。 这里有个风俗,产妇要在产房里休养一个月,不能受风寒。一般都是由男人护理,叫伺候月子。彭顺很忙,在水枯之前,尽量把采伐下来的木材运出去,变成钱,才是一年的收入。这些日子彭顺没日没夜地忙活在林子里,河水边,把木头从山上滚下来,在河边扎成排,顺河放到山外,再装上车。于是彭顺请云贞来帮他护理英姬的。 云贞比先前胖了些,尖尖的下颏已经圆润,脸色没了先前的灰败,晶莹细腻,白中透粉,焕发着朝鲜少女的特有美丽。她已经能熟练的用她的独臂做一些家务,不过给孩子换尿布这些细致的活儿,还得英姬亲自动手。近一年的异国流浪生活,使得云贞长大了不少,成熟了不少。她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问的小姑娘了。她学会了忧郁,脸上常常挂着凄凄的表情,把很多的心事写在脸上。英姬发现,每当她和彭顺逗着孩子发出欢笑时,云贞的脸上就会浮满羡慕的神情。有时常常独自发呆,偷偷地叹上一口气。英姬想:“这丫头八成是怀春了。” 英姬和彭顺说了,彭顺说:“过几天送她回城里时,顺便去找一下老崔,让他找个合适的人,把云贞也安顿下来。” 英姬为孩子起了名,叫金达莱。金达莱是朝鲜人信奉的一种“圣花”。当长白山的树木还没有从冬眠中苏醒,金达莱就已迎风冒雪,争春怒放,有时开满一坡一坡,一梁一梁的。英姬说,自己姓金,孩子又不能上当地的户口,就随自己的姓吧。金达莱长得很水灵,与生俱来带着妈妈的美丽,小嘴甜甜的,刚刚八个月就赶着爸爸妈妈叫,那稚嫩含混的“爸爸”“妈妈”叫得小两口心里直痒。彭顺更是顶在头上怕吓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知怎么疼爱好了。在金达莱盛开的那些日子里,彭顺每天回来都要给孩子捎回一束金达莱,这些金达莱有时需要爬到很陡峭的山崖上去采,越是陡峭险峻的悬崖上,金达莱开得越鲜艳。彭顺说,当他看到远处悬崖上盛开着的金达莱时,他仿佛看到了他的女儿在向他招手,他也就无畏无惧了。 彭顺跟英姬说,今年冬天不看窝铺了。回河南老家,看看父亲母亲。也让两位老人看看他们的孙女儿,高兴高兴。英姬逗他,这些年都是你看窝铺,老板对你也不薄,说不看了就不看了?彭顺笑呵呵地说,我在这里看了这些年的窝铺就是为了等你,你来了,也该夫妻双双把家还了。英姬听到这里,幸福地哭了。彭顺就哄,你们女人真是水做的,动不动就淌眼泪,若再哭,他和孩子也要哭了。英姬就会笑,因为先前的哭本来就不是痛。 若不是一件小事,彭顺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还会延续下去,也许要延续到彭顺拄拐,金达莱长大,英姬永远在笑的那一天。 一个工人违规操作,擅自将卡在半山的一棵圆木撬下山。山下就是河边,河边有好多人在绑木筏。那木头滚了几十米又被一块巨石卡住了,彭顺火了,跑上山狠狠地训了那个工人一顿,那个工人一气之下就跑下山了。 第二天,正在山上干活的彭顺远远看到沿河上来两个着装的警察,他们在河边跟放排的人们说着什么,有人将手向半山的窝铺指了指,警察直奔窝铺而去。 彭顺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不妙,放下手中的活,飞快地向窝铺赶去。 英姬在院子里牵着金达莱的手教她学走路,绊绊磕磕的金达莱不时发出铃儿般的笑声。看着女儿可爱的样子,英姬也不时地咯咯笑着。 突然院子里传来低咳声,英姬抬头望去,门口站着一男一女两个警察。两个警察看到母女欢乐的场景,呆了呆,互相看了一眼。英姬的脸霎时白了,她害怕的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她抱起金达莱,迅速走进屋里,将门关上。从铺盖下的席子底下拿出一沓钱,她抽出了几张塞在怀里,其余的就放在金达莱的怀里。 这时,两位警察已经跟进屋里,女警察问:“请问你就是金英姬?”英姬默默地点点头。女警察又说:“请您拿出证件,接受检查。”英姬摇摇头。 这时男警察说话了:“有人举报你是偷渡过来的,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英姬不语也不动,她要等彭顺回来,金达莱不能跟她到那个她都不愿意回去的地方。女警察给英姬戴上了手铐,英姬也知道这是例行公事。金达莱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妈妈的怀里,还摆弄着妈妈手腕上的手铐。 英姬终于从屋里被押出来,怀里抱着金达莱。 “站住!”刚刚踏出屋门的三个人惊呆了:院子里彭顺手握劈山大斧,满脸怒容的站在那里,阻住三人去路。身后陆续聚集着放山的工人,形成了一道人墙。 见此情况,男警察将手按在手枪上,对彭顺喝道:“你想干什么?放下工具!” 彭顺说:“为什么抓我的媳妇?” 警察说:“她是偷渡的,我们在执法。” 彭顺执拗地说:“我不要她走!” 警察说:“你清醒一下,我们理解你的心情,可这是国家法律。” 这时英姬将怀中的孩子递向彭顺,满面凄容地说:“顺哥,好好照顾孩子,也许我们还会见面。” 彭顺泪流满面:“不!我不能让他们带走你!” 彭顺身后的工人们也挥动手中的工具喊:“对!不能带走彭大嫂!” 两位警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局面,女警察对彭顺说:“你们这样做已经妨碍执法了,此事边防总站已经知道,他们会介入此事。” 英姬对彭顺说:“两位刚才跟我说了,现在遣返回去的人不处极刑了。这也许是中国政府干预的结果。只要不死,我们还会有团圆的机会。你不要傻了,留着命照顾好孩子,给咱俩留点念性。”说到后来,已经梨花带雨了。金达莱这时仿佛才明白过来,“哇”的一声哭起来。 彭顺放下斧头,走向英姬,把孩子和英姬揽在怀里,抱头痛哭。 这就是生离死别的场景,这就是悲痛欲绝的滋味。孩子的尖声啼哭就像利刃划过每一个人的心,就连两位警察也将头扭向了别处。 小金达莱的哭声,令在场的工人们辛酸不已,看到这个朝夕相处的孩子就要失去母亲,也许在这片山峦上再也听不到小金达莱的银铃般的笑声,再也看不到这个小姑娘的灿烂的笑容,工人们黯然了,纷纷放下手中工具慢慢散去,他们知道,这一家三口人的事,爱莫能助。 英姬下山了,她走在两个警察的中间。 身后,彭顺抱着金达莱跟着。 警察劝他回去,他像赌气地问:“我妨碍你们执法了吗?” 英姬劝他,他泪流满面:“你就让我送送你吧!也让孩子多看你几眼!” 看到这番情景,两个警察走在前面,英姬和彭顺走在后面,金达莱在妈妈的怀里。 英姬问彭顺的今后打算,彭顺说不准备在这里干了,他有个弟弟在长春市郊区养牛,早就想让他过去。彭顺告诉了英姬弟弟的电话号码。 警车就停在三回屯的村口,英姬被押进了车,车绝尘而去。英姬回过头,望见还在尘土中追逐的彭顺和孩子,泪水扑簌簌地流个不停。她虽然在离开那个诅咒的地方时就想到了会有今天,但是她绝没有想到,在中国,她会有这么深的爱情在这里,会有这么重的牵挂在这里。她在泪眼朦胧中,暗暗地在心底对彭顺和金达莱说: “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 ※※※※※※ 【遥想当年】个人文集 |
